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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叹隙中驹梦中身

大明皇妃(共3册) 莲静竹衣 64189 2021-04-06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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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

  叹隙中驹梦中身

  第五十一章 疾风知劲草

  东宫正殿,太子妃铁青着脸坐在正中的圈椅上,彭城伯夫人紧挨着她坐在一旁,一面打量着太子妃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娘,这事儿真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吗?且不说事情是否像浮于表面的那般,就算是坐实了这罪名,也不过是为了争宠,小惩大戒算了,否则怕是对谁都不好,再者说,您也要考虑考虑咱们皇太孙的心啊,明知道是心头肉,难不成还要硬生生的剐了去吗?”

  “娘亲,此事你别管,我也不想插手。”太子妃回答的十分干脆,“如今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那‘血蛊’一出,便是惊天骇浪平地起,妃嫔夺宠算不了什么,可是一沾上这个就是滔天大罪。别说她了,就是咱们如今想捂都捂不住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追至九族,甚至是您老人家,怕是都逃干系。”

  “我的老天!”彭城伯夫人脸色立即变了又变,怔了片刻之后仿佛恍然警醒,“怎么能够?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这丫头会如此糊涂。许是旁人陷害的,绝不会是若微所为。”

  “娘!”太子妃腾地站起身,她神情中满是疲倦之色,眉头紧紧蹙起,盯着自己的母亲冷冷说道,“不信,为何不信?她比陈阿娇如何?比卫太子如何?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皇朝会姑息魇镇巫蛊之事。一代明君汉武帝,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巫蛊’之事,就致几万人人头落地,一时间九州全域血雨腥风,几十万人被抓入狱,几百名股肱大臣被杀,太子被逼反后自杀,卫子夫皇后自杀,公主、王侯更是被杀无数。血淋淋的祸事就要来临,稍有不慎,东宫一脉都将不保,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为她讲情?”

  彭城伯夫人瞪大眼睛,原本极为伶俐的嘴此时张了又张,却没敢再发出一个音。

  “此事,只能看皇上圣裁了。”太子妃眼帘低垂叹息连连,“当初就不该从了瞻基的心愿,那丫头就是一个惹事精,这一次,真是把咱们都牵连了。”

  彭城伯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搭言,只见云汀匆匆入内,她凑在太子妃耳边低语了数句,太子妃神情微滞,“说本宫身体不适,不见。”

  “娘娘,皇太孙说,若娘娘不见,皇太孙则会按自己的方式解决此事。”云汀照实回话。

  “什么?这个糊涂孩子!”太子妃面色立时阴沉起来,她双手而缚在殿内踱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无从猜度更无从劝慰,突然她停了下来,“去,去告诉他,他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解决。他如果可以保全若微,母妃乐享其成。只是不要连累父兄,更不要置东宫千余条性命于不顾。”

  云汀惊愕地对上太子妃的眼眸,只看了一眼立即又低下了头,这样的太子妃实在是陌生极了。此时,对皇太孙和若微,云汀竟生出些许的同情来,有情难道错了吗?为何宫门内的情路如此崎岖?为何他们就不能平静度日呢?

  想不到今时今日,太子妃真的能狠心置身事外。云汀低着头应声退下,对于太子妃的话她不敢打半点儿折扣,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在殿外徘徊的皇太孙朱瞻基。

  朱瞻基冲着云汀深施一揖,只说了一句“有劳”便匆匆离去了,他的步子走的有些急,紫色的锦袍下摆微微拂起,夕阳下他的面色微微有些绯红,像是被阳光晕染,又像是内心原本焦急如焚,总之,今日的他与往日的镇定与超然的气度迥然不同。

  宗人府大牢中,若微与曹雪柔隔着木栏杆俩俩相望。

  初入牢房时若微还有些不明就里,不知事情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慧珠交到太子妃手中的物件究竟是什么,为何会引得太子妃惊愕失措,勃然大怒,随即不问青红就将自己转投至宗人府。

  为什么不是刑部而偏偏是宗人府?

  若微心绪不宁,正有些没着没落的,然而很快,曹雪柔也来了。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儿怨恨,谁能想到,相视之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若微率先开口:“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你,我以为此时你应该在宜和殿。”

  曹雪柔面上依旧是暖如春阳的淡淡的笑容,轻启朱唇无比温和:“许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哦?”若微索性坐在地上,她的腰长时间站立很是有些酸疼,靠着两个囚室之间的木栏,反而觉得要好受些,若微的手轻轻抚在腹部,三个月了,已经微微突起,这里面会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还会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呢?经受如此折磨,娘还能看到你吗?

  “雪柔,那胭脂真的有毒吗?难道你也认为我会害你,或是害她吗?”若微的调子柔柔的,缥缈虚幻如同从天际边传来。

  曹雪柔没有说话,现在还不是表明心境的时候,她知道她的境遇其实比孙若微更危险,稍稍有异,她就会成为两派相争的牺牲品,所以,她不能过早的表态,什么都不说恰恰是一种保全之策。

  然而迟迟不语却也只能暂避一时,片刻之后,宗人府宗令在执法司衙门提审若微与曹雪柔,而殿上端坐的还有朱瞻基和胡善祥。

  “孙若微!”宗令乃是开国世袭亲王,对于小小的皇太孙府侧妃丝毫不看在眼里,开口便直呼其名,“皇太孙府管事慧珠呈上你的罪状,不守妇德,私通外男,阴谋毒害嫡妃,暗行巫蛊之术,事发后更是杀人灭口,太监小安子,教养嬷嬷程氏均是你指派人所害。以上种种,你可招认?”

  若微静立其中,摇了摇头。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不招。本王念你有孕在身,本不愿对你施行,可若是你冥顽不灵,本王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宗令微微侧首看着朱瞻基:“皇太孙,得罪了!”

  朱瞻基尚未表态,宗令已然下令:“针刑”。

  一声令下,立即有人拿着十只银光闪闪的长针走上前来。

  这针刑是后宫中对待女犯较为常用的一种刑罚,以十只长针从女犯的指尖插入指根,十指连心,其痛苦可想而之。

  若微柳眉倒竖:“难道宗人府,堂堂的宗令审案,除了用刑再没有别的了吗?”

  “刑者分人而用,对你这等狡诈女子,不用刑你定会百般抵赖,审来审去,何时才能审出个结果?”宗令不以为然。

  负责行刑的差人立即上前死死按住若微,银针刚待逼入,朱瞻基开口了:“宗令大人,是否可以稍安,本王愿代为审讯。”

  宗令眉头微皱:“这,怕是不合祖制吧?”

  朱瞻基沉了脸,“此事已惊动了皇上,皇上对此事也颇为关注,故才命本王赶回京城督办此案。想来,宗令大人三言未明就用刑,不过是为了速速结案,若是本王亲自审问,不用弄得血溅当场,也可以令真相大白,岂不更好?”

  宗令稍稍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皇太孙就请问吧,不过老夫年纪大了,没什么好耐心来等,若是一时三刻问不清楚,这刑还是要用的。”

  朱瞻基只把目光投向曹雪柔:“胭脂一事,你且细细讲来。”

  曹雪柔双手轻揉着衣带,默而不语。

  “照实情直言,本王在,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朱瞻基再次开口相询。

  曹雪柔点了点头,对上朱瞻基的目光:“胭脂确实是孙令仪殿里的丫头碧月送来的。后来,恰逢胡娘娘来我房里小坐,见这胭脂香气淡雅,颜色又好,面露欢喜之色。我便把胭脂转赠给胡娘娘。后来听闻胭脂有毒,我如五雷轰顶……”

  “那胭脂是从未开启过的,雪柔妹妹不必自责!”胡善祥开口说道,她只把目光对上了若微:“是你做的?”

  若微点了点头:“胭脂是我做的。只是毒却不是我下的。”

  胡善祥笑了:“依你的意思,这毒是曹恭仪下的?”

  若微冷冷地对上她的眸子:“这个,就要问你了!”

  “你……!”胡善祥又惊又怒,仿佛十分委屈,她双目中蓄满泪水转向朱瞻基,“殿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呀。依孙令仪的意思,莫非臣妾自寻死路不成?”

  “好了。”朱瞻基低喝一声,“来人,呈证物!”

  自有来人捧着那两盒胭脂上堂,朱瞻基指着其中一盒用过的说道,“此物确实孙令仪赠给曹恭仪的,又由曹恭仪转赠给太孙妃。这其中经手之人众多,如今只须一一盘查,在真相查明之前,不必妄下断言。”

  “皇太孙,此话差矣!”一直静听朱瞻基问询的宗令不乐意了,他沉着脸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太孙妃有孕在身,怎么会自己害自己,拿自己性命和皇家的子嗣开玩笑。自然与太孙妃无关。而要把毒药与胭脂掺在一起,又让人看不出来,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既然孙若微精通此道,而房里又有相同的毒药,自然是孙若微所为。殿下又何须故意为她开脱?”

  第五十二章 三姝竟争妍

  朱瞻基刚要开口相辩,宗令又道:“这个胭脂先放一放,那涂了血蛊的玉坠耳饰上写着太孙妃的生辰八字和受孕时辰,这便是程嬷嬷暴死的真正原由。应该是程嬷嬷发现了此物,因而才被灭口。”

  朱瞻基对上宗令的目光:“在本王看来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玉坠子,宗令大人为何认为是血蛊?”

  “皇太孙年纪尚轻,不知晓也不足为怪。自远古时起,这巫蛊之术便已流传开来,其中一种名外蛊,就是以想要加害之人的贴身物件,刻上其姓名及生辰八字,然后下蛊之人以自身鲜血浇筑,如此便可在三七二十一天内,令被蛊者身亡或癫狂。这便是血蛊。”宗令半眯起眼睛,手中拿的正是那只玉耳坠,他身子稍稍一倾把它递到朱瞻基面前,“皇太孙看仔细了,这上面不仅有太孙妃的生辰,还有受孕时辰,最重要的是这玉坠中间是渗了血色的。”

  朱瞻基接过玉坠细细查看,目光先是扫过胡善祥随即又对上了若微,只见若微小脸紧绷,怒色浮面,知道她定是委屈极了,想要劝慰又不合时宜,只得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皇太孙。祖宗家法,后宫之人若有人敢以巫蛊之术害人者,必当死罪,就是其家人、族人也当同罪。”宗令看着朱瞻基缓缓说道,真乃是字如千钧,透着一股子杀伐之气,让人不由瑟瑟发抖。

  朱瞻基低头不语,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他面上微微含笑把玉牌递给宗令:“请大人看仔细。”

  “这是皇太孙出生时,当今皇上亲赐的吉祥龙佩。”宗令有些诧异。

  “正是。这上面有本王的名讳和生辰。”朱瞻基站起身,拿着玉佩走到若微身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抓起若微的手,对着她的纤纤玉指竟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若微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声,血正从她的指尖溢了出来,朱瞻基抓着她的手往玉佩上一抹。

  “天呢!”胡善祥也好,曹雪柔也罢,室内众人皆目瞪口呆,惊诧万分。

  转眼间朱瞻基已然重回座上,他再次把沾了血的玉佩递给宗令:“如果这也算得是血蛊的话,那咱们就看看三七二十一日内,本王是否会一命归西?”

  “皇太孙!”宗令已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又气又惊,胡须微颤,早知道皇太孙为人内敛谨慎,如今在宗人府执法司大堂之上,当着众人竟能做出这番举动来,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也无从应对。

  “宗令大人不必担忧,本王从来就不信什么巫蛊之术,当今皇上更是英明睿智,他也不信。所以我朝绝不会出现汉武帝时一个小小的木偶就搭上数万条性命的人祸。以此种手段害人者不过是市井蛮夷之辈,我太孙府妃妾皆出自名门,就是彼此争风、互相揿压也绝不会使此下作手段。想来是别有用心之人想把事态搅浑。所以此事我自会彻查。”朱瞻基眸如深海,精光微闪,全身上下透着一种凌厉之势,与平日的温润谦和简直是判若两人。

  宗令一面思忖着他的话,一面扫视着大堂上众人的表情,从那些宗亲执事的脸上他看到了犹豫与迟疑,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又心有不甘,这才缓缓开口道:“好,此事就依皇太孙,可以暂缓处置。但是程嬷嬷与小安子这两条人命,是不能不办的。”

  “这是当然,人命关天,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在我太孙府出了事,我总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朱瞻基正色道,“程嬷嬷的尸体虽是自水井中打捞上来的,可是经医官验查,系毒发身亡。这毒是谁人所下?先前的指控都说是孙令仪。孙令仪身处地牢,如何能害她?就算是她下毒谋害,可是以孙令仪娇柔之力如何能将身形肥胖数倍于己的程嬷嬷从房中迁至井中?而小安子的死就更为蹊跷,为重物击中脑部而亡,箱子中的金锭子更是欲盖弥彰之所为,一切皆不足为凭。但毫无疑问,这些案子看似牵连在一起,其实是很难自圆其说,所以,本王已将此案报于刑部,按刑案来查。”

  朱瞻基此言一出,实际上是已经剥夺了宗令审查太孙府命案的权力,宗令大为不满,只是面对在押的犯人,若是不能用刑,他一时间也没有别的问询办法能查明真相。宗令心中十分清楚,先前太子妃之所以将此案交给宗人府来审,就是因为涉及到巫蛊之术,牵扯到皇族的体面,看今天皇太孙的意思,竟然以身犯险挑战血蛊,丝毫不认为此事有多严重,这倒让人大感意外。如此一来,堂堂执掌皇族事务的宗令自然不会为了两个奴才的死与皇太孙反目。可是案子审到这儿,就如此罢手真有些不甘,宗令端起案上的茶细细咂了一口,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些证物上,突然开口道:“好,既然血蛊之案,皇太孙要自行查调,而两名奴才的命案又交给了刑部,那胭脂一案,本王就责无旁贷,要为皇太孙分忧了。”

  说完,他目露凶光,直勾勾地盯着孙若微与曹雪柔:“这罪魁祸首,就在你们二人之中,如今本王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招也不招?”

