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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不夜城。
十二夜宫,鸡鸣禁地。
不夜城是没有夏天的。但是今年夏天,楼心月却隐约听到了一丝蝉鸣。那是他去忏悔牢探海藏英的路上。掐算起来,据他上次探望,应是三月前了。
“城主,您跟海藏英谈条件,万一他……”
“他不是没答应吗。”
当下楼心月与一黑衣人并肩而走,面色冷淡。他不经意打量了那黑衣人几眼,问,“萧肃回来了吗。”
那黑衣人一怔,似乎有些迟疑。
“没回来吧?”楼心月道。
“城主,这……”
“他不会回来了……以后天机堂便归你管。”
话音一落,那黑衣人不禁身躯大震,刚要张口说话,只见眼前人身影一闪,眨眼间便进了忏悔牢里。心说自己连锁都未曾开……顺势望去,那楼心月却是纹丝不动。像一尊笔直的石像。
“奇怪,锁是没开啊……”那黑衣人兀自盯着手里油光发亮的寒铁,愈发不解。想着想着,竟有一丝后怕。他楼心月……果真修到了第六重吗……手里一抖,“哗啦啦”的锁链摩擦声霎时回荡在漆黑的牢洞里。
饶是如此,楼心月依旧是丝毫未动。他静静地凝视着三步之外悄无声息的那颗低下的头颅,轻轻地叹了口气。
“城主,海藏英……死了?!”那黑衣人满面惊愕道,“我们明明遵您吩咐……他,他不可能会死!……城主,这!……”
“你不必进来了。”
仿佛是觉察到了那黑衣人接下来的动作,楼心月的语气冷漠得近乎没有人情,“死的不是海藏英。”
“什,什么……”
此语一出,那黑衣人身躯又是大震!额头霎时冒了一股冷汗。
“人死了三个月了。”
“城主……”
“问问牧渔城的人,三月来是否见过海藏英。”
“是,是……”
那黑衣人一个转身化为一道疾风,当下融入一派漆黑。
忏悔牢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令人闻之欲呕的腐臭气息充斥着整个牢洞。周遭如此之静谧,静到他都能听见蛆虫在这副替死皮囊上攀爬游走的声音,静到他甚至都能听见其五脏六腑一点一点迸裂的声音……
楼心月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当上不夜城城主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的恐慌。他恐慌的,不是那臭名昭著的海藏英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溜走。他恐慌的,是这十二夜宫里,居然有这般修为奇高的人暗中帮那海藏英!
可眼下十二夜宫里,能不需任何口谕令牌便自由来往的人,会有谁呢……
楼心月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一个人。他说他好像听见了北境的蝉鸣。那是楼心月前日见他时他亲口对他说的。北境现在,怎么会有蝉鸣呢……
阳光分外艳丽。
除了鸡鸣禁地之外,十二夜宫此时此刻都牧渔在灿烂的阳光里。风吹叶动,花红柳绿。他楼心月从鸡鸣宫里出来之时,竟被头顶那一团光晕刺得睁不开眼。而当他远望着微波荡漾的月池和池边肆意欢笑的青春男女时,他仿佛知道夏天的阳光为何这般刺眼了,那是他再也寻不回的东西。或者说,那东西早已在韶光的消逝中,将他抛弃。
“掌门,碧山无名有人来访,现下在偏殿等候。”
楼心月循声看去,回神道是莫承才,说,“长途跋涉,且先让他们安顿休息。说我今日不得空,有事明日再商量。”
“他们看样子……好像很急。”莫承才搔了搔头,听了些推托之词,难免有些不悦,心道你一句话两句话把我打发了,我还得费尽口舌跟他们胡编乱造……
“他们的事……倒是急也急不得。”
话音一落,莫承才欲要再说,一个恍神,眼前人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不是看在师父的份儿上,谁爱在夜宫里天天吃你脸色……嗤……”
是了。
如今夜宫里尚残存的五族,多半是看莫同忆的面子才不至崩散。
有谁,是真正把他楼心月尊为城主的呢……
又有谁,肯真心诚意地唤他楼心月一句“掌门”……
难道这一生,他都要被摆布?
难道这一生,他都没有可以选择的机会?
