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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断腿军师

　　双腿被斩断的孙膑，如同动物般被养在庞涓宅邸的一个角落。

　　“竖子（小子）!你的眼睛睁着吗？”庞涓只要一想起来就到厢房，对孙膑说。

　　“我的眼睛睁开着。”孙膑每次都以泰然神态回答。没有双腿的人是不可能脱逃的，所以，这个厢房没有严密警备。

　　“我希望你好好睁开眼睛，仔细看我飞黄腾达的样子。你有没有发现我每次出入，随从人数越来越多？还有，来找我的客人也愈来愈多。访客不是只有魏国的人，其中多的是外国使节。现在的我是何等重要人物，你看得出吧？”庞涓得意洋洋地说道。如果对待正常的人，他或许不至于如此狂傲，但他是面对一个废人，所以他敢如此自吹自擂。

　　“呵……连外国使节都来拜访，你确实成为大人物了嘛！”孙膑露出赞叹表情说。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脱逃妙计的。

　　外交使节通行无阻，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想逃离此地，唯有利用外交使节一途！

　　他和宅邸管家、仆佣都处得很好。不幸的断腿囚人自然受到大家的同情。这都是他以和蔼态度对待别人的结果。

　　——反正一个残废的人不可能惹出事端……

　　这些人都抱此想法，所以都乐意帮助他。

　　“我是不可能生还故乡的……我最大的愿望是能见故乡的人。”孙膑潸然流泪说出这句话。心地善良的老管家因而生起恻隐之心，说：“好吧，下次有东国人来时，我设法让你见见就是啦！”

　　依据《史记》记载，孙膑的出生地是阿、鄄之间。这是现在的鄄城县（山东省西部，邻近河南省处），也是战国时代的卫国。但自称为孙武后裔的他，依家系来说，应该是齐国人。

　　齐国也好，卫国也好，对魏来说，都是东国。齐国使节来宅邸参加宴会时，老管家便让孙膑和这位使节偷偷会面。

　　这天的宴会来客非常多，其中一人暂时离座，也不会被人留意到。

　　“请您见一个可怜的囚人，可以吗？”

　　齐国使节听到老管家说这话时，由于好奇心而表示同意。

　　和这名断腿囚人谈话之后，这位齐国使者大大吃惊。因为对方委实是个才华出众的人物，军事上的造诣更是令人刮目相看。

　　难得一见的奇才！

　　这位使者不久就要归国。要是能把这个人带回，对齐国将是极大贡献！——做此打算，他遂问了孙膑：“你有没有意思找个地方，好好发挥自己的才华呢？”

　　“那当然！可是，我是个被囚禁的人，得先恢复自由啊！”

　　“这一点我来设法。”

　　这位使节极喜爱孙膑的才华和人品。孙膑彬彬有礼的态度，令他十分欣赏。

　　当时有身份的人外出，习惯上都带多名随从。这位使节叫来在厢房等着的一名随从，叫他背负孙膑，藏到马车里。

　　孙膑因此得以脱离魏都，来到齐国。

　　这位使节把孙膑推荐给田忌将军。田忌大大赏识其才华，因而将之以幕客身份留下。

　　“骑射”这项运动，在齐国颇为兴盛。这是将马车竞逐和弓术合而为一的一种比赛。贵族和将军常常以此赌钱。

　　一天，田忌和公子相约比赛。这样的比赛通常以三战二胜来决定胜负。孙膑由马匹脚力判断两者的能力在伯仲之间。但双方三辆马车的实力强弱都有上、中、下之别。孙膑于是告诉田忌必胜的方法。

　　事实上，这个方法很简单。

　　这个秘诀在于，让自己实力最弱的马车和对方实力最强的马车交手。这一回合当然赢不过对方。但自己实力最强者和对方实力居中者交手，以及自己实力居中者和对方实力最弱者交手，都必会赢。

