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经济增长新动力(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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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会游泳

  一场空洞的露天历史剧,一出舞台剧,漫无目的的羊群和牛群,一根被扔在狗群里的骨头,一点被丢进鱼塘的面包屑,辛苦劳作的蚂蚁,受了惊吓快速逃跑的老鼠,被线绳牵引跳动的木偶——这就是生活。

  面对这一切,你必须要保持镇定,不要心怀鄙夷,也不要忘了人存在的价值永远不会大过他野心的价值。

  ——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沉思录》

  2010年2月

  最先抛弃沉船的不是老鼠,而是懂得如何游泳的船员。

  到2010年2月,种种迹象毫无疑问地表明,Adchemy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一次为了穆尔蒂虚妄的个人野心而制造的大型献祭。现实生活很有教育意义,但是学费也太高昂了。

  公司有麻烦的第一个迹象连外人也能看到,任何有一点人生经验的创业公司员工都会警觉:除了穆尔蒂以外,公司的早期员工全都离开了公司。每一位其他创始人和早期员工都已离开。正如库尔特·冯内古特在《蓝胡子》里所写的,永远不要相信一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除非你知道他为了活下来都做过些什么。对于Adchemy这个案例,穆尔蒂不仅仅是幸存者,更是大屠杀的始作俑者。

  创业公司官网的“团队”页面会把前联合创始人和前员工清理掉。在这个公司自己撰写的官方历史里,只会提到当前领导层。一些叙事也会被修改,从而使现有团队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他们过人的集体智慧马上就要带领公司一飞冲天了。这些谎言会被当成全公司的集体共识灌输给你。只有小心地登录CrunchBase进行查证,或者发邮件给相关的职场联系人,你才有可能听到完整的故事。永远不要为大屠杀的幸存者或始作俑者工作。不然你会后悔的。

  第二个迹象是,这家公司正在赚钱,并且赚了很多。是的,你没看错,正在赢利是另一项很能说明Adchemy存在问题的迹象,这种迹象在创业公司里并不多见。Adchemy当时的主打产品是用来减少人工的广告自动投放软件。硅谷科技圈有一个说法叫“吃自己的狗粮”,意即使用你自己做的产品。Adchemy公司就养了一支营销团队,用自家产品为互联网上的一些灰色产业进行“客户开发”。Adchemy本身不卖东西,但它帮卖东西的人投广告,寻找潜在客户,然后再把客户的资料转卖给这些机构。比如卖给Quicken寻找抵押贷款的客户,给凤凰城大学寻求在线教育的客户(光是听到这两个名字我就恶心)。这一业务每个月能给Adchemy带来约600万美元的进账。正如信托基金只会让瘾君子的沉沦持续更久,让他更痛苦,一家有现金流但是产品停止进化的公司早晚都会死掉,只不过有钱可以让他们装模作样地撑一阵子,但在这一过程中,死亡也会变得越来越无法逃脱。如果他们在维持公司的同时能积极探索核心业务之外的盈利点,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方案,但这一方案稍有不慎就会走偏,管理层必须高度自制,确保公司全体能齐心协力。而穆尔蒂就像是已经海洛因成瘾的实验室小白鼠,总是忍不住撞击那个释放毒品的控制杆,再也没办法停下来。

  第三个迹象是,Adchemy的实际产品没有一位真正的用户。如果你看到一家公司的季度报告里只是列出一系列新合作厂商的标志,公司宣称它们都是Beta版的测试用户,将来随时会蜂拥而至来送钱,那你绝对要小心了。一个季度如此还好,但如果一年以来每个季度都换一批新的Beta用户,并且没有任何一位曾经的Beta用户转变为签署正式合同的固定客户,那么这一切就都是虚假繁荣。你看到的不过是公司销售团队正在联系的潜在顾客列表的图标版罢了。

  公司患有晚期癌症的最后一条迹象听起来有点反直觉:员工们异常忠诚。

  尽管穆尔蒂的管理能力有限,但Adchemy的200多位员工里依然有很大一部分对他和公司十分忠诚。其中许多人是非常有才华的专业人才,只要他们愿意,换工作易如反掌。但他们选择了忍受糟糕的管理和不公正的待遇。穆尔蒂的任性脾气是传奇性的,他经常羞辱员工,有时候还毫无正当理由地开除他们。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朝我扔过来一个橄榄球,当时我正站在一面落地玻璃前,不得不接住球,结果弄伤了我的手指。事后他公开嘲笑了我好几个月。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好玩!然而很多员工非常认可这家公司,甚至还自己出钱把期权换成了公司股票。这会花掉他们大部分积蓄,如果公司做不成,一切都会打水漂。即使在离职或者被开除以后,Adchemy的前员工也经常组织聚会,继续喝酒聊天,仿佛开同学会一样。请记住:如果你加入的那家公司留住员工的策略是培养他们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你就加入了一家错误的公司。

