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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殿内咳嗽声不止,内侍和太医围在龙榻前侍候。
忽而门咯咯被拉开,元釉出现在寝室通向大堂的中间走廊上。她水肿的双目一直落在龙榻上,一步步走去,来到榻前,颤着朱唇。
病入膏肓的元尧似乎有所感应,睁开眼皮,看到娇嫩如花的容颜,他艰难地抬起手,将内侍和太医都叫退。他显得惊讶,气若游丝地道:“釉儿,你怎么来了?”
元釉心里难受,许久才问出一句,“皇兄,你还好吗?”
“皇兄没事。”听到关怀的话,元尧黑沉的脸露出一抹笑意,抬起手伸向元釉,“来,坐下。”
元釉照着坐下。
“釉儿,皇兄之前要将你嫁到大沧,你恨皇兄吗?”元尧紧紧望着她的眼睛。
“恨,但又不恨。”元釉鼻子一酸。
“哪有这样的,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元尧噗呲一笑。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稊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巨波。遍阅人情,始知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一世清苦,到死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负;一世荣宠,到死反增一个恋字,如负重担。”元尧撇开头,望着龙榻上的泥金蝉帐,叹道:“你比皇兄看得透彻。”
元釉低下头,眼眸底下划过一丝苦涩,感到手掌一阵冰凉传来,原来是元尧拉着她
翻开被子,风儿吹入,元尧感到心底宁静空谷,真诚而严肃望着她道:“釉儿,以前的事,皇兄······对不起。你若是有喜欢的男子,告诉皇兄,皇兄赐婚。”
元釉身子一震,美眸一下子红了,泪水夺眶而出,她忍不住扑下,贴在元尧胸膛前。说是看透,什么又是真正的透与不透?母妃爱她,母妃走了;父皇宠她,父皇走了;大皇子溺她,大皇子也走了。她只想要身边的人全都好好的,有个爱与所爱的郎君宠着自己。这个愿望,她有时也在想是不是太过奢望?她已经是公主,拥有了常人梦寐以求的,是不是不该贪心太多?可说到底,她就是单纯地喜欢一家子团团圆圆,夫妻和和美美,如是而已。
元尧抚着她的发丝,闻着茔面丸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宠溺道:“釉儿,别哭,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元釉鼻子一抽一抽,“皇兄,釉儿舍不得你!”
元尧身躯一震,痛苦划过眼底,而语气已经温温的,笑道:“傻姑娘,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以后皇兄不在了,你嫂嫂会照顾你的。你嫂嫂很爱你,相信她会比皇兄更懂得保护你。”
灼热的泪水打湿了元尧的襕衫,元釉已经泣不成声,后背在颤抖。
门外站着一道美丽的身影,宁桐在外把里面兄妹之间的谈话尽数听到了,一股唏嘘之感从心底涌出。门打开了,元釉从里面走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点点头行了个礼,快步离去。
目送元釉的背影消失在殿中,宁桐这才怀着复杂的心绪走入,在元釉原来的位置坐下,看到元尧闭眼流着泪。她赶紧去热了一条毛巾,去拭擦他脸上的污垢和药渣。
元尧睁开眼,一下子捉住她的手腕,凝视着她,“刚才都听见了吧。以后,釉儿就交给你了。善待她······”
心在抽搐,痛感难息,宁桐的眼眸逐渐湿润,她重重地点点头,“你放心,釉儿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不会让人欺负她,谁敢欺负她,我就杀了他。”
听到这话,元尧这才放心了,又把另一只手伸出,双手捉住妻子的手,“其实,我最放不下的,是你们母子。我走了,你们孤儿寡母,留在这朝堂上,祸福难料啊!”
“三日前,我见了靖军侯。”
听到靖军侯三个字,元尧眼神深邃难测,“虞启······他军威不用说,没人比得上他。加上这次,平定赫连城,力挽狂澜,挽救大魏,想必日后在朝堂上,也没有谁的声望比得过他。他如果支持慎儿的话,慎儿以后的位置,会坐得稳。”
“我想给他封王。”
元尧陡然色变,紧紧直视住宁桐的脸,没有责怪,似乎是眸色越加明亮了,“封王······此举,高明!”话中之意,无非荣宠二字。异姓封王,是臣下最高荣宠之一。封王可以是尊荣,也可以说被架在碳火上烤,一举一动皆受到天下人瞩目。若臣下受封而行悖逆之事,即为忘恩负义,必为后世口诛笔伐。当然,前提是受封之臣不是个冲动的赌徒,或城府高深的野心家,而靖军侯显然不在此二类。
实力代表一切,有时实力又不代表一切。
黄袍加身的闹剧,被推上位者可能本身有意,或许本身无意,但最大原因是君暗而赏罚不明。正赏罚,也是安人心,堵非议乱心。
当然,此举也是把双刃剑,或许会助长受封者威望与权势。所谓事无绝对,天道难测,便是此理。人死如灯灭,未来的事,谁能知呢?
