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三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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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维克斯堡的意义
第三十章 三维的历史
1997年春天,我回到了莱文沃斯堡,和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高级军事研究学院的54位上尉及少校一起参加了一次“军官旅行”。两辆租用的灰狗巴士在黎明前离开莱文沃斯堡,带我们向南穿过密苏里、阿肯色和路易斯安那,前往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我们计划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在19世纪,维克斯堡这样一个有4500名居民的、远眺密西西比河上一处急转弯的加固小镇就已经是大陆命运的一个枢纽了,就像刘易斯和克拉克的旅程一样。对于在1863年控制了南到新奥尔良和北到孟菲斯的联邦军来说,占领维克斯堡意味着打开了整个美国的水路体系,并由此让从俄亥俄河谷到墨西哥湾的贸易得以进行。根据联邦将军亨利·W.哈勒克(Henry W.Halleck)所言,占领维克斯堡“比占领40个列治文更加有利”。
“盖茨堡对战事的改变不及维克斯堡。”莱文沃斯堡的一位军事历史学家克里斯·加贝尔解释道。这一大群上尉和少校被分组到四个讲座中,加贝尔是其中之一的领导者。“盖茨堡是一次偶然的、固定套路的战役。在盖茨堡战役之后,联邦战地司令(乔治·G.)米德将军继续做着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邦联司令(罗伯特·E.)李也继续做着他一直在做的事情。没有出现什么战略上的重要性。但是维克斯堡战役把南方一分为二,并且把格兰特带到了东边,掌控联邦军队。”
尽管位于南方腹地,维克斯堡在1863年是被认作“西部”的,就像印第安人战争后期的莱文沃斯,以及今天落基山脉和瀑布山区一样。维克斯堡的联邦司令格兰特,在每个方面都是一个西部人。他在俄亥俄长大,住在伊利诺伊,这两者都属于最初的“西北部”,那是年轻的美国最早获得的领土,并且在19世纪早期——格兰特的青少年时期——是一处边境,有着自己的印第安人战争。格兰特还在加州和俄勒冈服过兵役,这一在太平洋区域的经历也许让他准备好了要致力于一个统一的联邦,这是他和林肯的共同点。
作为一个将军,格兰特直率而实际,永远都在缓慢地向前挪动;他在不进则退的意识之下,用已得的东西来冒险。他不认为自己比手下更优秀,他是一个理想的民主领袖。对于格兰特来说,战争从不是英雄主义的,和美国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它是生意。格兰特是西点军校杰出的实用工程教育的典型例证:西点军校是如此的美国,和那些更为理论化的欧洲战事学院的“象棋盘”课程安排是如此不同。格兰特写于生命末期的《个人备忘录》(Personal Memoirs),是典型的美国叙事,也许比梭罗的《瓦尔登湖》或惠特曼的《草叶集》更加典型,埃德蒙·威尔逊喜欢用它们来与之相较。带着粗糙的质朴,它通过在一系列令人惊奇的事件中的纯粹实际应用,讲述了作者的奋斗、挫折和最终的成功。如果我可以把美国浓缩成一个单一的典型个体,那就会是格兰特。对我来说,在他那粗硬而单纯的雄心中,格兰特就是美国。我参与这次巴士旅程,是因为直觉上认为了解更多关于格兰特的事情和他在维克斯堡的成就,也许能让我获得对这个国家的最终的洞察。
在维克斯堡,格兰特真正实现了自主,带动联邦和即将到来的工业时代同自己一起前行。维克斯堡是关于过程的,关于一点一点的变化。尽管格兰特在那儿的胜利让联邦军队对大陆上已殖民区域有了战略性控制,但那个胜利的确切时刻是模糊的,因为维克斯堡之战与其说是一场战役,还不如说是多场战役和小冲突组成的复合作战。在密西西比河谷下游疟疾肆虐的密集的沼泽地上,转折点出现在数周血腥的劳苦之中,在格兰特1863年3月末第七次失败的尝试和邦联军在独立日——盖茨堡枪声静默的同一个7月4日——的最终投降之间。
