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项原来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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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项原来不读书”
寻个牧羊郎来当楚怀王
大泽乡发出怒吼后两个月,即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九月,位于东海之滨的会稽郡(治吴县,今苏州市;辖原吴、越地)假守殷通,派人把项梁召来,说是有要事相议。
项梁便是著名已故楚将项燕之子。因为杀人,逃避仇家,来到会稽郡。每次郡里有大的徭役或丧葬一类事,项梁经常被邀请来做主办人,在他筹划组织下,事情总能办得妥帖周到,项梁也因此出了名。其实他的真正心志,则是为父报仇,反秦复楚。因而常常借操办众人之事的机会,暗中运用兵法原理部署和组织宾客子弟,为将来一旦起事做准备。
项梁应召来到郡里,殷通屏退左右郑重说道:蕲陈失守,江北皆叛,看来天意要亡秦了,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对殷通的问话,项梁在应邀来的路上已料到八九分。但想到对方毕竟是秦二世委任的假守,不可唐突从事。便故意敷衍一句说:纵使天意亡秦,其奈人事何?
殷通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说:有道先发制人,后发则为人所制。通思谋再三,决意乘机发兵起事,足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项梁不由一阵高兴,且说道:如此大事,望公三思。若公意已决,梁自当效命。
殷通说:时势迫人,不由不决。有道千军易求,一将难得。眼前最紧要的是择将之事。当今将才,唯足下与桓楚二人,可以当之。可惜桓楚因犯罪逃离会稽,至今不知下落。
项梁一听已是计从心出,便说:桓楚下落,确实无人得知。但侄儿项籍,生性无赖,广交客友,定知桓楚去处,要找也不难。
殷通大喜,说:令侄既知桓楚行踪,烦他一往,代为请来。
项梁说:如此明日梁当嘱籍来谒公,面受公令。
项梁之侄项籍,字羽,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史书没有记下项羽的父母,很可能他是由叔父项梁抚养成长的。项梁让他学书,历年无成;又改为学剑,也无所成就。项梁怒而责之,项羽却说:学书有甚大用,无非自记姓名罢了。学剑虽可护身,也只敌得一人。一人敌何如万人敌,侄儿愿学万人敌!项梁说:你既有此志,我就教你学兵法。项羽大喜。但也只学了个大意,不肯再用心研习。项羽年至及冠,身长八尺,力能扛鼎,才气过人,郡中青年人都很敬畏他。那一回秦始皇巡游全国时,来到会稽郡。项羽望着秦始皇那种威严的气势,忽然脱口说道:“彼可取而代也!”(《史记·项羽本纪》)在一旁的项梁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警告他如此妄言将会带来灭族之祸。但项梁也因为项羽说了这句话而越发看重这个侄儿了。
第二天清晨,叔侄二人计议停当后,便一起动身前往。来到郡衙,项梁嘱咐侄儿静候门外,待宣而入,切勿任性误事。项羽点头答应,项梁才进谒郡假守,报称项羽已在门外待命。殷通召进,项羽行礼后恭立于一旁。殷通见项羽体躯雄伟,不由赞道:好一伟岸之士,不愧为大将军项门之后!
项梁说:徒有一表,何足过奖!
