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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臆测

鲁迅散文 鲁迅 3510 2021-04-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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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讲一点我的当作消闲的读书——随便翻翻。但如果弄得不好,会受害也说不定的。

  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鉴略》,清代王仕云著,旧时学塾中用的初级历史读物。),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这是做诗的准备)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但后来竟也慢慢的认识字了,一认识字,对于书就发生了兴趣,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这样就成了习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叶内容,到得现在,还是如此,不用心,不费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书籍之后,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拿这玩意来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确能够恢复疲劳。

  倘要骗人,这方法很可以冒充博雅。现在有一些老实人,和我闲谈之后,常说我书是看得很多的,略谈一下,我也的确好像书看得很多,殊不知就为了常常随手翻翻的缘故,却并没有本本细看。还有一种很容易到手的秘本,是《四库书目提要》,倘还怕繁,那么,《简明目录》(《四库书目提要》,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清代纪昀编撰。《简明目录》,即《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亦纪昀编撰,各书提要比《总目》简略。)也可以,这可要细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过许多书。不过我也曾用过正经工夫,如什么“国学”之类,请过先生指教,留心过学者所开的参考书目。结果都不满意。有些书目开得太多,要十来年才能看完,我还疑心他自己就没有看;只开几部的较好,可是这须看这位开书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胡涂虫,那么,开出来的几部一定也是极顶胡涂书,不看还好,一看就胡涂。

  我并不是说,天下没有指导后学看书的先生,有是有的,不过很难得。

  这里只说我消闲的看书——有些正经人是反对的,以为这么一来,就“杂”!“杂”,现在又算是很坏的形容词。但我以为也有好处。譬如我们看一家的陈年账簿,每天写着“豆付三文,青菜十文,鱼五十文,酱油一文”,就知先前这几个钱就可买一天的小菜,吃够一家;看一本旧历本,写着“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这么多的禁忌。看见了宋人笔记里的“食菜事魔”(“食菜事魔”,五代两宋时农民的秘密宗教组织明教,提倡素食,供奉摩尼(来源于古代波斯的摩尼教)为光明之神。有关他们的记载中有“食菜事魔”的说法,参看宋代季裕《鸡肋编》。),明人笔记里的“十彪五虎”(“十彪五虎”,疑是“五彪五虎”之误。明代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四有《五虎五彪》一则:“五虎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等追赃发充军,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边卫充军,以为附权蠹政之戒。”又据《明史·魏忠贤传》,五虎五彪都是当时依附奸相魏忠贤手下的谋士与武将。),就知道“哦呵,原来‘古已有之’。”但看完一部书,都是些那时的名人轶事,某将军每餐要吃三十八碗饭,某先生体重一百七十五斤半;或是奇闻怪事,某村雷劈蜈蚣精,某妇产生人面蛇,毫无益处的也有。这时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这是帮闲文士所做的书。凡帮闲,他能令人消闲消得最坏,他用的是最坏的方法。倘不小心,被他诱过去,那就坠入陷阱,后来满脑子是某将军的饭量,某先生的体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

  讲扶乩的书,讲婊子的书,倘有机会遇见,不要皱起眉头,显示憎厌之状,也可以翻一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见相反的书,已经过时的书,也用一样的办法。例如杨光先的《不得已》(杨光先,安徽歙县人。1644年(顺治元年)清政府委任德国天主教传教士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变更历法,新编历书。杨光先上书礼部,指摘新历书封面上不该用“依西洋新法”五字。康熙四年(1665)又上书指摘新历书对该年日蚀推算有误,汤若望等因此被判罪,由杨光先接任钦天监监正,复用旧历。《不得已》就是杨光先历次指控汤若望的呈文和论文的汇编,其中多有“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之类排外的思想。)是清初的著作,但看起来,他的思想是活着的,现在意见和他相近的人们正多得很。这也有一点危险,也就是怕被它诱过去。治法是多翻,翻来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较,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乡下人常常误认一种硫化铜为金矿,空口是和他说不明白的,或者他还会赶紧藏起来,疑心你要白骗他的宝贝。但如果遇到一点真的金矿,只要用手掂一掂轻重,他就死心塌地:明白了。

  “随便翻翻”是用各种别的矿石来比的方法,很费事,没有用真的金矿来比的明白,简单。我看现在青年的常在问人该读什么书,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铜的欺骗。而且一识得真金,一面也就真的识得了硫化铜,一举两得了。

  但这样的好东西,在中国现有的书里,却不容易得到。我回忆自己的得到一点知识,真是苦得可怜。幼小时候,我知道中国在“盘古氏开辟天地”之后,有三皇五帝,……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我大清”,清朝统治期间,一般汉族官吏也称清朝为“我大清”,这里示嘲讽。)。到二十岁,又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1162—1227),名铁木真,古代蒙古族领袖。1206年统一蒙古各部落,被拥为王,称成吉思汗。他和他的孙子拔都曾两次西征,征服了中亚、俄罗斯和匈、奥、波等欧洲国家,他的后代继承者忽必烈灭南宋建立元朝后,追尊他为元太祖。)征服欧洲,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里,因为要查一点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这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罗思”(“斡罗思”,即俄罗斯。古代文献中曾作“斡罗思”。),侵入匈奥,还在征服全中国之前,那时的成吉思还不是我们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资格比我们老,应该他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国,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的。

  我久不看现行的历史教科书了,不知道里面怎么说;但在报章杂志上,却有时还看见以成吉思汗自豪的文章。事情早已过去了,原没有什么大关系,但也许正有着大关系,而且无论如何,总是说些真实的好。所以我想,无论是学文学的,学科学的,他应该先看一部关于历史的简明而可靠的书。但如果他专讲天王星,或海王星,虾蟆的神经细胞,或只咏梅花,叫妹妹,不发关于社会的议论,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

  我自己,是因为懂一点日本文,在用日译本《世界史教程》和新出的《中国社会史》(《世界史教程》,苏联波查洛夫(现译鲍恰罗夫)等人编写,原名《阶级斗争史课本》。中译本有两种,一为王礼锡等译,只出第一分册;另一种为史

  音等译,出了一、二分册。鲁迅所指当为前种译本。《中国社会史》,苏联沙发洛夫(现译萨法罗夫)著,原名《中国史纲》。鲁迅有早川二郎的日译本。文中所说的中译本为李俚人译,1932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应应急的,都比我历来所见的历史书类说得明确。前一种中国曾有译本,但只有一本,后五本不译了,译得怎样,因为没有见过,不知道。后一种中国倒先有译本,叫作《中国社会发展史》,不过据日译者说,是多错误,有删节,靠不住的。

  我还在希望中国有这两部书。又希望不要一哄而来,一哄而散,要译,就译他完;也不要删节,要删节,就得声明,但最好还是译得小心,完全,替作者和读者想一想。

  十一月二日。

  (原载1934年11月《读书生活》第1卷第2期,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鲁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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