  曹雪柔与孙若微自是无言相对。

  “来人,用刑!”宗令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

  “慢!”朱瞻基再次开口相阻。

  宗令面上已然极为不悦:“皇太孙,本王尊您皇太孙的贵重身份,也请您自重。三个案子,难不成都想化为无形吗?堂下站的是您的嫔妾,而座上的太孙妃就不是吗?她的死活您就不打算管了吗?”

  一语出口,众人皆感尴尬。

  胡善祥更是默默垂泪。

  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宗令双手一揖:“老大人误会了,本王出言相阻,是因为本王以为此案证据不足,还有新证可鉴。”

  “哦?”宗令面色稍缓:“愿闻其详!”

  朱瞻基道:“这胭脂原是用各色花卉放在模子里上屉蒸熏而成的,成型之后便封好待用。若想下毒,必先将毒物与材料混在一起蒸熏才可不易被发现。可是经查验,致使太孙妃中毒的胭脂本身无毒,只在表面上加了一层。这是正薄如蝉翼的一层,让太孙妃中了毒。可是先前在孙令仪房中所搜出来的断肠粉是粉末,若以粉末洒在早已成型的胭脂中,自会被人一眼看穿,又怎么会用?”

  “是呀!”宗令及在场宗亲执法官员皆频频点头。

  “是被有心之人有将粉末混入蜂蜜中,然后以滴在胭脂上,慢慢滑过胭脂表面直至晕匀,这样待风干之后便如同新品一般。”朱瞻基话音稍稍停顿,随即淡然一笑,“之前孙令仪的房中已被彻查,无蜂蜜之类,如今只要彻查整个太孙府,看看谁的房里有蜂蜜,或是谁平时从膳房领过此物,即可断明。”

  “好,来人,速去太孙府查验。”宗令一声令下,侍立在堂上的差官立即下去行事。

  孙若微的目光紧紧追逐着朱瞻基,今日的朱瞻基让若微感动不已,原来一向内敛而有些懦弱的他,为了自己竟也知道步步为营、计计连施,眼中莹润着动人的泪水,紧紧咬着双唇才能稍稍克制自己想要扑入他怀中的情绪。

  朱瞻基的目光也久久地凝视着她,四目相对,眼中除了彼此,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太孙妃胡善祥怨愤的眼神儿和苍白面色,以及她缩在锦袖里瑟瑟颤抖的手。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曹雪柔。

  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

  谁也没有注意到,所以也无从拦阻,曹雪柔像烟花般一闪而过,手到之处拿起那盒原本当做证物的毒胭脂,然后像品着人间美味一样吞入腹中。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悲凄的音调诵出一首幽怨的诗句,随即面色大变,身子僵硬如木,气息艰难,咳喘起来。

  “雪柔!”所有的人都惊了。

  朱瞻基一把将她拉在怀里:“你做什么?”

  对上朱瞻基的眸子,她笑了:“殿下可知断肠散还有个名字叫‘相思草’亦或是‘愁妇泪’?”

  朱瞻基茫然地摇了摇头,事发太过突然,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与部署,为什么?难道自己猜错了,幕后主谋不是胡善祥,而是曹雪柔?

  “古时,有一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但是因为常常不能见面,所以经常在墙下哭泣,眼泪滴入土中,久而久之在洒泪之处便长出一株花,花姿妩媚动人,花色像妇人的脸;而草叶则有毒,名为断肠草。《本草纲目拾遗》记载——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

  若微把手轻搭在曹雪柔的腕上,目光逼视着她原本绝色的美目:“你好傻。”

  曹雪柔面上渐渐漾开一朵娇美的花,她一直在笑。

  “好妹妹,你为何自寻死路,纵使是你做的,也是一时糊涂,姐姐不怪你,不怪你!”胡善祥从座下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她轻摇着曹雪柔的肩,她心如明镜,关键时刻这个一直被自己利用甚至想在最后关头牺牲掉的曹雪柔,竟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甚至为了捍卫与保全她,而选择自尽于人前,以干脆直白的行为向世人承担了所有罪名。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但是她知道,这场戏还有没有闭幕,所以她必须要演下去。

  “殿下,宗令大人,我不追究了,真的不追究了。这原本就是咱们府里的家事,咱们回府,请最好的太医给曹妹妹救治。”说着,竟对着宗令深深叩拜。

  事到如今,宗令似乎有些明白了,久经官场沉浮,他太明白什么时候该抽身而退,而何时又该做顺水人情,于是他欣然应允,立即退堂回避。

  “殿下,咱们快快回府吧!”胡善祥催促着。

  朱瞻基瞅着若微:“可还有救?”

  若微怔了怔:“只有一个法子,可是……”

  “什么可是,你尽管行之!”朱瞻基在若微手上轻轻一掐,四目相对,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他们都知道曹雪柔是无辜的,是不该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去,拿个盛着秽物的恭桶来。”若微开口喊道。

  众人皆愣在当场,唯有朱瞻基清醒,立即命人去办,不多时一个臭气熏天的恭桶被抬了上来。众人皆掩鼻而避,若微却拉着曹雪柔将她的头按在桶边,曹雪柔气息急促,胃里顿时翻涌起来,而若微更是不管不顾,伸入桶中抓起一团污物就往曹雪柔脸上去抹,曹雪柔再也没得忍住,立时把头扭到一边,吐了起来。

  这一吐可谓是惊天动地,胃中不留一点儿残余,最后直剩下绿色的胆汁,还在干呕。

  而若微见状则长长叹了口气:“好了,吐出来就好,再去拿些绿豆、金银花、甘草急煎后服用即可。”

  “好好,速速去办!”朱瞻基命人立即去办。

  而转瞬间,松了口气的若微此时才意识到室内的味道,而警醒过来以后她便抑制不住狂吐了起来,朱瞻基刚刚怀里还抱着曹雪柔,此时又只得腾出手来扶她,而胡善祥则是瘫软在地上再无半点儿力气。

  第五十三章 前嫌可尽释

  草原大漠天子的龙帐内,收到锦衣卫暗卫密报的朱棣对着信函不由爆发出一阵瘆人的大笑,总管太监马云听了不由莫名其妙:“万岁爷?这是怎么了?昨儿一晚上都还在担心太孙府的案子,睡都没睡安稳,今儿却忽地龙颜大悦,难不成是今日这案子已然有了眉目?”

  朱棣大笑,把信函丢给马云:“这对儿小冤家,真能给朕添乱。一个糊涂青天,一个蹩脚郎中,偏偏凑在一起,把这个死局给朕破了。”

  马云看着看着,面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明明心里想笑得很,可又怕在圣前失了仪,故只得暗自忍着,而心底不禁暗暗称奇,难道这案子就这样算是了结了?以皇上的性子应该不能吧。

  果然,拿眼一瞅,笑过之后的朱棣面上又浮起了阴郁之色,他坐在案前提笔而挥,只是不知这天子又给锦衣卫暗卫出了什么难题。

  太孙府迎晖殿内,若微躺在床上昏昏而睡。朱瞻基倚在枕边细细端详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他自言自语道:“原本这次是可以让她露出马脚跌下座来的,只是未曾想到……”

  她在梦中接语:“只是未曾想到你的侧妃,有一个算一个,原来都不是寻常角色。”

  “何意?”他以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她翻了一个身,索性把头靠在他怀里:“曹雪柔,好精明,好刚毅。此局,原本就算是你找出证据,向世人揭示胡善祥以苦肉计陷害我,怕是也不能就此废了她,最多是罚俸、禁足或幽居。而曹雪柔身在其中,怎么也难落个干净,弄不好也会被视为同谋。与其如此还不如豁出去,以身相保,周全了胡善祥。这样,在众人面前,既洗清了罪责,又彰显了大义。不仅胡善祥对她感激涕零,就是咱们太子妃,当今皇上,怕也是要对她称许高看。”

  “此话有理。不过,这也只是你的推断。其实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雪柔的性子原本高洁,是从心底厌烦了这妻妾揿压、尔虞我诈的纷争,一心以此做个了断只想图一个清净也未可知。”朱瞻基的声音柔柔的,目光有些缥缈,在他面前似乎又浮现出曹雪柔那双含忧带嗔的美目以及一身素妆于园中写意风景时的闲静与幽雅,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些刺痛的感觉,此案之中自己一心只想保全若微,却忽视了原本也是无辜受伤的她,这对她而言又是何其不公呢。

  若微轻哼了一声。

  男人,如此而已,总是同情弱小的雄性心理。

  这一声轻哼透着不满与不屑,朱瞻基立即回过神儿:“心里又犯酸了?我的微儿何时会变得如此爱计较了?”

  “哼!”又是一声轻哼,若微转过脸去,心想你人待在我身边,却想着曹雪柔的高洁与无辜,面上表情要多疼惜就有多疼惜,倒不如现在就过去安抚。

  朱瞻基知道她心中所想,故话题一转道:“你放心,这两条命案,以及玉坠儿诬陷一事,我都会彻查,今儿已经跟宗人府宗令留了话,一个月内定给他一个交待。”朱瞻基像在安抚又像是在承诺。

  若微叹了口气:“此事不可小觑,胭脂一案很明显是慧珠刻意弄玄,不过只是小伎俩。可是那两条人命又如何解释?特别是程嬷嬷,她是皇上派来的人,慧珠绝没有胆子向她动手,而她也不会拿胡善祥的性命开玩笑,巫蛊之术,你不信,她信。”

  “我知道,我已找到了突破口,那玉坠儿如此小巧,而在那上面刻化出生辰八字,这刀工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从此处下手,定能查出真相。”朱瞻基抓起若微的手看了又看。

  “看什么?”若微又哼了一声,“你也真会唬人,我开始也以为你咬破了我的手指,后来才发现,原是你自己咬破唇而将血滴到我手上的。我还说你这么好心,为了还我清白不惜以身涉蛊,没成想还是小器。”

  “哈哈!”朱瞻基忍不住笑了:“好个没良心的微儿,真是天生的妒妇蛮女。我原是想咬破你的手,可是还未破,你就吃痛地叫了起来,我心一软,还怎么用力,可是情势所迫,这才咬破了自己的唇,你不但不谢我,反而挑三挑四的,我看真该让你在牢中多受些苦。”

  “好啊,那我现在就搬回地牢里跟老鼠同睡!”若微嗡声嗡气地嘟囔着。

  朱瞻基伸手轻轻拍在她的脸上,眼中尽是宠溺之色:“我看微主子还是在这迎晖殿里拔虎须吧,那老鼠自有鼠妹相陪,不劳你费心了。”

  这边是情浓时分花好月圆,而宜和殿里则凄风苦雨好不烦忧。

  胡善祥躺在床上,头冲里侧,呆呆地看着帐子,神情痴痴默而不语。

  慧珠坐在边上也唯有长叹:“这次事情真是出乎意料。那孙若微莫非是命太硬了?这样的连环巧计都奈何不了她?连太子妃都放弃了,想不到皇太孙会突然从天而降,更是得了皇命亲自督办此案。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好在有曹雪柔,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了局!”胡善祥低语着,气力十分微弱。

  “哼,她,也未必好心,原本咱们只盯着孙若微,想不到身边还藏着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慧珠的目光中闪过一抹阴厉。

  “姐姐,此话何意?”胡善祥糊涂了。

  “妹妹好好想想吧,此局,我们与孙若微可说的上是两败俱伤。唯有曹雪柔,不仅全身而退,更是全胜而退。咱们这一局,想不到最终竟成全了她。”慧珠面上尽是不甘之色。

  “哦?”胡善祥糊涂了,而慧珠的神色偏又那般郑重,不像是玩笑之意,于是她便沉下心,细细地思忖起来。

  是的,在宫里生存的女人,主子也罢,奴才也好,谁比谁傻多少呢?