殷通刚要授命,项梁向项羽使个眼色悄声说:动手吧!项羽应声从怀中嗖地一下抽出藏剑向殷通砍去,首随剑落,尸身倒地。
项梁俯检尸身,解下所佩印绶,挂于自己腰间,提着假守头颅与项羽一起出来。门下大惊,混乱间,数十武士各执凶器冲来。项羽立马横眉,一声叱咤,举剑四挥,剑光闪处,数颗头颅四散滚落。合府上下,全都慑伏。
于是项梁便告谕全衙,嬴秦暴虐,郡守贪横,为此不得不为民除逆,改图大事。众衙吏已是惊恐莫名,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连声应诺。项梁又召集城中父老,申述大义,父老等自然也都同声听命。这样不过一日,全城已定。项梁自任为会稽郡守,项羽为裨将。遍贴文告,招募兵勇。又访求当地豪杰,让他们担任校尉、司马。其中有一人不得充选,心有不服,责问为何不能任以某职。项梁说:选人任事,唯以才能为要。我不是不想用你,只因前日某处丧事,请你帮办,你尚且无力尽职;如今欲举大事,关系至巨,岂可轻易用人!一番话说得此人无言可对,众人更加敬服。接着,便派项羽引兵数百到郡属各地招安。此时项氏一门英名大振,无人胆敢反抗,却有从四处赶来投奔马前,愿随麾下,其中就有郡假守原想寻访的桓楚。项羽一并收纳,计得士卒八千,个个勇武精壮,强悍无敌。这便是所谓“江东八千子弟”,以后追随项羽南征北战,威名遍扬天下。
项梁、项羽起事后,始终尊陈胜为首领,统一在“张楚”大旗之下。他们率领八千起义军北渡长江后,先后与陈婴、黥布和蒲将军等几支义军汇合,此时已达七八万之众,在下邳(今江苏睢宁县西北)安营扎寨,不断扩展势力。这样,在陈胜衰落之后,下邳便逐渐成为新的反秦力量中心。
这时候,原曾接受过陈胜统辖的广陵人秦嘉,听到陈王溃败的消息,便自己找了个原楚国宗室之后景驹为楚王,驻扎在彭城以东地区,想要拒抗项梁、梁羽的北上。项梁宣布说:陈王首先起事,应成为义军之首。如今虽已战败,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秦嘉背陈王而立景驹,便是叛逆无道!当即发兵进击秦嘉,并在胡陵地方将他杀死,收编秦嘉所部。
接着,项梁、项羽率兵由胡陵西进,与章邯率领的秦军进行了第一次交锋。项梁派朱鸡石和余樊君出击。两将均遭惨败。项氏叔侄则在此时各自获得了不小的胜利:项梁取得了薛城,项羽攻下了襄城。襄城秦军曾作过顽强抵抗,项羽攻下后,竟将守城士卒“皆坑之”:全都活埋了!项羽这个第二次反秦高潮中的扛鼎人物,生性有粗野残忍的一面,这类一怒之下做出的暴虐事件,以后还将屡有发生。这也正是他最终败亡自刎乌江的一个重要原因。
项梁进驻到薛城。
这一天,有个男子带着百余骑士卒,满身征尘,行色匆匆赶来进谒项梁,开头第一句话便是:愿向明公,乞师救急!
项梁见此人隆准丰颜,生相不凡,却并不相识。问过姓名,才知道原来就是响应陈胜起义在沛县起事的刘邦。刘邦率三千子弟据守于丰(今江苏丰县),秦帝国的泗川监平率兵攻丰,被刘邦击退。后来刘邦命部将雍齿守丰,自己率主力向外扩展。不料,雍齿经不起威胁利诱,以丰城投降了在周市支持下以魏咎为王的魏国。刘邦数攻丰未下,急切中便来请求项梁救援。项梁当即慨然允诺,拨出五千士卒,并配以十员将领,刘邦万分感激,统领将士匆匆而去。
项梁得到确报知陈胜已死,便召集各路将领来薛城计议大事。
居巢(今安徽巢县东北)地方有位年已七旬、善出奇计的老人,名叫范增,这时进城来拜见项梁,说了载录于《史记·项羽本纪》中的这样一番话——
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蜂拥)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
所谓陈胜之败原因全在不立楚后,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等,自然都是楚民观点、楚民心理,并非各地全都如此。但在秦始皇兼并六国决战中,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的楚国反抗最烈,这又确是事实(参见前六章四节)。这种反抗及尔后作出的牺牲,在遭到类似命运的列国民众心里自然很容易产生同情和共鸣,并渐渐积聚成为一种潜在的反秦力量。再考虑到项氏原本楚国名将项燕之后,而且又是在楚地起事,作为一种策略,范增的进言就有相当的合理性。项梁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便发生了本书六章四节中已约略提到过的寻个名叫心的牧羊郎来当楚怀王的事:“乃求楚怀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同上)这个“复活”的楚怀王和楚国,建都于盱眙(xūyí,今江苏淮阴西南),实际领导权则在项氏叔侄手里。
