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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六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南疆龙城从来没有这么冷。十五号这一天，老天爷干脆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夜鹅毛大雪，青山铺银，绿荫披甲。龙城下雪，百岁老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年，史无前例、红得发紫的“文革”进入第三年。
一趟军列，载着解放牌军车、三七高炮、高射机枪、空压机、推土机、发电机和十几节闷罐子车奔驰在京广线上。援越抗美凯旋归国的工程兵大队补充的四百多新兵就乘坐在闷罐子车里。
夜，黑漆漆的夜，寒风凛冽，车门不得不关。关闭车门的罐子车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车厢底铺着潮乎乎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稻草上是新发的洁白的棉褥。每节闷罐车里，六个老兵带着三十来个新兵脚对脚地蒙着军被迎着寒夜远征。
一排的人，除了接兵的老吴班长，詟久春一个也不认识。天刚抹黑，车厢里还点着四支蜡烛，等钻了被窝，老兵便吹了蜡，发了令：“不许说话，好好睡觉，大小便忍着点，到兵站我会招呼大家方便的。”
詟久春恰恰睡在车门的下风口，冰冷的风钻进被窝。丝丝凉意、隆隆震撼声加上人生崭新的路程，他抖瑟着、兴奋着，根本无法入睡。
“我当兵了，不是做梦吧？”詟久春卷曲在被子里好象梦里一般。
上午十点半，妈妈走到离家两里多地的据点告诉他：“久春，快回家，武装部的崔部长叫你！”
“什么事？”
“崔部长不说，说是见到你和你爸爸一起说”。
詟久春是龙城第一中学唯一的武装基干民兵排的排长，每周军事训练崔部长都亲自到训练场和民兵一起摸爬滚打。詟久春与崔部长再熟悉不过了。
回到家，果然崔部长在家里等着，当电业局局长的父亲詟云盛也回来了。
“久春，你想不想当兵？”崔部长劈头便问。
“当兵？好哇，想！”詟久春对这意外的消息想也没想，痛痛快快地答道。
“老崔，让我和孩子再商量商量。”父亲接过话。
“别商量了，来不及了，必须马上定！詟局长，别犹豫了！”崔部长又对詟久春：“久春，看你的了，这件事你自己做主。”
“当兵，我求之不得！全国人民学解放军，我去，什么时候走？”
“好小子，有主意，下午三点走！詟局长，让孩子去吧，这乱糟糟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中午，妈妈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两肉、五六个鸡蛋，还有一条鲤鱼，做了四五个菜，为儿子送行。
“久春，我真不想让你去当兵！高中毕业折腾两年多了，也该复课闹革命了，爸爸就想让你上大学，就算是暂时上不了大学，等这阵武斗过去了，你不要总住在据点，我在家里教你电学知识，爸爸只有这点老本。”
父亲说着落了泪。詟久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父亲流泪。
“爸，我不早说了吗，我不学电。我要从政，我报考的是人大和政法学院，我可不走技术挂帅的白专道路！文革两年多了，越来越激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高考！再说，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解放军是个大学校，我还是先到大学校锻炼锻炼。”
一夜的鹅毛大雪到下午已转成濛濛细雨。詟久春和应征入伍的其他几十个城市青年在武装部集中。没有换装，没有欢送仪式，没有领导发表讲话，连送行的亲人也没来几个。
12
部长让詟久春打着印有红十字的白旗走在前边，简直象秘密偷越敌占区一样，大家不敢出声，不敢抬头，一个接一个，紧跟着崔部长，抄小路，穿街巷，越过铁丝网和原木搭建的鹿砦、路障，绕过沙包甚至是装满大米的麻袋垒起的地堡、掩体，迂回前进。每经过一个据点，崔部长都要对着据点里的人喊道：“我们是武装部的红十字救护队，不要开枪，让我们过去！”
这几十个人，打着白旗又赤手空拳，各个据点都不理睬，安全通过。
连走带跑一个多小时，至少十几里，到了城郊，登上早在那等候的军车开到一所军营。
在大饭堂里，吴班长和几个老兵用推车推来几车军备：“大家按高矮顺序排好，领被服、军装！”
“除了牙刷、牙膏、肥皂以外，大家把身上穿的和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包在脱下来的衣服里，我这里给每个人发一个白布条，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给你们捎回去！好了，到部队听首长的话，祝大家个个成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大家规规矩矩领完军备换装的时候，崔部长喊道。
真没想到，真的，做梦都没想到，就这么当了兵！
还让詟久春意外的，是自己被火线派命定的黑七类（地、富、反、坏、右、资、走资派）子弟，而且是中央宣布的、解放军不支持的保皇派红卫兵的小头目，竟这么顺顺利利地当上了人人羡慕的解放军！