一丝苦笑。一缕惆怅。伴随着隐约蝉鸣。
楼心月推开了门。
檀木桌上似乎是刚放置好的饭菜。
显然,他来之前,莫同忆业已来过了。
尤其静谧。
就这么怔怔地盯着檀木桌前正襟危坐的男子,良久,良久……
“爹……你把海藏英放走了。”仿佛是笃定,楼心月目不转睛地说,眼底没有一丝惊讶不满之色,“我知道爹看起来疯了,其实心里很清楚。”
“咳……”
出奇地,桌前的男子开始动筷吃饭了,边吃边说,“下次在外面玩儿,回来得早些,你娘一直在等你吃饭。”
殊不知话音一落,桌对面长身而立的另一人却是身躯大震。
男子满鬓皆白,发丝微微凌乱。一袭穿旧的素衣,语气轻松得,像是回到了几十年以前。
“明月?……明月!……给我添点汤……”
楼心月听罢一怔,忙伸手要端男子递来的空碗。然他的指尖刚要触碰到碗时,端碗那人,却是缩了手。他看他的眼神,那般疑惑,甚至陌生。
“我昨天教你的招式,可都熟记了?”
“爹……”
“楼家男儿,当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我不过教了你三招,叫你勤练,能累成这样?蔫头耷脑的……”
男子哼了哼,重重地将碗沿磕在桌上。“咚”地一声,偌大空房,清晰到刺耳。楼心月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亦随着声音重重地撞向胸腔。
或许他猜错了。
“爹,我走了。”
“师,师父……”
不知怎的,楼心月背过身的时候,那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语气惊愕得有些颤抖。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他楼心月反应过来,那男子“轰”地掀翻了桌子。一桌残羹冷炙,顷刻混乱在地,“噼里啪啦”的碗碎之声,聒噪至极。
楼心月忽觉后背一阵凉气,他皱了皱眉头,顺手褪下了被饭菜沾污的衣袍,没有生气。因为习惯了。因为习惯,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连头都没有回,便重又迈步要走。
然这次唤住他的,却不是那男子口口声声的“师父”!
“我找到龙骨了师父……师父,我找到龙骨了……”
石破天惊!
十二夜宫,浣溪别苑。
苑门大敞,只见一人影风风火火。
不消说,正是莫承才。眼下他表情忿忿,瞅到了院中孑然而立的女子时,眸光倏尔一亮。几个箭步的功夫,那莫承才一脸哀怨地抄着莫同忆的胳膊,嚷道,“师父,我想搬出去住……你不是说要搬回莫家祖宅吗,还等什么……”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记狠狠的脑壳。
“哎唷……”那莫承才登时不乐意了,撇嘴道,“我就不喜欢他楼心月装腔作势!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要搬出去!!……”
莫同忆本渍着桃花,啐了他一口,问,“偏殿里的客人你都安置好了?”
莫承才点了点头。
“唉,承才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我早就长大了!”
莫承才急忙抢白,脸色通红,又小声嘀咕说,“师父别总拿这茬说事儿……”
“好好好……”莫同忆笑着叹了口气,边捻着手间花蕊,边说,“你不是也答应了吗。什么时候小忧回来了,我们一同搬回莫家祖宅。”语气平淡得,好像确有此事。
那莫承才听罢愣了愣,下意识地喃喃道,“师父你怎么知道小忧肯定回来……小忧她……”
“你天天安慰我,说小忧还活着,小忧没死,这次怎么了?”莫同忆瞟了他一眼,笑意盈盈。
“师父……”那莫承才几番欲言又止,断断续续道,“万一……我说万一,小忧她……唉……万一小忧她变……她变坏了怎么办……”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直到叫人听不见一丝一毫。
“什么?”
显然,莫同忆也没有听清楚。
“唉,这……”莫承才搔了搔头,面色很是为难,咕哝道,“我听无名派里的人说……生死门血阿狱派主是个手戴饮血镯的女子……唤作什么,唤作什么‘无肠公子’……”
话音一落,那本渍花的夫人忽而双手一抖。满掌新鲜花瓣,登时漫天飘散。半个时辰的手活,算是白费了……
“可还说了其他?”莫同忆问道,面色不改。
“师父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小忧她入了魔道……”
没有回答。
莫同忆手里不觉又捻了很多嫩黄的花蕊。她的食指,被染得湿漉漉的,略微泛着青涩气息。但一旁的莫承才,却是焦灼得不得了。
“我听说中原这半年来被发现了好多干尸……江湖人人都传无肠公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妖魔……朝都,江都,颂都,封都……哦哦对了师父,朝都城里,说是有个什么莽苍客栈,三个月前……”
“行了。”
“师父……”
“承才,人言可畏……到现在,你还不懂吗?”
“可是……”
“就算有朝一日小忧真的堕入魔道,放言与我们死生无关……她还是我们莫家人。” 极品仙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