再说刘邦借得项梁援军,攻下丰城,传集父老子弟,都要以雍齿叛变为诫。又筑城设堡,留兵扼守,随即向薛城告捷,送还援军。恰好项羽攻克襄城凯旋而归,刘、项这两位最终埋葬秦帝国的非凡人物,第一次在薛城相见,时间是在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五、六月间,即陈胜被杀害半年以后。项、刘会合标志着第二次反秦高潮即将到来。
这年七月,项梁率军北进接连取得大胜:在陈阿把章邯军打得大败;在濮阳之东又破秦军。八月,项羽、刘邦部队在雍丘再败秦军,杀死三川郡守李由。接着,项梁所率主力军经过一场激战,攻下了定陶(今山东定陶西北)。定陶是战国时期著名繁华都会,秦帝国时仍为东方重镇。这些胜利的连续取得,使得项梁颇有骄色,进入定陶后,一连几日纵情饮乐,军纪松弛,滋长了轻敌情绪。当时有个谋士曾提醒过项梁,但项梁听不进去。两军在激战中,双方的动静都不能瞒过紧密监视中的对方耳目。章邯获得义军的这些动向后,经过周密准备,来了一次深夜偷袭,结果义军大败,项梁被杀,定陶又回到秦军手里。
正率兵在攻打陈留的项羽、刘邦听到项梁兵败消息,与原陈胜侍臣吕臣所率军一起,立刻回师东向至彭城(今江苏徐州市)集结。项、刘及吕各率一路军分别驻扎于彭城之东、西及砀郡,结成犄角之势,接着又把楚怀王从盱眙迁来彭城,任吕臣为司徒,吕臣之父吕青为令尹;任刘邦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这样,起义有了一个较为稳固的中心,便于发布统一的指挥和号令,正如司马迁在《陈涉世家》中所说:“陈涉虽死,其所置侯王将相竟亡秦,由陈涉首事也。”薪尽而火传。几经曲折的起义军,终于走出了低谷,现在就要发起宏大的攻势了,而主宰第二次反秦高潮的核心人物,便是项羽和刘邦。
倒了霉的白帝之子
这一小节,该着重说说刘邦。
刘邦,字季,沛县丰邑人。《史记》本纪说到他的形貌品性时,有这样一段话——
高祖为人,隆准(高鼻梁)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施舍;周济),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一次,沛县县令的友人吕公,因避仇家从单父迁来沛城居住,城中官吏和名流都到他府上去祝贺。主持礼仪的沛县主吏萧何宣布说:贺礼不满千钱的,只能坐在堂下!刘邦作为亭长也去参加祝贺。他分文未带,却不慌不忙取出名札上书“贺礼万钱”,就这么投给谒者,昂然而入。吕公一看谒者呈上的名札上写着如此巨额贺礼,不由大惊,赶快亲自出迎。待见到刘邦一副丰盈轩昂状貌,尤为高兴。萧何和刘邦原就相善,此时自然也早已看出刘邦的把戏,便调笑一句说:只怕此人专好大言,吕公可不要只看貌相啊!诸吏也在一旁帮着讥诮,刘邦却应对如流,谈笑自若,反使吕公越发敬重,邀之上座,奉为贵宾。及至酒阑席散,众客告辞,吕公还盛情固留刘邦,一夕长谈后,竟然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吕夫人责怪说:你平常总说我们这个女儿日后将大贵,沛县县令几次相求,你都不允,这回如何胡乱许与了无赖刘邦呢?吕公却坚持己见,说:此非尔等女子所可知也!吕公女儿名吕雉,也是巾帼一杰。后来刘邦做了汉帝国开国皇帝,吕雉被封为皇后,曾助刘邦杀韩信、彭越等诸侯王。刘邦卒,在其子惠帝继位及死前后,吕后临朝称制,智深计险,手段残忍,实际执政达五六年之久。
以上还只是刘邦的一些轶事,对他一生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是一次赴咸阳的公差。
那是秦始皇死后第二年,秦二世发诏加筑骊山始皇陵墓。刘邦作为泗水亭长,为沛县押解着一批刑徒到骊山去服劳役。这样的差使,刘邦此前也曾办过几次,这回不同的是,一出县境就有人逃亡。住了一夜旅店,第二天早晨一点数,又少了几个。刘邦也不严责,只是一路走一路想,如此下去,只怕到骊山时已逃个精光。这一天来到丰乡西向的大泽中,看到有个酒亭,一向好酒的刘邦就不想再走了,坐下来喝酒解闷,叫刑徒们也就地休息。这么喝到黄昏,已有几分酒意,心中勃郁不平。记得前些年去咸阳服徭役恰好看到秦始皇出巡那种威风样子,不由发过“大丈夫当如此”的感慨;可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依旧还干着此等苦差,难道能就此蹉跎一生吗?一时兴起,便对众刑徒说道:诸君到得郦山,也是死多活少,我如今一概释放各位,让你们自己找生路去,不知可好?
