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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制造厂到西龙公社招工来了。知青们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到公社,希望得到推荐。大家都知道,哭闹只会得到唐素芳那样的下场。有些男知青见到公社干部就堆着笑脸递烟。一些女知青也厚着脸皮跟在朱书记和其它公社干部身后,嗲声嗲气地讨好。
拖拉机制造厂来招工的王科长和郭工程师想招到自己满意的人。他们想跟一些知青见见面,先模模底。汪丽秋风闻此事,便立即行动起来。她把清油抹在头上,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在短辫子上打了两个红蝴蝶结,又把火钳放到灶里烧烫了拿出来夹着额前的留海往里裹,丝丝地一股焦糊味儿冒出来,额前的头发烫得象弯曲枯焦的老玉米须。她在脸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穿上最喜欢的花衣服,匆匆忙忙地象蝴蝶一样往外飞。吴晓红看到她那身打扮,心想这骚狐狸要去干啥呢?她从大队李书记那儿得知招工的来了,也顾不得梳头换衣,把正在吃奶的女儿塞到婆婆手里就往街上跑去。
汪丽秋在街上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那两个招工的。他们都是北方人,女的那个姓郭的工程师已有四十多岁,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大家叫她郭工。男的是厂政工科王科长。汪丽秋听到他们说的是普通话,急忙抄起川汤普通话眉飞色舞地毛遂自荐。她觉得男人都比女人好说话。她那双圆眼睛滴溜溜地在王科长身上打转。她扭着腰说她出身好、表现好,曾在大队搞清理阶级队伍。……她拿到了招工表,正转身要往外走,见吴晓红往这里走来。她恨吴晓红,心想她结了婚,己经是地道的纯农民了,也跑来凑啥热闹?她扭过头去问招工的:“结了婚,生了娃儿的,你们还要不要?”王科长说:“结了婚的不能要,生了娃儿的更不能要。”汪丽秋转过身来,见吴晓红已来到跟前,她得意地望着头,没跟吴晓红打招呼就从她身边过去了。一股又臭又香的气味从吴晓红身边扫过,一种揪心的厌恶使她感到非常恶心。汪丽秋和招工的对话她都听到了,看到她幸灾乐祸,按她过去造反时的作风,她一定会冲过去揪住她,狠狠地给她两巴掌。现在她却强忍住了,她怕把民办教师的饭碗打掉了,只恨恨地骂了一句真不要脸!她本不想再找招工的了,可她想到别人走倒罢了,你汪丽秋是啥东西!她向招工的走去。她说:“生活作风败坏,取巧卖乖的烂货,你们难道也要吗?刚才那个汪丽秋跟红旗一队的队长游树明乱搞,全公社都晓得。她干活偷奸躲懒,重活、脏活都不愿干。对这种人,你们应该调查,不要被她蒙骗了。”
叶粒和王云霞在西龙镇街上,见一些知青又在三五成堆地谈论着什么。吴晓红从对面气冲冲地走过来。她巴不得全公社的知青都去找招工的,好把汪丽秋顶下来。她看到叶粒、王云霞,忙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还说:“你俩个咋不去找招工的填表呢?汪丽秋那个不要脸的骚货都去填了表。”
王云霞想不通她为啥会跟她们说这事?她疑惑地问:“你已经填表了 ? ”
吴晓红的脸马上黑下来,变得象要下雨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泪,含糊地说:“等今后再说吧。”
王云霞不想再理睬吴晓红。心想,时不宜迟,我们也该去弄张表来填。她拉着叶粒往公社走去。吴晓红在身后说:“招工的不在公社,在旅馆里。”
王云霞拉着叶粒在旅馆里找到了招工的。王云霞说:“我们是本公社下乡知青,是来填招工表的。”郭工打量着她们,见两个姑娘都很不错,给了她们一人一张表。叶粒把表拿到手中,只见表上有许多内容需要填写。除了姓名、出生年月、藉贯、家庭出身、民族、是否党团员、文化程度、身体状况等外,政治方面要求特别详尽。有个人简历和政治表现,家庭成员及政治面貌,还有社会关系,家庭亲属有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等。表的背面还有:小队推荐意见,大队推荐意见,公社推荐意见,政审情况等。她粗略地看了一下,就觉得那张表似乎有千斤重,整个人象掉进了冰窖。她觉得这表自己很难填写——父亲是右派,那“右派”两个字似乎比罪犯两个字更沉重。这两个字注定了她政审过不了关,这两个字似乎在她身上留下了与生俱来,永远不可磨灭的‘罪恶’烙印。她的手颤抖了。她小声地跟王云霞说:“我出去一下。”她走出去,茫然地向街尽头的岷江河边走去。一个人站在河边黄角树下,悄悄地抹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流泪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望着滚滚的岷江河,看着渡船将人一船一船地载过来,又一船一船地载过去。直到王云霞大声地嚷着:“你咋不填表?跑到这里来干啥?”
