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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书》(《书》,章太炎早期的学术著作。木刻本1899年印行。)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指章太炎1903年5月发表于《苏报》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文章批驳了康有为主张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的观点。)和作邹容(邹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革命军》是他在1903年留日回国后于5月出版的一部反清革命的书,书前有章太炎序。)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指当时轰动一时的“《苏报》案”。《苏报》是1896年在上海创刊的宣传反清革命的报纸,曾介绍过《革命军》一书。1903年6月和7月,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先后将章太炎、邹容拘捕。次年3月由上海县知县会同会审公廨审讯,宣布他们的罪状为:“章炳麟作《
书》并《革命军序》,又有驳康有为之一书,污蔑朝廷,形同悖逆;邹容作《革命军》一书,谋为不轨,更为大逆不道。”结果邹容被判监禁二年,章炳麟监禁三年。)。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浙江潮》,月刊,清末浙江籍留日学生创办,1903年创刊于东京。这里的两首诗发表于该刊第7期。),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下面——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
。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沈禹希(1872—1903),名荩,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清末参加维新活动,戊戌变法失败后留学日本。1900年回国后秘密从事反清活动。1903年被捕,杖死狱中。)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民报》,月刊,同盟会机关刊物。1905年11月在东京创刊,1908年11月被日本政府查禁,1910年初又秘密刊行两期后停刊。自1906年9月第7号起至停刊,都由章太炎主编。)。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俱分进化”,指章太炎在1906年9月的《民报》第7号上发表的谈佛法的《俱分进化论》一文。),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的×××的斗争,“××”疑为“献策”,×××指吴稚晖。吴稚晖(名敬恒)曾参加《苏报》工作,在《苏报》案中有叛卖行为。对此,章太炎分别著《复吴敬恒书》、《再复吴敬恒书》(见《民报》第19号、第22号)予以揭露。),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指蓝公武。章太炎的文章载《民报》第10号,题为《与人书》。文中说:“某某足下:顷者友人以大著见示,中有《俱分进化论批评》一篇。足下尚崇拜苏轼《赤壁赋》,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所见如此,仆岂必与足下辨乎?”),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说文解字》,东汉许慎撰。是我国第一部分析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1926年8月,盘踞华东的北洋直系军阀孙传芳提倡复古,曾在南京举行投壶古礼。章太炎当时担任孙传芳设立的婚丧祭礼制会会长,也被邀参加投壶仪式,但章未去。),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七被追捕,三入牢狱,章太炎1906年5月出狱后东渡日本,在旅日革命者为他举行的欢迎会上说:“算来自戊戌年(1898)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至于“三入牢狱”,可考者只有两次,一次是因《苏报》案被禁三年,另一次是1913年8月因反袁世凯被软禁,袁死后始得自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铓。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同门录》,即同学姓名录。)成册。近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十月九日。
(原载1937年3月10日上海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之一《二三事》一书,后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 鲁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