这些军官们对维克斯堡战役发生地的景观的敬意,就像对所有南北战争战场的敬意一样,显示出一种我在穿越美国西部的旅程中很少遇到的血与土的国家主义。胡子杂乱的克里斯·加贝尔戴着过时的黑框眼镜和一顶宾夕法尼亚铁路加油站的帽子,双手在地图和战场标记间忙碌,他谈论着“神圣土地”和“对南北战争的兴趣是如何显示出你真正有多爱国”。关于地球日,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个人通过把一个老轮胎浸入汽油中,然后在我的前院将其燃烧来庆祝。”上尉和上校们欢呼声紧随其后。
南北战争让几近于50万美国人死去,超过了“二战”。60%的伤亡是由疾病引发的。除掉“二战”,在南北战争中死去的人数比所有其他从独立战争到波斯湾战争的美国战争加在一起还要多。南北战争是在一片为人熟悉的美国地形上开打的。尽管有着苦涩的自相残杀,谢利丹在谢南多厄河谷以及谢尔曼在佐治亚和南北卡罗来纳的烧毁田地、掠夺家宅的“硬战”战略,仅限于战争的最后阶段,并且他们所有的野蛮都不能和欧洲从中世纪到“二战”之间常见的对平民的无区别屠杀相提并论。虽然战争期间美国在某种程度上是分裂的,一些南方人仍然顽固地使用邦联标准,但对于美军来说,南北战争是一个结合的记忆,代表着很久以前的一段浪漫时光,那时美国人虽大量死亡,但对他们的旗帜效忠。我遇到过很多尊敬格兰特的南方军官。然而,南北战争以及这支新的百夫长军队,似乎和我刚刚旅行过的大陆是脱节的——这片大陆上有着越来越多元化和世界主义的忠诚。通过在我漫长美国旅程快结束的时候再次和军官们相处,我希望进一步明晰自己对所见事物的感受。
前往维克斯堡的年度军官之行,是美国军队在世界政治和军事史方面提供给它的未来将军们的最先进、最学者型项目的高潮。这次旅行的不易实现的目的,在于确定让邦联堡垒的投降变得不可避免的那一确切时刻。
这些一头男性理发店所剪的短发、面目像农场男孩的军官们,让我想起了“二战”的照片。随着天空在一片广阔的大草原风景上破晓,随着巴士离开莱文沃斯堡前往维克斯堡,讨论范围从俄罗斯的潜在冲突到菲律宾社会动荡,再到“寡头式的政治集权化”智利军队。“它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种社会阶层。”一位军官提出,他并没有意识到同样话也可以用来描述他自己的军队。然后,有人提到了色诺芬,他关于公元前4世纪一支希腊军队从波斯行军到黑海的记述“读起来像是朝鲜战争”,另一位官员补充道。和平常一样,有着关于德国的很友好的谈论。“二战”之后的占领和从那之后驻扎在那里的美国军队绝对数量,以及学习德语并和德国女性结婚,给了这些军官一种明确的亲德偏向。
到上午的时候,我们经过了密苏里州西南部的布兰森,据美国汽车协会所言,它是“奥扎克(Ozark)迪士尼乐园”和仅次于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美国第二大最受欢迎的汽车目的地,有着赌场、主题公园和超过30处乡村音乐场地。一片不受监管的花哨的指示牌丛林从荒芜的奥扎克高原上平地而起,为格伦·坎贝尔、安迪·威廉斯以及其他曾经大受欢迎的歌手们表演过的剧院打广告。格伦·坎贝尔的尖塔剧院看起来和布兰森的第一浸礼会教堂难以分辨。这些广告牌和预制组装的建筑有一种可怕的暂时性,与永久的高原岩石有着鲜明的冲突。然而,我再一次感受到除了这些经济活动的爆发之外,美国的中心也许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这是移民和外来投机政客都感到如此让人解脱的东西:25年前,布兰森几乎都不存在,而接下去25年后,他可能又不存在了。瓦尔特·惠特曼对这种汹涌而不稳定的物质主义的轻易接受,让他厌恶哈得孙河派的画家们。他感到,他们田园诗般的风景画忽视了这个国家爆炸性的活力。
发芽的苹果树、深深的冲沟、锈蚀的车身、瓦楞屋顶,以及大量带有圣母玛利亚塑料像和潦草手写的“石料出售”“院子装饰”广告牌的破旧移动房屋,标志着阿肯色州。阿肯色北部的景观可以撕裂你的心:那庄严的森林和山峦,是悬架被抬高的锈蚀皮卡、填满垃圾的溪流以及常见的放着老旧电器的门廊的背景。