“靖军侯是个阔达之人,视名利如浮云。他没有接受,打算辞官归隐。”
元尧长长一叹,“或许,他的本心,一直都没有走出池溪吧。”
“靖军侯举荐了郭荆。”
“郭荆自然是大才,但是郭静和郭······芸儿之死,会不会刺激到他,也未可知。”说到郭芸的时候,他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惋惜。当三日前他醒来,听到郭芸向天下揭露了赫连城阴谋,在宫墙一跃而下,他默然垂泪,亦为她而悲痛不已。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一直小看了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子。
“郭静死前留下绝笔,将所以罪责揽于一人之身。郭芸亦是如此,拿得下放得下,皆为可怜之人。”他这道惋惜没有瞒过宁桐的眼,她暗暗一叹,说了这句,又眸色复杂地补了一句,“皆为可怜之人。”
元尧闭上了眼,剑眉拧得很紧。他在纠结,亦是在反省一生。许久之后,他睁开眼,毅然之色跃出,他叫宁桐把他扶了起来,扶到书案前,又叫宁桐为他研墨。
他提起笔,在雪白的宣旨上写上了“罪己诏”三个字,使得一直凝望笔尖的宁桐霎时定了手。她压下忐忑之心,继续研着,动作已经僵硬了。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朕生于太平之年,少时欲请长缨,锄奸定国。数于饕餮横行之际,长身歔欷,恨清平之未竞。有幸得遇靖军侯于隈隩,对桂魄而长谈,得以危旌义昭,鼓鼙声动,失地回归。寒山寺会,宁松、郭荆畅言才调,安定之策腹生,富国之计洋溢,可谓群英荟萃,淑气暾暾。
“然月过满则亏,颙望四方,风尘荏苒,烽燧焚天,车辚马啸。民无复得安寝,皆云点行频,致以田园荒芜,胡不归?闻之,实遣情伤。更难容者,猕猴乱城险告成。此过不可掩,非臣下之罪,酿于朕所不察也。
“欲根积弊,悲乎天不假年,漏箭流光,大行在即。气数不可违,后之政事,幼儿谆教,望靖军侯、郭尚书等卿共勉,帷幄未改,前程可铸。倘如斯,魏何忧不兴?建武八年八月,朕坐冰簟,听阴雨而抒肺腑之怀,铅素落处,巾揾泪,忍凝眸。”
此文既述说了他一生的功过,又维护了郭氏,算是拉拢郭荆和靖军侯护元慎的帝位。要说是权术,那自然是,但说全是权术也不是,其中亦有真心。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蘅州北穆横巷的惨状,百户之家,一片疮痍。
笔落,元尧将其捧起,呈于宁桐面前,哀叹道:“这是我最后一道旨意了,你代为颁发吧。”
宁桐知道这份圣旨分量有多重,她不敢想象,一经发布,带给天下的震动会有多大。她颤颤伸出双手,将其接过。
自认罪责,大胆直视过错,元尧感到一口郁气透出,似乎整个身躯轻松了许多。那么,接下来,他还有最后一件沉重之事,“我想见见靖军侯。”
宁桐听后,点了点头,便出去传来慕容子由,吩咐他宣召靖军侯入宫。
夜幕已经降临,慕容子由一身御林军装束,在宫灯的照耀下格外耀眼。他是嫉妒厌恶元尧的,更不想给他护卫,只是靖军侯告诉他,他要护卫的人是日后的元慎新帝和宁桐,他才勉强接下这差事。听到命令,他应诺一声,转身而去,出宫之后,飞快赶到靖军侯府,将召见的事告之。
廊下风灯转动,花地积水难流。今日的陆渔,着一身紫皂衣,束发玉冠,腰悬荔支带,坐于书案前拭擦剑刃。他刚刚从钟离府上香回来,满怀惆怅之意。想不到,那日在蘅州与钟离御的分别,竟然就是永别。对于这个相识于江湖,见少而交深的好友,未怀江湖之志而入江湖,挣扎于江湖与庙堂之间,苦中作乐,他甚为同情。看到钟离老夫人跪在钟离御灵堂前,悔恨无地,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不禁感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听罢,他默然良久,将剑鞘合上,提剑而起。
慕容子由正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某道倩影,没有找到,一抹失望的情绪掠过眼底。见陆渔提剑而出,他顿时一惊,忍不住问道:“侯爷,您······”
陆渔望了眼手中剑,“放心,弑君这样的蠢事我还做不出来。”