众刑徒开头当是戏语一句,谁也不作认真回答;及知出自真心,全都感激涕零,纳头便拜。刘邦为他们一个个解缚,挥手令去。众人欢呼一声而散,不一会却又大半走了回来说道:公不忍我等去送死,慨然释放,此恩没齿难忘。只是我等不明白:公将如何回县去销差呢?
刘邦又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说道:我当然不会再回沛县去送死了,天下之大,总该有一栖身之处吧?有道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邦又何患无家!
众人一听,越发感激。当即有十几位壮士甘愿留下来,誓死相从。刘邦很高兴,就收留了他们。
这日夜里,一行十余人,为避人耳目,披星戴月寻找偏辟小路鱼贯行进。径中多荆莽,沼泽泥泞,刘邦又醉眼朦胧,只得在左右的侍从下缓缓举步。这么走了一程,前面探路的回报说,此去有大蛇挡路,还是另找一条路吧!刘邦一听大声答道:壮士行路,岂有畏蛇挡路之理!便挣脱左右,大步急进,果然有巨蛇似长堤,横截路中。刘邦也不细辨,抽出佩剑,用力一挥,就将蛇砍成两段。众人拨开死蛇,继续行进。
到第二日天晚,来到一个去处,听人们在传说一桩奇闻,说是昨夜有人路过一条被砍杀的死蛇旁,见一老妪在那里哭得好生伤心。那人问她因何而哭,老妪说是有人杀了她的儿子。那人又问她儿子在何处被杀,老妪指指死蛇说:这就是我的儿子。那人很奇怪,说这蛇怎么会是你儿子呢?老妪说:我的儿子就是白帝的儿子,化成蛇在此道上,被人杀了。杀我儿子的人也是有来由的,他是赤帝之子!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唯独刘邦听了暗暗高兴。随从们也因此对他更加敬畏。
刘邦杀白蛇的事,可见之于史书正式记载。推想起来,一种可能是也像陈胜、吴广的鱼书、狐鸣那样,是刘邦自己或随从者宣扬出来的;另一种可能则是后人的伪托。一个泗水亭长后来竟然成了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人们总要把他的起义与陈涉或项羽说成不一样。你看他杀死一条蛇这样的寻常小事,竟也被说成了赤帝之子杀死白帝之子那样的神奇之事。后来更越说越玄:原来白帝是嬴秦氏族敬奉之神,因而杀死白帝之子,也就预示着将来他要灭亡大秦帝国!
有趣的是,读者诸君在七章一节已读到秦始皇在建立大秦帝国的同时,又按照嬴秦氏族的观念和地上帝国的模式,改造了天国的神灵系统。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原为一方之神的白帝一跃而坐上了天国共主的宝座。在那里,笔者提醒一句说:“白帝呀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过不了几年,你就将为这次僭越行为付出血的代价!”现在各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这代价便是白帝之子倒了霉,代父受过丧生在泗水亭长的利剑之下!