  圣人奥古斯丁认为升上天堂的最佳途径是找到前往地狱的路,然后远离它。亲爱的读者,我已经为你们走了够多的错误道路了,请千万吸取我的教训。

  如果人人都相信一个幻觉,比如民主或者宗教,那么它就成了真理,至少比随便什么人的脑子里天马行空的火花要真实。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下一位比尔·盖茨或者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只是还没得到大家认可,那你就会在所有地方看到不公。你给自己的价值一个定位,但是社会给了你另一个。你对自己的认识和社会对你的评价之间有巨大差距,这造成了你所感受到的不公平。将这份差距乘以你的自尊心,你就得到了足以驱动你逐梦创业圈所需要的愤怒。

  带着这种充满愤怒的状态,我开始准备我们的Y Combinator(美国知名创业孵化器)申请。

  有两名Adchemy员工和我关系还不错,随后几个月里我们讨论了创业点子。一位是之前提到过的马修·麦凯琴,也叫MRM(他全名的缩写),我们一起搭建过实时竞价引擎。他是公司里最资深也最有生产力的工程师。他作为首席工程师,我作为研究科学家,合作过很多次。另一位是阿吉里斯·齐姆尼斯(Argyris Zymnis),一位刚刚从斯坦福大学某著名人工智能实验室毕业的高才生。他是Adchemy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既因为他在机器学习方面的造诣,也因为他高超的编程技术。

  然而,除了午餐时间的对话和星期日莫名其妙的电话聊天外,我们并没有清晰的商业计划。在某个犯拖延症的星期一,我决定读一篇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的文章。保罗,创投圈人称“PG”,在互联网的早期创建了一个叫Viaweb的在线商城建站工具。1997年,Viaweb被雅虎以4 000万美元的价格收购,并最终演变成雅虎购物。获得财务自由的保罗·格雷厄姆在硅谷创办了另一家更有影响力的机构——Y Combinator(下文简称YC)。YC每年举办两次创业公司“训练营”,每次持续三个月。经过精挑细选的几十家有望成功的创业公司会得到一小笔钱,并被要求在三个月后交付产品。有些团队来的时候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有几行胡乱hack出来的代码和一个点子;另一些公司已经融到了钱,带着一系列实际的问题来寻求解决方案。三个月之后,他们会在所谓的“演示日”(Demo Day)展示自己的产品,湾区风险投资人的日历上基本上都有这个重要活动。

  PG作为创业布道师,在创业者的心目中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他大概是除了马克·安德森以外,唯一拥有优美文风的科技界人士。他清晰易懂的文章不带任何自我色彩或装腔作势,可以作为科技爱好者的创业指南。他有哲学和形式逻辑方面的背景,其结构缜密的专题写作常令人想起经典的直言三段论,这些文字读起来就像苏格拉底语录一般。他能轻松拆解多轮融资、雇用人才、现金流、产品开发等话题,游刃有余。

  我忘了他的文章目录网址,于是在浏览器里输入“ycombinator.com”。这个极简主义的网站上有一张极客站在橙色墙面前的照片、几个媒体链接以及一个诱人的链接:“现在申请创业资金,截止日期:2010年3月3日。”

  怎么这么巧?

  想法1:我们应该申请。

  想法2:今天已经3月1号了。

  当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引诱潜在合伙人放弃稳定工作陪我创业的经典举动(你也可以这样做):我给了阿吉里斯一份打印出来的PG的博客文章《如何开始创业》(How to Start a Startup)。这篇文章简直是让人上瘾的创业入门毒品。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们偷偷摸摸地在办公室或者干脆溜去附近的咖啡馆准备创业方案。大部分文字内容由我执笔。

  写作是什么?

