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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修订版) 韩少功 3095 2021-04-06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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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雁留学美国以后,美国烧倒是大大降温,与出国前很不一样。她尤其痛恨美国一些医院和保险公司认钱不认人,说有钱人能看上病,没钱人看不上病,这算什么人权?还说她挂一个急症号居然等了六个小时,脱下全部衣服,换上那种蓝色的消毒就医服,就薄薄的一层膜,在没有暖气的急症室里傻等,没病也要冻出病来,这算什么人权?她颈椎痛得要命,照个片子的权利却没有,全因为保险公司不批准,而且常常是在一个地方门诊,开着车到二十公里以外去验血,再开着车到二十多公里以外去做脑电图,简直要把她折腾得发疯,结果什么药也没有拿到,大夫竟要她多喝果汁,补点维生素就行,还不就是保险公司在后面使坏?这不算骇人听闻的草菅人命和谋财害命又是什么?……

  她眼睁睁地看着医疗改革寸步难行,总统上台前哪怕信誓旦旦但最终也拧不过保险公司的大腿。她一看到有些保险公司不可一势的摩天大楼就来气,就随口编造出一些新版毛泽东语录:“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万恶的美国保险公司及其一切走狗!”如此等等。她觉得当年太平墟的赤脚医生更人权一些,虽然是一把草药几根银针,至少不会让她活活冻上六个小时,至少不会见死不救——她亲眼看见很多穷人被拒绝在美国的医院门外,亲耳听见他们羡慕古巴的医疗制度并对电视里的卡斯特罗主席大声欢呼。

  她的话让国内的朋友们将信将疑。有人甚至猜测,她是不是在美国混得很惨?是不是属于那种失意的“绿卡族”然后才狗急跳墙地闹革命?是不是在中国驻美大使馆拿了秘密补贴并且领取了特殊任务?很多年以后,大家才逐渐知道小雁这点牢骚算不了什么,像她这样的人其实很多。2001年初,美国国会委托的一个小组进行了调查,发现约3/4的居美华裔对美国尚缺乏足够的认同,包括一些自称多胎超生或者练了法轮功从而骗取了美国绿卡的很多人,包括一些对共产党并无好感的人。其比例大大超出了居美犹太裔中同类现象的比例,与中国国内很多人的崇美热更形成鲜明对比(据香港凤凰卫视报导)。我们无法穷知全部个中原因,比如不知道华裔与犹太裔在美国的处境差异,不知道华裔在美国和中国的处境差异,但至少能确定一条:这些大大小小的小雁是美国真正的在场者。美国是他们亲历了的美国,是他们嗅过的、尝过的、听过的、触摸过的以及肉眼全面观察过的美国,与太平洋这边仅仅出现在媒体中的纽约不是一回事。

  这倒不是说小雁明天就要打着背包回乡。事实上,她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不但拿了绿卡,后来还入了美国籍,甚至与一个美籍爱尔兰人有过一段婚姻,看来有长期呆下去的打算。她只是对美国有了新的理解。她喜欢“他们美国人”(改换国籍并不能改变她的人称习惯)的热情、没什么城府,好管闲事,有点不无天真幼稚但十分可恼的高傲。她同情“他们美国人”出身贫寒粗莽因此总被欧洲人暗中低看,有了大钱而且在二战和冷战中出了大力还是动不动就被欧洲人拿来开涮:美国人尚且如此,日本人、中国人以及其他人想出头谈何容易!她还留恋“他们美国人”夜的宁静,有松鼠在窗外探望,有小鹿悄悄溜进院门,空荡荡的大街和关门闭户的小镇似乎是世界的完全消失。说到这里,她最不能容忍好莱坞电影在这一点上的完全颠倒——美国的夜生活哪有那么多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如果说拉斯维加斯和纽约42街等极少数地区是那个样,但那根本代表不了美国。那明明是七十年代以后的台湾和香港,明明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内地,是广州和上海的奢华和排场么。

