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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一算,罗进川已被关在监狱里快一年了。当冰凉的手铐给他戴上时,他没有一点惊恐和畏惧,有的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办案人员面前,他昂首挺胸,直言不讳──那标语是我写的。
“野心家阴谋家到底指谁?”办案人员凶恶地吼叫着。
“是祸国殃民,愚弄人民的人。”
“谁是祸国殃民,愚弄人民的人?”又一个声音厉声喝问。
“人民心中最清楚。即使现在不清楚,今后也会清楚。”
“你站在反动的立场上,你所指的人民实则是一小撮阶级敌人。你所指的野心家阴谋家,就是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
“你们说是,那就是。”他不反驳,等待着宣判。
他被关进了牢房,一股恶臭熏得他直想吐。他看到墙角有堆臭垃圾,许多绿头苍蝇正围着嗡嗡地飞。他捂着鼻子走过去,发现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卷曲着身子躺在那里。那人身上有许多伤口,有的己化脓,有的在流黄水。罗进川看到他身子还在蠕动,知道人还没死。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仔细辨认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终于想起了他曾经到学校作过英模报告。他是文革前全市学习的见义勇为,一心为公的楷模。他怎么成了这样?罗进川从衣服上扯了一块布给他擦脓血。他问他犯了啥罪?那人用微弱的声音忏悔地说:“我犯了滔天大罪,但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真的,在火车上,别个的奶娃儿拉了稀,屙在她妈身上。我看到着急,忙拿手中的报纸去擦。我该死……忘了……上面有敬爱的毛主席。”罗进川更加同情起他来,感觉象遇到了亲人,想多跟他聊聊。没想到,当他知道罗进川是因为写“反标”进来的,竟象躲避魔鬼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叫罗进川滚开。他再也不跟罗进川说一句话了。
有人送饭来了,他不吃。他说不该把他和现行反革命关在一起。他虽有罪,但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看守骂着:“你把屎往毛主席脸上抹,就是现行反革命,你俩都一样。”看守冲进来举着棍子,见那人实在不经打了,转过身来无原无故就给罗进川几捧子,打得他钻心透骨的疼痛。罗进川很气愤,心想你都这样了,还嫌我!他对着屋角恶狠狠地啐了几口,再也不想搭理那人了。
过了两天,那人的伤更溃烂了。他神志已经不清,嘴里断断续续地讲着糊话。他说:“我向毛主席请罪……死了,也要到马克思那里去请罪。我对不起……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希望……千万不要……说我是……现行反革命。”他临死前的头两天,却极其痛苦地挣扎着不想死。他认为只有把现行反革命帽子去掉了,他才可以死,否则怎么能去见马克思?他呻吟着要医生、要吃药,他象蚊子叫一样的声音没人理睬。罗进川感到又恶心又同情,他大叫着要医生来帮他看看。监医终于来了,给他打了两针,吃了药也没起任何作用。他在断气之前还在说:“我……不……可以……死。……我……不是……反……革命……”他死了,屋里臭得更加让人发呕。
看守象拖死狗一样把那人弄走后,牢房里臭气熏天的气味减退了些,可那人死前惨不忍睹的形象却象鬼影一样缠着罗进川,让他做恶梦。他原想一颗子弹就可干干脆脆地了结,没想到死竟那样痛苦、肮脏!牢里的犯人都象地狱里的恶鬼,谁说了一句啥话,马上就有人去告密。关在政治犯对面牢房的流氓抢劫杀人犯,也比政治犯要高一等。他们还敢乱吼乱叫,互相打斗。政治犯却不敢随便说一句话,否则会打断你的脊梁。
罗进川希望解脱,甚至想早点判决。他想痛快地死,但更渴望自由地活。当一缕阳光从墙缝中透进来,或偶尔听到一声鸟叫,他就会激动不巳,望着头,呆呆地想着童年生活,温暧的被窝,高山、流水、太阳……眼泪流下来。他抱着头心里呐喊着:我实在受不了啦!——他真后悔不该写那标语,自己是灯蛾朴火自遭殃!
