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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 苦力生活

十年河西 墨玉 8436 2021-04-06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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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了,外面又在下雨。抬漂木的苦力们没有出工。一些人挤在屋子里打扑克,一些人找来一堆烧柴在外面烤火,大家围成一堆在听那个叫快嘴的瘦子讲《三国演义》。徐春林拿着板胡没心思地拉了一段《在北京的金山上》就把板胡丢到一边,跑出去凑热闹。快嘴正在说:“《三国演义》讲的就是一个‘义’字。话说刘、关、张三人,至从桃园结义,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

  在场的人都很专心地听着,徐春林却不安分,手不停脚不住地在那儿弄火。他把自己的一双臭烘烘的的湿鞋放在火堆边烤着。一股臭味儿直往外钻。好好的一堆火,被他弄得快熄了。他口里还在叫:“田蒙——叶培——快来烤火──”他脚上的冻疮裂口被火烤得又痛又痒。他把脚搬起来搓揉着。

  秀才见他脚后跟的裂口象嘴巴一样大,就说:“兄弟,你的脚该治治。”

  徐春林叫嚷着哪个有针线 ?他想用针将裂口缝上。秀才说:“那不行,会感染化浓。”秀才拿来了蚌壳油,纱布和胶布,帮他包扎起来。

  快嘴见大家被徐春林弄得不能认真听了,心里不舒服。他说:“刘备听说东吴杀了关羽,气得七窍生烟,立即要与东吴拼个你死我活。诸葛亮焦急万分,苦苦相劝。到底刘备去攻打东吴没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就不开腔了。

  快嘴不讲了,徐春林很扫兴。他只管说:“后来到底咋个了?快讲!快讲!”

  快嘴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还是少说为佳。哪天把我吊起来批斗,我找谁申冤去?”

  有人说:“这里又没得工作组、军宣队、工宣队的,哪个能做那缺德的事?”

  快嘴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过去的人信神信鬼,怕来世遭报应。现在的人不信这些,也不用讲良心。”

  徐春林不高兴地说:“你说得这里好象有特务、叛徒、内奸——你不讲算了。”

  秀才说:“快嘴,你在胡扯些啥?这里都是自己弟兄。”

  快嘴不再讲三国,大家觉得无聊。徐春林更感到没趣。他突然唉声叹气地说:“活起真没劲!”

  秀才说:“兄弟,你不该说这话。人是三穷三富不到老,谁也不晓得今后会是啥样子。”

  有人说:“变了牛就得驼架担。我们这辈子只有磨骨头养肠子,还敢有其它啥想的!”

  “命里注定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是生就的苦命磨命。活着婆娘娃儿要吃,自己也要吃,没办法!”屋角里有人垂头丧气地说。

  “光为嘴巴活,我才不干哟!我火车坐过了,能坐坐飞机也就不枉活了。”徐春林说。

  络腮胡说:“还想坐飞机?把肚皮填饱就不错了。”

  快嘴说:“能闹饱肚皮,隔几天看场戏,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秀才说:“吃饭是为了能活着,活着不应该只为了吃饭。我们总得要为社会作点啥。”

  大家正说着,有人高叫:“开饭了──这顿又吃牛皮菜──雨小了,吃了饭还是到河坝里去喝西北风。”

  夕阳照在岷江河上,河水闪着磷光。开春了,河床开始升高。上游的峨山和岷山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在荒凉的河滩上,那群苦力象一群渺小的黑蚂蚁,还在搬运着笨重的漂木。有一个人在匆忙地向这群“蚂蚁”靠近。抬漂木的络腮胡第一个发现那是秀才在向他们走来。他大吼一声:“打住。”大家停住了脚步,放下了肩上的抬杠。络腮胡嗓音洪亮地说:“看——秀才回来了──”

  大家都伸长脖子望着那三步并作两步,往这边急走的秀才。老远有人喊着问:“工钱没放黄吧?”这是大家心中最担心的事儿。

  秀才很高兴地说:“拿到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离这里十来里路的水泥厂,今晚要放反法西斯电影《宁死不屈》——大家早些收工。”

  这简直算得上特大喜讯。大家欢天喜地的忙着收拾工具。秀才把钱发给大家时说:“我们最多还能干半个月了。水涨后,这些漂木就用不着我们搬了。到时,我们只有散伙。各自先要有个打算。”

  那些人似乎事先也有思想准备,这三个知青却感到很不开心。他们希望就这样干下去。这里没了活路又去干啥呢?”