斩过白蛇的刘邦,与十几个壮士一起,暂时躲避在芒砀二山之间,二山相距仅八九里,因而常合称为芒砀山。山多峭壁绝岩,便于防守。刘邦避此一面等待时机,一面接纳临近豪杰,不过几月,队伍已扩展到近百人。
这时候,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发难为天下倡的强大震撼力,已经冲击到沛县,往日气焰炙天的县衙门,如今已在狂风怒涛中瑟瑟颤抖。
沛县县令看到附近郡县黔首起事时,总是首先拿长官开刀,因而使他日夜提心吊胆,犹豫再三,最后才拿定主意举城归顺陈胜,便召集几个可靠的县吏来计议此事。此时分别在沛县任主吏和狱掾、后来先后成为大汉帝国名相的萧何、曹参,趁机向县令献议说:公本为秦吏,如今若背秦而降陈,再要率领沛县子弟,恐怕子弟们不会听从。不如先招收原来因罪逃亡在外的人,大概总可以招得数百人吧,作为依靠,这样便可压住众人,众人不敢不听从公之令。
县令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便派人四出招访。
原来萧、曹二人早与刘邦相善,他们向县令献议召回逃亡人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刘邦出来主事。因而接着他们便进一步献计说,逃亡在外的刘邦最具豪气,子弟敬服,若赦罪召还,定然感激图报,可为公忠实辅佐。县令也觉得有理,只是未知刘邦踪迹,无从寻访。萧何又进荐说,有个在街头以屠狗为业的樊哙,是刘邦连襟,二人分别娶吕公的一对女儿吕雉、吕媭为妻,十分相得,估计樊哙定然知道刘邦的下落,命他去寻访事必有成。县令又依从了萧何这个主意。其实萧何自己何尝不知道刘邦逃亡去处呢?他这样做,无非是要把膂力过人、肝胆忠烈的樊哙引荐出来,成为起义的骨干力量。樊哙此后一直忠实地追随于刘邦鞍前马后,在危急关头保护刘邦,功勋卓著,汉初曾任为左丞相。
此时刘邦已在芒砀山隐避了八九个月。樊哙既得到县令明召,便用不着再像以前那样秘密联系,径自大模大样来到山中,通报了县令欲举城降陈的消息,并转达了萧何、曹参以为可以利用这一机会起义的想法。刘邦也觉得时机已到,事不宜迟,便率领徒众即日随樊哙起程。自芒砀山至沛县,有近两百里之遥。晓行夜宿,刚走过半,不意在渡口遇上正从沛县匆匆赶来的萧何、曹参。当即找了个僻静处,萧、曹二人急切说道:事情有变,请公切勿再回沛县!
原来沛县县令是个颟顸又多疑人物,睡过一宿,便反悔前日举城降陈的主意,又怕萧、曹等引来刘邦,发生变故,弄到不可收拾地步,因而关闭城门,并下令搜捕萧、曹,诛杀灭口。幸得萧、曹平日广为交结,预先有人通报,才得以逾城而出。刘邦听了却并不惊慌,说:承蒙二位远道来报信,甚为感谢。只是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况且我有壮士百余,谅他也不敢轻易奈何于我。二位不如随同我等到城下察看一下如何?
萧、曹一听觉得还是刘邦有识见,便随同一起返回沛县。
此时的沛县,城门紧闭,城头武士执戈肃立,一派森严景象。
刘邦说:城虽守得严固,只怕城中百姓未必尽服县令。
萧何说:若能先投书函,广告城中百姓杀令自立,不难有人响应。只是城门未开,无法投递,这却如何是好?
