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吸毒人群社会化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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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吸毒人群社会化现状
回归社会的过程,在社会学视野中就是“再社会化”的过程。所谓社会化,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个体形成的适应于该社会和文化的人格,掌握该社会所公认的行为方式的过程。也就是说,人格的形成是社会化非常重要的方面之一,而伴随着人格的形成,掌握并遵守社会规范和公认的行为方式也是重要的部分。而“再社会化”是在“社会化”概念的基础上产生的。多年以来,国内学界通常将“再社会化”定义为:“人们在社会化过程中断或失败之后重新进行的社会化。”“再社会化是一种强制的教化过程,它的教化对象是那些有越轨行为、危害多数人的利益的人,例如犯罪分子。”从上述这两个界定来看,吸毒者的再社会化过程是在用强制手段来改变他们的成瘾人格、越轨人格,并通过教化约束和纠正他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最终使他们能够遵守社会规范的最终目标、成为健康社会成员。吸毒人群的再社会化是吸毒者与他们的过去彻底决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将主流规范准则、价值标准、认知态度等重新内化的过程。
从理论上看,吸毒人群的再社会化目标很清楚,但现实中吸毒人群到底能否顺利完成再社会化呢?他们现在还好吗?笔者在2005年底对54例个案中能够联系到的14例个案做了一次追踪电话访谈,电话访谈了他们的家人。这次电话访谈的时间与笔者在戒毒所访谈时间间隔14个月。电话访谈结束后,总的感觉是,吸毒者的家人很不欢迎外界的打扰,特别是当涉及家人吸毒的事情时,他们十分反感,很多个案的家人都表示,已经和个案不来往了,断绝了关系(个案17、25、29),这给笔者进一步了解个案的情况制造了比较大的障碍。笔者本以为他们的家人会对吸毒个案持接纳的态度,但电话访谈结果并非如此。(详见表7)
表7 吸毒人群再社会化状况电话访谈
续表
笔者从电话访谈结果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在对几个年轻吸毒个案家人的追踪访谈过程中,他们的家人热情介绍了个案的近况(个案7、11、33)。从个案父母的言语中听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寄予较大的希望。而他们孩子的状况也确实不错,因此他们的心情也比较好,爽快接受笔者的访谈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了。个案7的妈妈在电话中说出了很多吸毒者妈妈的心里话:
个案7的妈妈:我们就希望他能够自食其力,学好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指望他养我们老,只是希望他能走正路,现在家里都是就这么一个小孩,谁的小孩谁不爱呢?那时候我们家可以说是倾家荡产,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但我们想,谁没有犯过错呢?只要他改了,不和那些人接触了,我们就知足了。所以我们现在还在贴补他,但我们希望他要自己走上社会,不能靠我们养他一辈子。
这些话是每一个做父母的心声。父母在心理上、情感上、经济上因为孩子的越轨感受到太多的苦涩、冷眼与失望,太多的悲伤、痛苦与诘难,他们甚至一贫如洗,但是他们依然坚强,他们是负责任的好爸爸、好妈妈。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为什么个案17、25、29的父母绝望地断绝他们和子女关系?笔者没有觉得不可理解,从他们的情况和处境来看,他们的行为合乎情理。个案29的母亲只说了几句话,但每一个字都记在我的心里:
个案29的母亲:我对他的情况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好了,他不是一个正常人,绝对不是。我老了,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我不想再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从字里行间,笔者能感受到她语气中无奈和绝望。她告诉笔者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这样的父母又何止个案17、个案25和个案29的父母几个人?他们子女的反反复复吸毒行为给他们造成的身心伤害是巨大的,他们已经被折磨得绝望了。因此,在第三部分中,笔者重点论述了家庭排斥,并非是一种单向的父辈对吸毒子女辈的排斥,恰恰相反,是子女辈的大量社会行为(吸毒、复吸、从父母那里骗取钱财、变卖家产等)让父辈伤透了心,也看不到一丝信心和希望。父母在心被伤透以后,痛下决心做出了断绝关系行为。这种行为,是无奈,是无助,是绝望。因此,不仅仅吸毒人群是绝望的,很多他们的家人也绝望了。互动产生的社会排斥,主观愿望上可能并非如此,但客观效果是吸毒者和家庭、社会之间的相互排斥。这种排斥是家庭、社会和吸毒者都不愿意看到的。试想如果父母不设防(不排斥、远离吸毒子女),年迈父母的生活和生命都会受到威胁,社会中的其他人就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与此同时,吸毒者把自己能否重返社会归结为家人是否关爱他们这方面。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邱泽奇所主持的一项长达四年之久的“创建无毒社区比较研究”的实地调查显示,已经脱瘾并重返社会、维持操守至少三年的前瘾君子中有80%以上的人认为,家庭的关爱是他们得以重返社会的最重要外在力量。上述吸毒子女和父辈的两种截然相反感受的存在,的确不利于吸毒人群再社会化。实际上,吸毒者家庭中父母的心态是极为复杂的,对吸毒子女采取什么态度,是难以抉择的。吸毒者把自己的亲人的心伤透再去求助于他们,求助成功的可能性大吗?而吸毒者的亲人们是否能从吸毒者的心声中感受到一点什么呢?因为,吸毒者非常需要亲人的关爱,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让我们再次从吸毒人群出发,认真研究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的未来,如何进行再社会化的?个案16的感受可以提示一下吸毒者的再社会化问题:
(个案16 男 1971年生 大专)但是一旦成瘾了以后,你会发现,你依赖它来解脱的话,不过是从一个泥潭到了另外一个泥潭。……
跟个案16有相近想法的个案不在少数。吸毒人群(个案)中,很多人把自己未来的职业定位在做生意、做买卖等自由职业上,而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走入正常朝九晚五的工作岗位,是有他们的考虑的,也和他们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在第三部分中,笔者集中探讨他们的生活方式定型化所带来的消费、职业定位和选择的问题,在这里以吸毒人群的真实感受和想法为主做一梳理。
笔者在访谈过程中,有意引导个案吸毒者对自己的未来谈了看法,他们对未来的设想大致可以分成希望、迷茫和绝望这三种类型:
(一)希望之路
对未来很有信心的吸毒者个案,要么自己有很强的经济实力,要么出去以后,依然有一个强大的家庭支持网络。个案9就属于前者。开歌舞厅叱咤风云的岁月虽已过去,但他在谈到再社会化设想时,依然充满信心,这个设想也比较具有可操作性:
(个案9 男 1960年生 高中)我对戒毒很有信心,因为我身边的生活圈子有两个朋友把毒戒掉了,我是亲眼所见,一个朋友以前在南京抽,一天要抽到最起码一个货,后来到甘肃以后,他在那边开了一个厂,然后他两年以后才到南京来,因为我们都是相当好的朋友,到南京以后呢,我和他聊,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一点都不想抽,所以他现在一滴都不沾,对我的触动很大。还有一个朋友,以前也吸毒,现在呢,他不吸了,实在不舒服他就到舞厅里面吃一点摇头丸,等于说毒品一点都不沾,也是两年时间,我想我也能戒,但是有一个过程,所以呢,我进来之后,就觉得,要是我早一点来就好了,我真是这样想。