和阿尔布开克的巴士车站一样,小石城巴士站——我们在这里等待了90分钟更换巴士和司机,以进入我们前往维克斯堡的旅途的第二程——挤满了穷人和无家可归者,他们的财物装在垃圾袋里。有弹珠台,但是没有报纸出售。后来,随着我们从小石城市中心穿行而过,我看到几栋耀眼的高层建筑(主要是银行、储蓄和贷款)、一两个繁荣的社区,然后就是一排排沉闷的低端蓝领居住地。当我们穿过阿肯色州南部和路易斯安那州东北部——一片平坦的红土景观,乱堆着小工厂、加油站、廉价商店、快餐店、几处监狱和精炼厂以及散乱的私人住宅——的时候,白天变成了傍晚。天黑后,我们越过了密西西比河,进入维克斯堡。
维克斯堡周围的长沼农村甚至还要更穷,在接下来四天追溯格兰特通向胜利之道的过程中,我们对其进行了探索:胶合板和焦油纸棚屋、披棚以及前院有垃圾、门廊上堆着生锈电器的(如果有前院和门廊的话)移动房屋。洪水有时在它们的台阶上轻拍。有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汽车,被喷上红色、橙色和其他招摇的颜色;单调的鱼饵店、当铺和有褪色钢印标志的垃圾场;生锈的老避孕套机;偶有猎人子弹孔的弯曲金属路标……这让我想起了墨西哥最阴暗的区域,不同的只是在这荒废之中,在我们经过的某些城镇的中心,我注意到了一些雄伟的、有白色柱子的房屋,它们被精心维护的花园所环绕。在这里,中产阶级似乎是无足轻重的。我所见的大部分房屋要么富裕、要么贫穷。大部分建筑都有一种刀耕火种的特质,似乎抛弃一处了无活力的居所再前往下一处(如同黑人佃农的命运)的现象,也影响到了白人。而且,没有改善的预期,每一台老冰箱都是一份遗产,而正如我很快就会了解到的一样,赌博是唯一的希望。
克里斯·加贝尔用阿巴拉契亚山穷人口音发表的演讲,帮助我解开了军事史上最微妙、复杂的战役之一。而且,加贝尔对格兰特持续奋斗的叙事,让格兰特看上去和我阅读过的边境人以及我遇到过的移民们是相似的。第一天早上,当巴士沿密西西比河朝南驶向海恩斯悬崖(Haines Bluff)——格兰特早期失利的一处地点——时,加贝尔解释说,密西西比河是大约11000年前最后一次冰川世纪的产物,而来自那遥远时间段的黄土——和莱文沃斯堡的土壤相似——形成了南方军队布置炮兵位置的悬崖,格兰特不得不对其加以规避。随着我们转入内陆,我见到了看起来像是这条河流的另一段延伸的水域,但是水中竖立起来电线杆显示出,它是一片遭受洪水的平原。
在远眺亚祖河(Yazoo River)的海恩斯悬崖,邦联军队抵御着联邦军队对维克斯堡和北边亚祖城的迫近。在这里,加贝尔展开了众多被代表联邦军队的蓝色箭头和代表邦联军队的红色箭头所覆盖的地图中的第一幅。一块斑驳的石板显示,第一位在这里定居的白人是1698年的一个法国传教士。在核桃树和紫荆树的投影下,加贝尔告诉我们:“格兰特离旗杆很远,而且他有一条相当长的牵制绳。他已经在夏伊洛有了1.3万的伤亡人数,虽然他最终拥有了全国的声誉,他知道如果在这里失败,他就会被抛弃。”
迄今为止,格兰特的南北战争事业已经证明了战争——和边境一样——是如何提供了让贤能者得以提升的机会。格兰特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利用了狭窄的通道。失利于农业和地产之后,以毫不起眼的全班中下水平毕业于西点军校的格兰特,在战争一开始时就展现出了领袖的技巧:他志愿参军,然后在伊利诺伊州的加利纳(Galena)征兵、装备并且训练军队。1861年底,他占领了密西西比河上圣路易斯和孟菲斯之间的贝尔蒙特(Belmont),但这次战役并没有接到过明确的命令,媒体批评格兰特进行不必要的交战。然后,在1862年2月,格兰特赢得了战争中联邦军的第一场重要胜利,在田纳西州坎伯兰河上的多纳尔森堡俘获了1.5万名邦联士兵。4月在田纳西州匹兹堡登陆河附近的夏伊洛教堂,格兰特击退了一次意料之外的邦联攻击,但损失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媒体对他怒火冲天,尽管军事史学家现在把夏伊洛看作联邦的胜利。上尉和上校们争论道,如果那时介入的媒体更有影响力,格兰特和谢尔曼两人就都有可能被从指挥职位上撤除,战争就将会因缺乏激进的联邦将军而延长。(当听说4个记者在维克斯堡附近被杀死后,谢尔曼和助手们为此而庆祝。