叶粒转过身来说:“我何必去凑热闹!”
“那个郭工人很不错。她刚才还在问,那个姑娘咋不见了?你快把表填好交去。”
“我跟你不一样。你该参与竟争,可我没有资格。”
“我看关键在招工单位。只要他们愿意要你,公社也不会不同意。去试一下又不掉你啥。”
叶粒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存着一些侥幸地跟着王云霞往回走。那两个招工的正准备去吃午饭。郭工见到叶粒就说:“表填好了吧?”她伸出手来。
叶粒说:“我还没填呢。”她掏出那张空白表说:“算了……我……我不想填了。”
郭工惊奇地说:“你要放弃?是嫌我们厂不好吗?姑娘,别要求太高。”
“不……不是这样。”
郭工看着她,觉得这姑娘放弃了这个机会很可惜,就决定等一会儿。她叫那个戴眼镜的王科长先去吃饭。王科长看了一下手表说:“你心肠太好了。我也在这儿等一下吧。”
郭工对叶粒说:“来,你到这儿来坐着填。”她递过去自己的钢笔。
叶粒拿着招工表,心中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见郭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在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等。郭工伸过头来看了一眼在旁夸赞说:“王科长,她是高中六六届的,字儿写得很漂亮。她刚才站在门口我就觉得这姑娘特别俊,象白合花儿一样叫人喜欢。”
叶粒的脸刷的红了。王科长看了叶粒一眼,只见她梳着两根乌黑的长辫子。一根掉到桌上,一根在背后。轮廓分明的脸儿红到了耳根,浓密的长睫毛下覆盖着一双大眼睛。就说:“你把人家脸都说红了,幸好你是女同志。”他说着就往外走了。
王云霞见叶粒在填表就去买盐去了。叶粒填到家庭成员及政治面貌一栏时,却停笔了。
郭工说:“怎么啦?”
“兄弟是知青有必要填吗?”
郭工笑着说:“当然要填。弟弟也是知青,推荐的理由就要多一些。”
叶粒很难启齿地红着脸说:“父母的一切情况是否都要填?”
“凡是政治经济上的问题都要填。”
叶粒拿笔的手在发抖,眼里含着晶莹的泪。
“怎么啦?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叶粒的泪滴到了招工表上。她说:“算了,我不想填了。”郭工说:“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不要哭。”
叶粒哽咽着说:“我的父母都是教师。父亲在五七年定成了右派。”
郭工同情地问:“摘帽子没有?”
叶粒摇了摇头。郭工又关切地问:“他现在怎样?”
“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是生病还是其它原因?”
“六六年下半年。说是生病,有人又说是畏罪自杀。”
郭工这才明白,她不想填表是因为家庭。不能招收地、富、反、坏、右子女,这是到公社来招工,上面就定了的政策。政审就是不能让这些人混进革命队伍。厂里无论如何通不过。王科长这儿就通不过。她觉得这姑娘自己主动说了家庭情况,可见诚实单纯。郭工出生于知识份子家庭,她同情那些正直有才能而又受到迫害的人。对叶粒,她很同情也很惋惜,但却没办法帮她。她见叶粒泪如泉涌地坐在那儿,心里也很难受。她说:“姑娘别哭,快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到。你也别灰心。一些小厂和街道工业,或许不会要求太严。”
叶粒站起来将那张表撕碎了。“谢谢您,我该回去了。”叶粒用手帕擦了一下眼晴,转身出去了。郭工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叹息着,也用手帕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