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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吴宫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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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

  吴宫之蝶

  “你准备向我告别,是不是?”越王勾践蹙着眉头说。

  因为范蠡就今后的内政以及军事问题,对他做了详细进言。

  这些事情,可以以后慢慢告诉我呀!勾践在心中想着。范蠡的语调比平时快许多,好像在赶时间似的。

  “不是诀别,不过,我大概会离开您一段时间吧!”范蠡回答。

  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劝阻,饶恕了越王勾践。伍子胥无奈,最后在一个条件之下同意。

  “这是我的底线——”

  他的条件是:必须将越国名臣范蠡从越王身边隔离。越国没有范蠡就搞不出什么把戏——这是他的想法。

  范蠡于是被送到吴国做人质。

  我早就料到对方会来这一着……他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于是赶紧把自己不在时应注意的事项告诉越王勾践。

  文明由北方传到南方。

  为此,南方人面对北方人会油然升起一股自卑感。不甘愿承认自卑感的人,形之于外的往往是相反的态度,那就是——“摆架子”。

  吴王夫差对北方诸国表示的态度是——我也是逐鹿中原的一员!

  另一方面,吴却以蔑视态度对待位于南方的越。

  父亲阖闾由于一时大意而败北,不过,这个屈辱已然洗刷。

  “我们没有闲暇顾及越这等落后国家。我的目标在中原!”夫差常做此高论。

  越投降后第五年,吴对齐出兵。

  治世近六十年的齐景公已死,这个国家正处于百废待举状态之中。

  “这是出兵的好机会!”夫差如此判断。

  伍子胥却进谏道:“大王千万不可忘记背后有越。越王勾践不但自己省吃俭用,听到民间有人死亡,再远的路也要亲自去吊问,听到有人生病,一定专程前往探望。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收揽民心。尚望大王眼睛不要只看北方,也要看看南方。”

  “算了吧,越国哪里值得担心!”

  蔑视越国乃吴王牢不可破之成见。他遂置伍子胥之谏言于一旁,兴北伐之兵,并且在艾陵攻破齐军。

  看!你说越国会做偷袭的勾当,结果他们做了什么?勾践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吗?……越国只是南方落后国家而已,还能干什么!……伍子胥人已耄耋,也变得很固执,我看这个人不中用了。夫差心想。

  实际上,他忘记吴国本身也是南方后起之国——也就是说,他本身缺乏应有的谦虚态度。

  勾践在态度上极为恭顺。

  他和妻子一起到吴国,以奴婢身份伺候吴王。有一段时期,吴王还让勾践居住石室,负责看守亡父阖闾之墓。勾践唯唯诺诺地担任包括拔草在内的这项卑微工作。

  忍受这样的屈辱,应该比“卧薪尝胆”更为痛苦才是。

  这个人已经丧失作为国君的矜持和气力了。看到勾践的模样,夫差如此想着。

  对勾践来说,这正中下怀。

  受到的蔑视愈大,对越国愈有益处——范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范蠡未免太可怜……他和我不同,国内留有家人。应该让他回国才对。”爱妃西施皱着眉头说。

  在越国的收获,与其说是打败勾践,毋宁说是得到西施……这是夫差近来的感受。西施几乎成了和他同心一体的人。这样的女人哪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呢!?西施说的每句话,夫差都言听计从。

  “好,我就让范蠡回国吧!”夫差当场决定。这时,伍子胥的影子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一定会蠕动那副浓粗眉毛,暴跳如雷吧,夫差想到这一点就心爽意快。

  伍子胥兴高采烈,夫差就懊恼不悦;伍子胥面露苦相,夫差就满面春风——这对主从的感情已搞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理性所使然,而是反射性的厌恶。

  “不行!绝对不行!”伍子胥果然气得满面通红,吊起浓粗眉毛,表示反对。

  “释放范蠡,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夫差冷冷地说。

  “我们有约在先,您怎么可以食言呢?”伍子胥用责难的口吻说。

  而他的愤懑却为主子夫差的内心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我们的方针是要把勾践和范蠡这对主从隔开。勾践常到我国进宫求谒,他和我约定每年要在吴国和越国各居住半年时间。所以,范蠡放在哪一边,不都是一样吗?”

  “这可不同!放回越国,我们就牵制不了他!“

  “越是我们的属国,怎么牵制不了呢?”

  “您不知道越国在大夫文种的督导之下,正在积极训练军队这件事吗?”

  “我知道,勾践告诉我了。他说,这是以备吴国一旦有急难时,能派兵救援……”

  “这样的话能相信吗?”

  “你这个人实在固执。昨日的敌人就不能成为今日的朋友吗?施予恩惠,会使任何人都变成朋友啊!”说这话时,夫差忽然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哦,对!数日前,西施曾经在闺房里说过这句话。难不成我是现学现卖吗?——不,我不是在学她。我和她已是同心一体,说同样的话,有什么稀奇呢?

  “您的想法太肤浅了!”伍子胥没好气地说,“大王要有深刻认识才对!”

  “深刻?你说我的想法不够深刻?”夫差抓着对方的语病,说,“想法深不深刻,我自个儿知道,不用你管……我只知道我干不来鞭尸之类的事情!”

  听到后面一句话时,伍子胥一点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虽然夫差一开始就对伍子胥没什么好感,但变得极端厌恶他,倒也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在闺房里,话题扯到伍子胥时,西施浑身颤抖地说过:“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怕!”