　　二胜一败的结果，田忌赢得千金。

　　不依奇策，而采用准确实在的分析——这是孙膑兵法之秘诀。这一点不难由这次的骑射比赛看出。

　　魏举兵攻赵。虽然二者都是由晋分裂而成的兄弟之国，但由于互相毗邻的关系，两国之间常有纷争发生。

　　赵向齐请求救援。这是齐威王二十五年（公元前354年）到次年间的事情。

　　孙膑在军事方面的天分，此时已广为齐人所知。齐威王准备以孙膑为将军，让他率军前往援赵。对手是魏国。受过魏国将军庞涓陷害的孙膑，当然对其恨之入骨，在复仇心情驱使之下，应会大力奋战才对——威王企图利用这一点。

　　而孙膑却谦辞，说：“我是受过刑的人，由没有腿的人当将军，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妥当。就让我以军师身份参加，在辎车里负责作战事宜吧！”

　　辎车就是带篷马车。带篷的用意在于不使外边的人看到内部，这样的篷车，一般都供女子乘坐。也由于这是女子乘坐的马车，所以向来不到战场。

　　最后，田忌以将军身份出征，孙膑则被指派为军师，担任辅佐任务。

　　纵使孙膑没有辞退，这一次出征，最后还是会由田忌受命为司令官。因为这是齐国上层派阀抗争的一环。

　　齐国宰相名叫邹忌，因与将军田忌同名，人称“二忌”。这两个人却是势不两立的夙敌。

　　赵国派人请求救援时，以最积极态度主张出兵的是邹忌。

　　——援赵讨魏的结果，如果获胜，功劳将归我这个主战论者。倘若打败，这将是田忌的责任，我的夙敌会因此被消灭。

　　无论结果如何，都对邹忌有利。

　　因此，倘若孙膑被任命为远征军负责人，邹忌一定会以下面的理由，坚决反对吧？

　　——以受过刑的残废之人为将军，这样的事情绝对要不得！这象征着远征军将兵全会成为残废，不是太不吉利了吗！？

　　战国时代的救援作战，常以“为了正义”做幌子，实际上却以本国利益为优先考虑，要有好处才肯派兵救援。

　　实际上，齐国这次也故意拖延派兵前往援救，等到魏、赵双方筋疲力尽，才开始作战行动。因此，孙膑的兵法并未派上用场。

　　孙膑对这次战争的献策内容是：虽然赵都邯郸为魏军所陷，但我军绝不可以邯郸为攻打目标。魏国将精兵投入占领邯郸，因此，国内只有老弱妇孺。所以，我们最好摆出攻打魏都大梁之态势。如此一来，邯郸占领军一定会赶回国都，立即撤离赵国的。

　　孙膑的计策被田忌采纳，齐军遂于桂陵大破仓促放弃邯郸而正在回国途中的魏军。

　　虽然田忌获得胜利，却由于卷入政争，不久之后，不得不亡命出逃。他后来复归为齐国将军，是威王去世、宣王即位后的事情。

　　战国之局势，可谓复杂怪奇至极。

　　桂陵之役后的第十三年，过去相互拼斗的魏和赵，正联手攻韩。韩虽勉强击退赵军，但在魏国精兵的猛烈攻击之下，情势已达岌岌可危的地步。

　　韩遂向齐请求救援。

　　齐这次又派出将军田忌和军师孙膑这对搭档。

　　魏国以庞涓为将军，更以太子申为上将军。

　　太子一派人士却对太子说：“要是被打败，太子将不可能继承王位，所以，太子应该以不参战为上策。我们掉头回国吧！”

　　对此，太子申摇头：“我不能掉头回国。听说，连我弟弟理都向母后哀求说情不要派我出征。我会是个怕死的懦夫吗？”