父亲詟云盛是国民党时期的电器工程师，解放时跟了共产党，而且解放第二年便入了党，过去被称为红色专家，六零年最困难的年月当上电业局局长。詟久春一直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弟而自豪。
谁知文革一起，刚刚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威风冲杀两个月的詟久春一夜之间成了反动派残渣余孽的混蛋子弟。六六年八月，北京工大谭力夫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依出身划阶级唯成份的“血统论”流侵南疆，詟云盛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詟久春当然成了混蛋子弟！崔部长到他家时，他家墙上还贴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残渣余孽、反动权威、走资派詟云盛”三个罪名的大标语。
六七年初，龙城分成两大派：联合派和火线派。詟久春是联合派东方红红卫兵的五大常委之一。联合派是是周恩来总理宣布的群众组织。群众组织当时就是保守组织，就是保皇派！
黑七类子弟、保皇派小头目竟然当了兵，真是匪夷所思，老天有眼。连詟久春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直到躺在军列被窝里，他都觉得是在做梦。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真真体会到“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的真言，也才粗粗感到政治不是绝对的！
当兵了，进入一个崭新的红彤彤的世界，他兴奋无比。是呀，当兵了，成了军人了，雄纠纠，气昂昂，多么神奇和自豪呀！从来征战撼天地，自古英雄多戎马。远的不说，自从他懂事以来，什么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就深深地扎进他的脑海；这几年，雷锋、王杰、欧阳海又震撼着他的心田！军人，个个是勇士，军队才是出英雄的地方。戎马生涯又令人那样羡慕和神往。《万水千山》、《突破乌江》那艰苦卓绝的举世震惊的长征，《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那顶天立地的英雄壮举，《英雄儿女》、《上甘岭》那“最可爱的人”国际主义气概，中印边界反击战、援越抗美那雄浑战歌无不令他景仰感慨：要是我能当兵，我能打仗，我也一定是个英雄！
他想当兵，想扛枪，想象军人那样生活。
一九六五年，美国将越南战争扩大到越南北方，中国面临战争威胁，中国政府发出援
越抗美的伟大号召。中国政府向越南表明：中国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坚强后盾，中国广阔的领土是越南人民的可靠后方。南疆总动员，进入全民战备状态。龙城武装部在龙城第一中学高中部成立了民兵团，并组建了保持预备役状态的武装基干民兵排。詟久春是武装基干民兵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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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那詟久春别提多么兴奋，多么高兴了！扛上七九步枪，在崔部长和武装部民训科龙科长的带领下，每天早晚出操，每周末到野外和靶场实弹训练，哈，好雄壮，好威风！
一九六六年夏天起，在烈火熊熊、越烧越旺的文革中，援越抗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二支队、四支队先后凯旋归国。武装基干民兵排在崔部长带领下每隔几天就到兵站去欢迎解放军凯旋归国。在“解放军万岁！”的欢呼声中，看着那一车车、一队队军绿齐整、英姿勃发的军人们，他羡慕得要死，恨不能象当年董存瑞一样即刻死缠硬磨地挤进部队里去当兵。
这年盛夏起，伟大统帅毛主席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全国红卫兵。各地红卫兵在文革领导组组织安排下，一批批涌向北京。也就是这个夏天，才卷入文革两个多月的他，成了“黑七类”子女，到北京看毛主席的权力被剥夺了。他觉得自己是革命的，是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应该到北京去看毛主席！怎么去？毫无表现地空手去？
他想起了《万水千山》那个表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电影。对，不让坐火车去，我走路去！他找到几个好朋友一商量，嘿，恰同学少年，意气方遒，一拍即和。仅仅一天时间，他和“战友”们，印了军旗，军旗上水印“长征红卫军”，意即红卫兵学习红军长征，红卫兵和红军两个词提取公因式，便是红卫军；印了“长征红卫兵”袖标；刻写油印了上百份“长征宣言”，宣言中说，要沿着红军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地从井岗山走到延安，然后再从延安走到北京去见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我们的红司令毛主席。