我从1999年到现在,都吸了五年了,我就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点不做主,像我也炒股票,有的时候,糊里糊涂就把股票给卖了,都不知道什么情况,自己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我都想好了,这一次回去以后,我住在单位宿舍,我们宿舍嘛,不是有好多别的部门经理嘛,我是总经理,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和社会上的人脱离,现在抽粉或者复吸主要是环境,再一个就是自己,如果你真正不想搞的话,你就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意志,还有一个,我想下面呢,没什么事情就经常出出差,到甘肃什么偏远的地方去,到那边,你想花1万块钱买100块钱东西都买不到,我到那边去过多次了,因为呢,现在离我回去还有两个多月,我也想好好考虑一下了。我还是一个比较孝顺的人,前段时间,我家父亲被汽车撞了,有点神志不清,回去还要照顾,每个月的钱还是要我来给他们。我的爱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事情,在圈子里面倒无所谓,但是外面人一谈到吸毒,都接受不了,所以我就和任何人都不提这个事情,但是现在一把手老总也知道了,他原来是厦门公安局局长,对我这个事情还是比较宽容的,懂行的人,他以前就跟我讲:“到舞厅啊什么地方去玩,什么摇头丸啊什么的一定不能碰。”
另一个男孩子,一个很有雄心、很有想法的男孩子,和个案9相似,说出了他对未来的憧憬,看得出,是深思熟虑以后的想法,充满着希望:
(个案35 男 1975年生 大专)出去以后,从头开始,先做一两年的原始积累,重新发展。这一次的失败,对我来讲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我还年轻,我才30岁,我有机会,如果我40岁栽了跟头,我可能爬不起来。而且我还有信心让我老婆过上以前幸福的生活。对于白粉的话,我可以说就两个字——远离。我绝对不会再去碰这个东西了。如果夫妻两个人在一起,共同远离这个东西的话,要相互监督、相互鼓励。不能因为她信心不足造成我的信心不足。要用我的行为去影响她,如果真的影响不了,就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我老婆可能和你讲过的,我给她买的中华基金保险,都是在为自己留一些保障。因为做生意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都要为自己提供一些保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挣的那点钱,我也看不上眼,都不够她买一件衣服的,我觉得,在我有能力、能养得起她的情况下,没有必要让她上班。我刚开公司的时候,让她去帮我做,但我总感觉到,她对上班不怎么感兴趣。既然不感兴趣,我就没让她上。在家里,好好保养身体,前面吃了不少苦,身体不好,在家里把身体养好。我家烧饭烧菜都是我的。
从个案9和个案35的命运来看,他们的未来看似光明,实际上并不乐观。他们要面对多少人的白眼和不信任,这种无形的压力和依然在他们心中残留的对毒品的“心瘾”,始终是他们走好最大的障碍。个案35的乐观变成了最终的失败,个案9,你还好吗?
和这两个生意人不同,个案21和个案36,年龄较小,心中充满着对爱和正式工作的渴望,也许他们才真的充满希望:
(个案21 男 1976年生 小学)我父母来接见,我就说了,回去如果再抽,你们就不要认我了。回去以后做点买卖。我周围也有不抽这个东西的,来看我的,我都不好意思。朋友来也讲我的。自己快三十了,什么都没有。等我老婆回来以后,我们就结婚。
(个案36 女 1982年生 职高)我还好,不是很害怕。我对我自己很有信心,因为我自己陷得不是很深,朋友接触的不是太多,面也不广,就那么几个人,大概三四个人。后来我们这几个人的联系也不多了,因为,毕竟这个东西花费比较大,在一起的话,钱的问题以及其他的,都会产生矛盾(我们也产生了一些矛盾,心里感觉不舒服,就分开来了)。后来他们什么情况就不太清楚了。出去以后,还是回我原来的公司上班,去另外一个地方,是一个钢材公司,在中山门那边,公司效益蛮好的,我在里面跟着人家跑一跑,学一学怎么做生意。