  正说着话,只听门口有人来报:“娘娘,迎晖殿里的湘汀在殿外求见。”

  “哦?”胡善祥与慧珠都是一愣。

  “她来干什么?”慧珠几步走出内室,来到厅里,进前回话的正是梅影。

  “说是奉了微主子的话,来给娘娘请安,同时有个物件要交给慧珠姑娘!”梅影轻声慢语低垂着头,这些天府里不太平连带着奴才们都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今儿皇太孙领着各房主子们回府,三位主子倒有两位是抬着进来的,曹主子直接被抬回自己的香远斋,太孙妃则乘小轿径直入了宜和殿。令人称奇的是微主子,虽然面露微尘一脸倦色,衣衫带垢略有狼狈,却竟然是与殿下执手相携缓缓走回迎晖殿的。

  回来之后,主子们都没露半点儿风声,可是府里上下立即炸开了锅,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说什么的都有。

  梅影不知道谁是谁非,更不知这里面的内情,但是她隐隐的知道,从此迎晖殿才是这府中的正殿,而宜和殿却再难“宜和”了。

  于是,殿中回话,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唯恐惹怒了谁,成了炮灰。

  “去,叫她进来。”慧珠沉了脸,心思稍转,仿佛有了主意,又回身向殿里交待:“娘娘先在里面歇着,咱们先看看再说。”

  “嗯。”从殿里传来胡善祥的一声低应。

  湘汀姗姗步入殿内,冲着慧珠浅浅一笑,又朝内殿隔着重帷深深施了一礼:“给太孙妃请安。”

  “免了,娘娘在小憩,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吧。”慧珠道。

  湘汀怀里抱着一个锦盒,双手捧给慧珠,慧珠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饶是她再镇定、再老道的一个人也不由立时愣住了。

  这锦盒里放的便是那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是我们微主子送给娘娘安胎的良药!”说完,湘汀冲着慧终微微福了个礼,也不等慧珠表态,就独自退下了。

  胡善祥在内室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湘汀已走,可是却不见慧珠进来,忍不住披衣起身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胡善祥看到慧珠手里的盒子中放着的竟然是一只明晃晃的匕首,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吴越最后去地牢诱骗孙若微出逃时冒充他人拿的信物。”慧珠一字一句,“原来人在她手里,怪不得……”

  “姐姐,那就是说她全都知道了!那我们……”胡善祥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莫急!”慧珠伸手将她扶住,“算她聪明,没有当场戳穿我们,如今派人送来这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止兵罢戈,原是为了求和。”

  “可是,姐姐,她为何如此?这不是她扳倒咱们绝好的机会吗?”胡善祥只觉得手脚冰凉,立时没了主意。

  “哼。她也是投鼠忌器。罢了,此局现已下成和局,只能再图日后了。”慧珠面上神色有些不忿,又有些无奈,终究化为一声轻叹,“真是低估了她。”

  第五十四章 三殿一朝毁

  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

  朱瞻基携胡善祥与若微一同入宫,贺其同母妹,皇太子的长女,嘉兴郡主及笈之礼。

  太子宫内,礼乐声起,宾客迎门。

  这一次,借皇长孙女的及笈之礼,京城大臣的名门淑媛都被邀入内。

  原本依太子妃张妍的个性,实在不愿意这样的铺张,可是朱棣特意颁了恩旨,说此乃新宫落成、皇家迁入后的第一场喜事,所以要办得热闹。而皇太子朱高炽的十个儿子,除四子朱瞻垠早夭以外,郭氏所生的瞻垲、瞻埏年纪尚小,皇太孙朱瞻基、因年长而被封了爵位的朱瞻墉、朱瞻埈已分府立室外,还有五皇孙朱瞻墡、六皇孙朱瞻堈、七皇孙朱瞻墺尚未册妃。

  所以此次太子宫中的宴会,不言而喻,除了贺喜,更是一场名门淑女才艺容貌的大比拼,这其中有出色者,或许可能会成为皇孙们的妃子。

  这样的安排,自然要比送入宫中,由那些太监嬷嬷们遴选的方式要好多了,所以差不多京里四品以上大员的女儿全到了。

  只是太子妃张氏恪守祖训,虽然有圣上的恩旨,依旧不能破了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所以今儿的宴席就设在端本宫中的花园里,沿着湖边一字排开,是黄花梨木的数十张圆桌,各府的命妇带着自家的小姐各领一桌,每桌的台布各不相同,上面还各自写着名签。

  而就在不远处山坡之上的凉亭内,虽然垂着碧纱帘,但是众人皆心知肚明,那几位年轻的皇孙就在当中落坐,从亭中俯瞰山下,各府的女子衣着容貌也能看个大概。

  皇太子长女嘉兴郡主像极了太子妃,原本就绝色容颜,如今更是刻意隆装盛饰了一番,大红的礼服,衣袖、襟前、袍角都用金色绣锦镶了宽宽的边儿,又罩上了一层羽纱,更衬出高贵之气;衣料上点缀的是宫中绣房的巧匠们精心绣成的丹凤朝阳,头上带的是珍珠和红宝石穿成的金丝镂空珠花,就像盛开的春花,让在场所有的诰命夫人、亲贵小姐们都不免有些黯然失色了。

  如今隆重的仪式刚刚结束,各府的夫人领着自家的小姐们,依次献上贺礼,说着精心准备听起来各不相同实则大同小异的吉祥话。

  太子妃坐在正中,看着女儿如此明艳动人,心中的骄傲也自然地流露在脸上,但是她丝毫没有忘记今儿宴会的主题是什么,于是开口说道:“众位夫人,难得带了自家的小姐欢聚一堂,今儿又承天公作美,风和丽日,不如就叫她们各展才艺,咱们看了也有趣些!”

  太子妃此语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于是有人抚琴弄曲,有人现场泼墨,还有人吟诗展才。

  坐在山坡上凉亭之内的几位年轻皇孙都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山下的迤逦身形,真是你方喝罢我登场,只觉得香风阵阵,一时之间不禁看花了眼。

  只有朱瞻基与五皇孙朱瞻墡静坐在席间,对饮小酌,丝毫不为所动。

  若论容貌与文才,朱瞻墡是几个兄弟中最为出色的,朱瞻基与他碰杯之后,笑着打趣道:“五弟如此不屑一顾,莫不是心中已有佳偶了?”

  朱瞻墡面色微红,只是笑而不答。

  而朱瞻墉则大呼无趣:“隔的这么远,看也看不真切,还不如我去百花楼里来的实惠!”

  朱瞻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原本就不是让你来看的,你家中娇妻美妾环顾,还不知足?”

  “知足?”朱瞻墉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这哪有知足的?谁像你,为了若微,放着府里的美娇娥碰都不碰一下。若是我……”

  朱瞻基立即拿眼狠狠瞪着他:“这个瞻墉,最是口无遮拦!”

  “若微?”瞻墡玉面之上秀眉微拧,似乎是在细细追忆着这个名字。

  “书呆子,就是小时候在东宫静雅轩住着的,大哥的那个小娘子,还和咱们一起放过纸鸢呢!”朱瞻墉又借势在瞻墡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兄弟几个除了瞻基以外,瞻墉就是老大。所以平日里最爱管这个训那个,尤其是这个长的最好看、学问又佳的同母弟弟,更是他常常戏弄的对象。

  瞻墡似乎被他打懵了。

  就在此时,最小的瞻墺冲他们招招手:“哥哥们快来看,那个女子真真有趣!”

  原本无意相看,在瞻墉与瞻墺等人的鼓动下,瞻基与瞻墡这才站了起来将目光投向席间。

  席间所有的女子一一展才之后,就只剩下坐在西侧第三桌的一位姑娘。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就是太子妃也开口问道:“不知方大人的千金,有何才艺要展?”

  原来是兵部尚书方宾之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汇聚在她的身上。

  若是旁人早就要娇滴滴地低下头,而她却恰恰相反,冷俏俏地迎上众人的目光,态度不卑不亢,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她的服饰也那般不同,没有像普通的闺阁小姐那样穿一身短袄长裙或是披帛纱衣,而是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锦衣窄袖长袍,并在腰间扎了一条玉带,如同男子一般。她的头发也没梳髻,只是用金丝绣的织锦将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看起来英姿飒飒,十分出众。

  她还未答话,坐在她身旁的方夫人立即起身回道:“太子妃有所不知,这孩子平日里都是被我家老爷当男孩子来养的,什么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哪敢在太子妃和诸位夫人面前献丑!”

  原来如此,席间若有若无的响起一片唏嘘之音。

  太子妃点了点头:“方大人戎马生涯,教女也是如此严格,真教人敬佩!”

  太子妃此语,无疑是给方家解围,又全了她们的颜面,原本事已如此,可算了结,但那方小姐似乎并不领情。只见她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太子妃座前,双手一揖行了一个男儿之礼后说道:“今日贺郡主及笈礼宴,众人都要展才以献心意,非子衿逞强,而是若不如此,倒显得我们失礼!”

  “哦?”太子妃笑了:“那你是献曲还是吟诗作画?”

  方子衿胸有成竹,目光扫过不远处站立的太子府的侍卫,坦然说道:“子衿可以献舞,只是要借宫中禁卫的佩刀一用。”

  “子衿,不得放肆!”方夫人大惊失色,立即上前轻轻拉住她。

  “这也有趣。”太子妃不怒反笑,倒不是她喜欢这位方小姐的豪气,而是此时的笑只是为了遮掩心中隐隐的不快,方子衿只举在她眼中不过是欲擒故纵、刻意取宠,而她偏偏最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难不成她要舞刀弄剑吗?”

  “我就不信,咱们如今还碰上了公孙大娘?能看一眼剑器!”

  众人开始小声的议论。

  场上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太子妃着实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如今倒有些为难,许了她舞剑,仿佛太过越礼,如果不许,倒显得自己没有肚量,被她僵在那儿了。

  若微与善祥原本作为皇嫂与嘉兴郡主同坐一席。如今看了此情此景,若微立即凑在嘉兴耳边低语片刻,嘉兴则站起身走到方子衿身旁说道:“子衿姑娘似乎擅长剑器,只是嘉兴胆子小,怕一会儿刀光剑影的,反而吓得不敢看,不如以这玉笛代之,可否?”

  嘉兴郡主喜欢笛子,所以笛不离手,此时正好将手中的玉笛递给她。

  方子衿看着嘉兴,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终于点了点头。

  “好了,如此我们就静心观看吧!”太子妃也长长松了口气,武将家的女儿真是难缠。这样的女孩就是舞得再好,也绝不能配给自己的皇儿。

  只是她话音未落,方子衿又开口了:“这舞还须有乐音相配,不知哪位姐姐可以为子衿抚琴相助。”

  若微端起面前的茶,浅浅饮了一口,暗想,这个丫头真是有趣极了。

  而此时在场的诸女当中有不少就是以琴艺见长的,正想借机会露脸显才,于是有人便开口问道:“方姑娘想以何曲相配?”

  “十面埋伏!”方子衿收了笑容,黑亮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

  果然,再也没有人来应。

  官家小姐所练的曲子,不过多是像《秋水》、《梅花三弄》之类的抒情曲子,而对于《十面埋伏》这样气势恢弘又带着阵阵杀气的震撼之曲,大都不喜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若要弹好此曲,不仅技艺精湛,更要心存高远,气度超人,而且此曲也最是耗费气力。

  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献丑呢?

  所以自然无人来应。

  太子妃面上虽然依旧淡然沉静,但是若微看得出来,她已经相当不悦了。若微凝眸而视看着那个方子衿依旧满怀自信,面上是一缕巧笑,爽朗中带着些年少的俏皮,不由心中暗暗喜欢,于是她这才起身说道:“方姑娘执意献舞,一片热忱之心,郡主以笛相陪,那若微也愿勉强助之!”