毛主席都穿上了绿军装！军绿是身份，军绿是革命！咱们长征红卫兵不能是老百姓的装扮，我们也要一身军绿！当武装基干民兵时，当地驻军派过几个指战员来基干民兵排讲练郭兴福教学法。那几个军人詟久春认识。此时，在他的鼓动和奔波下，他们到驻军找到给他们当过教官的解放军官兵，死求硬赖地通过官兵用新做的老百姓涤卡套装从老兵那里换来几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和红卫兵战友们在军帽上缝缀上布的红五星—当年红军就是布缀的红五星嘛！又在军衣领上缝缀上红领章。
第二天清晨，他们穿戴上军绿，又扎上绑腿，背上锅碗瓢盆、四季服装、雨衣棉被、还有乐器、油印机，每人五六斤米，平均每人负重三四十斤，举着“长征红卫军”军旗，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歌子，雄纠纠、气昂昂地上路了。当然，死赖着跟着走的还有项丽五位女红卫兵。
这支长征红卫兵队伍是南疆第一支红卫兵步行串联队，而且可能是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串联的唯一的一支红卫兵长征队。以至于长征队通过龙江大铁桥时，守桥部队警卫战士不知究里，把他们作为冒牌军人围控起来，他们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辩解，直到部队的首长坐着吉普车赶来，才得以脱身，继续行进。
他们愣是沿着长征路线翻老山界、过黎平、渡乌江、进遵义、越娄山关，走了四千里，直到中央下令停止串联，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龙城。
一九六七年春回到龙城。龙城两大派业已形成，原始棍棒石头的武斗已经火热。周恩来总理接见两派代表说，你们不要搞派性，要牢牢地掌握革命大方向。你们南方是援越抗美前线，越南战争如火如荼，你们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抓革命，促生产，不要打内战，要把劲用在援越抗美上，帮助越南人民狠狠打击美帝国主义！
周总理一席话，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血气方刚的他又召集长征的战友：“对，响应总理号召，咱们要用实际行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援越抗美！”于是，詟久春组织“援越抗美志愿红卫军”，扒火车、挤汽车，再徒步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准备到越南去帮助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
尽管当时政府说，我们在任何国家没有一兵一卒，但他们知道，越南北方有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找到解放军，参军，和越南人民一起狠狠地打击美帝国主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那多光荣，那才是英雄！谁知，正当他们爬上山头要穿过中越边境时，被边防部队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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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并被武装押送到边防部队营地。一位胖军官掐着腰说：“你们要用鲜血和生命去援越抗美的心情我们是敬佩的，但是你们不经过国家许可就越境，那可是叛国行为！周总理让你们帮助越南人民，是让你们好好抓革命、促生产，不是让你们私自到越南去打仗！”
他们被用军车送回凭祥、送上火车回到龙城。
他从小就做着英雄梦，期待轰轰烈烈的一生！军队是多么神圣伟大呀！比上大学、当政治家要光彩得多，要现实得多。那些开国元勋，那些将军们都是军人出身。参军，才是真正地参加革命！军队是英雄的土壤。
这个梦，实现了，而且是出乎意料地那么突然地实现了！这支部队是援越抗美归国部队，也许，休整以后，又会开赴越南，象当年抗美援朝那样，惊天地，泣鬼神，打败美国野心狼！他觉得，为国创立功勋的时刻到了！
文革最宏伟的宣传之一是，要让毛泽东思想传遍全世界，让中国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我们一定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劳苦大众！
是呀，越南，我们要责无旁贷地帮助他们，越南人民正在受苦受难。《南方来信》这本书，他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为越南南方人民饱受的苦难而悲痛，为美军的暴行而愤怒，为越南人民的不屈不挠而感动。要解放越南，要解放日本，要解放美国，要解放一切有帝国主义、军国主义、殖民主义统治的国家，总之，要在我们这一代，解放全世界！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