  他们吃过晚饭,欢欢喜喜地带着手电匆匆忙忙地往水泥厂赶去。厂门口有人把守。电影票一角钱一张。看电影的人堵在厂门口,都在使劲地往里挤。有许多人都没买票,成群集队地趁拥挤往里面钻。他们拥进去后,老远看到银幕扯在厂里的一个篮球场坝坝里。有些小孩爬到篮球桩上,坝坝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的坐在自带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砖头上,有的干脆就坐在地上。坝坝周围的人被前面的人挡着,只好站着看。人们象长颈鹿似的伸着脖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幕。银幕上正在加映大寨铁姑娘们改田改土的新闻记录片。徐春林垫着脚站在叶培旁边说:“咋还不演《宁死不屈》?这加演的片子象孙二娘的裹脚。”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人们都轰叫起来。徐春林说:“唉呀!——咋个搞起的哟?──”

  有人说:“停电。”

  “要啥时候才能来电呢?”

  “不晓得。”

  大家焦急而又耐心地等着。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人们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吼叫:“把门票钱退给老子!──”有人端着凳子走了,有人打口哨。

  徐春林嚷道:“妈哟!——霉气!”他挤到电影机桌边问:“师傅咋个搞的哟?还放不放?”

  放映员用手电照了一下手表说:“都快十点钟了,不来电——只有明天见了。”

  徐春林跑过来说:“白跑了——龟儿子喊明天见。”

  这伙人感到很失望,他们抓起地上的沙石向厂里黑暗的地方扔去。厂坝里一片混乱。他们挤出厂门,很扫兴地走着。为了看电影,大家肚子都没吃饱。包包里有几个钱都想吃点东西。离水泥厂不远有一家小饭馆,早已关门熄火。秀才他们将门锤得乒乓直响。门开了,露出一张瞪着圆眼满脸怒气的中年男人的脸。他说:“干啥?造反找错了地方。这里是革命餐馆。”

  秀才说:“对不起,革命群众肚皮饿了,有钱有粮票想吃饭。”

  “停业了,明天见吧。”那中年男人边说边关门。

  秀才一伙只管往里挤,那人栏不住说:“饭菜都没得,火早已熄了。”

  快嘴说:“有酒,有咸菜也行。”

  这伙人挤进去围着桌子坐下来。络腮胡吆喝着:“不要当小家子,有啥子都拿出来。”

  秀才拿出两张十元的放在桌子上。那中年男人搞不清他们是什么人,拿来了烧酒和泡萝卜。秀才说:“有没得花生米、豆腐干?”

  那人说:“对不住,好久没见这些东西了。你们将就喝点算了。”

  那人提着酒瓶,却不放下,口中说:“要斗私、要斗私。”

  徐春林说:“我们又没干坏事,咋个要斗私?”

  秀才马上说:“批修、批修。”

  那人把酒放下摆上筷子说:“还是这位老弟学得好。到哪里都是红宝书不离手,主席语录不离口。”

  徐春林说:“那是前两年的规矩。我都忘了,现在不时兴了。”

  那人说:“谁敢说不兴了 ? 主席思想一万年也要兴。”

  秀才忙瞪了徐春林一眼说:“对,要兴、要兴。他人小不懂事,又没得文化。”

  那人将一大碗泡菜放在桌上说:“纪念白求恩。”

  秀才马上说:“为人民服务。”

  大家端着碗喝寡酒。秀才说:“这寡酒喝得怪没意思。”

  络腮胡说:“来,我们划拳。”他和快嘴刚说:“五魁手呀,六六顺呀。”

  那中年男人奔过来说:“不能划拳——这些是封、资、修的东西。什么发财,什么顺,要不得!要不得!不准在这里划。”

  他这一说,大家都很扫兴。快嘴说:“不划就不划,我给大家唱一段川剧《秦香莲》。”他站起来,由于酒的作用,瘦削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红色。他把双手握在胸前,身子微微侧着,头往下埋着,从喉管里发出尖细的女声来:“奴家请包大人作主哇!我告那陈士美无情无义,杀妻灭子。”他又用粗沙的喉咙说着:“你告的是哪个陈士美?”他马上又改用尖细的女声说:“我告的就是当今状元公陈士美……”

  快嘴一个人既当包公又当秦香莲。徐春林觉得好笑,正想嘻嘻地笑出声来,见大家都静悄悄的,有的低着头在喝酒,有的侧着耳在细听,没一人在笑。他赶快把嘴合拢。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响,屋子的侧门打开了,走出两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来。一个胖女人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跑到这里来放毒!要唱,就唱革命样板戏,哪个叫你们唱这些东西?再在这里胡闹我们马上通知革委会,把你们抓起来。”胖女人仰着脸,双手插在腰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秀才也呵问:“你是干啥的?”声音不大,但也很强硬。

  胖女人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哪个胆敢在这里散布反动的东西,我们就有权把他抓起来送群众专政指挥部。”

  秀才已不再喝酒了。他说:“这酒喝起怪没味道。”

  胖女人说:“要有味道回家去喝,这里早就关门了。”两个女人一脸的杀气,瞪着眼睛盯着他们。

  秀才说:“这酒象马尿。我们走。”

  这伙人走出饭店,个个都很沮丧,一肚子的怨气。对面开来了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老远射过来,照得非常刺眼。秀才他们跳到公路两边的地里,趁卡车开过时,大家使劲地往卡车上抛石子和沙,把卡车打得乒乓直响。大家边打,嘴中边吆喝:“打!打!打!打那些过得自在的狗日的!”

