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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杨丙辰先生在百科学会讲演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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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杨丙辰先生在百科学会讲演辞

  韩文佑

  我读完这篇文章,觉得十分不平,十分难受。杨先生说:“徐志摩一生好玩,态度浮动,不深刻……他的离婚,他的交朋友,他的写文章,他的作诗,都是好玩。”这与我所见到的徐先生恰恰相反,我不知杨先生何所见而云然。

  我见到徐先生这样沉着而深刻的剖示他自己:“我不是诗人……‘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原文见《翡冷翠的一夜》卷首)“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这次印行这第三诗集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猛虎集》序文)我见到他对于艺术是如此的挚爱:“……手持猛虎集,泥吾再三读。状其威声势,破彼音律梏……”(秋岳先生哀志摩见二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北晨艺圃)他的态度又是如此的忠实而严肃:“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像的长须!”“我再没有话说……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猛虎集》序文)“天才的限制,我无可如何;但对于文章之艺术,我却永远在殚精竭虑的求它更能精工,更能美好。”(《轮盘》序文。手中无书,录其大意。)“将来把他的书信发表了,我们可以看出,就是在朋友的通信里,他也是怎样的不苟且,不潦草,怎样的惨淡经营。”(追悼会中胡适先生致词大意)在译歌德的《四行诗》时,他说,“……这里这三道译文,我觉得都还有缺憾,我很盼望可以引起能手的兴趣,商量出一个不负原诗译本。”(现代评论第三十八期)在译波特莱尔的死尸时,他说,“我这里大胆也仿制了一朵恶的花……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所以也没有他那异样的香与毒……” (《语丝》第三期)

  杨先生说他的写文章,他的作诗,都是好玩,不知读了上面所示的他的自述,(原文,非引文。我的引文只在指示原文的出处。)将谓如何。他还说过,他的诗“一个月还派不到一首,”“一年只淘成一首,”一见《猛虎集》序文及《翡冷翠的一夜》卷首)如此吝啬的给与,能说是好玩么?他觉得自己的诗的灵感已经消失,以后未必再能写作,就说“因此这一卷诗,大约是末一卷吧。’(翡冷翠的一夜卷首)这样的态度,能说是好玩么?我再随手举出几首他的诗:《问谁》,《难得》,《盖上几张油纸》,《翡冷翠的一夜》,《偶然》,《庐山石工歌》,《猛虎集之献词》,《我等候你》,《拜献》,《他眼里有你》,《再别康桥》,《杜鹃》,《黄鹂》,《山中》,——与他的任何一首诗,我请杨先生指出他的“好玩”之所在,只一句我也满意。杨先生批评他的诗“精神萎靡不振,气势散漫无归,而意旨晦涩难明”。说他作诗的态度是“好玩”但全篇那样的长却不曾举一句他的诗作为例证,示天下以大公,这是使我十分不能心服的。而且就在那篇文中,杨先生自己也有矛盾在,“过于追求腔调的铿锵”,“拼命在那里想为新诗立法则,找形式”,与说他“好玩”岂不是矛盾,好玩的人,只能写些游词,儿戏正业,岂肯勤勤恳恳,苦心焦思的去追求腔调的铿锵,去拼命为新诗立法则,找形式?

  举出他的诗已可不必再举他的散文,若必要举,则我觉得《追悼我的彼得》一篇已足说这篇文章也是出于“好玩”,我问杨先生忍心否?

  我不是徐先生的朋友,但我敢断言他对朋友的态度决没有一点的“好玩”。例如他的《难得》诗中说:“在冰冷的冬夜,朋友,在这冰冷的世界,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这是“好玩”么?他惨死之后,多少他的朋友,他的读者,为他痛哭流涕,为他发出深沉永久的哀思,这岂是“好玩”的人所可致?

  离婚(与第二次结婚)在他的一生中是最重大的事,杨先生说他“好玩”“轻薄的爱”。但我们看,他在离婚前致其夫人张女士信,说“故转夜为日,……皆在此矣。”(据胡适先生追悼志摩一文中所引。见二十年十二月六日北晨学园)离婚后致其师梁任公先生书,说“我之甘冒世之不韪,……夫岂得已而然哉?”(追悼志摩文中所引)这两段书信杨先生是读过的,胡先生文中又说:“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杨先生也读过的,而竟说他的离婚是“好玩”,我不知杨先生何所见,我不解杨先生之用心!

  他怎样严肃怎样苦辛的去追求爱?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追悼志摩文中所引)

  近年他的家庭生活大概是十分不幸,但我们读他的诗:“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大猛虎集献词)又“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我等候你》)这是何等的忠贞,何等的坚强与迫切!我愿问杨先生从那一单字之中见到他的“好玩”,他的“轻薄的爱!”

  杨先生可以不爱他的诗,可以分析的或悬出一种固定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诗,说他的诗不符标准所以不好,甚至于说他因此不是诗人,甚至于杨先生可以说他的死连追悼会也不值得开,这都可以,但是他的忠于艺术,忠于人生,由他自己的书信诗文中,天下后世,昭昭可见,杨先生却以莫须有的态度说他“一生好玩”,“如此的不厚道,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厚诬死者,无论如何,我决不能为杨先生恕!”

  附言

  我觉得十分歉然,为征引的方便,不得不把徐先生的诗文割裂截取。限于篇幅,许多引文又不能全录,只能录出首尾两句,请读者自己寻读。更无暇多多列举,以我的浅见来解释诗人的各方面。——比如在拜献中,他说:“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我拜献,拜献我胸肋间的热,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具这样普遍的同情,博大的挚爱者,在古今诗人中,我们能数几人?同样的人类的爱也肫挚的表现于盖上几张油纸、古怪的人间、在不知名的道旁……诸诗之中。又如在《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中,他说:“顺着我的指头看……辞别了人间,永远。”在《天国的消息》中,他说:“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我们见到他对于天真与永生(其实这是一体)是如何的渴慕,如何热烈的奔赴。在他的诗里,处处见到他的对于人间丑秽与罪恶之愤怒与攻击,对于真善美的探求猛进,对于光明与永生之一心奔往。我切愿读者取来他的全部遗著,仔细的读几遍,庶几可以认识诗人的真纯与肫挚,并且视自己的天缘得到几分灵感。

  (二一十一年一月十七日,于清华园)

  (原载: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一一期) 爱眉小札:志摩日记、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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