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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易水悲歌

　　“樊将军首级？”丹倏地变色，急急回问。

　　“没有这等礼物，还能求谒秦王吗？”荆轲镇静地说。

　　“不，这绝对不行！”丹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

　　他是个性情中人。与秦王交恶，大半也起因于感情问题。厌恶做绝情之事的他，绝不忍心击杀投怀穷鸟。

　　“是吗？”

　　荆轲作揖后退出。实际上，他没有放弃要樊於期首级之事。走出太子宫殿后，他来到樊将军住处。

　　“您对秦王的憎恨有多深呢？”荆轲问将军。

　　“你问我憎恨有多深……”将军摇摇头后说，“秦王不但杀我一族，更以千斤黄金和万户采邑为悬赏缉拿我，憎恶有多深，我能形容得出吗？”

　　“您准备抱着这个憎恨之心活下去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对秦王恨之入骨，可是，这仇何时才能洗雪呢？”说时，樊将军已潸然泪下。每次想到对秦王的仇恨，他唯有流泪一途。

　　“秦王被杀，您的仇恨就得以洗雪，不是吗？”

　　“那当然。”

　　“可是，行刺秦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接近他可是难上加难……而企图行刺，必须要接近他才有可能。”

　　“秦王除了亲信之外，绝不使他人接近自己。况且在宫殿里，除秦王外，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这样有可能成功吗？”

　　“将军，或许我思虑的深度比不上您，但这个国家的太子丹也对秦王痛恨到极点。而我为太子丹效劳，为的也是要杀秦王雪恨。”

　　荆轲遂把这“国之大事”向他透露。

　　“什么？……原来你是刺客……”

　　“是的。”荆轲颔首道，“如何才能暗藏武器，接近秦王，多日来我一直苦思这一点。”

　　“结果呢？”

　　“如何暗藏武器，这一点倒不难，我已想出方法了。现在只剩下如何才能求谒秦王这个问题……”

　　“你想出良策没有？”

　　“奉献秦王最喜欢的东西，我想这是唯一获准谒见的方法。到时候我自然会用所藏短刀，行刺秦王……”荆轲摆了一下以短刀刺人的姿势。

　　“秦王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樊将军念念有词地侧头思考。

　　“您猜测不到吗？将军应该知道的啊……”

　　“这……”樊将军开始加紧思索。

　　“秦王渴望得到的东西……因此以千斤黄金和万户采邑为悬赏……”

　　“啊！”樊将军不觉发出声音，更把一只手按上自己的喉咙。

　　荆轲凝视着将军的表情。

　　将军脸上的错愕表情倏然消失，代而浮出的是愉悦神色。片刻后，将军说：“秦王一定乐意见到奉献我首级的人。荆轲兄，亏你想到这一点，实在谢谢你！……我将因此得以雪恨，当然是死而无憾的！真谢谢你！”

　　樊将军一边连声称谢，一边露出一个臂膀。此刻的他，仍然是喜形于色的。

　　“为了增加求谒的可能，最好的方法是附加督亢地图。这一点，太子已经答允，但他怎样也不答应以您的首级为礼物。所以我只有冒昧来拜访您了……”荆轲压抑着情绪说。

　　樊於期却抑制不住感情似的，频频摇晃身体。他的情绪亢奋到极点，因为他即将达成复仇愿望了。

　　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

　　《史记》以此记录樊将军此时心中的愉悦。“腐心”之语，典出于此，形容“内心苦思到极点”。

　　而《战国策》则以“拊心”表现樊将军此时说的话。“拊”是“敲打”之意，与“切齿”这个表示强烈动作的字眼并排在一起，意指猛烈捶打胸膛。

　　——我每天为不知该如何复仇是好而切齿捶胸，到现在才因你而得知这个方法。

　　前面之语的意思如此。

　　樊将军遂欣然自刎。

　　太子得知这件事情，立即赶赴将军住处，伏倒在尸体上痛哭。

　　极哀。

　　《史记》只有如此简洁之记载，而这短短数字却充分描述性情中人太子丹的悲恸程度。

　　虽然是不忍心杀掉的投怀穷鸟，但既已自绝其命，只能徒呼奈何。现在唯有用其首级，以图行刺秦王，以偿故人之志。

　　樊将军之首级被收入小木箱内。

　　太子丹事先购买一把行刺用的锐利匕首。价值百金的这把匕首是赵国一位叫徐夫人的名刀匠所铸。

　　这把匕首锐利无比，但谋事必须彻底周到。丹于是命人将刀刃涂以剧毒，即使秦王仅受轻伤，也能夺其性命。试之囚人的结果，果然轻轻一划就毙命。

　　荆轲是极其冷静的刺客。“暗杀”这种工作，本来就非冷静之人莫属。一旦掺杂感情因素，无法杀人是一定的。

　　中国古代史上最有名的刺客荆轲谋刺秦王失败，是众所周知之事。

　　其原因就在于掺杂感情因素的缘故。

　　完成这样的工作，选择合宜的伙伴是最重要的。

　　——只有那个人！协力完成这等大事，除他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荆轲认为要完成这件工作，最理想的伙伴是目前人在楚国、沉着无比的薄索，因此派人请他过来。