  若微一直伴在嘉兴身旁,不时与她低语,相交甚欢,众人初时以为她也是太子妃身边的小郡主,然而细细打量看她衣着简单又素面朝天,似乎更像是郡主的侍从,此时听她如此称呼,都有些糊涂,不知她的身份究竟如何。

  正在众人侧目之时,若微已然离席坐在琴案之前。

  侧身冲方子衿微微一笑,手起乐奏。

  各种猜测与心思,都在随后绝美的舞姿与激昂的音律间被暂时搁置,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醉其间。

  方子衿右手拿着长长的玉笛如执白刃,俊目流眄,樱唇含笑。玉笛在众人眼中幻化成宝刀宝剑,她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舞姿翩翩间似有千钧之势,又像是举手毙敌,浑若天成玉袖生风,典雅矫健说不尽的英姿飒飒。

  乐声清泠铿锵而雄壮,不像是女子的纤纤玉指中流泻出来的,然而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响于耳畔。

  方子衿只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手中玉笛更是挥洒自如,身形优美,如流水行云又若龙飞凤舞。

  站在亭子间的男子们,所有的目光都被方子衿吸引着。

  只有朱瞻基,他的眼中只有她。

  古琴之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雪白的手臂与纤细的玉指在琴弦上,推,捻,挑,抹,手腕上只带了一条圆润的黑晶珠串,更衬得肌肤胜雪。而手臂上那朵泌入玉肤的鲜艳欲滴的红梅更让人心旌荡漾,头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微微轻颤,就像怀春少女叩人心房一般。

  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更衬得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朱瞻基眼中泻出暖暖的情意和宠溺,他的若微还是如此古道热肠,义气用事,怕是一会儿宴席结束之后,母妃又要训责于她。

  只是在这个时候,男人比女人似乎还要虚荣。

  以至于他不经意间扫到五弟朱瞻墡直愣愣地盯着若微的目光时,并不介意,甚至还有稍许的得意。

  而瞻墡却真的傻了,难道她就是昔日寄居宫中那个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小姐姐吗?幼时她还带着自己一起玩耍过,可是此前不是听说她已被送出宫去了吗?怎么又会回到宫里?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她居然就是那天在湖边,被自己惊为天人、以为洛神下凡而心中暗许的佳人。

  华丽的旋律终于戛然而止,只听见琴弦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殷红的颜色在手指上虚弱地盛开。

  若微怅然一笑,立即以袖相掩,众人不察,以为曲子正巧结束,而方子衿也极为配合的收手止步。

  自太子妃以下,全场皆大为赞叹。

  若微与方子衿对视一笑,经此一曲,两人不用言语,便可成为知己。只是若微心中有稍许的不安,仿佛隐隐的要发生什么大事。

  席罢,众位命妇与夫人与太子妃辞行之后便各自散去,胡善祥扶着太子妃也回殿中休息。而嘉兴郡主则拉着若微去她宫中,看各宫皇妃及命妇们送来的礼品,硬要她捡两样喜欢的带走。

  姑嫂两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只听身后传来阵阵轻唤,原来是方子衿让母亲先行,自己又悄悄回来找她们。

  “郡主殿下,孙令仪!”方子衿脸上是明媚的笑脸。

  若微与嘉兴停下步子:“方姑娘!”

  “郡主殿下,多谢殿下借子衿玉笛,而又劳烦孙令仪为子衿抚琴助兴,子衿觉得今日快活极了!”她的声音里都洋溢着欢快的韵律。

  嘉兴郡主自小养在深宫,除了身边侍候的下人,根本不曾得见外人。今日在宴席中见了那么多的名门淑媛,也十分开心:“方姑娘为人爽朗,舞跳的真好!嘉兴十分仰慕。”

  “咳!”方子衿耸了耸肩:“郡主太过客气了,子衿其实也可以像她们一样抚琴、作画或是吟诗,只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故意为难,想不到郡主和令仪为子衿解围并亲力助阵,真让子衿惭愧!”

  “啊?”嘉兴郡主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她在讲什么。

  若微则代为解释:“方姑娘一定是知道今日宴会的意义。在那亭台之中便是皇孙选妃。方姑娘不愿自己如伶人一般,为人挑选,所以才故意想法推托。我们却帮了倒忙,如今她果然成了最出色的。说不定这会儿,皇孙们都在求母妃,要选方姑娘为妃呢!”

  “咦?”方子衿瞪着若微:“你居然都知道呀?子衿心里怎么想的,你猜的一般无二!天呢,那你还来帮我,看来真不该谢你!”

  “哈哈!”若微笑了,花枝轻颤,最是动人:“当时情景,姑娘即使不舞,也成了众矢之的。我想姑娘定是不愿意让令尊、令慈蒙羞,所以才勉强为之,可是又实在不愿意拾人牙慧,所以才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不做则矣,要做就做最好的!”

  嘉兴郡主已然完全糊涂了,而方子衿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眸,眼神中涌动着欣喜与激动:“你,真是我此生的知己!”

  就在此时,突然雷声大作,毫无先兆的大雨倾盆而至。

  正在收拾宴席的宫人们乱作一团,而随侍的宫女们则急忙回去取伞,却已然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章 愚忠尽子职

  “若微!”朱瞻基从亭中冲了出来,护着若微和嘉兴、子衿一起避入亭中。

  小亭中原本是几位皇孙,然而宴席一停,瞻墉就拉着瞻堈等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今亭中就只剩下朱瞻基和瞻墡。

  “这雨好没来由,说来就来了!”方子衿掸了掸身上的雨点,好在跑的快,只是袍子上还是难免微微淋湿了些。

  而嘉兴郡主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跑的最慢,大红的礼服又长又赘拖在身后,如今大半湿了,正恼得不行,一抬眼看到瞻基搂着若微。他的袍子也湿了,可是若微身上却干干的,不由长叹一声:“真是同人不同命,皇兄与若微,真是羡煞旁人!”

  瞻基毫不理会,只细细打量着怀里的若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妥?”

  方子衿听了,神情极为紧张:“孙姐姐,身上不舒服吗?”

  就是瞻墡的眼中也是难掩的关切。

  若微两颊微红,嘉兴郡主则借机取笑道:“皇兄是心疼若微肚子里的宝宝。”

  若微瞪了她一眼,面上娇态十足更是让人怜爱。众人目光齐聚在她的小腹,此时才发现已然悄悄突显。

  这一切看在瞻墡眼中只觉得凄苦难当。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一道电闪紧接着雷声大作,若微惊慌失措捂着耳朵藏在瞻基怀里,而西边皇宫上方忽地腾起一道火球,顿时火光冲天。

  “不好,是奉天殿!”朱瞻基大惊失色,轻轻松开手,将若微按在椅子上:“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一会儿自有太监宫女们执伞来接!”

  “你去哪儿?”若微紧紧拉着他的衣袍。

  “三大殿是皇宫的门户,如今突然遭了雷击,宫中定然乱作一团,须速速前去料理!”说完便指着瞻墡说道:“帮为兄照看好她们!”

  瞻墡还不及表态,瞻基已然冲入雨中。

  若微眼中尽是担心之色,此时方觉得指尖隐隐作痛,稍一抬手。才见三指玉甲尽断,渗出腥红的血色点点,更是一阵心慌意乱,只觉得隐隐不安。

  “你的手?”瞻墡也看到了,其实刚刚曲间突然变的有些生涩,他就猜到了。这《十面埋伏》原名《楚汉》,原是琵琶传统大套武曲。今儿宴会当中若微却以古琴来弹奏,想来是怕琵琶原谱杀伐之气过重,不适合今日的氛围。改以古琴奏之,在金戈相斗的激情中增加了悠扬与抒情的别样感觉,正是独俱慧心。可是,以古琴来演绎此曲,在高潮部分要想奏出那个效果是非常不易的。

  同样精通音律的瞻墡知道,古琴若想奏出激昂的效果,高潮部分必须要用四个手指同时按住四根弦一起上下滑奏,非使大力所不能,临阵换器,曲谱必精妙于心,而弹奏之人更要以心为曲,音人合一,颇是耗费心力与体力。对于一个身怀有孕的纤细女子来说更是实属不易。只是她的这份心,母妃和在场众人究竟有几人能体会?此念一起,心中的倾慕之情更甚。

  其实瞻墡自己也曾经将《梅花三弄》变换于笛、琴、琵琶三者之间,所以十分了解各中的精妙。想不到自己与若微公平是同道中人,一时间百感交集,莫名唏嘘。

  只可惜,朱瞻墡的情绪自然流露在脸上,随着他的目光众人皆把关切之色投向若微。

  方子衿更是掏出绣帕为若微擦拭血渍,此时面上满是歉疚之色:“孙姐姐有孕在身还为子衿奏曲助阵,原是子衿太过唐突了。”

  “没事!”若微面上含笑以示安慰,这才将目光停在朱瞻墡的脸上,双目对视,若微竟也呆住了:“是你?”

  朱瞻墡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冲着若微双手一揖。他很想开口尊称一声“嫂嫂”,可是他如鲠在喉,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大明都城北京新宫中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因雷击起火,皇太孙朱瞻基率亲兵,与内阁大学士杨荣一道指挥禁卫军进行抢救,也只抢出一些重要图籍,三大殿均未保住。

  于是朝堂内外开始流传一种声音,说是北京原是元朝蒙古人的大都,皇城内外依旧盘踞着外夷的莽气,不适合汉人的真龙天子居住,而原本就反对迁都的保守派大臣们也开始轮番劝谏,叩请天子重新启用南京都城,由此又引发了一场新的政治风波。

  时隔半月,纷争依旧未决。

  这日早朝,金殿之上,朱棣面对朝中元老重臣的再次启奏,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内心深处巴不得早早回到风光迤逦、温暖舒适的南京城中,只是他再清楚不过了,朱棣之所以把大明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不仅仅是表面上所说的完全出于威吓蒙古部落的战略作用,也不完全是街头巷议的那般,说朱棣原本被封为燕王,这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把都城和陵寝都迁至自己旧时的封地来才觉得踏实自在。

  朱高炽很清楚,朱棣迁都的决心是因为他的皇位毕竟不是从先祖那里按大统承继过来的,所以身处南京皇宫,就会常常想起这皇位与皇宫都是经过杀戮和流血的战役,才从侄儿手中抢过来的。这才是他弃南京城而北迁的真正用意。如此一来,谁要是当堂反对迁都,那就是反对朱棣,让他如芒在身,他是万万不会改口的。

  所以此时,尽管朱棣把目光投向太子,可朱高炽只是以袖掩面,轻咳不已,并不开口。

  立于殿中的皇太孙朱瞻基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急,自己的父王总是让他如此揪心。原本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明知皇爷爷的意思,就在殿上开口维护迁都之议,说几句劝慰百官安心的话,自然会讨得皇爷爷的欢心。

  可是父王偏偏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其实父王错了,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明哲保身、两不得罪的出路。金殿之上,面对百官的提议,太子不出面相斥,那在皇爷爷看来自然就是附议和支持,也必然让皇爷爷心中不快。

  朱瞻基想开口,可是他却不能表态,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在那儿压着,既然皇爷爷和父王都不表态,他又怎可擅言。

  只是他悄悄把目光转向左侧第二位大臣,他最为信赖和尊重的大学士杨荣。

  目光交汇,杨荣则出班起奏。

  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迁都北京对于解除蒙古部的威胁有不可低估的战略作用,最后又点睛地说道:“迨我皇上继承大统,又以蓟燕左环苍海,右拥太行,内跨中原,外控朔漠,宜为天下都会,乃诏建北京焉。此乃千秋万代之明策,万万不可因为雷击之偶然事端而更迭!”

  此语一出,立即得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等人的坚决支持及附和。

  然而也有人不识时务。

  “只是三大殿乃皇宫门户,这突遇雷击而燃毁,怕是天谴吧!”平江伯陈瑄刚一开口,便感觉到自金殿正中龙座上方一道厉光向自己射来,他立即跪地垂首说道,“这是民间百姓之妄议。”

  朱棣的目光从陈瑄的脸上掠过满朝文武,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又极为难揣的笑容,这笑容中藏着阴冷的杀伐之气,最终他的目光停顿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上,这才面色稍缓,真正有了些许的柔和。

  朱瞻基扑通一声跪下,他语气和缓淡然说道:“杨学士所言极是,北京乃是固我大明之万代吉地,迁都乃是兴国之圣举。而平江伯所奏街头民议也不可不理,瞻基以为,此番雷击示警,不过是在提醒我等要居安思危,处处为社稷与民生着想,不可有一时半日的懈怠,这样才能永享太平。”

  朱棣连连点头,目中满是赞许之色,目光掠过群臣缓缓说道:“皇太孙说的极是。既然是上天示警,做臣工的首先要想想是不是民间有什么疾苦,地方州县是不是太平,吏治是不是清明,不要只想着是不是朕的行为哪里有差。”

  众人立即齐声道:“谨遵圣谕!”

  朱棣轻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方宾:“益州之事如何了?”

  方宾立即起奏道:“回圣上,在汉王的协助下,山东都指挥卫青、鳌山卫指挥同知王真两位大人全力围剿,唐赛儿、刘信、宾鸿、董彦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刘信等人被诛,山东之境已然重获太平了。”

  “重获太平!”朱棣脸上突然变色,阴冷肃穆如同冷风飒然吹过殿内百官,朱棣指着方宾说道:“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数万民众,占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指挥佥事刘忠领五千京营精锐及州府兵围剿无果,两人还死在阵前,若不是煦儿领王府亲兵助阵,局面还不知怎样。你这兵部尚书在做些什么?”