  写作就是我作为作者,把脑子里的想法通过语言的艺术传递到你脑子里的过程。但是人类创造语言不是为了发出信息,而是为了接收信息。我要传递的想法常常是站不住脚的,你并不能根据我对这个想法的激情做判断,而是要利用你自己思想的完美与敏锐做判断。因此我们不吝称赞最优秀的骗子为“善于表达的人”,因为他们可以让听众和读者爱上投射进他们脑海的想法。这一过程是让男人开出巨额支票,让女人脱掉衣服,让大众阅读并追随你的最主要步骤。你需要的只是词语,即一堆按照特定语法和文化品位组装起来的文字。细想起来这不禁令人赞叹。

  我的两位队友已经开始搭建一个简单的可以用来展示的样品了,就好像我们已经通过了竞争激烈的初选,收到了去YC合伙人面前演示的邀请。

  工作分工已经开始明确。我的队友对于写代码让电脑做困难的事很在行。我的特长在于用语言让别人做困难的事以及找到值得我们下注的地方。他们不完全信任YC这套玩法:资金微薄,却要让出一大部分股份,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对他们来说)。而我则像虔诚的教徒信任上帝一样,完全相信这对我们的未来至关重要。事实证明我的决定非常英明。

  那我们的点子到底是什么?

  简单回答:这不重要。

  和所有最精明的早期投资人一样,YC更看重我们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团队,而非我们可能想出来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点子。后者其实只是用来评估前者质量的,其本身并没什么价值。

  不相信我?你觉得你的想法很值钱是吗?

  那试试去兜售它吧,看你能卖到什么价钱。没人执行的点子,或者没有一个出色的团队来执行的点子,就像是屁股和意见——人人都有。

  同时,有两件事可以马上向风险投资人(或者任何一位科技业人士)证明你是创业“菜鸟”:第一,宣布你现在想“低调”一点,也就是说,你的点子的潜在价值实在太大了,你必须继续保持神秘;第二,要求别人在和你谈判前先签好保密协议。为了免去大家的麻烦,你还不如在额头处写上“失败者”三个字。一位硅谷圣人曾经说过,只要你的点子足够好,没有人能把它偷去。你要担心的是如何让更多人接受它。

  不过,为了方便叙述,我还是说一下我们的点子吧。

  市场营销领域一直存在的一大挑战是:线上和线下世界之间的鸿沟。你在互联网上的行为和你的数字人格,与你在线下购买了什么东西是完全无关的。这两份数据流极少有交汇的时候。试想,如果广告商知道你在本地沃尔玛超市买了超大包装的纸尿裤,他们会给你看什么线上广告?相应地,如果你正在网上搜索某件特别的电子产品,如果有人告诉你这玩意儿在你家门口的百思买(Best Buy)就能买到,你还会愿意等两三天后才寄到的快递吗?所以,我们打算给本地商户做一个应用程序,让他们只要扫一扫产品条码就能自动生成线上广告,告诉附近的人这东西在线下有售。

  下面是一点创业学基本常识。

  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创业点子,请先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点子要成功,需要发生多少奇迹?如果答案是不需要任何奇迹,那么摆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创业项目,而是平常的商业行为,比如开一家洗衣店或者搞货运。对于这样的项目,你只需要一点点本金和有限的运作,就能在一个供需合理的市场里赢利。

  对创业来说,奇迹是必需品,并且是特定数量的奇迹。

  大多数成功的创业公司只仰仗一个奇迹。对Airbnb(爱彼迎)来说,这个奇迹是人们愿意把家里的空房间或者周末度假屋拿来接待陌生人,这是用户行为的奇迹;对Google来说,这个奇迹是创造出好用程度远超同时期竞争对手的搜索服务,这是技术上的奇迹;对Uber或者Instacart来说,这个奇迹是有足够多的人愿意通过网站或手机来购买线下世界的服务,这是消费者服务流程的奇迹;对Slack来说,这个奇迹是让人们像和女朋友聊天一样工作,这是商业事务流程的奇迹。

  对大多数面向消费者的应用来说,这个奇迹很简单:让用户使用你的应用程序,然后找到他们在使用键盘或触屏与你交互时最能帮你创造财富的时机。那也是Facebook的奇迹——让全美国所有大学生都加入他们的平台。Facebook当然要解决很多技术难题才能支撑用户的增长,不然他们也无法活到现在,但那不是他们成功的原因。这种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奇迹,让投资消费者应用看起来像是在买彩票。它真的就是一个基于用户增长的赢率极低的幸运大转盘而已。

  垃圾创业想法的一大特性就是它的成功需要至少两个奇迹。我们的点子不巧正属于这一类。我们需要实现以下《圣经》级别的奇迹:

  ● 小商户必须使用我们的产品来管理所有的推广工作。

  ● 我们必须解决如何用手机高效扫描条形码的问题。 注释标题 2010年左右,条形码读取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没过多久,一家叫RedLaser(红色激光)的公司解决了它,而eBay(易贝)立马收购了这家公司。