  她说这句话时,连声音都在发抖,充分流露厌恶之情。发现这一点时,夫差知道自己对伍子胥的憎恶也达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

  夫差十一年(公元前485年),吴国再度发动军队,准备强行北伐。

  “消灭我国心腹祸根越,比攻齐更为重要!不除在背之芒刺,我国是无法高枕无忧的!”伍子胥无限激动地发言。

  这个家伙实在不可理喻……夫差嘟着嘴唇,说:“我已命令越国发出三分之二军队,随我国部队北伐,而且他们也同意负担部分战费。这样,你说他们还会有可能突袭我们吗?”

  “在这个情形之下,更有必要提防他们。”

  “我想,我们彼此已经谈不拢了。”最好不要再看到这家伙的脸……夫差很快想到了如何远离伍子胥的方法。

  “呃,对……”夫差想起来似的说,“你对越国的情形相当了解,却全然不明白齐国的实情。我看,你到齐国一段时间吧,我派遣你以使节身份去。”

  “这是命令吗?”

  “对。”

  “既然是命令,我当然会去的。”

  伍子胥垂下头。对情感问题,他的感受力异常敏锐。

  他开始讨厌我!这是他要疏远我的方法!伍子胥立刻直觉想到这一点。我已经完了!……

  鞭打楚平王尸体时,他感受自己老之将至,所以曾经说了“日暮途远”这句话。之后再经过这二十年,这条“途”好像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伍子胥到了齐国。

  他把自己的儿子亦列为随行人员,却于归国之际,将之留在齐国,托交齐国大臣鲍氏照顾。

  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夫差的是西施。这一天,她一早就似乎有些不适,夫差对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西施,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夫差问道。

  “我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心头难过。”

  “这还得了!”

  夫差一直认为他和她是同心一体之人,对她肉体上的疾病或可有所不知,但不知她心头难过,岂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吗?

  “快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个痛法?”夫差急忙拢紧了西施的肩膀。

  “我过去是贫穷浣女,虽然受到大王恩宠,却一直想回故乡苎萝村,重温在溪流边洗浣的生活……”

  “为什么?你不想留在我身边,是不是?”

  “不是这样。我只是心里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

  “那个人……”

  “你是说伍子胥?”

  以“同心”自居的夫差,果然一下就猜出了这个名字。

  “他把自己的儿子留在齐国。这样做,明摆是准备无后顾之忧地干一番大事。他平时就对我不友善,每次与他四目相接,我就浑身发抖。他要干什么勾当时,一定会把我当做第一个下手对象的!”西施气息不均地说了这些话。

  “你不用担心。伍子胥这个家伙!他要干大事,我偏偏要让他连个小事都干不成!……西施,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呢?”夫差搂着西施的肩膀说。

  西施之名未见记载于《春秋左氏传》及《史记》等正史,只出现于后汉时代编纂的《吴越春秋》等野史中。但西施似乎是真正存在过的人物。

  吴王夫差为她大兴土木,建造一些宫殿,海灵馆及馆娃宫等就是。此外,他又在清宵宫建造以“响屟廊”为名的回廊。据传,当她穿“屟”(木靴)走过时,这个回廊会发出敲鼓一般的乐音。

  建造宫殿及庭园当然要花费庞大费用,国力因而为之削减。

  但伍子胥这时候的任何谏言,只会带来相反效果。

  夫差是憧憬中原灿烂文明的浪漫君主,与鞭打尸体以达复仇目的的人根本扞格不入。

  伍子胥察觉西施后面有范蠡在操纵,但他知道把这样的事情说给夫差听也是于事无补。

  ——你为什么疑心这么重?莫非你的脑筋已经老得不管用了!?

  其结果,必然会受到如此奚落,他想。

  把儿子留在齐国,也是因为对吴国绝望。

  吴王夫差针对此事有所指责。

  我猜得一点没错……伍子胥闭上双眼。

  “你有话要交代吗?”

  头上传来这个声音。

  吴王使者前来,伍子胥跪听圣旨。

  伍子胥睁开眼睛。

  眼前摆着名剑“属镂”。

  这是国王所“赐”,但并非“馈赠”。赐这把剑的意思是——要伍子胥用它自尽。

  使者的问话,意思不是“有没有话要辩白”,而是“有没有遗言”。

  士大夫不为自己辩白,是古代中国的官场习惯。一旦被君主怀疑,唯有就死一途。正因如此,士大夫非常谨言慎行。

  “你回去告诉君王吧。”伍子胥站起来说。他的这个态度表示不再以臣属之礼对待君王。他耸着肩膀,厉声道:“我使你的父亲成为霸主,也从诸多公子之中选你即位,当初你要给我半个吴国,我没接受。现在,竟然因怀疑而准备杀我!你到现在才学会怀疑别人,是不是!?你却不知道该怀疑的是越王勾践和范蠡!你不是个有眼无珠的大混账吗!?这样的你也想自立,笑死人了!哈哈哈!”

  《史记·伍子胥传》以“仰天长叹”描述这一段情事,《越世家》则使用“呵呵大笑”之词。

  愤怒到极致往往会引发呵呵大笑。因此,作者认为伍子胥当时确实发出笑声了。

  接着,伍子胥对家人和属下说:“我要你们在我的坟地种棵梓树,吴王夫差死后就用这棵梓树做他的棺木!还有,把我的眼睛挖出,摆在吴都东门城墙上!我要亲眼看到越兵攻来、吴国灭亡的样子!”语毕,双手执起名剑属镂,刀刃对准喉咙刺去。

  他的头颅当场落地。

  由使者口中听到伍子胥最后说的这些话时,夫差怒不可遏地喊道:

  “老家伙!你以为死后会被安葬入土是吗?别做梦了!”

  以文人自居的夫差,由于怒火难抑,竟然下了残酷的命令。这大概是受了伍子胥刚烈个性的感染吧?

  “把子胥尸体用马革裹起来,丢入江(长江)中!”

  这是伍子胥成为与水有关之冤魂的原因。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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