就如我在莱文沃斯堡了解到的一样,媒体的力量预示着美国军事史上英雄时期的终结。格兰特和艾森豪威尔所打的这类大型战役,意味着风险、血腥和为失误提供的宽敞空间。因此,这次军官旅行成为一次告别和怀旧的仪式。
在南北战争之前,美国是一个大陆国家。但是这场战争让它成了一个真正的社区:美国人被从他们的村庄连根拔起,在全都跋山涉水前往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并且共同经历这个过程时,他们被迫与其他人混合在了一起。献给来自密苏里、伊利诺伊、印第安纳和其他州的兵团的巨大大理石纪念碑,证实了这样一种融合。但是现在,就像我在旅途中所见的一样,对于一个繁荣的庞大的美国人阶层,新的世界社区正在开始把南北战争牢固建立起来的团结撕碎。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我们沿着格兰特在长沼的战役行动路线,徒步穿过脚踝深的泥浆,在冷雨中以半圆形轨迹战栗——我们的地图被透明塑料保护着——我们身处美国被创造出来的地方,但它实际上是没有标记、不被纪念的,因为这场战役是在一大片区域上打响的,而国家军事公园只包括了最后围攻的场所。从很多悬崖上,我看到了一片不稳定的景观,密西西比河在那里切割出新的渠道。我们所见到的地方,和印第安名称那强有力的韵律或者边境上有着民间风味的语言相共鸣:海恩斯悬崖、奇克索长沼,以及被称作密西西比、塔拉哈奇、亚祖和大黑的河流。黑色的大炮以绿色山谷为背景,附近是格兰特拒绝停战以收集死尸的堡垒,这显示出爱国主义神话是如何建立在残暴的死亡之上的:维克斯堡战役目睹了1.67万的伤亡人数。
国家凭借边界线的力量,凭借反对它们的战斗行动,以及不断补充的英雄行为的记忆而得以持续。墨西哥边境上的渗透、加拿大边境上潜在的分裂,以及被无所不在的媒体——其成员很少穿军装服过役,并且有越来越多的外国公民和双重国籍者——施加给军队的限制,让维克斯堡对我来说成了一次情绪化的体验。
就像加贝尔所说的一样,每年一次的维克斯堡军官旅行,是“三维的历史”:行程开始前的大量阅读,在地形上的第一手体验,以及对每一场战争的重演,每位上尉和上校都被分配担当一个角色。简单来说,下面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在1863年晚冬和早春,格兰特尝试了7次从路易斯安那州跨过这条河在密西西比州的一侧,以从后部攻击敌军堡垒,但都失败了。这些失败成本很高,并且耗费时间。举例来说,在维克斯堡北边的奇克索长沼战役中,联邦军队遭受了1776人的伤亡。格兰特尝试挖出一条运河以让他的船只离堡垒更近。那也失败了,而且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死于疾病。最终,他让载满军队的船只绕过堡垒,然后士兵4月30日在维克斯堡以南25英里(约40公里)的地方登陆;在那里,他切断了军队的食物供应,让他的手下在土地上找食物。然后,他打赢了一系列将他带到维克斯堡东边的战役。但是他没有转而向西行军去占领堡垒,而是继续东行去占领密西西比州首府杰克逊,在那里和谢尔曼切断了铁路线、毁掉了工厂,这样一旦他预想的围攻开始,邦联的援军就没法去救援维克斯堡了。在这时,他才开始向西行军前往维克斯堡,在5月19日开始了他的围攻。
维克斯堡之战是在何时何地取得胜利的?它是发生于格兰特在堡垒之下运送船只、维持着仅有的小幅损失,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到达敌军后方的时候?又或者,它是发生在他的军队于布鲁因斯堡(Bruinsburg)真正跨越了密西西比河——它是格兰特部分基于一个黑人奴隶智慧而选择的地点——的时候?是不是在吉布森港口,格兰特在切断敌方供应后打赢的第一场战役的地方?是不是在通往杰克逊的雷蒙德,在容纳着被格兰特军队杀死的130位“第七得克萨斯”叛军的黑色大门的墓园,我们于雨中低下头的地方?是不是在杰克逊?