  ● 我们必须生成一个全面的零售商品数据库,其中包含商品的价格、客户评分、型号等数据。

  ● 我们必须依据商品数据库自动生成广告。

  ● 我们必须设计一个世界上最好用的、哪怕是不懂营销的人来用也能上手的、面向小商户的市场营销管理流程。

  以上有5项奇迹,而它们还仅仅是开始(更不要提那些实务中的挑战,比如融资、创始人之间的协调等)。这让我们至少需要比一般人多完成4项奇迹,其中任何一项都可能耗去一家刚拿到投资的创业公司的全部精力。事实上,我可以为每一项都列出两三家已经在相关方面有所尝试的公司。仅靠三个既没人脉也没资本的战战兢兢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搞定这全部5项挑战?YC面试之后,虽然我们自负且天真,但还是迅速意识到了这样做不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后来迈出了创业公司的经典一步:转型。

  “转型”这个词绝对是最重要的创业圈术语之一,值得我花一点时间详细说明。在每一篇《连线》(Wired)或者《快公司》(Fast Company)杂志语气暧昧的报道(关于某创业公司如何理所当然地征服全世界)中,这个词总会出现不止一次。

  “转型”这个词的英文是“pivot”,字面意思是“支点”,本意是一个让人想起芭蕾舞演员“半转身”的动作,一个精致、刻意但又不失优雅的衔接动作。在现实生活中,创业公司的转型没有一个是不慌乱的,其慌乱程度可以和泰坦尼克号乘客发现最后一艘还有空位的救生筏的情景相提并论。它甚至可以重复多次:我们的最终产品在内部被命名为“J计划”,这暗示了我们自“A计划”以来已经尝试过的方案数量。但不管怎样,我亲爱的读者,我们转型了。万岁!

  不过现在就讲述这一切还太早。怎么转型是在我们与PG来回讨论无数次后才开始变得清晰的。现在,我们得先赢得和他见面的权利。

  说回我在Adchemy旷工准备YC申请的事。如果我对YC和PG文章的解读是正确的,那么一位典型的YC创业者将是一名爱搞破坏的无政府主义者,拥有冷血的执行能力和不可一世的奇思妙想,就像是掌握了一定科学技术的12岁小男孩那样。他会找出被大众忽视的商业机会或技术潜能,用上一点自己的小聪明,然后愉快地赞美自己干扰或破坏相关产业的行为引发的后果。

  以此为标准,我们是这样回答YC申请书里我最喜欢的一个问题的:

  你都“黑”过哪些(非计算机的)系统?

  我曾经对Craigslist(克雷格列表)上的在线交友广告做过一次“中间人攻击”。我在上面分别发布了女找男和男找女的广告,然后把我通过女找男广告收到的男性发来的邮件,当作回复发给响应了男找女广告的女性。我作为中间人操作了一段时间,然后把他们的电子邮件转到了彼此的真实邮箱地址。最后两个人应该是结婚了,因为自从我把邮件导向他们的真实邮箱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邮件。

  然后我们又回答了很多其他问题。

  描述我们最初想法的“一句话广告语”来自我的个人历史:我们正在打造一个“广告业的高盛”。这当然是一句浮夸的话。这样一种句式——“X的Y”,也是经典的YC考虑问题的方式。X和Y是两件大众熟知的寻常事物,但两者的组合是新颖而有趣的。PG甚至在他的一篇介绍如何吸引投资人的文章里推荐过这一修辞手法。现在这种说法已经极其泛滥了,但和所有流行句式一样,它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光,曾被几乎所有派系的人接受。现在你也能时不时听到这样的叫法:“单车出行领域的Uber”“男士内裤领域的Netflix(网飞)”等。这是一个只需一句话就能让你怪异的高科技服务立马被人理解的方式,哪怕人们只是一知半解。

  虽然我们都在拼尽全力准备赶在截止日期之前提交申请,但队友们并不完全认可YC。他们的想法在参加完第一次YC会议后才发生了变化。在这次会议上,PG发表了一场激情洋溢的演说。即使是在那些犹疑的Adchemy岁月中,我也知道,如果我们能加入YC,一切都将会不一样。

  再说了,这是有奖赏的,而且要获奖很难。每次有什么高档俱乐部要接收新会员,我就拼了命想要加入,但哪怕最终拿到会员资格,我也不一定会真的加入。毕竟,用著名“哲学家”格鲁乔·马克斯(Groucho Marx)的话来说,一个愿意接收我这种俗人的俱乐部又能高档到哪儿去?