  方宾立即伏身叩头,口称惶恐至极,虽然是满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满朝文武在列,他也实在不好为自己开脱。

  可是朱棣却偏偏与他过意不去,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丢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宾面前。

  “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答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呯的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缉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向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亲自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

  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满心激荡与感慨也只化为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耀眼的骄阳中,朱瞻基匆匆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释,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才更加恍惚了。

  而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第五十六章 烦忧迭来扰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墡对着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墡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墡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墡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作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婆婆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畔。朱瞻基少年老成,行事守礼有度,对待自己却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最受宠,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墡,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又温文而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墡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墡儿不愿出宫建府,墡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墡,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其实儿子的痴语无端唤起她内心深处的阵阵涟漪。

  落缨深处,他悄然而立,洁白的衣袍上有点点飘落的花瓣。微风拂面带起发丝轻扬,立于树下对着自己凝眸而视。

  那笑容是如此淡定而超脱,而自己呢,一个养在深闺略有些任性的青涩女儿,满面娇羞地对他说:“我只愿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

  笑的如珠似玉,让人难以移目。

  可是她却不知那笑容中竟隐含着拒绝与无奈。

  罢了,好端端的想他做什么?太子妃张妍定了定神,注视着儿子,话锋一转,又开口说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墡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墡,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嗔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五弟还没开口,我得抢在他头里说,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墡儿的婚事!”

  而朱瞻墡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墡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我就要这一个。我就看她最中意了。反正五弟也没看上,不如赏了儿子吧,您是知道的,我府里的那些人没一个能比的上她!”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太孙府已然是不太平了,若是你们府中再有些什么风波,母妃哪有脸在宫中立足!”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墡:“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墡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墡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墡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

  园内只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

  “唉!”一声长叹,出自朱瞻墉之口。

  “二哥这是怎么了?明明身处为难之境的是小弟,二哥又为何叹息呢?”瞻墡笑中含涩,对上瞻墉的目光。

  “五弟心中在想些什么,此时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二哥我能明白。”朱瞻墉嘿嘿一笑,只是笑过之后面上瞬间变得清冷起来,“别想了,不属于你的惦着也是徒劳。”

  “二哥?”瞻墡面色微变,眼中神色莫名复杂起来。

  朱瞻墉的大手重重拍在瞻墡的肩膀上:“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才能体谅。”

  “群芳竟艳在眼前,而最美的那株却长在他人的园中,除了远观静守,再或者是将眼前的诸芳涉猎占尽图一个安慰,我们还能做什么?”看似玩笑之语,可瞻墉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一向憨直的他此时竟如此冷静,冷静的都让人心生畏惧。

  “选一个吧,看着顺眼些的,哪怕是方子衿。这样对谁都好。因为你太过纯善,你的心思瞒不了人。大哥明达睿智,自不会怎样。可是母妃呢?母妃会怎么想?一定会迁怒于她。此时已经够乱的了,万万别给她找麻烦,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帮她的。”朱瞻墉的声音分外轻柔,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朱瞻墡眼中满是迷茫,目光从瞻墉的脸上转至满园的花草,怔怔地半晌儿无语。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却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可是……”方子衿还要再辩。

  “丫头。”方宾抚着女儿的青丝怅然说道,“有多久没去看你舅姥姥了?收拾收拾,陪你娘回去看看吧!”

  “爹爹!”方子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听话”!方宾淡然开口,两个字如同千钧。

  第五十七章 开口与谁亲

  皇太孙府迎晖殿二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亳,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屏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作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明白。自纳妃之后,按照惯例,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因为自己讨厌他们那副小人嘴脸,而从未亲近过,其兄胡安纵使是在府军中任职,也令其只领军饷不必列班循值。即使如此,胡妃还是可以时常招其父兄过府相聚,共享天伦。

  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先是督建天寿山皇陵,后又调入工部。虽然自己曾经多次关照,可是孙父与继宗却刻意回避,并不想承自己这椒房贵戚的情。

  朱瞻基知道孙家书香世家,门风极正,于是也就没有刻意照拂,而是顺其自然,于是两家可说的上是相亲却不相见。

  如今听到若微提及孙父的生辰将至,心中立即觉得十分愧疚,自然是和言细语地好生劝慰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要不我陪你回门祝寿……”

  “千万不要!”若微听他如此说,竟然满脸急色,情急之下咳嗽连连。

  “怎么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她原本美玉莹光的小脸此时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红,灵动清澈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见了光彩,殃殃的有些病态。立时大惊失色,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十分烫手,这才定了定神儿。

  “我爹爹与娘亲都是淡泊安静的性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逢迎与周旋,这样远远的惦记着,倒是省去了日后相见、往来相亲带来的麻烦。”若微的神情懒懒的,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怀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头微拧,若微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不明白。如今若微的身份在皇族中依旧十分尴尬,虽然自己一味相护,可是并不算根基扎稳,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地与其母家交往过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多了一宗恃宠而骄联络外家的罪责,而万一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孙家也将难保太平必被卷入其中。

  若微入府不过半年,西山遇险让他吓得几乎失了魂,而胭脂案与血蛊一案又险些酿成大祸,如今形势上表面虽静,内中却风波暗蕴,更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

  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查访若微在西山遇险的真相,从那根铁钉下手,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在太孙府亲兵中供职的胡安。

  而胭脂案主谋为慧珠也可以定案。

  只是另外两桩命案查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有进展,这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呢?

  若是现在就两桩陷害若微的案子提交宗人府,或是直接禀告太子妃、甚至是圣上,不管胡安与慧珠如何召供,胡善祥都难辞其疚。

  然而,真的要那么做吗?

  “你疼若微,也要有个分寸,再者,纵使心里再欢喜,在你自己府中也就罢了,何必闹得天下皆知呢?什么事情都须有个度,谨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母妃的诸诸教导如同警钟常鸣一般,时时响彻在耳畔。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为她此时怀有身孕,而是因为……”朱瞻基有几分踌躇,因为什么呢。

  “因为前几日的雷击,圣上正为失去三大殿而恼火,朝堂上下对于都城北迁之事风波又起,隐隐的又将靖难的旧事重提惹圣上震怒;而山东的民变不仅给永乐盛世抹了黑,更让汉王寻机再立功勋;这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再次对东宫不利,而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脉需要安定,不能自乱阵脚。这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怪你!”若微的声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铁锤敲在他的心上。

  其实瞻基不知道,若微会在今天写出那首苏轼的《行香子》,并非向她口中所说的那般只是想起了她的父亲。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这首诗,让她从自己的父亲想到了他,每当自己静思独寝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许彬”。她赫然发现,他和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同一类人,他们很像,都才华横溢、俊秀出尘、举止风流,也都视功名利禄为草芥,对天下人和天下事皆洞察秋毫,隐于一庐却通晓时势,比任何人都透彻清醒。同样,他们也都是为世间女子所倾慕的良人。

  只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父亲有娘亲相伴,有儿有女,享尽天伦,恬静度日。

  而他呢?

  虽然府中有绝色美姝相伴,却只是相近不相亲,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今日晨起早膳之后,府内太监照例来请平安脉,进殿问诊的正是那个“穆梓琦”。

  若微知道,他会来给自己请脉,定是有特别的事情,于是格外留意,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在悬丝看诊之后便悄悄退下了,临走的时候才隔着帘子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紫烟。

  若微心中一动,待房内无人时便把紫烟唤到身旁询问。

  紫烟眨着眼睛想了又想才说道:“说也奇怪,那穆医官清冷严肃,从不在人前多言,可是今儿来到咱们殿里,在院子外的花圃前停了一会儿,指着一株茉莉竟说是难得一见的钩吻,还说什么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的了呢?”

  “主子,他说的是胡话吗?”紫烟莫名其妙,一脸疑惑地问。

  若微初时听来也不明白,只是他知道,穆梓琦是许彬派来在府里保护自己的人,不是非常之时他不会接近自己以免暴露身份,而如此严谨之人更不会大清早站在园中与自己的丫头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那么,他说的就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说是通过这些话在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钩吻?”若微细细思忖,那是一种封喉的毒药,与茉莉有些相似,也是黄白相间的花朵,又与金银花相似,与一般怨妇用来服毒自尽不同,因为花形太像良药金银花,所以经常会被人误食,即使是不小心采了钩吻花粉的蜜蜂酿出的花蜜被人服食,也会中毒。

  他指着茉莉说是钩吻,就是说有人看似寻常实际是隐于暗处对自己有谋害之心。

  “紫烟,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若微再次问道。

  看若微面上一脸严肃,知道事关重要,紫烟立即警觉起来:“他说,‘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得了呢’?”

  “黄色?”若微踌躇半晌儿,依旧不得要领。

  这才在书房内冥思苦想,存着的典籍都被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所悟,心中不由恼恨起许彬来了,非要故弄玄虚吗?有话就不能明说吗?

  可是心中刚一嗔怪,又觉得自己太过霸道,原本他那样的性情,若非是关心则乱对自己的事太过上心,又怎会来搅这汪浑水?

  正像他所说的,“女人间的争斗就该由女人自己来完成。就算要帮,也要朱瞻基来帮。”他能在外面暗暗帮自己,又派人来示警已经算是破例了,还让他如何?这王府深宅内的纷纷扰扰难道还要他来料理不成?

  心中的怨与悲,爱与恨,说不清,道不明,交织在一起,就想起了这首词,提笔而就,此时才真正理解苏轼的意境。

  朱瞻基见若微此时面上神色忽明忽暗,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好受,她的委屈自己何尝不知呢?朱瞻基其实也常常在想,这样的日子对于若微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原本的爱巢始终建筑在风浪之中,想要宁静度日却总也这么难。

  他不禁在想,也许自己真的是自私的,若是当初不执意将若微接回,而是像咸宁公主笑谈的那样,将她许给二弟瞻墉或者宋瑛,也许她的笑容还会是依如从前那般明媚吧。

  朱瞻基心里暗暗发酸,是的,会想到瞻墉和宋瑛,就不可能不想起许彬。

  为什么不是许彬呢?

  朱瞻基只觉得心里憋闷极了,一想到许彬,他反而清醒了。没有什么如果,一切的假设都不成立,如今若微能在自己身边,是他千辛万苦抗争来的,眼下小小的挫折算的了什么?正如东宫之势一般,不会永远处于劣势,总有苦尽甘来的那天。

  朱瞻基也没有开口劝慰或是主动找些话题来与若微交谈,因为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兵部尚书方宾。

  他们的处境竟有几分的相似。

  “瞻基,你在想什么?”若微突然仰起脸,对上朱瞻基的眼眸,“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朱瞻基淡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今儿在殿上,因为山东平叛一事,皇爷爷责罚了方大人!”

  “方大人?可是兵部尚书方宾?”

  朱瞻基点了点头:“想不到好端端的,山东竟然会发生民变,而官兵派了两批,围剿数月不得而攻,最后还是在二皇叔的协助下才得以击溃叛军,而其首领却并未一举成擒。皇爷爷以三月为限,让方大人将其缉捕归案,我看方大人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哦?”若微眉头微蹙,“前些日子与子衿闲谈时,我也听说了,这山东民变领头之人竟是一名女子,自称白莲圣母,想她一个弱女子能够成事,其中必有玄机。”

  “正是如此,只是朝廷中的奏报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朱瞻基叹了口气,“我看皇爷爷的神色,似乎是知道这里面暗藏的内幕,否则不会无端的大发雷霆。想是锦衣卫又有密报。前儿在朝堂外,我特意就此事请教杨学士,他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却是如此,越觉得古怪儿。”

  “最重要的是,此事发生在山东。汉王的封地,汉王……”若微柳眉微拧,“殿下可以去通州码头走走,那边往来商船客舟云集,也许可以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好主意!”朱瞻基面露喜色,紧紧拥着若微思绪渐明。

  第二日下了朝,朱瞻基便换了衣裳带着亲随去通州码头暗访,果然很快便知道了大概。

  朱瞻基身着便服,虽然只是一件很普通的藏青色袍子,头发用同色的发巾一束。以这样的装束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倒有两三个和他穿的一样,看起来明明很普通,肃穆的神色也不见出奇,只是在人群中悄然而立,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与幽雅。

  跟在他身后的贴身护卫颜青警惕地看着周遭往来的路人,生怕有个闪失。

  朱瞻基在码头上转了转,随即指着附近一处客栈说道:“进去看看!”

  “是!”

  一进门,自有热络的小二上前招呼,坐在大厅临窗的位子,一壶淡酒,三两个小菜,朱瞻基自斟自饮。

  “爷!”颜青出言相阻,“这等地方怕是腌臜了些,爷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府去。”

  朱瞻基笑着看了看颜青:“你不是第一次随我出来吧?”