  徐春林听说络腮胡原是大船上的领江,在岷江和嘉陵江上曾有过很风光的日子,就对络腮胡说:“你咋不去开你的大船,跑来干这倒霉的活路?”

  络腮胡咧开大嘴,用眼瞅着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读书人,你咋也跑到这里来喝西北风了?”

  田蒙说:“小民要吃饭。”

  “是啊!谁都长得有要吃饭的嘴!”络腮胡说。

  快嘴插进来说:“可有的人就不会遭这样的罪,这是各人的命。不认命不行!”

  开饭了, 有人大叫起来:“快嘴──你这弄的是啥子饭啊?我咬了一口沙了。”

  又有人说:“快嘴弄的菜寡盐没味,难得吃。你在家一定是享惯了清福。老婆把你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怪不得饭煮成这个样子。”

  快嘴生气地嚷着:“煮饭、喂猪,是婆娘干的事。男人能做的事,婆娘家是做不来的。”

  有人说:“你说拐了,婆娘家能做的事,你快嘴才做不来。你多喝了几瓶墨水,现在又派不上用场。你老婆干筋筋瘦猴猴的还给你下个崽儿,你能吗?”大家都笑起来。

  快嘴说:“我不煮饭,煮不来,出去干活算了。”

  秀才说:“看到你又咳、又喘,别个心里都跟倒难受。你在家算了。我另外派个人煮饭。等你病好了,再去出工。”

  “在家歇着病才好不了,出去发点汗病就没得了。”快嘴说。

  快嘴的两只腿象白鹤脚杆一样又细又长,上面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他将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生怕弄湿弄脏了。他人高,力气又小,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抬着漂木比别人格外吃力。他的双脚老是踢踢绊绊的左右别扭着,抬起漂木摇摇晃晃,一阵一阵地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脚在高低不平的乱石中不听使唤地找着支点。汗水已将背心湿透。一阵寒风刮过来,快嘴的全身起着鸡皮疙瘩打着寒战。

  秀才看到快嘴那青黑的脸,瘦得象刀削过似的,就说:“你别干了,回去吧!”其它人也说,少你一个没得关系,你在这儿反让我们担心。

  快嘴说:“没得啥子。这人是贱皮子,挺一下就过去了,坐下去反倒会动不了。”

  大家见劝不动他,又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里的人,谁也硬挺过。不硬挺,谁敢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往水里踏!

  有人说:“是啊,贱命!我们都是贱皮子,不过你要当心啊!”

  快要收工了,突然刮来一阵龙卷风。河滩上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声。河沙被吹起来在空中盘旋。快嘴眼前一片漆黑。他的眼镜快被吹掉,他急忙用手去扶,河沙直往眼里钻。他头昏脚软一下就栽倒了。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喷出来,在苍凉的河滩上留下了他的一排脚印和黑红的血。秀才他们赶忙将他扶起来,几个人轮换着背着往附近镇上的医院跑去。可是还没送进医院,快嘴已闭上了眼睛。

  秀才派人连夜赶了七八十里去通知她老婆。第二天下午,他那瘦弱的老婆,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儿子一拐一拐地哭着来了。秀才问她怎样安葬?她说:“没得钱。拉回去也不是办法,只有用他睡的席子裹着埋在这里。”

  秀才说:“大家也算得上共过患难,都尽一点心。”他带着几个人到河滩上选了一根比较干的木材,向当地农民借来了锯子,刨子等工具。大家一起动手,做了一付还过得去的棺材。穷苦力们为他的丧事都很卖力。有人为他赶制了寿衣。买不到香蜡钱纸,有人用草纸裁成小方块代替。又用鱼烛代香蜡。

  快嘴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她边哭边数:“你这可怜的人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你这苦命的人啊!——一辈子没穿过几件好衣,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啊!……”

  人们将快嘴装进棺材,埋葬在岷江河畔的一个山坡上。那儿可以看到沙滩,看到奔流不息滔滔翻滚的岷江。

  秀才说:“快嘴就这样走了,带着他没有实现的梦走了。他老婆娃儿还要活下去。我们曾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铺,也算得上患难相交。我给他凑二十块钱,表达一点点心意,但愿他的灵魂能得到安息。”

  大家泣不成声,纷纷解囊相助,徐春林也拿出了十块钱。秀才说:“你才领到这点工钱,家里也困难,算了!”

  徐春林抹着泪说:“你小瞧人。难道我就不该尽一份心意?我无论如何也要出。”

  秀才不再说啥,大家一共凑了二百多块钱。

  秀才说:“我替他感谢大家了。他这一辈子恐怕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多钱,这么多情!”

  快嘴老婆千恩万谢地接过钱,又到快嘴的坟前磕了头,烧了纸钱,带着娃儿走了。 十年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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