从个案访谈和电话访谈的反馈来看,再社会化取得初步成功的个案有6例,从他们的家庭支持网络来看,这些个案都有着比较好的家庭支持:个案7的妻子一直坚信他能好起来;个案11的妈妈对她的儿子充满着信心;个案24的妈妈因为夫子庙一带的生意兴隆,家里的经济实力很强,能够给女儿提供比较好的物质条件;个案30找到了一个亲密爱人,结婚生子;个案32的老公生意做得很成功,也准备要小孩;个案33的爸爸和姐姐为她的工作铺好了路(见表8)。
表8 吸毒个案再社会化状况——初步成功
所有这些,说明了一点,家庭的无私支持和关爱,是他们能够走好的一个非常重要甚至是关键性的因素。相反,缺乏亲情,缺乏家庭和社会支持网络的个案,都慢慢走上了下一个劳教基地(句容、大连山劳教基地,见表9):
表9 吸毒个案再社会化状况——彻底失败
在这个电话访谈汇总表中,集中体现出了一个非常典型的特点:他们的家庭支持体系已经瓦解,除了个案27的母亲还去看守所看她以外,其他个案的父母已经对他们的儿女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一。方面父母年龄也大了,没有能力管他们;另一方面父母也确实被孩子伤透了心,不想再去管了。用他们的话说:“再烦他们,我们的老命都要送的了。”
在家庭没有能力承担起吸毒者再社会化的帮教和关爱的时候,社会能做些什么?如果政府和社会有责任和义务去做,真正落到实处的又有多少?中国现行戒毒体系暴露的种种弊端、社会保障与社会救助缺失、吸毒人群社会支持网缺乏、社会文化环境恶化……这些方面的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才有可能得到改善。
我们没有理由让一个染上毒瘾的吸毒病人仅凭自己顽强的毅力、面对百般诱惑都不屈服的精神来战胜和抵抗毒品,因为仅仅靠他们自己,他们极难摆脱毒瘾。
(二)荆棘之路
面对未来的彷徨和迷茫,我们可以从鲁迅的小说中读到。他为中国人的民族觉醒而呐喊,可惜鲁迅的时代没有海洛因,只有鸦片,因此那个时代的人们都像抽了大烟一样的不觉醒;如果今天他还活着,也一定会为吸毒者响亮地呐喊,让我们的社会真正能够关注这些无助的人群。吸毒人群的再社会化道路异常艰辛,个案5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例子。笔者在她的家中(大厂区)访谈了她。笔者在访谈中得知,她的家庭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她的母亲因为嗜赌成性而死在了牌桌上。她年迈的父亲没有能力给她提供非常好的条件,她的老公和她离婚好几年了。很幸运,笔者也访谈到了她的前夫,他也谈到了她的一些吸毒经历,总的意思就是她没有好的可能了。从访谈中,笔者非常真切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无助和失望,而他是一个很敬业的工人:
(个案5的前夫)她把我害苦了,毒品实在是太害人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两个是1990年认识的,那个时候她是16岁,人也蛮好的,特别的善良,我们结婚是1995年,1997年有了一个孩子,这期间她就接触了毒品,主要还是因为她不上班了,但还不算严重。1997年生了小孩子以后,挺稳定的,但是小孩子能走路了,2000年以后,我感觉就不对头了,她那时候打麻将,和一些人一起,所以呢,钱就不停地少,总是钱不够用,打麻将也不可能输这么多钱,我就注意了,后来知道了,她吸毒。我也尽我最大努力,给她出钱,出了多少次钱让她去武汉戒毒,都没有成功,后来又在武汉强制戒毒,回到南京也戒。所以呢,我真的仁至义尽了,我实在是对她失去信心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庭,就是这个毒品,把我们害苦了。我和她离婚,也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我上班比较忙,她呢,就是不工作,和环境有关系。总之吧,我真的很累,累得不行了,只能离婚了。
个案5为什么戒不掉毒瘾呢?她的老公为什么离她而去?在和她的访谈中,她谈到了一些和再社会化有关的经历:她充满对充实生活的渴望。她多次提到如果她自己一旦闲下来,她的生活会变得空虚,就会去想毒品,而且因为她没有正式工作,成功再社会化的过程也很长,因为她害怕接触人,害怕再社会化:
(个案5 女 1974年生 高中)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不能闲着,一空下来,特别兴奋或者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会想这些东西(毒品)。因为像你们没有尝试过这种东西、体验过这种滋味,也许你们难过的时候会想用别的东西来代替,但我们就不行,我们第一个就会想到要用这个东西来排解。很难说,我也只能保证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时间长了,我也不能保证。我能一次、两次保证别人搞的时候我不搞,但是时间长了呢,就不好讲了。所以我比较害怕接触人。所以你敲门,我能不开的就不开了。而且我一个人住,这一排都没什么人住,所以也要提防。你看到的这套房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2002年离婚的时候,我爸爸就给我买了这里。因为我离婚了回家,和他关系搞不好,他就替我买了这,离得也不远,我爸爸没事情就过来看看,不放心,当然,我爸爸也讲,这一次回来好多了,成熟多了。因为粉,我失去的太多了。好好的一个家给我抽散了。没的意思。我再怎么和我前夫讲,他都不会相信我了。而且他的心也不在我这边了。我还提出来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但是越这样做,得到的却是伤心和失望。我现在已经看透了,也就不想了。回来以后,断断续续身体生病,就没有好过。一会感冒了,一会这个不舒服,一会那个不舒服了。(后来得知她住院开刀了,不过很快出院了)回来以后可能是心情不好,各方面原因。我也想学电脑,但是我不想让我家老头花钱了。我想通过自己的劳动,钱多钱少毕竟是我自己挣来的钱,何必向家里人要呢。老年人不容易,一辈子了,心里面过意不去。现在这个社会,有些东西要买的,出门就需要钱。像我以前,五块钱以下的烟我是不抽的,但是现在没有办法,我爸爸抽什么我就跟着抽什么。叫我戒烟又不可能。只能把自己的生活标准降低了。我老爸总是让我出去转转去,锻炼锻炼,但是我还是懒。我也会打乒乓球。我也爱打羽毛球。我老爸想找老伴,人家知道我这个样子,都吓跑了。我现在真的很害怕了,不能再搞了,现在没有人会再管我了,我爸爸和他都不会了。而且这一次以后如果被抓到就是两年。我爸爸年纪大了,我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好好的。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别的好的转机;如果我再抽这个东西,我就一点转机也没有了。在家里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希望我的生活能够慢慢重新开始。换一个生活圈子,不接触这些人,只有这个办法。
但同时,她也十分彷徨。个案5在接受笔者访谈以后的一些日子,给笔者打过几次电话,非常恳切地请求能帮她找一个正常人的工作,她说得非常诚恳,哪怕是每个月只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再苦再累,她也愿意做。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女性的社会资源和社会支持太少了,她们如果有一点办法,是不会向笔者这样的陌生人求助的。当时,我知道了一个消息,就是他哥哥给她找的工作不合适,她也急切地想找到一个正常人的岗位,让别人看得起他,她是多么渴望有人能拉她一把啊!她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笔者设法给她联系了苏宁环球,但最终面试没有通过,因为公司对她的健康状况提出了质疑。她的未来变得更加渺茫……
有了工作就能成功再社会化吗?年轻的个案12想通过学开车来完成再社会化过程,他的设想能否实现?他自己的回答都不敢肯定,因为买了车子一样可以一夜之间都吸掉:
(个案12 男 1982年生 初一)我家老头子想让我开车子,给我买个车。也想让我做点事情,但是关键还是我自己,有没有想法去戒掉这个东西,如果没有想法戒掉,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车子买了,还是会被我抽掉的。怎么脱离我这个圈子里面的人?如果一个吸粉的人回到社会以后,没有能和这些人斩断联系,还是会再走回头路的。一旦接触了这些人,就没有可能戒掉了。