出了府,他骑马在到了正阳门,跟随慕容子由穿过雕梁画栋的宫殿群,走进开明殿主殿。里面很冷清,弥漫着药香。之前的内侍在大乱中折损,新的内侍也没有安排过来,元尧也下令不再要人侍候,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耗费人力算是他最后的简易操守。
在寝室门前,慕容子由就要推开,陆渔搭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这个举动,示意他朝里面打招呼。
慕容子由便高声说了句“靖军侯到”,即退了出去,将整个大殿交给了俩人。
寝室里,元尧由于刚才的举动耗尽了力气,已经躺回了床上,且是丝毫动弹不得。听到慕容子由的声音,他侧头朝寝门望去,在烛光下看到一道身影。他张开干燥的喉咙,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你来了······进来吧。”
“不必了,你我就这样说话就好。”
“难道,最后一面,你也不愿意再见?”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泠水已浊,何时才有澄清日。”
“好好。”元尧苦涩地点点头,“朕不求征得你的谅解,但朕要说一声对不起。不只是对你,更是对那万千的大魏将士而说。”
“你的道歉,一文不值。”陆渔纹丝不动,听到道歉之语,也不为所动。这究竟是元尧的真心之言,还是势穷时候的政治手段,他已经分不清了。“不过,我替澄岭,以及所有大魏将士,收下这个道歉。”
“十年前,我们第一次在池溪相遇,那个时候,你我都看不惯胡氏的嚣张跋扈,所以结为同盟,共赴时难。九年前,元禧之乱,你我并肩作战,戡乱定安,互述衷肠,约定雪国耻,兴社稷。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目标一一达成。你我,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你已经不再是那个空有志向的二皇子,你是大魏的皇帝。雄心勃勃,多疑心狠,沉溺权术。走到这一步,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迫你。要说有人逼迫你,那就是皇位。巍巍皇权,抹去了你的初心。”
“也许吧。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宁松、寇平、欧阳梓······很多很多。”元尧长长一叹,“最后一次,我求你答应一件事。”
陆渔蹙眉,心生好奇,“何事?”
元尧紧紧望着门纸上的影子,用所有力气说出:“收慎儿为徒,成为帝师。”
听到此语,陆渔也不由吃惊。
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元尧着急了,再道:“你如果答应,朕就下旨。哪怕你杀了我,作为交易,我也愿意。”
陆渔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这是想他成为托孤大臣。其实,不用元尧筹谋什么,他都不会让大魏再起兵戈。不过,此举的护犊之心,也证明了元尧不是个彻底沦陷皇权的人。他点头道:“我答应。”
元尧松了一口气,目光毅然,“我这儿有一瓶毒药,你可以进来,给我服下,算是报仇。”
陆渔冷笑,“你是想在元慎心目中扎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好让他长大以后除掉我?”
元尧愕然,他并没有想到这层,然而转念一思即明白,今晚只要元釉、宁桐和靖军侯入宫请见,那么他突然中毒而亡的话,很容易就让人怀疑到靖军侯身上。他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已时日无多,杀你何益?看你病痛缠身,备受折磨,比杀了你要来得痛快。至于你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该来的,一样也逃不了。”陆渔尖锐地说道,“好了,言尽于此,你我割袍断义,此生永别。”杀鱼剑出,衣角飘落,他漠然地转过身,头也不回而去。
梦入池溪红糁路,云渺水茫寻无处。
陌上年年生杜若,今花不识昨土枯。
断义何须横刀向,寒剑过处衣襟舞。
勿问前途共饮醴,夏落冬雹未闻著。 大魏靖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