如果我们得到了任何结论,那就是高潮很可能发生在冠军山,一处75英尺(约22.9米)高、控制着三条交汇道路的月牙形山脊:在从杰克逊朝着维克斯堡向西行军时,格兰特的3.2万人军队于5月16日到达这里,并且遭遇了邦联司令约翰·C. 彭伯顿的2.3万人军队。这次战役的规模和结果的相近也许是关键性的:冠军山之战是维克斯堡战役中和盖茨堡式交战最为接近的东西了,除此之外它就像是现代第三世界里一场镇压叛乱的战役。但是在这里并没有纪念碑:只是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路边上,有一个小路牌在几间棚屋的附近。
我们沿着一条泥浆溪流徒步而上,直到到达了一处空地。我震惊于这寂静和偏远:除了从1863年以来的森林的扩张,这里没有任何看上去在134年间有所改变的事物。在几个小时之内,曾有6200人在主要是用来福枪枪柄和刺刀进行的徒手战斗中伤亡。在这次战役之后,联邦将军阿尔文·P. 霍维说:“那是死亡之山……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战斗。”加贝尔有数张展示这场战役不同阶段的地图:第一张地图上代表刺探的几个小箭头,很快就演变成了由指向各个方向的拥挤的长条形所构成的画布。“先生们,”陆军中校小理查德·罗站在曾是战场核心位置的一片空地上说,“你不会经常有机会在一个理论节点穿行而过,邦联有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打这场仗吗?”然后上尉和上校们花了一个小时进行活跃的技术讨论。如果几次刺刀推进以不同的方式执行,就有可能影响到战役的结果,并由此影响到战争和美国历史的很多其他方面。
除了我之外,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和战役同样的时间)在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特种部队、坦克、步兵或信号旅的军官,都曾在波斯湾或者索马里战斗过,又或者参与了反毒品和其他拉丁美洲、南亚或海地的行动。“决定性只是历史学家在事后使用的一个词语,”罗说道,“技巧在于通过战争游戏将其转化为先见之明。我们通过在事先搞明白什么是决定性的事物而影响历史的结果。”罗是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的毕业生,他是新精英军队——其中很多军官都来自最好的学校——的典型。后来,在回到汽车旅馆进行“整合会议”时,他继续说道:“在它是一场技术试验的意义上来讲,南北战争也是美国式的。电报在墨西哥战争之后被引入,所以我们在这里第一次把电报和铁路用于战争中。现在,格兰特直觉地感受到,学院派的老规则不再适用,他在往前走的同时也创造着新的规则。他突发奇想去了布鲁因斯堡,他从土地上寻找食物,他切断了去杰克逊的铁路,他是一个在地理所设置的障碍之内临场发挥的边境开拓者。”或者,就如格兰特自己在他的《个人备忘录》中所写的一样:“通过朝杰克逊进军,我发现了自己的通信方式,所以我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要,完全和我的大本营切断。”
通过不断抛弃掉已在此前消失的东西,美国人能自由地尝试他们所选择的事物,那就是边境。换句话说,美国文明的暂时性,就像布兰森、图森、阿尔布开克和橙郡所显示的一样,连同剧院道具般的一夜开发,正是我们的活力之图像。有着建筑积累和文明礼仪的波特兰也许是美丽的,但是太多的波特兰、捆绑得太紧,也许会让我们迟钝呆滞,将我们变得僵硬脆弱,可能在某一天碎裂开来,就像罗马一样。
在我们旅途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前往了“阿美星”号,它是密西西比河上的一艘赌场船,提供了作为末日之美国的图景。通往船上的小道沿途排列着当铺和用汽车抵押贷款来偿还赌债的广告牌。在里面,这艘船就像是电子游戏机的内部,它搏动的霓虹和老虎机刺耳的鸣叫声,和新墨西哥州艾可玛印第安保留地的赌场一模一样。这些地方全都是一样的。在这个工作日晚上,这里有大约3000个顾客,在维克斯堡的其他4艘赌博船上,都有同样的人数。私人保安无处不在。塑料船帽和爆米花桶被递给赌博者,用来装筹码,因为游客更喜欢离新奥尔良较近的赌场,这里的人群主要是从该区各地开车前来的当地人所构成的。看上去像是加油站服务员的男人们站在老虎机旁,旁边就是身穿亮片裙子的女人;带着金项链的黑人站在没刮胡须、身穿皮裤、有刺青的白人身边;所有人都盯着机器,就像进入了一处深渊。尽管有电子鸣叫声,这个大厅看上去静止得一如手术室:几乎没人说话。甚至赢家把筹码扔回机器再赌一局时,看上去也是不高兴的。我注意到一个女人的香烟上有一英寸长的烟灰,她是如此全神贯注,如此被她的活动所吸引。我看到很多机器上写着“已达到信用限度”,因为赌博者耗尽了他们的信用卡支付限额。另一个女人告诉我,她从俄克拉何马州开车前往佛罗里达,停在这里“休息眼睛”。她赢了几千美元,并且告诉我她不知道要把这些钱用来做什么。礼品店有一个单一的主题:猫王,连同紫得可怕的T恤。