  颜青面上微窘点了点头。

  “当年追随爷爷北征,在漠北极地汲溪水而饮、捧雪而充饥,那样的苦我也甘之如怡。而每到农忙时节,爷爷又命我于田间地头与老农扶犁,入农家品豆饼、蕃薯、菜粥。如今此处的饭菜比其那时自然是强了不知多少。所以你自可放心。”朱瞻基声音低缓,面色柔和,那表情分明是风淡云清,可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与风华却如同熠熠明珠,耀眼得很。

  颜青心中感慨,难怪圣上会如此看重皇太孙。果然是贵而不骄,贤而不迂,人中之龙,令人敬重。

  此时一位中年妇人手提食篮进得店内:“小二!”

  小二立即上前:“陈嫂子,陈大哥的病好些了?”

  “好些了,所以特意做了些素斋过来看看静云师太。”中年妇人一边说,一边向楼梯口走去。

  小二上前相拦道:“陈嫂子有所不知,师太昨儿就离京了。”

  “什么?走了?”那中年女人面上满是意外之色,怔怔地说道,“不是说还要在此处住些日子,还要去西山会友吗?这怎么说走就走了?”

  店小二凑到中年女人身边,低声说道:“还不是唐赛儿闹的,官军为了抓她,现在到处在抓出家的妇人,现在不走还留在这里等着被官军抓?”

  “唐赛儿?唐赛儿是谁?静云师太跟她又有何干系?”中年女人满面疑色。

  朱瞻基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容,若微说的对,看来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中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

  小二就像说书先生一般讲开了:“山东有个寡妇名唤唐赛儿。是山东蒲台林三之妻,略识文字。其夫被官府逼死之后,就遂削发为尼,自称佛母,传教于山东蒲台、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之间,贫苦民众争先信奉。她就立志为夫报仇,这不纠集了附近的州郡数万民众,造了反,所以官府现在正在通缉她!”

  “啊?竟会有这等事?”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而东边墙根底下那桌儿的客人也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在下也听说了。听说那唐赛儿能知生前死后成败事;又能剪纸人纸马互相争斗;如需衣食财货等物,用法术即可得,厉害的不得了!”

  “有这么玄?我不信!”西墙下一位大汉嗤之以鼻。

  “听说她是在扫墓归途偶得一石匣,内藏有宝剑兵书。经日夜学习才通晓诸术,有人说那是诸葛亮的遗留下来的兵法!”

  “即使如此,那山东的百姓好糊涂,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何要起义造反呢?”

  店内的客人开始议论纷纷,只听一人忽然说道:“你们是在天子脚下,不得而知那山东百姓的苦楚。”

  “哦?说来听听!”

  “朝廷为营建北京紫禁城、修治会通河,再加上连年北征蒙古,耗资巨大。山东是负担最重的地区,又逢连年水旱天灾,百姓都以树皮、草根为食,卖妻鬻子,老幼流移,无以为生。这时候有人起事,劫官府放库粮,自然是一呼百应……”

  原来如此,朱瞻基懂了,为何方宾会踌躇难为,他一定是知道实情所以才不忍心以刀戈向普通百姓发难,而皇命在身,所以才两难自苦。

  由此就不难得知那唐赛儿必然是深得民心,人人皆会为她掩护,若她藏匿于百姓家中,三年五载官府又如何能找得着呢?

  颜青不知皇太孙为何今日兴致突起,会乔装来到这嘈杂水运码头,只是冷眼观之,见皇太孙年轻的面庞上,满目凝重,眉头微拧,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

  朱瞻基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起身向外走去,颜青不敢怠慢立即紧紧跟上。他不知道的是,朝中一场政治风波即将来临。

  第五十八章 碧月现真身

  皇太孙府内,紧临着迎晖殿的西廊角门外便是一处清幽的小院,小院内碧草如荫,藤萝缠饶,十分的幽静。这里便是若微昔日弄曲练舞的场所。小院北墙上特意开了一个如同满月一般的小门,从此月亮门出去,便紧临园中一座小湖,湖水清澈,开满夏莲,甚是幽静。

  夏日的午后,房中暑气难挨,若微便常常带着湘汀和紫烟来到此处避暑,或是乘舟微荡于池,或是在临波方亭中设一竹榻,半躺半卧,轻风拂面,莲香袭人,正是自在舒适极了。

  这日,若微带着紫烟又一次来到池边,紫烟一面为若微打扇,一面说道:“主子,今儿就在凉亭里坐坐吧,湘汀姐姐煮了消暑的什锦果子饮,一会儿就端过来。”

  若微此时身形虽然依旧纤巧可是肚子已经显怀,她以手轻抚腹部看着满池的夏莲与宁静的水面,又来了兴致:“今儿日头不大,可是阴沉沉的怪闷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与其在亭中坐着还真不如乘上小舟在池中采几朵莲篷,又可解馋又能消暑还可打发时辰,岂不更好!”

  “主子,都什么时候了,切不可任性!”紫烟撅起小嘴,还想再劝,而若微已经举步向池边走去。

  “主子”!湘汀端着托盘,上面摆着炖盅,身后还跟着粗使丫头碧月提着一个食盒正从东角门走了过来,见此状也是轻呼相阻。

  “湘汀姐姐来的正好,主子又想到池中去玩儿,上次就被皇太孙骂过了,怎么还不长记性,挺着个大肚子还这么贪玩,湘汀姐姐快劝劝!”紫烟跑过来接过湘汀手上的托盘,嘴里絮叨不停。

  湘汀走到池边扶住若微,也是开口要劝,可是若微偏偏使了性子,一味想要登舟游湖,拦也拦不住,紫烟小声对碧月说:“快去,去书房找小善子让他去给殿下送信儿,如今除了殿下,还没人管得了咱们主子了。”

  碧月怔怔地没有抬脚,只低喃了一句:“主子想玩就玩吧,这大热的天,在湖面上荡舟又凉爽又有趣,咱们就随了主子的心吧!”

  “嘿,你说的倒轻巧,主子如今身子重了,若是出点儿岔子,谁来担待?”紫烟抢白了她一句。

  碧月没哼声,目光盯着若微,又看了看停在池畔的那条小船。

  若微突然笑了,冲着碧月招了招手:“还是碧月最听话,来,去解下缆绳,帮我划船。今儿就带你一个,不带她们两个,省得吵我!”

  碧月听了面色变了又变,怔在当场没有抬脚。

  “怎么了?”若微冲她笑着,又招了招手。

  碧月怔了怔,这才缓缓向池边走去,伸手去解拴在池边柳树上的缆绳时竟有些哆嗦,迟疑着光解这个绳子就解了半天,此时若微在紫烟和湘汀的搀扶下已然上了船。

  “还愣着干什么呢?”紫烟伸手捅了一下碧月,“哪有让主子等你的道理!快上船呀!”

  碧月面色忽地变得有些惨白,身子也微微轻颤,思忖半晌才颤栗着登上船,接过紫烟递过来的船桨一下一下缓缓将小船划离池边。

  岸上紫烟与湘汀的身影渐渐变小,身畔盛开的莲花与硕大的莲篷随处可见,若微不时伸手摘下一两朵丢在舱内,更是如同孩子般的剥开莲篷捧着一把莲子吃了起来。

  “主子,这莲子性凉,您有孕在身,吃多了不好!”碧月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她的面色十分沉静,话语虽轻但透着一股子关切。

  若微笑了,只是笑过之后便扭头俯在船帮上冲着池水呕吐起来。

  “主子!”碧月从对面移过来直接坐在若微身边,一边递过帕子为她擦嘴,一边轻轻用手帮她抚背。

  而若微笑得更欢,吐的也更厉害了。

  岸上的紫烟站在凉亭中翘首以盼,急得直跺脚,不时回转过头对湘汀抱怨一两句,而眼见湘汀稳若泰山丝毫不见着急,不由怒从心起,指着湘汀说道:“真不知你和主子是怎么想的?这样的恶奴直接拉出去一顿乱棍打死也就算了,何必这样以身犯险,难不成还想把她度了,让她改邪归正、立地成佛不成?”

  湘汀端起亭中的茶杯一口气儿喝了半杯,注视着池中的小船眼神儿悠悠,话音轻柔:“主子的心思自然比你我高明。很多事情,不管是主子还是殿下,或者是太子妃乃至是皇上,又岂是事事都能尽如人愿,以最简单的方法处之,须知这简从繁中来,化繁求简易。可是如今之势盘根错结,看似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暗中却关连着江山社稷和帝统大业,哪里又能随心所愿的?”

  “可是,我担心……”紫烟嘟着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扑通起来,有些事情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那只小船和小船上面的人。

  此时的若微歪倚在碧月的怀中,手里拿的正是碧月递给她用来擦嘴的帕子,放在唇边微微一拂,若微笑了。

  “这帕子用麝香熏了多久?两年还是三年?少说也有三年吧!”若微的声音温和极了,面容也十分安详,可是此话一出,立即激起千层浪,紧挨着自己的那个身子突然变得僵硬起来,碧月立即呆了。

  “主子在说什么?”碧月的目光霎时滞住了。

  “我先前只是奇怪,总觉得屋里隐隐的味道有些不对,可是总也查不出来,今儿才算见了真神。碧月,你不是太子妃的人,更不是太孙妃的人,自然从来也不是我的人。你是赵王的人!”若微的声音依旧如故,不见任何变化,可是在碧月听来却如同惊雷。

  “主子!”她虽然惊恐,却并没有松开拥着若微肩膀的手去叩头求饶,眼中虽然满是惊色,可是手臂却暗暗使劲,甚至可以说此前她是在扶着若微而现在则是在钳制着她。

  “不必用力,应该还有一会儿,这船就会浸水,就会沉入池中,不是吗?”若微笑了,不是有如春风拂面的淡淡的笑容,而是清脆的响彻整个湖面的笑声。

  “你,你竟都知道了!”碧月松开了手,颓然地跌坐在船舱中央,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眸,“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的碧月再也没了往日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更没有一贯粗笨木讷的神色,原本一身普通的蓝白相间的花布衣裙,没有一件钗饰在身的她,在碧波夏莲的掩衬下竟十分动人,女子的美不在乎五官与肤色,重要的在于她的气质和神韵,往常在人前装作卑微胆怯,自然不引人注目,而今天卸下所有的伪装,神态冷幽安祥,眉宇间现出毫不掩饰的精明与聪慧,便是如此的夺目与出众。

  就是若微也暗暗称奇,原来这个碧月,是取自“闭月羞花”之意。

  碧月永远都不会知道,使自己暴露的正是这方被麝香熏了三年之久的帕子,如果只是一两个月,那么若微相信,她是太孙妃的人。可是三年,就是说在朱瞻基刚刚纳妃之时,在太孙府就已经隐藏着这样一个手持利器意图不轨的人。她不仅仅是冲着若微来的,确切的说她是冲着朱瞻基的子嗣来的,不管是谁,只要她腹中怀有朱瞻基的子嗣就会面临这样的危险。

  那么,宫里宫外,普天之下,有谁不想让皇太孙有后呢?

  除了汉王就是赵王。

  两位王爷都有可能。

  然而在若微入府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中,特别是胭脂案和程嬷嬷之死,让若微几乎可以断定,幕后主使不是汉王。

  因为在此局中,最有可能被牺牲掉的是若微,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家人、族人。汉王不会如此行事。因为若微很清楚汉王会夺嫡,会为了皇位而害太子,瞻基,甚至是皇上,但是若微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为什么?因为在汉王的心中,她只是一个孩子,比寻常的孩子要可爱一些,他曾经对她不止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也不止一次在她坏了他的好事之后,而没有对付她,他甚至在她的面前从来没有隐瞒过他的野心,他的不满和他的委屈。

  所以,他不会。

  那么,就只有赵王。

  而当若微听到许彬派穆梓琦前来示警所说的那句话时她便更可以确定无疑了。

  “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呢?”指的应该就是黄俨。很早的时候若微就听瞻基说过,早年当永乐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在燕王府,朱棣的三个儿子虽然都是同母所生,但境遇各不相同。世子朱高炽因是长子又体弱之故,被燕王妃小心呵护亲自抚育,而二子朱高煦则被朱棣视为最像自己所以颇为偏宠,唯有老三朱高燧颇受冷落,是被乳母和太监带大的,这些太监中特别与黄俨投缘,可说得上是情同父子。如此一想,这黄俨身为阉人,所活一世除了名利再存些为“子”谋利的心思,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事情的始末详由应该就是这样。

  “其实,从我入府第一天,你就在有意地将我殿中的事情在府里传递,制造事端。圆房之日没有‘落红’,是你传给袁主子身边的李嬷嬷,以及宜和殿里的柳嬷嬷的?”若微谈及往事,丝毫不见尴尬,面对碧月不像是好不容易抓到的真凶,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而所谈之事也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是”!碧月不再掩饰,事到如今,掩饰和逃避都没有丝毫意义。她只是有些好奇,这个孙若微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识破自己的呢?