  如果2010年3月7日这天晚上,你正好站在奥克兰宽街和麦克阿瑟大道交会处的街角,你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场景。一名大肚子孕妇痛苦地弯着腰,几乎无法走路,正被一位留着山羊胡的高个子男人半扶半拖着前行。这名孕妇连站都站不稳,在最后100多米的路程里,她不得不多次停下来,要么靠着男人,要么靠在某个固定的物体上休息一会儿。每走10步路,她就会停下,完全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与此同时,男人留意着车辆,搀扶着他的女伴,不让她跌倒,还拖着一个大拉杆箱,艰难地往急诊入口走去。这位山羊胡男人就是我。这名孕妇是一位来自伦敦的前衍生品交易员。

  她已怀孕37周。

  而我们彼此认识才39周。在我们继续之前,请允许我回溯一小段往事。

  “生活就是你正在计划其他事情的时候,突然有事发生了。”如果哪天你在某个线上交友资料里看到这句话,请一定小心了,你可能正在开始一场改变你人生轨迹的约会!我是在搜索关键词“航海”时找到这位英国交易员的。关键词搜索(如“物理”“博士”“啤酒”)是一种让我找到十分稀有的和我有共同话题约会对象的手段。

  当时的线上交友平台各有各的特色用户。Craigslist的用户大都是伴游、住在费利蒙的胖女人以及连环杀手。OkCupid(约会应用)上都是住教会区的身无分文的嬉皮士女孩。Match(约会网站)上是热衷于挑男人选丈夫这一传统活动的职业女性。你需要选好你的受众,并为她们量身定做广告文案。我的广告文案里重点提到了航海和户外冒险,只字未提换尿布或者送孩子上幼儿园。我这多少也算是用真相打动人吧。

  她有略显斯拉夫模样的颧骨和猫一样的眼睛。Match上的资料照片是她站在一艘船的舵柄旁。对我来说,这直接让她的吸引力翻了五番。私信带来了一次晚餐约会,晚餐后我们又约了一次充满戏剧性的郊游。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她穿着靓丽的职业装出现在我的船坞。我的独桅帆船莫克夏号正停在岸上,当时我正忙于检修加固,准备来一次远距离离岸航行。浑身沾满灰尘和油污的我邀请她上了船。沿着12英尺长的晃动的梯子,她爬上了莫克夏号的甲板。船的龙骨很深,你必须爬梯子才能从地面来到甲板。

  然后是一场浪漫的反转。

  当周周末,一个四肢修长、身材魁梧的男人把他的船停在了我的船位旁。他向我走了过来,然后我们开始聊关于船的事。他是南非人,谈话时带点自负。但是我们相处得极好,还一起到附近一家有着红白桌布的意大利餐厅,就着啤酒和比萨继续聊了聊我们关于船的话题。

  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他其实是英国交易员的前男友,近期刚刚不客气地甩了她。这可不得了啊。后来我从英国交易员那儿得知,他们曾经试过要小孩,虽然当时也没有结婚。多次的失败尝试让英国交易员以为她自己是不孕的。

  喝酒吹牛时间结束,我和他回到各自的船上开始工作。我正在给船底上漆时,仰头望见我新认识的这位南非朋友正在跟一位身材火辣的女孩聊天。我只看到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当时我对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还了解不多,所以并没有认出是她。当然了,她就是英国交易员,她只是顺道来看看我修船的进度。考虑到当时东湾只有这一个可以全面整修帆船的船坞,对她来说,撞见这位旧情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巧合。

  被我和她前男友快速建立的友谊吓到,她决定结束这份正在萌芽的爱情。然后一周以后她又改变了主意。我和她与她的好友一起吃了早午餐。我拿出最得体的社交礼仪,通过了她的朋友们的考察。接下来她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餐。当我拿着一瓶酒面带微笑地出现在她家门口时,为我开门的她明显化过妆,喷了香水,还穿着迷人的连衣裙。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拥有了她。

  每一段现代的浪漫结合,都以持续好几周的性爱狂欢开始。我们自然也不例外。但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英国交易员在床上居然是喜欢被支配的那一位。这实在与她坚毅的外在不符。在女人们看来,我交往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是聪明、有野心、独立的那一类。甚至直到最近一位,都远比我成功和有钱。然而,当生理需求来临时,女人们闺房里发生的事却像极了画家弗拉戈纳尔(Jean-Honoré Fragonard)的《门闩》:一位表情沉醉的女仆,半推半就地,用力拽着野兽般狂野的情人的臂膀,而情人正迫不及待地插上房间的门闩。