而其他一些个案,各有各的想法,但共同的是,他们对未来充满迷茫。个案19对吸毒者回到社会后缺乏社会保障和社会救助提出了质疑,她觉得社会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还在黑心地赚她们的钱:
(个案19 女 1978年生 初中)回来以后的环境是,讲起来,都讲关心弱势群体,……太丢脸了。实质性的东西解决了什么了?都没有解决。(详见“3.4.2社会支持:缺乏”中个案19访谈资料)
在那里面,是劳动为主,教育为辅。我是带着对社会的不满,但的确是。我觉得我自己还属于比较自控的,不像有些人不满了就去杀人放火。但是我觉得,做什么东西要实质性的。总是纸上谈兵,就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了。但实际上,我就觉得,我回到社会里面没有目标了。我回到社会一个多月,都不想和人接触。每天晚上,我妈说带我出去玩玩,唱唱歌、跳跳舞,我就让她去,我就待在家里面,我家人走了,我就开始弄杯酒喝喝。没有什么追求了。那干什么呢?想干什么都难。几年了,家里面在你身上搭的钱,我又不好意思和家里要。但不要,本钱从哪里来呢?这一次在戒毒所,虽然生气,但是五千八还是代我交了。那天打电话问,家里拆迁,头都吵大了,喉咙都哑了。我妈本身身体就不好,而且她属于里外一把手的。虽然文化不高,毕竟把我们拉扯大了。一谈到她,我就觉得蛮对不起她的。我和以前的爸爸彻底不来往了。
(从牢狱中)回来,说白了,就是玩。因为,回来我本身对社会也有点不满。如果社会给我一次悔改的机会,我是讲我们中国的法律,不是说我很片面,我想我回来也不会这个样子的。你把我什么都搞没的了,对不对,我的生意、店,什么都没有了,想从头开始,也没有那个基础,回来不瞒你讲,讲一句好笑的话,回来坐汽车,卡都不知道怎么刷,你想想,那些判了几十年的,回来怎么能跟上社会呢?肯定是落伍了。南京女子监狱属于比较现代的了,电脑到现在我还是不会。而且我们回家,还是蛮累的,像我母亲带着我两个弟弟,我弟弟条件都还蛮好的,我家人就因为房子的事情气啊。就讲这个知青问题,我妈妈回来政府也没给我妈妈房子。好不容易,我妈妈盖了一个二层楼,马上又要拆迁了,拆迁就说是违建,这个违建要看是怎么算违建呢,现在有房子的人可以说违建,你说我年轻,不给我低保也可以,工作也不要你给我找,但是这个拆房子,你准备怎么处理呢?现在不是就剩下我们家一户和同学家一户嘛,回去也头疼,就要闹这个事情。我家弟弟要结婚,需要两套房子,我肯定要带着我妈妈住,也要房子,而且我们这个私房一百五十几个平方米。所以,这个环境给我们一个导向去犯罪,你政府从来没有一次从一个触犯法律者的角度去考虑,因为我第一次,完全可以在量刑上考虑从轻,量刑是否过重呢?我当时上诉的,后来维持原判。应该以救人为本,尿检我没有问题,我拿钱,也没有接触过毒品,货也没有从我手上走。人就是想好也好不了了。但是谁不想好呢?是×区判的,那个审判长是×,他自己没有问题啊?我们这个是个大案,但里头也应该分轻重。我不是说我这个人多完美,我不属于完美的人,但我觉得我是属于那种能好的人,我抽粉也没有说去拉哪个人。
这个女孩子把积蓄在心中多年的怨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可想而知,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和各种烦恼实在太多,她的再社会化之路何其坎坷。
一个吸毒者如果从内心深处不想离开毒品,谁的话都没有用。而个案23正是这样的不思悔改的苦闷男孩子。他很绝望,把自己说成了一个“废人”。他还断言“戒毒没有成功的”,虽然有些绝对,从一个侧面可以发现,他的毒瘾很深:
(个案23 男 1983年生 小学)确实,毒品危害太大了。我只能保证回去暂时不搞,我也不敢保证以后不搞,因为这个毒品我们经历过的,知道啊,生理上恢复了。但是心瘾,丢不下,就像一个魔鬼,永远丢不掉这颗心。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心瘾丢掉。真的不知道。强戒四个月,虽然生理上恢复了,但我还是很困惑。因为在这里接触的都是这些人,回去肯定要联系的。在这边处的关系都不错的,大家联系、他们搞搞,我如果那个时候很充实还好;如果赶上自己空荡荡的、没有玩的,苦闷的时候,就会去想这个东西。最后还是会搞。我自从搞上这个东西、上架子以后,就没有想法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废人了,脱离不了这个东西。我也后悔,但后悔也没有用,世界上如果有后悔药,肯定买几个吃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试试。但是哪里有呢?我对自己真的没有信心,因为这个东西,你们不知道,你们要尝过你们就知道了,跟电视上讲得一模一样,我敢讲,戒毒没有成功的,因为注射以后,瘾太深了。一般都是几个玩得比较好的在一起。我从吸毒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想过戒毒,每次犯瘾之后,都下定决心,把针摔掉了,不搞了。但每到犯瘾的时候,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就戒了。但是都是无效的。
笔者很吃惊,在戒毒所里,他们心中为什么这么迷茫?为什么依然这么无助?现有的戒毒体系到了需要进行反思的时候了。个案25已经提到了她的老公再次被抓的经历,而她把希望寄托在老公身上的幻想就此破灭:
(个案25 女 1973年生 高中)我对未来没有太多的想法,但是我老公有。我们在这里面通信,我老公非常能写,都是几十张的信纸,他平时不讲话,但很能写,在这里写一些情啊、爱啊,以后的打算什么的。因为我们也遇到一些困难的事情,我们回去可能就要把这个新房卖掉了,他有个亲戚做生意的,生意做得蛮大的,我们也比较相信他,我们借给他四十多万元的现金,如果这次不出事情,可能不会这样,但是我们进来没有半个月,这个亲戚就跑掉了。现在我们这四十多万元就打水漂了。他欠了不是我们一家的钱,他总共欠了两百多万元,家里面人都在找。只要经济跟得上,我就不会去想;一旦经济跟不上了,就想戒了。我对自己真正摆脱这个东西不敢肯定,假如真正想摆脱的话,我觉得,需要我的老公帮我才行。靠我自己真的很难。我的大好年华都浪费在坐牢上了。我从26岁开始坐牢,31岁才出来。没用了。什么都做不了。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打算。以后看我这个老公的吧。
身体伤病和过去复杂的生活体验,让这个满身伤痕的女人对未来充满着迷茫:
(个案30 女 1975年生 中专)会计我是学过,但是一天的岗都没上过。30岁的人了,哪个还会用你呢?在南京第一个年龄卡得死死的,规定18岁到29岁,我是30岁的人了,就这一关都过不去。第二个要登记户口,我的户口不是这边的。第三个要有工作经验,我又没有工作经验。又不会电脑,我们这个年龄能干什么呢?以前我还干过销售,不过因为身体的原因,受不了那个苦。我现在有乙肝,是慢性硬化的,要慢慢调养,调养不好就可能导致肝癌。以前从广州回来就患病了,当时脸黄的不得了,因为打针(注射)是最容易伤肝的,当时花了两万块钱,现在要是复发的话可能得五万块钱。我妈妈从1988年到1992年间患病,单位花了30万元,家里花了十多万元。现在家里面除了一台熊猫电视机值钱之外,什么都没的了,洗衣机是亲戚送的,还有我妈的戒指。
但个案30是幸运的,因为她找到了爱,找到了一个爱她的人,暂时摆脱了毒魔,但笔者依然对她的未来担忧,毕竟她现在并没有工作,当这个男人知道了一切……
和个案30相似,现在的个案32状况不错,但她的想法是矛盾的,渴望自由但又比较懒惰:
(个案32 女 1976年生 小学)每个月最多的时候一万多元,少也要四五千元。他就经常说,苦死了、累死了,一个月那么一点钱,不要上班了。但是我感觉,自己上班呢,毕竟可以自由一点。不会受他约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点都不错。出去以后准备让他给我钱,我做生意,我想做生意。
(个案53 男 1982年生 初中)戒掉很难,心瘾太重了。我想,出去以后还是做一点买卖,把自己的事情自己管好。
从篇幅和个案资料上,也不难发现,吸毒人群对自己未来的再社会化之路,很迷茫、没信心。这与他们正在遭受着社会排斥、缺少必要的社会救助与社会保障不无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自己的心瘾和生活圈子的担忧。他们都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做生意,不知道他们赚到的钱又有多少重新回到了贩毒者的腰包?