  “原本是让紫烟给曹主子去送胭脂的,可是你抢着去了。还对她说了那番什么‘用不了可以送人’的鬼话。”若微凝眸而视,在她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一幅生动的画面,又是一个原本聪明绝顶却不知为何误入歧途的美丽朱颜。

  “断肠草,是我在南京栖霞山时好不容易采摘的,它虽是毒药却也可以作为治病的良药,对于肺痨、毒疮等症有奇效,所以我不舍得丢弃,一直藏于书房琴桌暗格之内。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就连紫烟、湘汀都不知,更何况是司音、司棋等人了。只有你,在打扫房间,擦拭尘土时可能会接触到。我猜,这断肠粉是你透露给慧珠,也是你偷偷拿去给她的。同样,那天她带人来搜,也是在你指引之下,她们才搜出来的。”若微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女子,竟一直甘于在府中为粗使丫头,如此守拙,又如此狠心,究竟是什么力量能驱使她如此行事?

  “不错!”碧月点了点头。“就像你亲眼看见的一般,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我迎晖殿里所有的人都受了刑,也被拷问过了,湘汀、紫烟身上的伤经过半个多月才结痂转好,而你,伤的最重,且伤在背上,却从不让司棋她们帮你上药,不过十天,竟也好了。”若微笑了,“其实,你已经很小心了,小心到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即使是殿下恼恨你在太子妃和太孙妃面前做了伪证,我起初也以为你不过是耐不住重刑或是被诱骗所为。这才对你没有任何惩戒,也没有赶你出府或发往别处。”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发现的?”碧月仿佛有些不耐烦了,她冷冷地盯着若微,索性直接问出心中所疑。

  “一切的一切,都与太孙妃和慧珠有关,只有一个环节,一个人,与她们无碍,也着实讲不通。那就是程嬷嬷。”若微盯着碧月的眼睛,果然,只在一瞬间,她明亮的眼神儿黯然失色。终究还不是老练到失了本心,再狠毒终也会有会忐忑与不安。

  “谁能在被侍卫严密看管的迎晖殿里以断肠粉毒死人?先前的断肠粉也悉数被慧珠当成证物收走。谁手里还有?只能是当初报信之人,因为她可以有时间偷偷留一些出来。而且正因为大家一同被关押在迎晖殿中,才完全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在茶水饭菜中下毒。况且这人原本已经被毒死,为何又要移到井中装作溺死?简直是掩耳盗铃之举,不过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凶手。为了转移视线掩盖杀人现场而故布迷阵所用的拙劣手法。”若微面上镇定极了,她将手中的莲花一瓣一瓣摘下,揉碎,随即手中便是红白相间美丽的碎片,以手一扬,便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池水中。

  “我猜看守迎晖殿的侍卫中,有一个,一定与你极为熟识,对吗?”若微叹了口气,“这是你一个机会,说出来,便可以折抵先前所犯的重罪。”

  “哈”!碧月笑了,“你以为我会说吗?”

  “我不知道!”若微摇了摇头。

  “不会。府中我的同谋,再或者是我后面主使之人,我都不会说。”碧月面上浮起一丝幽怨之色,紧盯着若微说道,“我曾经为了今日的所作所为吃了很多苦,针刑、骑木驴、烙刑,等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那一批人,从小要经过数不清的训练才能出徒,而出徒之前最后一关,便是受刑,要受得住所有惨无人道的刑罚,没有退缩,没有疼死,这样才能真正被派出来。所以,对于一起走过生死关的人,我不可能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别人。”

  仿佛只是一瞬间,耳边音犹在,可是人已经扑通一声没入水中了。

  没有惊呼,甚至没有意外。

  因为该知道的已经知道。

  若微伸手拾起碧月掉在船板上的那块帕子,轻轻一扬,便随风而去,转了几个圈随即掉落在水面上,渐渐的沉入水中,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若微拿起船桨一点儿一点儿颇有节奏地向岸边划去。

  此船非彼船,原本碧月做了手脚,船到湖心便会漏水,可是却不知早已被若微察觉并掉了包,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涩意,别怪我,碧月,这样的结局对你而言也许是最好。

  第五十九章 郎情妾相依

  夜色如墨,新月如钩。

  迎晖殿里,若微与朱瞻基对座品茗,朱瞻基面色微愠,直视着若微目不转睛,仿佛有话要说又似乎是在暗自气恼,所以刻意赌气不想率先开口。

  “看什么?还在为刚刚那盘棋不快?若微自然知道殿下是刻意相让,怪就怪我实在不该赢的那般彻底,要是化为和局,或者只是小胜一两子即可,唉,也太得意妄行了,都是若微的不好,殿下别生气了,下次若微一定改。”若微扬着笑脸,说着软话,其实她心里明白,朱瞻基气恼的不是这个。

  “你,太……肆意妄为了!”朱瞻基仿佛想了又想,才在脑子里找出这么一个合适的词来,“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不管是什么事情,包括国家大事,庙堂上的争端我都没有隐瞒,什么事情都与你商量。可是你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事先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白白为你担心!”

  “殿下,殿下哪里像个傻子了?快让我好好看看!”若微笑着扳过朱瞻基的头,又把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唉!惨了,殿下这个当爹爹的原是个傻子,那我腹中的小宝宝会不会也……”

  “休要胡说!”朱瞻基双眼一瞪,伸手便在若微的脸上狠狠拍了一下。

  “殿下也知道是胡说,那刚刚自己还说,真是州官!”若微装作生气,鼓着腮把脸扭向一旁。

  朱瞻基反被她逗笑了:“什么州官?这官哪能越做越小,真是越发胡说了!”

  “就是嘛,我还盼着我的夫能步步高升,我也好跟着他沾光呢!”若微满面笑容撒着娇,样子憨态可掬如同稚龄少女一般。

  朱瞻基却没有笑,隔着炕几拽过若微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揉捏着仿佛要把她捏碎一般,面上神情颇有些幽怨。

  若微顺势缩在他的怀里,在他胸前拱了又拱,用自己的云鬓在他下颌处蹭了又蹭,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便能唤起朱瞻基心底最最温柔的情绪,果然朱瞻基的面色渐渐和缓,只是眼中含着嗔怒,低声喃语还在怪她:“你呀,怎么说都改不了自作主张的毛病。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既然已经知道是她了,派人小心盯着也就是了。为何偏要逼她现形?”

  若微靠在他的怀里,唇边含笑戏谑道:“殿下是心疼若微,还是担心若微处理不当,影响了大局?”

  “你说呢!”朱瞻基又要恼了,在她耳边轻轻一咬,“没心没肝,都说了这些事情交由我处理就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劳心费神的,也不怕伤了腹中胎儿?再说了,偏要以身犯险,在哪里不能谈,非要到湖心中央去谈。还一个人与人对决?若是那碧月被逼急了眼,做出什么危及你的事情来,你叫我怎么办?”

  最后一句,朱瞻基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竟带着几许哭音,仿佛有些悲从心起,又似内心深处真正惶恐极了。

  若微听了鼻子微酸,只是又不想与他作凄凄泣泣之状,于是撇了撇嘴依旧撒娇道:“自打进了你的太孙府,我就变成了木头人,整日里除了睡就是吃,再就是陪笑,陪聊,陪睡,一点儿脑子都不用动,如今再不做些事情,这原本的冰雪聪明的脑子怕是要成了榆木疙瘩。”

  朱瞻基就是满腹心事,听她如此说,也不由愁肠尽解,心情渐明,他拥紧了怀中的佳人,俯下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啄:“我宁愿你只作个木头人,乖乖待在房里,每日等我从朝中回来,一进府门就能看到你。不会突然失踪,也不会出任何的意外,总是乖乖的在那里等我。”

  “我知道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这样。殿下如果真的想让若微变成那样……”若微话还没说完,嘴已被朱瞻基用炽热的吻堵住,积蓄日久的柔情瞬间汹涌泛滥,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东华门外十王府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宅子,正是赵王朱高燧的府地。虽然夜已经很深了,然而书房内依旧火烛通明,朱高燧坐在书案前面色铁青,一旁侍立的宠妾红袖端着茶盏大气儿也不敢出,这屋里能摔的东西已经摔的差不多了,如今就只剩下自己和手中托盘上捧着的茶杯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也在瞬间成为碎片?

  正在七想八想之际,只听到门口有人回禀:“王爷,小柱子来了。”

  “快,快叫进来!”赵王腾地从椅上弹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正赶上太监小柱子从外面入内,小柱子刚要下跪请安,腿还没挨着地面,人已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

  “还行什么礼?快跟我说说详情!”赵王急不可待,拉着小柱子就往里走。

  “王爷!”小柱子看了看赵王又看了看立于室内一角的红袖,知道是赵王的宠妾,可是事关重大,有她在场怕是也不好开口。

  “滚,没眼力见的东西,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赵王大吼一声,吓得宠妾红袖立即捧着茶杯跑了出去,行色匆匆,手上不稳,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痛,那样真切,却又不能叫出声来,只能紧紧绷着一张玉面,眼中噙着泪水,慌慌张张地逃走。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赵王毫不在意尊卑贵贱,拉着小柱子坐在西墙下的罗汉床上。

  “二叔请王爷稍安。虽然碧月意外身亡,可是我们的计划应该还没有暴露。隐在太孙府上的人回话说,太孙府一切如常,不仅如此,皇太孙还厚葬了碧月,说是她为了救主而失足跌落水中身亡是难得一见的义仆,特意封了五百两银子,安排人送到她老家去了。而且还为此罚了微主子半年的例钱,又在众人面前重重责罚过了,从此不许微主子踏出迎晖殿半步!”

  小柱子一番话说完,赵王心里顿时觉得安稳了不少,可是转念又想,不禁忍不住起疑,“好端端的,明明是在船底做了手脚,让孙若微游湖时沉船,怎么碧月也跑到船上去了,而且还掉入湖中送了命。”

  “那船,也许还没来得及动手。听说那天碧月之所以在船上,是因为微主子身边的人都阻止她登船游湖,她恼了。所以贴身的丫头谁也没带,反而只带了碧月。而碧月是为了帮微主子捡一方随风飘落的帕子才不小心失足跌落水中的。”小柱子仔细想着慢慢说着,生怕自己传错了话,跟在二叔身边这些年,替二叔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必须谨慎万分,否则就是掉脑袋的大罪,而且要掉的也绝不是他和二叔两个人的脑袋,这些他都知道,所以他一向很是小心。

  赵王看着灯罩内微微跳动的烛火,细细思忖着小柱子话,心虽然安了,可是总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对上小柱子的目光又问道:“如今情势,黄公公有何看法?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小柱子听到赵王所问,立即站起身环视四周,又特意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看了看。

  “放心,我这儿尽可放心!”赵王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特意拉着他走进书房里间用来小憩的内室,坐在檀木屏风后的圈椅上,“说吧!”

  “二叔说,不管碧月死是不是意外,他们是否已经察觉,我们必须要加紧行动了。”小柱子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在赵王的耳边。

  赵王面色微变,原本黑红的面色微微发白,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已准备就绪,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大手重重拍在小柱子的肩上:“仲父终于肯帮我奋起一击了!”

  “嘘!”小柱子示意赵王小心,他凑在赵王耳边低语,“先除去他的心肝,让太孙府乱成一团,老头子自然急火攻心,大事必可成矣!”

  赵王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决,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与此同时,在距此处并不算远的太孙府内,宜和殿,慧珠与胡善祥两姐妹也在聊着类似的话题。

  怨恨之色同样出现在慧珠眼中,胡善祥的腿酸疼肿胀,让她叫苦不迭,夜夜不能安眠,慧珠就帮她用手轻轻揉捏,如此才能暂解不适之感,此时胡善祥躺在榻上,握着慧珠的手眼中泪光闪闪,面露凄然喃喃低语,“好姐姐,若没有你,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娘娘,暂且忍过一时吧。”慧珠一手握着善祥,而另外一只手还在她的腿上轻轻揉捏。

  “谁成想这怀个孩子这么难受,吃不下睡不着,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身子就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上天派来罚我的。”胡善祥泪如雨下,此时殿中无人,只有她们姐妹俩,也无须再装贤良,这才肆意放纵自己的情绪。

  “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样的话!”慧珠腾出手来,拿帕子帮她擦着脸,“怎么这些天成了病西施了,一会儿捧心说难受,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的。以前可不是这样!”

  “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胡善祥瞪大眼睛盯着床头悬着的幔帐,满腔幽怨无从发泄,只是恨恨说道:“我替他怀着孩子,这般辛苦,可是他正眼看都不看一眼。真是这样铁石心肠吗?我真怕,我拼了命生下这孩子,只不过是多一个人来陪我在这世间受苦。”

  说着,泪水又瞬间倾泻下来。

  慧珠看着她,原本想劝,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只是挽起帐子下床向外走去。

  “姐姐,你也不管我了?”胡善祥更是委屈万分。

  慧珠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盏茶的功夫,慧珠回来,手里端着一碗汤,双手捧到胡善祥跟前儿,“好娘娘,喝吧,安神理气的,喝了心里就舒坦了,也就不闹了!”