维克斯堡并不独特。沿着河流向北行驶2个小时,在图尼卡郡,一个每年10亿美元的赌博产业正在一夜之间兴起。在那里,10家赌场每天24小时运营。船只的正面就像是都铎式宅邸和古希腊—罗马的庙宇,还有其他古怪的设计。维克斯堡和图尼卡的赌场属于州外的公司,其资金流向遥远的金库。
在图尼卡郡,也有广布的贫穷黑人和一个小规模的白人上层阶级,他们的孩子去私校上学。我想起了东圣路易斯,那里的赌博,就像外国援助一样,带去了资金却没有带去在做事方式上的什么改变。在全球经济中被留在后面的这些人——黑人和白人——会变成什么样?尽管历史充满了灾难,一个社会若将这些人遗忘,似乎是残忍的,不论他们当中一些人是多么愚蠢地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赌掉。
一位上校看着人群,愤世嫉俗地说道:“而我们要为这些东西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有些让你觉得内心又温暖又感动吧。”他和团体中的其他人先回到了汽车旅馆。第二天早上5点,我看到他们在雨中慢跑,经过了国家军事公园内的雕像和其他纪念碑。
“离开?离开什么?长期来看,离开自己。”关于想要逃离的美国冲动,D. H. 劳伦斯如此写道。也许是这样的。可能只有在民主滑落,被企业权力和社会里其他财富集中处无声地代替的时候——这个社会的基本本能被医药公司、自慰性赌博和竞技场体育的窥私癖静音了——美国真正的命运将会自我揭示。
这与其说是一个黑暗的图景,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得多的中性灰色图景中最黑暗的一面。因为即便随着欧洲启蒙文化消融在美国,随着外部世界——特别是墨西哥——以及一个无情的全球经济将其蚕食,并且随着更富裕的美国人越来越生活于被保护的社区、分区程度很深的郊区、被防御的企业飞地、私人商场和健康俱乐部中,美国理想中的中产阶级社会还是会在亚洲、拉丁美洲和前共产主义东欧的全部区域延展开来了。
雷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在《美国历史之讽刺》(The Irony of American History)中提到,部分地通过军队力量所换来的我们的超级大洲强权,讽刺性地“把我们的命运和很多民族的命运编织在了一起,并且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广阔的历史之网中”,而这将会“违背”我们最狂热的希望。随着我们改变世界,世界也改变我们,这一事实是无可逃离的。但是如果我们可以慢慢地、优雅地从我们的历史中穿过,承担起人权和经济机会的全球奋斗(以军事力量为支撑),直到一个真正的行星文明社会出现的话,美国所达到的成就,将会比它在南北战争、“二战”和“冷战”结合在一起的荷马式时代所达的成就更多。但是即便那是可能的,这对于我们的军队也是一种令人受挫的场景。虽然我们的保卫者们不会像以前帝国的保卫者那样,在失败或者叛乱中消亡,但是军队在精干的、移动化的全球性攻击兵力中——其中血与土的传统全然消逝了——朝着平等者之领袖的角色的渐变,也将会是困难且令人不满的。
在登上赌场租用的巴士回到酒店之前,我凝视着1英里宽的密西西比河上——现在已经到达了满位洪水的阶段——的黑夜,在赌场仅于这里存在了数年的事实中找到了安慰,所以它们有可能也会在数年后消失:这只是一片土地上的另一次骚动,而这片土地的巨大性和持续的经济剧变,让它的吸引力仍然是原初的。
我又一次想到了格兰特开始在这里成功之前的7次失败,以及斯蒂芬·文森特·布内(Stephen Vincent Benét)的《约翰·布朗的身体》(John Brown's Body):
我们可以失败再失败,
但在失败之下的深处,有一些东西发动战争,
有一些东西朝前进发,有一些东西点亮火柴…… 注释标题 Benét, John Brown's Body.
下一段路途将是我们作为一个国家最困难的一段,它也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段。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