(三)绝望之路
在城市(南京)吸毒人群中,很多年龄小的个案对他们的未来看得很无所谓,毕竟他们还有青春,他们还玩得起,他们还想在毒品世界中疯狂地吮吸,所以他们的再社会化之路是绝望的。这些年轻人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笔者选取了两个个案为代表:
(个案13 男 1980年生 初中)是啊,所以回去也烦啊,和这些人接触,肯定还是要搞,再进来可就不是四个月了。
(个案14 男 1984年生 初中)我一年前处了一个女朋友,这一次出事情,本来她准备和我家老头一起来看我,但是那一次她没有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等哪天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情况。而且,我在进来之前,我老头和我家的两个亲戚准备搞一个工厂,搞一个项目,想让我过来搞一搞管理。但是出了这个事情,就泡汤了。这一次出去以后,我就怕我家老头不放心我,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把我和我老头的关系处融洽了,我讲什么,他都开始相信了。但是进了戒毒所,以后就不知道了。我家老头气得一塌糊涂,总是唉声叹气。但是我和他讲得还是蛮好的。人家总是说,都是人家带我吸的,我感觉这个话说得都没有用,关键还是自己。我在南京吃饭都是在亲戚家。我家是一个大家族,都很有本事,有在台湾的,有读博士的,但是我呢?唉!把家庭关系处理得更加融洽一点,吸毒的朋友坚决不来往,我这个女朋友家里的情况也好,家里面开饭店,我的对象才19岁,我就住在她家里面,什么概念,是啊,家里面人都是想得比较开的,但现在都觉悟了,呵呵。他说他自己,希望是这样。2002年到2003年就上上网,平淡一些,因为我不是天天注射,所以花销还好,就像喝酒一样的,有时候,没有什么事情打打玩玩。后期瘾还可以,应该讲有点瘾。这之前父母都不知道,但我也尽量控制自己,但还是没有用。我也想戒,但是怎么讲呢,我生活的圈子在这个地方,戒也不是太容易。虽然身体能脱瘾,但是心瘾难戒。就是说,对这种东西永远充满着好奇,总有一种奢望,在身上有钱的时候会有一些想法。就这么简单。
个案24,在涉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太多言语,但能看得出,她已经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了。每一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在毒品和孩子之间,她因为痴迷毒品带给自己短暂的快感,割舍亲情,在他们生理和心理上都比较健康的阶段,也表达了做一个好母亲的心声。也许,她只想多为身边爱的人做一点什么:
(个案24 女 1973年生 高中)我现在就想,出去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我妈妈,好好赚点钱。不管以后能不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先把自己的父母照顾好。大老远跑过来,给我送东西,真的很感动。离婚对于我来说,触动不大,毕竟我比他小好多,我不是很爱他,因为当时就是图他经济条件比较好,对我蛮照顾的。唯一的牵挂就是我家的小孩子。我蛮对不起我家女儿的。我妈总是这么说:你家女儿就在你身上过一下子,你还喂过她、养过她的?但一搞上这个东西就忘了。
个案48和她的想法很接近,毕竟都为人父母,知道钱来得艰辛,也想通过自己的力量为本来就对不起的孩子做一点什么,哪怕是最微薄的,哪怕付出自己的自由(牢狱之苦)都在所不惜。可想而知,他将面对国家机器更加严厉的惩罚:
(个案48)但是对于我来说,如果能让我一年赚个10万元、20万元,坐个几年牢也没关系。我也有这个打算,所以再看看吧。现在人,一个月1 000块钱一个月,能解决什么问题?马上小孩子要转学,要花钱。买房子、上大学,都要一大笔钱,怎么赚这些钱?正常的工作是很困难的。
城市(南京)吸毒人群的再社会化之路荆棘丛生,个中酸甜苦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像一群没有家的孩子,在社会上游荡。对吸毒人群进行符合社会客观要求的社会规范、价值标准、行为模式教化,使城市(南京)吸毒人群的个体心理结构、生活习惯、行为方式发生180度的转变,笔者认为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这些艰苦的帮教工作从来就没有开展过,更谈不上去改变吸毒人群内在价值观念了。 吸毒人群成瘾问题的社会学研究:以江苏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