　　但到楚国的路途何其遥远，薄索前来，也要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由于阔别已久，荆轲甚至不知薄索现在的情形如何。倘若薄索没有改变，荆轲相信，他一定会立即答允共襄盛举的。

　　——好，咱们一起死吧！

　　虽然荆轲对此深信不疑，但也不敢断言有十足把握请得到他。甚至对方纵然有这个意念，却因病魔缠身，未能起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丹却连连催促着。他再三要求立即行动。

　　装着樊於期首级的木箱、督亢地图以及徐夫人所制匕首——需要的东西早已准备妥当。

　　丹对荆轲说：

　　“事不宜迟，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犹疑。如果你不立即采取行动，我只有改派秦舞阳了。”

　　秦舞阳是燕国著名的勇士。此人十三岁就有杀人经验，因此，应该可以赋予刺客任务——这是丹的想法。

　　就丹而言，只要达到谋刺秦王之目的便足愿矣，这件事情由谁来做都一样。由于荆轲迟迟未有行动，所以丹有意改派秦舞阳。

　　听闻此言，荆轲勃然大怒。

　　他只是在等待薄索由楚前来，而丹的口吻好像怀疑他已改变初衷。

　　何况，他对秦舞阳这个人素感不屑。

　　这个人除了于少年时代杀过人外，再无任何辉煌事迹可言，不过是浪得“勇士”虚名而已。而这也正是秦舞阳的悲剧，为了让人肯定他是名副其实的勇士，他随时都在找寻卖命机会。这个人荆轲见过几次，对他的评价是：

　　不是真正的勇士，只是摆摆噱头罢了。这样的人是否确实具有胆识，大大可疑。

　　荆轲视丹准备以这样的角色替代自己为奇耻大辱。

　　恚愤——他的感情成分中，开始有了这个因素。

　　荆轲竖眉瞪目说：“这件大事绝不可让秦舞阳去做。我本来是准备等待一起谋事的挚友从楚国前来，既然太子如此催促，那我不再等他，立刻动身就是了。”

　　荆轲遂不再等待自己信赖的薄索，带着副手秦舞阳，启程赴秦。

　　此行必死无疑。

　　纵然成功地刺死秦王，但自己会被斩杀或处死是免不了的事情。活着回来的机会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皆白衣冠以送之

　　以太子丹为首，所有参与这项计划的人，都着一身白衣送行。在中国，白衣冠是丧服。由于是为走上不归路的人送行，所以大家都身着丧服。

　　他们送他到易水河畔。

　　燕都蓟在现今北京的偏西北位置。要到秦，必须先南下，然后往西方行走。由蓟南下后，非越过流入拒马河的易水不可。

　　来到易水河畔时，他们向道祖神祭拜。

　　既祖，取道

　　《史记》有此记载。

　　关于道祖神之语源有二说：其一以“徂”（去）字为根源之说，另一为以黄帝之妻嫘祖之名为起源之说。嫘祖是喜欢旅行的人，据说是死于旅途。

　　祭拜道祖神完毕后设宴，是一般的习惯。

　　他们在易水河畔为荆轲办了一场酒宴，由太子丹主持。

　　击筑名手高渐离和以屠狗为业的宋意——这两位荆轲的好朋友——也都参加了这场酒宴。

　　为即将踏上不归路的人送行，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

　　如前所述，看似冷静的荆轲，实际上是个极富感情的人。他的激情借着歌声得以宣泄。即将启程赴义的他，当然心有所感。

　　“渐离，你来击筑吧，我要唱歌。”

　　荆轲站立起来，和着高渐离所奏的筑，唱起了有名的“易水之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为他送行的人都禁不住呜咽起来。

　　随着荆轲的羽声慨叹，大家都升起悲愤激昂之感。

　　“再见！”

　　荆轲只说了这句话就上车。

　　在驭者挥鞭之下，车轮开始轧动，马车在沙土中徐徐前进。插在沙土上的柏树树枝，因被车轮卷入而断裂。

　　上车后的荆轲，再也没有回头。

　　一路往秦前进。

　　来到秦都咸阳，荆轲以千斤黄金致赠秦王宠臣蒙嘉，请他安排谒见事宜。

　　由于带有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秦王因而乐意接见这位燕国使者。

　　咸阳宫。

　　这将是我的死处……荆轲双手捧着装有樊於期首级的木箱，在宫殿走廊上缓缓行走。

　　他当然有些紧张，却没有任何悸动。他的脸颊颤动几下，但来到秦王宝座前时，业已恢复平静。

　　副使秦舞阳捧着装有督亢地图的盒子，跟在荆轲后面。

　　秦舞阳毕竟不是真正的勇士，捧着盒子的双手颤抖不停。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枯干，走路样子甚为不自然。

　　荆轲为跟在后面的秦舞阳不自然的脚步声而感到忐忑不安。

　　秦舞阳双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使得盒子内的地图因碰撞盒壁而格格作响。

　　“这人为何如此颤抖不已？”站在宝座门口处的禁卫将校如此讯问。因为他发现秦舞阳的神态确实可疑。

　　荆轲回头，瞄一眼秦舞阳，说：“他是北蕃蛮夷乡下人，从未见过天子，由于紧张，所以才这样发抖的。请宽恕这个人的无礼，好让我们圆满达成使者任务吧！”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