再次提审时,他决定学习邱老三,好汉不吃眼前亏,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他站在审判者面前,低头弯腰,态度尽量显得诚恳老实。他说他一时糊涂,看到疯子在写标语,自已也不知为啥昏了头。他不想攻击谁。他从小就热爱毛主席热爱党,想做红色接班人,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审判者勃然大怒,凶恶地呵斥他在玩弄花招,阴险狡诈。他们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想狡辯只会罪上加罪。上次审讯,你己经原形毕露,承认其罪行,现已是铁证如山,休想翻案!他们将他定性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关进监狱铁窗,孤独象魔鬼一样折磨着他。他只有不断地咀嚼着往事,学生生活、生病、挑煤……他时常凄楚地思念叶粒,想到她又增添更深的惨痛。我这种判了死刑的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她曾说:“我们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解决怎么能说那些?”是的,爱情需要政治、经济作基础。自己不能有任何的奢望,也不该连累于她。政治就是专政,铁的手腕,钢的钳子,只准说一样的话,跳一样的舞,唱一样的歌。谁敢说不?轻则打骂、斗争,重则剥夺一切自由,甚至要你的命!还要株连九族,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才懂得了母亲为什么要去跳河!革命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为什么会吓得不断地认罪!
什么是天日?不知道!除了叶粒来过,再也没有别的人来了。他感觉世上的人已经把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原来自己渺小得竟连一粒贫瘠的流沙都不如!他每天都站在铁窗前,望着墙根下长出的野草和地上爬着的小甲虫和结网的蜘蛛。他羡慕它们自由自在不受欺凌。他多么想变成一只蚂蚁或甲壳虫,从墙缝里钻出去。他在绝望和期望中度日,每天都感到日子太长熬不过去,但又怕时间过得太快,两年的死期正在逼近。
一天,牢门被打开,狱警叫着:“罗进川──出来──”罗进川机械地站起来,心想:又要受严厉的惩罚了。狱警把他带到监狱办公室。他感觉到情况有些异样。办公桌后面坐着中队长和副中队长。见他进来,他们态度平和地注视着他,没有做出以往那种杀气腾腾的凶恶模样。中队长说:“罗进川,你犯的是什么罪?”
罗进川不吭声地站在那里,心想明知故问。副队长说:“在问你,怎么不开腔?”声音随和,不象过去那样恶狠狠地斥责。
罗进川小声地回答:“不是给定的攻击领袖的现行反革命罪吗?”
队长说:“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要以忠诚老实的态度来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罗进川心想,他们向来都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许老实交待,不准负隅顽抗。今天怎么变腔调了?”
队长说:“你必须实事求是地说,你写的那标语到底是针对谁的?”
罗进川说:“你们不是早已定了性的吗?”
中队长焦躁起来,大声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问你,你就老实说!”
罗进川见他又凶恶起来。心想,不能抱任何幻想,也许这最后一次谈话后就该吃枪子了,就说:“你们不是宣判我恶毒攻击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吗?”
中队长皱着眉看着副中队长。副中队长语调缓和地说:“你写那标语是在一九七一年的八月份,也就是林彪自我暴炸的前一个月。你想想,当时你是不是对林贼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那一套很仇恨?你一定要正确回答我们。”
罗进川说:“是的。”
中队长说:“这就对了。”他脸上现出罗进川从没见到过的笑容。
副队长又说:“林彪是反对毛主席的。你既反对林彪,就不可能反对毛主席?你还说过你是热爱毛主席的。”
罗进川觉得奇怪,过去判他罪时,那些人唯恐他不承认攻击毛主席。今天听他们的口气,又要我说是反对林彪的。林彪愚弄人民搞极左,当然是最可恨的了。罗进川说:“是的,我痛恨林彪搞的那些极左的东西,什么‘三忠于,四无限’。大家不搞生产了,都去跳忠字舞。他口头上喊忠于毛主席,实际上是忠他自己。”
中队长咧开嘴笑起来,说:“我们不能冤枉了好人。你回去写一个上诉材料,就照你今天讲的写。”
罗进川回到了牢房,心想,今天这事真怪!他们会真心帮助我吗?不,不可能!除非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地球与某个星球相撞了……这一切难道可能? 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