  这场由幽会演变而来的恋爱关系,发生在英国交易员用公司搬家津贴买下的一处低调的老平房里。和她比起来,电视节目《老房改造》的主持人鲍勃·维拉(Bob Vila)显得特别没意思。她把一个房间里原本嵌在墙里的华丽定制书架拆下来,装到了另一个房间。以前的地板也统统被拆掉,她亲自用钉枪一块一块换成了全新的硬木地板。整栋房子唯一适合居住的房间是厨房(里面有保养良好的非常漂亮的硬木吧台)。她的床就是一个便宜的泡沫床垫,大概只有一个超大号卫生巾那么宽。卧室的墙像是被撕开了,露出墙体内部的骨架。早上洗澡必须去唯一可用的那间卫生间,它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一层塑料布。一个长了霉点的淋浴间和一个孤单的白色马桶,是这个看起来就像花园储物间的地方唯一有文明世界影子的东西。精子与卵子结合的地方,如果不是前面提到的泡沫床垫,就是厨房的硬木吧台。

  两代人以前,她家属于俄罗斯沙皇时期某富有犹太家族的一支。因为看到墙上的革命标语,一家人逃到了英国。家族的另一支搬到了中国,在哈尔滨建立起一个商人家族。她家在英国的这支出人意料地成了有地产的士绅阶级,在贝德弗德郡经营一个农场。她的一位舅姥爷受封贵族爵位,一位隔代表兄发现了青霉素,这位表兄和亚历山大·弗莱明爵士分享了诺贝尔医学奖。

  在她十几岁时,她父亲决定举家移民美国。刚来的时候她家经历了一段经济上的困难时期,那是一段她很不愿意谈论的历史。突然间不再属于有钱人的她,在佛蒙特大学乡间的红砖灰瓦建筑里提前念完了大学。花旗银行的实习经历帮助她在德意志银行找到一份工作,又过了几年,她成为德意志银行的一名股票衍生品交易员,一个人在大城市伦敦打拼,和霸道的纨绔子弟们打交道。

  她有一双狂野的绿色眼眸,如果贴近观察,你还会发现她虹膜上特殊的红点,这让人想起《国家地理》杂志封面图片上那位阿富汗女孩。她个性坚毅,为人粗犷,她的性格和她的皮肤一样粗糙。她拥有多年在世界上各大艰苦地区背包旅行和工作的经历。她肩膀宽阔,身高一米八二,如果穿上高跟鞋比我还高,非常有威慑力。

  湾区大部分女人都软弱、娇惯、天真,自称见识过全世界,但其实都是在说谎。她们是自以为是的女权主义者,永远想证明自己的独立,现实却是,如果哪一天瘟疫来袭或者外来者入侵,她们刚好就是你想拿来换取一盒子弹或者一小桶汽油的那种负担。

  而英国交易员不一样。世界末日来临时她将是你可靠的盟友。她能承担一切工作,不管是木工、牧马,还是用猎枪从背后袭击别人,她统统做得到。总而言之,如果要为你的“基因马车”选一匹骏马,桀骜不驯的她绝对是不二之选。这也是为什么在7月那个周六早午餐约会上,看到她非同寻常地不耐烦时,我并没有感到我应有的那种紧张。当时,她抱怨恶心想吐且有点头晕。

  也许有点太随意了,我边捡起放在她沙发上的本地报纸边提议道:“那就还是买个试纸测一测吧。”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反应似乎有点不够体贴。

  和所有只想速战速决而没有严格遵循安全性爱规定的男人们一样,我也算害怕过很多次了。已经有4位女士曾泪眼婆娑地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两周前的欢愉让她“错过了这个月的日子”(基本上和我说“我错过了巴士”是一个用法)。然后,最后总是有惊无险。在第三次以后,你只想说:“听着,女士,除非你抱过来一个长得像我的哭哭啼啼的小婴儿,否则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她马上就能满足我的这个要求了。

  “这个,我已经找医生看过了。”她的回复非常迅速。

  这个悠闲的周六早午餐约会突然被蒙上了一层严肃的阴影。

  “啊……然后呢?”