　　说这句话时，他几乎流出眼泪来。因为弟弟的至情实在使他感动。

　　实际上，理是在身边谋士的献策之下，向母后哀求不要派哥哥参加远征的。

　　倘若母后的说情被大王采纳，理就等于对哥哥有所施恩。如果未被采纳，哥哥不是壮烈牺牲就是因打败仗而被剥夺太子地位。对理而言，这都是有利的事情。

　　将军庞涓扭曲着他那又薄又大的嘴唇说：“千万不可有掉头回国这个念头！对方不过是由田忌和那个竖子（小子）所指挥的齐兵而已！根本不堪一击！”

　　他对从自己手里逃走的孙膑，始终耿耿于怀。因此，从来不说孙膑的名字，而以“竖子”代替。

　　——胆小如鼠的齐兵！

　　庞涓之所以如此蔑视，并非仅对孙膑的憎恶感所使然。靠战争吃饭的三晋（魏、赵、韩），莫不如此蔑视齐兵。实际上，齐国军队兵员素质，确实较三晋略逊一筹。

　　“既然他们认为如此，我们就利用这一点吧！”孙膑针对这一点，订立了他的作战方案。

　　魏军听到齐国出兵的消息后，立刻从韩折返，形成由后面追赶齐军的局面。

　　入魏国的齐军，依照孙膑的指示，第一天筑造的灶数有十万个。因为曾在同一兵法私垫就读的关系，孙膑对庞涓的作风非常清楚。

　　庞涓有一个习惯，便是会以筑造灶数和炊烟升起的情形，推测敌军人数。由于每次推测百无一失，所以他从来不改这个习惯。

　　第二天，他将灶数减少为五万，第三天则减少为三万。

　　庞涓追击齐军时，一边勘察筑灶痕迹，一边与哨兵的报告对照。

　　“我就知道齐兵胆小如鼠。进入魏国才三天，士兵大半已逃亡了。”庞涓暗自欢喜地说。

　　这是立大功的机会。

　　倘若齐军逃亡人数与日俱增，以至于军团本身自然消灭，这样的话会失去立功机会。现在非赶紧追上、将之歼灭不可。为了如此，必须调编轻装部队，以兼程速度追击。这是唯一歼敌的方法。

　　孙膑依据斥候报告，计算魏军进击速度，算出魏军会于入暮时分到达马陵。

　　马陵位于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南，为河北、河南、山东三省境界相接地点，是个道路狭窄、两侧之山相当逼近的地方，非常适合埋伏，就时刻而言，也极其合适。

　　他将弩（由三人操作之巨大石弓）和以优秀弓箭手组成的狙击兵，埋伏于道路两边山中。

　　路旁一株巨木树皮被剥下，先涂上一层白漆后，再用毛笔写上几个黑字——“庞涓死于此树下”。

　　坐在木板上的断腿军师孙膑被士卒拾到山上后，命令道：“看到点燃火炬，大家就同时射击！”

　　魏军于入暮后，周遭被一片黑暗笼罩之时，经过此处。遇到这种状况，照理应该在未到此地之前的宽敞处设营才是，但急欲赶路的庞涓并没有如此做。虽然于危险时刻经过危险隘道，而心存“齐兵不堪一击”想法的他，却准备一鼓作气强行通过。

　　“前面树上好像写了一些字……”

　　听到这个报告，庞涓于是来到这株树下。他知道树上确实写了一些字，但由于黑暗，所以看不清楚。他立刻叫人用燧石点燃火炬，准备仔细阅读树干上的字。

　　火终于点上。

　　他看到了树上的字。

　　与此同时，雨点般的飞箭和巨石，从前后左右飞来。

　　轻装魏军遂被歼灭。

　　——遂成竖子之名！《史记》记载，庞涓说完这句话，就引颈自刎，太子申则被俘。

　　而最近由临沂出土的竹简上写的却是：“庞涓被擒。”

　　于此战役的五年后，孟子到魏国游说，当时的君主惠王对他说，自己的长子已死。由此可以推测，阵亡的是太子申，被俘的才是庞涓。

　　两者间的胜负，至此分晓。

　　——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史记》以此语作为孙膑传记之结语。

　　他的兵书失传已久，竹简到最近才出土。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