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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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最初发现自己喜欢岑瑾,是在初二。
她记得很清楚,上午第三堂课间,她去开水房接水,一手抱着练习册,一手捏着水杯,杯盖太紧,她试了几次都拧不开,岑瑾就在这时进来,接过她的杯子,灌满水又拧好,再把杯子送回她手里,说一句“小心烫”。
初中的开水房很小,每次只容一人,其余人在门外排队。岑瑾不是她后面第一个,却是唯一一个进来帮她的,也许因为她高,看得清里面的状况。
回班路上她脸红了一路,心动的感觉要把她淹死。
岑瑾成绩好,但在班上存在感不高,总是一副闲闲散散、自得其乐的样子。
小杜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但这么确凿地定位到某个人,岑瑾是第一个。
从此她借每周一次的美术特长班,和岑瑾交流日漫和绘画。那时岑瑾没什么零用钱,只能去书店看漫画,小杜便把午饭钱攒起来,租最新的漫画和岑瑾一起看。
这招相当奏效,初二下学期两人已经称兄道弟——怎么拐成兄弟了呢,还不是岑瑾带的,小杜怀疑她可能不是同道中人,但努努力未必没有掰弯的可能。
初二发生的另一件事,改变了小杜的一生——她在家撞见母亲通*奸,可以说直击全程。
小杜个子小,长到一米五就弃权了,这也有个好处,她可以假装出门补课,实则一闪身钻进鞋柜,等爸妈走了再出来,在家玩一天。
那天她不想补课,又躲在鞋柜里。她爸走了没多久,她正在心里催她妈快走,一个男人来了,过一会儿只听她妈大喊大叫,小杜吓坏了,从鞋柜里滚了出来,然后把全部细节一览无余。
男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人在那种状态下的叫声,许多年都是她心里的噩梦。
何况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她妈对她百般收买,让她守口如瓶。其实就算不收买,她也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初三下学期,她爸要去南方大干一场,小杜转学,和岑瑾刚刚萌生的“友谊”中断了。
小杜家做烟酒生意,那些年很赚钱。到了南方人生地不熟,差点蚀本,她爸就又回来了。但她妈靠上当地一个男的,留在南方,很快又有了孩子。这件事好像很羞耻,家里亲戚都不知道,直至高中时她爸另有新欢,大家才知道她父母离婚了。
小杜就这样成了“弃儿”。
很多年后小杜明白,她爸或许那方面不行,但对少年懵懂的她,创伤就是在这时降临的。
整个高中她都处在抑郁中,不想学习,不爱干任何事,花钱打游戏、买漫画,消磨时间。
只有见到岑瑾会让她高兴,可路思停偏偏出现,岑瑾很快就把她忘了。
她一见岑瑾提起思停的表情,就知道岑瑾并非不喜欢女生,只是不喜欢她。
这很正常,她甚至没勇气争一争,岑瑾是向阳生长的人,而她的人生向下沉,她只想这么混下去,反正就算努力也一样孑然一身。
陈灿是她生命里一道短暂的光。这女孩高高瘦瘦,也学美术,就像岑瑾的低配版。
可陈灿慢慢发现,小杜只是表面上活泼,私底下很颓,就连一起旅游都没兴趣,只喜欢缩在屋里彻夜打游戏,两人很快分了。
上了大学,小杜又缠在岑瑾身边。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求生欲。
看到岑瑾努力拼搏的样子,她觉得有希望,看岑瑾和思停爱得火热,她也觉得美好。
岑瑾是她生命中最优秀的人。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不算太差。
“岑瑾,你和思停……那个过么?”有一次她问。
岑瑾不屑地笑笑,“废话。”
小杜也笑笑,知道自己一辈子过不去这个坎。