  “我怀孕了。”

  轰!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糟糕了,我想。

  我几乎能听到上帝在天穹爽朗的笑声。生活就是你正在计划其他事情的时候,突然有事发生了。

  按照英国交易员的说法,她听医生说出这个消息时,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而且她之所以去看医生不过是例行检查罢了。呵,我信你才怪。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她坚毅的绿色眼睛——我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来到这个世界。

  更多的是因为我残存的天主教徒自罪心理和作为西班牙裔的骑士精神,而非出于我对英国交易员的真爱,我把教会区那间波希米亚风格的公寓房间转租了出去,搬进了她建筑工地一般的家。我得试着适应一下这种守规矩的育儿生活。

  如果你要跳进深渊,请头朝下。

  在急诊室的担架床上晕过去的英国交易员正在出血。血流在她的大腿间,绘出蜘蛛网的形状,看着她我也越来越紧张。护士们在她旁边转着圈,就像外国邮局里心不在焉的工作人员那样,聊着文书工作和天气。

  生孩子的进度是以厘米计算的。开口已达7厘米:上麻药已太迟,传统的深呼吸法也已经没用。准备看戏吧。

  我建议所有喜欢哲学的人来见证一下人类的生产过程。在这里,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被一层无法移动的物体挡住了路,双方都不肯退让。现代医药对这对血肉铸成的冤家无法施展有效的调解。我面前血淋淋的场面和100年前我祖母在西班牙北部农村的烛光中生产的场面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今天的护士们会时不时打开几袋塑料包装的矿物油,淋在那一坨上下起伏的无比肿胀的物质上。

  这一过程足以让人双手紧握,大汗淋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时响起,回荡在整个妇产区,护士们费力关上的厚厚的产房门也无法阻挡它。我不禁开始悄悄地想象,这一场景在《广告狂人》的时代里会是怎样的,那时的男人们应该会焦虑地踱着步,或在另一个房间抽着烟,等待这痛苦的结束。

  两个小时的战斗之后,老肉体带来一个鲜活的沾着血的新生命。佐薇·阿亚拉(Zoe Ayala)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被赋予了剪脐带的神圣使命,但我觉得这个任务就像是某种不正当的离别礼物。这成人指头般粗细的、有着深紫色内核和黄色薄膜的绳索,滑到我的小剪刀下。随着一声令人满意的清脆响声,我切断了母亲和孩子之间最后的肉体联系。

  佐薇发出强有力的哭声。护士把她抱到不锈钢体重秤上,两个明亮的取暖灯照着她,这就像是麦当劳炸薯条的工作站。身长和体重量好后,护士把佐薇放入厚厚的棉布毯子里,像卷饼一样把她包起来。然后护士把这个“宝宝卷饼”放到了我怀里。

  佐薇第一次停止了号哭。紧紧包裹的襁褓一定在那一瞬间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她看起来是如此弱小,根本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

  打败了所有不利条件,我们获得了去YC面试的机会。一封简短的邮件中附着一个十分简洁的日程预约工具的链接,我们的冒险即将展开。

  我抢到最后一个面试日3月29日的最后一个面试时间,押宝于常见的选战策略——要么成为选票上第一个名字,要么成为最后一个。当我们出现在YC总部(位于山景城一处毫不起眼的工业用地)时,已经是星期天下午快结束的时候了。

  没有任何欢迎仪式,我们被直接带到了面试室,4位YC合伙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像极了等待听审的军事纪律委员会成员。PG当然在场,他的妻子杰西卡·利文斯顿(Jessica Livingston)也在。杰西卡也是YC合伙人之一,她出版过一本书叫《创业者实战》(Founders at Work),深度采访了一系列全球最成功的创业者。这本书可以说是创业圈无政府主义者撰写个人回忆录和创业指南的模板手册。我非常享受阅读这本书,如果想蹚创业这摊浑水,你也应该读一读。

  罗伯特·塔潘·莫里斯(Robert Tappan Morris)也在场(PG一般叫他RTM)。这个人就是一本行走的计算机历史书。1988年,他创造了史上第一个蠕虫病毒,并因此受到刑事指控,这成为依据当时刚刚通过的反计算机诈骗法定罪的第一案。之后,他和PG一起创办了Viaweb,卖掉这家公司的钱成了YC的原始资本。目前,他是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系的教授,但他依然会参与YC的决策。PG对他的评价简单而绝对:“RTM从来不会错。”

  特雷弗·布莱克韦尔(Trevor Blackwell),另一位Viaweb联合创始人,是第4位也是最后一位YC合伙人。他同时是一家叫Anybots的机器人公司的创始人。YC的办公地点就在他们公司租下来的楼里。随着YC的扩张,Anybots这栋楼里越来越多的空间转租给了YC。围绕YC办公区的Anybots实验室里的设施,就像是电影《终结者》里的道具,实验室里有形似“天网”的机器人设备,看起来就像是随时能活过来一样。

  “你们想做广告业的高盛是吧?”我们一进门,PG就直截了当地问。

  这是一个突兀的开始,但我依然试图照我们的原计划行事。前30秒我来介绍我们的想法,剩下的时间用来展示产品原型——我们好几个不眠之夜的成果。

  我只说了15秒左右,PG就开始发问了。

  PG:“那你们怎么把线上点击和线下商店里的人联系起来?”