  她不接受好莱坞,并不觉得他们把美国美化得过了头,恰恰相反,是觉得他们把美国丑化得过了头。她说美国人做起事来算不上快手,但大体上是一个真正勤俭的民族,并不擅长享乐和闲适,既没有麻将也没有足道馆,于是才有了夜的清冷寂寞。她的邻居总是勤劳得让她惭愧,一到周末就刷油漆、剪草皮、修整路砖,几乎每家都有琳琅满目的工具库,记录着他们动手操劳的丰富故事。她的同事也总是节俭得让她惭愧,每一个硬币都不会乱扔,整整齐齐收藏在硬币小皮夹里,过桥或停车时再捏搓于指,审慎出手,用出一脸的庄重——决不像她把钞票往四、五个口袋里胡乱塞。她知道美国人不勤俭也不行,撇开竞争的压力不说,撇开供楼还贷一类的压力不说,美国一开始就是个人力稀缺的地方,不像西班牙人进入的南美那样人口稠密。移民前辈面对过于辽阔和荒凉的新大陆,输入了千万非洲黑奴仍感人手奇缺,于是不能不习惯于凡事都自己动手干——总统和部长都得自己当木工盖房子。英国的《名人录》列举名人的各种嗜好,美国的《名人录》里只会记录工作。十九世纪一个观察家评论道:“除美国人外,有谁发明过挤奶机、搅蛋机或者擦皮鞋、磨刀、削苹果和能够做一百件事情的机器?”他们把自己的勤劳延伸和移植给了机器,又被机器催逼得更加手忙脚乱,于是几乎全民性地成了工作狂。

  包括一部分成了剥削狂,也没闲工夫去夜总会灯红酒绿。

  小雁不理解的是,中国观众怎么就很难看到一个大汗淋淋的美国?好莱坞怎么就不让我们看到一个气喘吁吁和筋疲力尽的西方?传媒的镜头指向是怎样被扭转然后纷纷落入了只有灯红酒绿的例外和偶然?也许,流汗过于普通和乏味,没有娱悦性,没有刺激力,也就没有商业传媒的利润。镜头不是上帝之眼,而是由人掌握的,在现代社会更是由投资者掌握的。投资者最为清楚,影视是一种好“看”而不便“读”的传媒,其主要销售对象是大众不是学人。这意味着一个史无前例和无可限量的诱人市场,连诸多穷国大批低学历的半文盲或文盲也都纳入其中,文字的阻隔和知识的限制微不足道。这同时也意味着镜头反过来也前所未有地受控于市场利益,必须迅速从学院化向市井化转移:喋喋不休地介绍伏尔泰、弥尔顿、牛顿、海森伯、达尔文、爱因斯坦、莎士比亚、康德、凯因斯显然过于深涩难懂和不合时宜,只能是商业传媒的愚蠢自杀。聪明的投资者都必须到观众的欲望和贪欲那里去争取收视率,用低俗化、娱乐化、消费化的镜头,接近这个受众主体的理解力和兴趣。枪战片和艳情片以及一律加上超高消费的作料,就成了最常见的选择。航天飞机升空时的突然爆炸,旧金山的灾难性大地震,苏联冷血克格勃的神出鬼没,橄榄球明星辛普森的凶杀疑案,戴安娜王妃的情人与车祸,加上阿富汗没有战事时由摄制组出钱雇人空射的几发炮弹……都会因具有视听“卖点”而遭爆炒,而“电视新生代”里知道鲁迅的美国人和了解凯因斯的中国人,永远是凤毛麟角。

  媒象可远程传输,可复制增量,因此能使“卖点”无限膨胀,最终淹没真正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视听“卖点”的世界将会成为编辑间里的废料,将会退出镜头,隐入黑暗。

  也不再成为民主决策者或专制决策者的感觉依据。 暗示(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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