她不想和任何人“那个”,即便是岑瑾也不行。她一想到“那个”就想起初二那一幕,这时她必须吃药,大把大把的药,否则她会尖叫,会想要砸碎一切。
思停消失后,小杜并没立刻去抢岑瑾,还设法帮岑瑾找过思停。
可眼看着岑瑾成为另一个她——消沉混沌,整天打游戏,靠安眠药睡觉,她开始恨思停。
让岑瑾高兴起来一度成为她最大的梦想,潜意识里她觉得,如果岑瑾好了,她也会好,这将是她一生最有成就感的事。
那几个月是小杜和岑瑾距离最近的日子。她在北大附近租了房,和岑瑾一起吃、一起玩,跟一帮网友唱K、泡夜店……即便岑瑾自杀也没让她气馁,反而相信历经了生死考验,会和岑瑾绑得更紧。
出于这种幻觉,思停给岑瑾打电话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听,又毫不犹豫地隐瞒。
她护着岑瑾,像护着自己的血槽。
有句话说,抑郁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没错,那种生命的活力,才是她从岑瑾身上贪求的东西。
直至岑瑾终于受不了她。
“你为什么只对思停念念不忘?”那是她最后一次问岑瑾这个问题。
这次岑瑾的回答很认真,“因为和她在一起,我喜欢我自己,喜欢生活,喜欢这个世界。”
小杜终于明白,岑瑾和她无法同路的根源。
她总是从别人身上吸取光和热,但她自己的生活仍是泥足一片——没有规划,不想努力,对任何专业都不感兴趣,只会问家里要钱,正如家里只会给她钱。
所以包丽出现时,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投入那个怀抱。
她们是一样的人,一样无聊和无望。
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早有预感。
***
婚后第三年,岑瑾如愿迈入博士生涯。
北大支持深城社科院建设,派刁占华驻站扶持历史所,这是岑瑾意想不到的幸运。平日她在深城聆教,独立承担一些课题,遇有重要学术会议才去北京。
但她这次去北京却是为了体育。
北大新设了女子击剑队,拟参加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不料资格赛上一名队员检出兴奋剂,不失为一桩丑闻,学校临时决定换人。
练习击剑的女生不多,巧在岑瑾重返校园后对击剑很感兴趣,从业余玩玩到定期训练,水平不输一般队员。学校让她打场比赛,乐观的话或可入选大运会。
岑瑾一抵京便紧张训练,给她安排的陪练是运动医学院的博士,北体大的心理学讲师,罗桓。
罗桓从小学击剑,打过奥运会,退役后走上学术道路。
最后一次训练结束,岑瑾挥汗如雨,罗桓笑道,“半路出家,水平不错!”
岑瑾摇摇头,“老了,体能跟不上。”
“哈,你才多大,结婚了吗?”罗桓问。
“三十了,结婚三年。”岑瑾说,眼角挂着淡淡的笑。
“哦,你先生也搞科研?”罗桓问。
“我太太经商。”岑瑾说。
罗桓明显惊讶,又礼貌地笑笑。
“有空吗,一起吃个饭?”罗桓说。
岑瑾点点头,“去勺园吧,我请你。”
罗桓在体育部无名无衔,义务陪练完全出乎对击剑的爱,岑瑾本也想答谢他。
菜上来,岑瑾还在为之前罚下的运动员惋惜,“资格赛何必用兴奋剂,白训练了那么久。”
罗桓说,“我听说她不是为比赛服用的,而是本来就有用药习惯。”
“哦?平时训练也用兴奋剂?”岑瑾从没听说过这种情况。
罗桓摇头,“不是训练,有可能是情绪疾病,比如抑郁、PTSD一类。”
岑瑾想了想,“据说她也是体大来进修的,经常运动的人也会抑郁?”
罗桓笑笑,“当然,运动员的心理问题不容小觑,我就是研究这个的。”
哦对,罗桓可是执业心理咨询师,听说给许多国家级运动员做过赛前心理辅导。
“我以前有个同学,本来是很好的田径选手,后来因为心理问题”,罗桓摊了摊手,仿佛难以言表,“那年的事还蛮轰动的。”
“什么事?”岑瑾随口问。
“她和一个朋友吸毒过量,在五环车毁人亡。”罗桓说。
岑瑾的汤匙停在嘴边。
“那年你还没来北京吧?”罗桓说完想起,“哦对,你本科就是北大!那你也许知道,七八年前的事。”
“你那个同学,叫包丽?”岑瑾问。
罗桓耸了下眉毛,“对,你认识?还是你听说过?”