  还没等我们说完一个答案,特雷弗又插进来一个新的问题:“你说在美国广告很贵是什么意思?”

  RTM:“你们打算怎么知道扫出的商品有哪些在售呢?”

  PG:“那怎样才能让客户再次付费?”

  没完没了。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尝试回答一个问题,但还没等我们结束,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于是我们又开始应付另一个提问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群政治立场各异的醉鬼在热烈讨论巴以冲突和中东问题呢。这样的节奏一直持续到了最后。每时每刻总是有两三组对话同时进行。

  我不仅要在没人应答时跳出来接话,还要为队友不够严密的答案打圆场。同时我也留意着我左边那个倒计时器。这个超大的计时器很像是你在体育赛事上见到的东西,从我们进门起,它就一刻不停地从10分钟倒数,直到0秒。10分钟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时间。期间,杰西卡一句话都没有说,全程在最边上面无表情地打量我们。

  又问了几个来回之后,时间到了。产品原型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展示。

  “我们讨论一下,今天之内给你们答复。”PG终于宣布道。

  就这样了。

  现在回头看,这应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10分钟。

  站在面试室门外,我们沉浸在令人想吐的集体失败感里。然后我们意外撞见了数据分析公司Mixpanel的创始人之一。Mixpanel是从YC毕业的成功公司之一,前景一片光明。YC校友经常来观战,既是给申请人加油打气,也是作为过来人透露一些关于面试过程的小贴士。但Mixpanel这位创始人做了完全相反的事,他像PG他们一样,反驳我们的观点,攻击我们的营销计划和商业模式。

  被虐了两轮之后,我们已站在了自杀的边缘。

  “该死的!走,喝酒。”我提议道。

  “好,走!”阿吉里斯响应我。

  MRM则是个喜欢在受伤时蜷成一只刺猬的人,他选择回家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我和阿吉里斯去的是当时全硅谷唯一一家像样的啤酒酒吧。这家名叫玫瑰与王冠的英格兰小酒吧空间狭小但还算舒适,屋里挂着足球队的三角旗,电视上常年播放英超联赛。它位于帕洛阿尔托,斯坦福大学的一小群嬉皮士研究生是它的常客。谢天谢地这里很少会有那些总是喜欢穿A & F(美国休闲服饰品牌)的风投圈小年轻。

  我刚把一杯维森啤酒拿到手,正在狭小的啤酒花园里搜索空位,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我是YC的保罗·格雷厄姆。我们愿意投资你们。”震惊!难以想象。

  “啊……那……好……我们还有个合伙人现在不在,我也许应该先问问他。”

  回答错误!

  像傻瓜一样,我们还没有下定决心全身心投入。我的队友们,尤其是MRM,不是很相信YC这套玩法。

  “你还要先问他?”

  “我5分钟后打给你。”

  写回忆录这件事的一大尴尬之处在于,当你像历史学者一样翻看过去的私人文字、短信和邮件记录时,你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会突然意识到,所谓年轻而完美的你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年长的你如果能回到过去,在年轻的你身边耳语,你发表的将不会是赞美和鼓励的言语,而只会是辱骂、批评和焦急的警告。

  我告诉阿吉里斯这个消息,并在他问出第一个问题后让他闭嘴。我要先打电话给MRM。

  “你好。”他接了电话,背景音似乎是一场正在进行的体育比赛。他的孩子们在踢足球。

  “兄弟,YC要投我们了,你加入吗?”

  说服他其实是花了些功夫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甚至说这只是临时的决定,不合适的话可以随时退出。再打回给PG时,我被转接到了他的语言信箱。我吓坏了,生怕这个机会就这样溜走。以尽量平和的语调,我在语言信箱留言里接受了他的投资,然后又发了封邮件给哈吉特·塔格(Harjeet Taggar),一位帮我们安排面试的YC校友。

  星期天下午,玫瑰与王冠酒吧慵懒的人群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向英国交易员报告这个好消息。我们不仅逃出了Adchemy这条马上就要被撕成碎片的小船,还跳上了一艘正在路过的巨轮。 经济增长新动力(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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