  “这是什么?”胡善祥半推半就,就着慧珠的手喝了大半碗。

  慧珠把碗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又端了茶水让胡善祥净了口,这才又挨着她坐在床边。

  “怎么样?好些了吗?”慧珠面上的神情安静极了。

  “好些了”!胡善祥有些不好意思,把头靠在慧珠的肩膀上,“姐姐,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慧珠笑了,伸手理着胡善祥的一头秀发,把缠绕在一起的一缕耐心地分开梳顺,又以一条锦带束住,扶着她躺好,拉开薄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睡吧!”

  这才熄灭了殿里的灯烛,只在墙角边留下小小的一盏,然后自己也挨着胡善祥躺下。

  妹妹的情形是典型的孕期躁郁症,当初太子妃怀第三胎时,正赶上郭嫔得宠,夜夜将太子留宿在她的房里,太子妃的寝殿成了冷宫。那时自己还很年轻,好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她知道那样高贵娴静的太子妃曾经在夜深人静时蒙着被子哭,那段时间她特别憔悴,心情也不好,当着外人看似正常,可是没人的时候常常自虐。

  后来,彭城伯夫人进宫来了,她给太子妃带来了这种安神的汤药,喝过之后,太子妃果然好了,夜里不再闹了,可以安安稳稳的入睡。

  所以慧珠知道,可是慧珠更清楚,得宠的郭贵嫔接二连三的怀胎产子,整个孕期,她不用这些东西,因为有太子陪着,她不会烦躁郁闷,更不会顾影自怜,悲秋伤感,觉得孤单无助。就像现在,孙若微也不用,因为她有皇太孙陪着。

  可怜的妹妹。

  她还不是太子妃,她还没有嫡子傍身,除了自己这个姐姐和太孙妃的虚名,她什么都没有。

  所以,自己这个做姐姐的,能不为她打算为她计划吗?

  “姐姐!”胡善祥用手臂推了推慧珠,“你睡着了吗?”

  “没有!”慧珠用手撑着头,对上胡善祥的目光,“怎么了?”

  “碧月的事情,很是有些蹊跷,像是冲着咱们来的。”胡善祥的声音柔柔的,此时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妹妹。

  “不会。”慧珠笃定地说,“若是因为之前胭脂一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故弄玄虚,孙若微不是那样的人,皇太孙更不是。”

  “那又是为何?”胡善祥声音更加怯懦,眼中透着惊恐之色。

  “好了,别担心,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我想,应该是冲着皇太孙来的。”慧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胡善祥立即大惊失色,她立时坐了起来:“什么?殿下有危险?”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慧珠将她重新扶好,“你呀,刚刚还作怨妇状,转眼间就为他急成这样?他若是能体会到你对他的心思,也不至于如此狠心。”

  “姐姐,府内争风原是小事,可殿下,殿下是我的天呀!天热,我会暖,天寒,我会冷。我有时会抱怨,可是我不能没有这天呀!”善祥说的情真意切,更是淌下两行急泪。

  “好了,好了!”慧珠伸手为她拭去泪水,“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讲。这事儿也是没影的,原本我也在猜测,只是觉得蹊跷,程嬷嬷的事儿不是我做的,可是我也明白应该不是孙若微所为,那会是谁呢?是谁能在咱们府里杀人?而且这个人对咱们府中的人和事了解甚深……这么做,为的是什么?这世上的争端,若不是女人间的争宠,就是男人间谋利。想要在太孙府谋利,那对象就只有皇太孙了!”

  “姐姐!”胡善祥立时惊慌失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你,快去跟皇太孙说,让他小心,让他防备!”

  “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跟皇太孙说?咱们说的话他能信吗?”慧珠的语气突然冷了许多,怒其不争,一向果敢执着的妹妹怎么进了宫变得这么懦弱无用了呢?一个情字,就让她变痴了?原来的精明都跑到哪里去了?

  “姐姐,你,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帮殿下吧!”胡善祥的声音里充满哀求,却不知她越是如此,越激起慧珠心底的不平与忿恨。

  “哼!”慧珠轻哼一声,“他哪里用得着咱们!”

  “姐姐!”胡善祥瞪大眼睛,显然不明白慧珠话里的意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咱们已是自身难保,这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先看看再说吧!”慧珠仿佛是困了,说着说着,闭上眼睛把头扭向外侧,不再出声儿。

  胡善祥愣了半晌,也只得躺下,可是如此一来,又是一夜无眠。

  第六十章 蛹化碟舞苦

  山东乐安汉王府西福殿内,侧妃李秋棠躺在美人榻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手拿一对美人捶正轻轻地为其捶腿,此人正是月奴。

  身后一位五旬左右的嬷嬷端着汤药立于一旁,面上尽是踌躇犯难之色:“这可怎么好呀?已经是第二胎了,又没保住,王爷面前,我们可怎么交待呀!”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不是还在吗?”李秋棠丝毫不见难过,反而带着一丝轻松和喜悦,月奴暗暗有些心惊,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可是应该不会,从小自己就很敏感,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似低着头认真做事,可偏偏大事小情一切尽收眼底。

  只是她还是不够老练,所以她面上的变化被李秋棠捕捉到了,她忽然用力一蹬腿,正踹在月奴的心窝上,月奴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她惊愕地对上李秋棠的眸子,眼中满是疑问,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匍匐在李秋棠的脚下,双手自打面颊,不发一语,只是充满节奏的掌嘴声。

  “云妈,你下去吧。”李秋棠探起身子挥了挥手,老嬷嬷应声退下,临了又用不忍的眼神儿看了一眼月奴。

  于是月奴又多挨了几巴掌,那便是李秋棠打的。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李秋棠问。

  月奴回道:“因为多事!”

  “如何多事?”李秋棠追问。

  “主子在说话,不该听,不该想!”月奴照实回答,自从入了汉王府跟了李秋棠在这西福殿内,这些日子以来,她不知挨了多少打,有李秋棠赏给她的,而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打自己,李秋棠说这就是磨砺,要有长进,都是这么过来的。

  月奴不知道,这个都是里面,是不是也包括李秋棠自己,只是她没敢问,因为她隐隐已经知道李秋棠其实应该也包括在内。

  “错!”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打在脸上。

  李秋棠最大的好处是,从不乱用刑,不会用什么让人闻风丧胆的“针刑”“夹刑”“烙刑”,更不会打板子挨棍子,她只是打耳光,而且只让你红肿,绝不让你留下印迹,这也是一门技术。

  “你记住,主子们的事情,就是让你听,让你看,让你记的,否则我要你何用?只是刚刚你错就错在听了,看了,记了以后,你脸上表现出来了,还让我看出来了,这就是死穴。若是这点不能改,你以后怎么成事?还未成事,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李秋棠话音柔媚,音调极为动听,但是这字字句句却如同针扎一般,让人疼痛难抑。

  月奴重重点了点头:“谢主子提点。”

  “你,刚刚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李秋棠目光如炬直盯着月奴,“照实说,不许有半个字隐瞒!”

  “是!”月奴知道,这是又一次的考问,李秋棠对自己的严苛令人发指,虽然她教自己的都是些在豪门宫苑中生存的阴谋与构陷法则,但是月奴知道,她是认真的在教。

  “我在您的脸上看到了不屑。”月奴照实回答。

  “哦?说说看!”李秋棠忽然间神色变得和缓起来,甚至唇边还含着淡淡的笑意,她看着月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一件作品,竟有些洋洋自得。

  “您不屑给王爷生孩子。”月奴说。

  “哈!”李秋棠笑了,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接着说。”

  “所以我猜,这一胎,是您自己弄掉的,本不关吴侧妃的事情。”月奴说完,定定的对上李秋棠的眼睛,目光中没有惊恐,只有安静。

  “哈哈!”李秋棠笑得更加厉害,“好丫头,有长进,不错不错。”

  “只是,月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所以才会疑惑,所以才会走神儿,也才会让主子看穿。”月奴继续说道,她知道自己在李秋棠面前唯有悉数坦白,不做半点儿隐瞒,才能慢慢得到她的信任。

  果然,李秋棠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代之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月奴不知道这悲凉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无奈还是一种作态,因为李秋棠实在太会演戏了。

  “你记住,当你准备给一个男人生孩子时,这个孩子和这个男人就是可以让你为之放弃生命的。否则,宁愿不要生。”李秋棠还待再说,只是她的目光瞥到大门口那一抹紫色,立时改了主意,“去吧,退下吧!”

  “是!”月奴站起身向外走去,在殿门口被一双大手狠狠钳住,他不容置疑地托起她的脸,仔细凝视了一番,随后对着她的嘴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唇上有了血腥之气这才松嘴:“滚!”

  “不是人!他们都不是人!”月奴强忍着眼泪夺路而逃,可是她知道,自己如今又能逃往何处呢?

  “怎么,被狐狸绊住了,还不舍得进来?”李秋棠提高声调冲着门口喊了一句。

  汉王这才大步入内,一屁股坐在那张原本不是很宽阔的美人榻上,差点儿压着李秋棠的娇躯,又似乎是要把美人榻做塌才甘心。

  李秋棠啧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正是有火,才找你来泄火!”汉王一把扯开李秋棠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膀子和高耸的胸脯,如同一头猛兽一般低下头更是一阵袭击。

  “你闹够了没有?青天白日的,就没有一点儿正经事要做?”李秋棠虽不阻拦,但是一语脱口立即起效,汉王像是被抽干了气的纸人一般,立即软塌塌的歪在一边,他喘着粗气恨恨说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什么鼓动流民作乱,然后以府中亲兵乔装暗助,等声势做大之后,再帮助朝廷来剿。如今可倒好,剿是剿了,功也立了,父皇也赐了赏。可是于局势丝毫无益呀。东宫还是稳若磐石。我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方宾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现在追着蛛丝马迹正在暗查本王。”

  “没什么好奇怪的!”李秋棠从榻上坐起看了一眼汉王,她独自站起身走到里间坐在妆台前,拿起桌上的玉梳打理着自己微微有些蓬乱的秀发,对镜凝眸,愁丝微染,“方宾那个人做事一向谨小慎微,若无实证,他绝不敢对旁人吐露半个字。而且,就算有了实证,兹事体大,他也不敢说。到时候,正可以施加压力将他拉为己用。”

  “哦?原来你还藏着这手棋?”汉王也是绝顶聪明,听了李秋棠的一席话,顿时觉得心安多了。

  “王爷现在应该关心的正是红袖。有多少日子没传消息过来了?咱们这边暗自准备,老三应该也没闲着。咱们身处乐安,他可是在京里,与紫禁城就隔着一条街,近水楼台先得月,别到时候让他抢了先,咱们空忙了一场。”李秋棠用玉簪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更添娇媚,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汉王又凑了过去。

  “老三为人谨慎,戒心很重,红袖虽然是他的枕边人,也算得宠,可很多事情就是红袖也打听不出来,只是听说他们应该在瞻基那儿安排了人。”汉王伸手去摸李秋棠露在外面的玉颈,被李秋棠用手打开。

  “让红袖一定想办法搞清楚。太孙府可不是那么好安排人的,想当初从南京到北京,咱们也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他怎么就成了?若真是在太孙府有人,这先机他们是占定了。”李秋棠目光中透着让人参不透的玄机,话语也深奥了起来。

  汉王闻听此语,并不十分以为然,他随意从李秋棠妆台上拿起一只金钗为她别在发端,“老三想事情与我向来不一样。瞻基那小子虽然机灵,在朝堂上也能帮衬着皇兄,可终究是个青涩小子,嫩得很。我没精神去盯着他,咱们只图东宫,若是太子不是太子了,他这个太孙还有个屁用?一个藤上的瓜,一并除之。”

  “笨,我看你就是没有老三机警。我如果猜的没错,老三这招棋才叫狠,他是想斧底抽薪。”李秋棠伸手拔掉汉王为她插好的那支钗重重丢在妆台上。

  “你的意思是老三要对瞻基下手?”汉王仿佛有些不信。

  “皇太孙是老头子的心肝,没了心肝老头子还能活多久?朝中一乱,你在乐安,没有帝诏不得入京,他老三可是人在京城。傻不傻呀你!”李秋棠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手在汉王头上狠狠一戳,转身向外走去。

  “你做什么去?”汉王追问。

  “帮你联络一个人,关键时刻,他可以助你调动济南的兵马。”丢下这句话,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李秋棠姗姗向外走去。

  只留下汉王一人对着她的背影,痴痴地想着心事。 大明皇妃(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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