“听说过,挺轰动的。”岑瑾说。
罗桓点点头,“就是包丽,其实她很反感训练,必须吃兴奋类药物才能刺激自己去训练,这类药物成瘾之后就容易吸毒。”
岑瑾心跳加快,遗忘多年的人和事又浮现脑海,包括小杜那句“时候不多了”。
“她同车的那个朋友,是被她教唆的吧?”岑瑾问。
“不,恰恰相反。”罗桓说,“是那个朋友把她领上吸毒的路,我至今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杜绮若。”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岑瑾的筷子差点掉落,连忙定了定神。
罗桓看看她焦灼的眼神,以为她八卦心起,便笑了笑,“我们这行不能泄露病人隐私,但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说也无妨,我本来打算写成案例的。”
他喝了口水说,“这个姓杜的女生有PTSD和躁郁病史,生前已服药三年。她认为包丽从事体育,有接触兴奋剂的渠道,就从她那儿买药,两人逐渐发展为恋人关系。”
罗桓说完又看看岑瑾,见她专注地听着,他继续说,“包丽在一次赛前检出兴奋剂,供出了服药史,我导师介入心理辅导,效果不错,包丽就把小杜介绍过来,但这个小杜……”罗桓似在思考措辞,“说她聪明也好,说她顽固也好,她认为包丽介绍她做咨询不是为她好,而是想解决她的心理问题,哄她上床。”
岑瑾的眼角跳了几下,问道,“真是这样吗?”
罗桓笑笑,“无论包丽的动机是什么,小杜的用药剂量大得可怕,她从医院开不出那么多药,才想从包丽入手。包丽在一次咨询中说,小杜让她一起吸毒,说毒品和情绪药物有类似成分,我们劝诫过,但考虑到病人的心理状况,未能及时通报警方,没想到酿成悲剧。”
“那她……”岑瑾说,“这个小杜,她在咨询中说没说过为什么……”
“家庭”,罗桓说,“她的创伤来自家庭。她没明确说过,但我们从一次经过她许可的催眠中推测,她家庭中发生过创伤□□件,令她对包丽的X请求产生排斥,甚至是……”罗桓的面色凝重起来,“我甚至认为她讨厌包丽,那场交通事故……”
岑瑾抬头看看他,“你是说,有意为之?”
罗桓耸耸肩,“那是警方的事了。这个案例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它模糊了药物、兴奋剂和毒品之间的界限。你知道,训练需要运动员长期处于较高激素水平,一旦停训,由于激素的落差,人的心理状态会受到极大影响。如果追求更高刺激,几乎必然走向用药、吸毒,所以我们现行的训练体系,是否过于强调比分和竞争,忽视了人的心理属性?”
岑瑾静静地听完他在专业领域的总结陈词,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小杜是否还说了什么秘密,有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但罗桓只礼貌地笑笑,“这话题太沉重了吧?看来我也老了,唠叨起来没完。”
“没有”,岑瑾说,“你讲的很有意思。那个姓杜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创伤?”
罗桓摇摇头,“她很聪明,我相信就算上法庭,她不想说的谁也问不出来。正因如此,她也很可怜。”
岑瑾无言以对。
罗桓和她训练几次,或许有追她的意思,今天听说她已婚,断了这个念头,又聊了这样的话题,吃完饭明显觉得气氛有点凝重。
“明天要比赛了,加油!”罗桓和岑瑾握了握手,“其实做个业余选手蛮幸福。”
岑瑾笑笑,“多谢罗指导。”
她走在秋日的校园里,思绪难平。
其实人间没有真正的比赛,如果有,只有一场:和时间赛跑——但注定徒劳。
能做的,毋宁是和时间和解。
小杜,你怎么不懂,家是不能选择的,但可以创造。
所有亲人、爱人,最初都是陌生人,有些人遗失,有些人背弃,但总有些人永远不会走,她们才是你活着的理由。 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