刘邦说:这有何难!请公从速写来,我自有办法。
萧何倚马立就,把帛书交与刘邦。刘邦看过,将帛书系于箭上,向城头武士大声呼喊道:诸位不必自苦了,请速相互传告此书,便可保住全城性命!说罢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将帛书射上城头。这封《告沛县父老书》录于《史记·高祖本纪》,全文如下——
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指各地义军)并起,今(即)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意谓可免被杀)。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
城中父老果然很快行动起来,带领子弟攻入县署,杀死县令,大开城门迎接刘邦等入城。
刘邦召集众人来商议善后,众人推举刘邦为县令,背秦自主。刘邦很懂得所谓谦让之礼,知道那样做更能收揽人心,因而一再说明自己德薄才浅,不能完成父老子弟重托,还请能推举更恰当的人选。萧何、曹参等又都是文官,对自身顾惜较多,担心起事不成将会招来灭族之祸,也都推举刘邦。城中父老大多听到过一些刘邦将来会大贵的传闻,都拥推由他来担当此任。这样,刘邦就做了沛县县令。楚制县令称“公”,史书常称刘邦为“沛公”,就因了这个缘故。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九月,即大泽乡起事后两个月,刘邦举行隆重仪式,宣布沛县响应陈胜、吴广起义,背秦自立。祀黄帝,祭蚩尤,杀牲衅鼓。因斩白蛇而有所谓赤帝之子杀白帝之子一说,所以色尚赤。特制大批赤旗,一时间全城皆赤。拜萧何为丞,曹参为中涓,樊哙为舍人。招纳沛县子弟共得两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西距沛县约一百里的丰县。这以后便发生了上文提到过的雍齿投魏叛变、刘邦借得五千项梁军再度攻下丰城的事。
项羽、刘邦两军已经汇流。
一场大决战即将拉开。
义军和秦军都在寻找最佳的时机与战机。
“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项梁因屡屡得胜而骄傲轻敌,最后导致定陶之败。
现在又有一个人,也由于屡屡取胜而开始骄傲轻敌,看来他也将难逃溃败的结局。
令人不胜感慨的是,此人却正是战败了项梁的章邯。
章邯自受命首战周文,旗开得胜,继而率师东进以来,累建奇功;至定陶破项梁军后,他居然认为“楚地兵不足忧”,于是渡过黄河,率师北上,攻略的目标是赵国。
在这之前,赵国发生了一个重大变故,起因是属将李良的叛变。
李良原是秦小吏,武臣略定赵地称王后,李良归附了义军,并受命平定常山,立了大功。赵王再命他去略取太原,他率兵来到井陉,关塞秦军防守甚严,无法再进。正当李良踌躇着如何破关时,忽有名军中使者送来一书,还说是皇帝御书。
皇帝赐书李良:汝前曾事朕,得膺显贵,应知朕待遇之隆。今乃背朕事赵,或有不得已处,若能幡然知悔,弃赵归秦,当既往不咎,并予贵爵。朕决不食言!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记此书为“秦将诈称二世”,原是一计。这位“秦将”为谁?没有明说。井陉已近北边,似乎不是称为“河南之军”的主将章邯,很有可能是原来驻守在北边以防匈奴并督造长城的所谓“河北之军”,其主将为著名秦将王翦之子王离。
李良读罢,不知其诈,偏是心旌摇动起来,犹豫中回师邯郸,想再请赵王增加点兵力再说。行至中途,见一长列卤簿威严地吆喝着迎面过来。前后有羽扇遮蔽,中拥着一乘銮车,颇有王者气势。李良心想在此赵地,除了赵王还有何人能如此风光?随即一跃下马,伏谒道旁,口称臣李良见驾。忽有从骑过来大声怒喝:大胆何人,为何不早早回避!跪着的李良稍稍一抬头,恰好那銮车在眼前一闪而过,隐约见座上并非赵王,而是一盛饰华服的女子。李良勃然而起,问左右随从刚才过去的究竟为何人,有认得的禀告说是赵王胞姊。原来这位王姊恰好喝醉了酒,没能认出赵良,因而命从骑发出了那样的责问。李良一向骄矜自负,顿觉满面羞惭,气愤地说:一个王姊,何以竟敢如此无礼!旁有裨将也愤愤地说:李将军威武远胜赵王,赵王也从不敢怠慢李将军。如今王姊乃一女流,反敢如此目中无人!李将军堂堂八尺,难道甘心屈身于一女子而不思雪耻吗?一番话更激起了李良满腔怒火,说声快追,纵身上马,挥鞭疾驰。眨眼间便追上王姊仪仗,不由分说,先砍倒几个随从,又奋剑直刺銮车。不意就此一剑,王姊已倒于血泊之中。事情到了这一步。李良已欲罢不能,索性勒转马头,率军直攻邯郸。邯郸毫无准备,李良军又原都为赵国旗号,所以如入无人之境,竟将赵王武臣和左相邵骚一并杀死。还算张耳、陈余有幸,得人通报,仓皇逃出,捡了条性命。后来章邯来攻赵时,李良便投奔归附了章邯。
武臣智能、声望平平,无法与张耳、陈余相比,当初仅仅因为他与陈胜相善,才让他做了北路军主将,后来又当上了赵王的。不用说,张、陈二人早已在觊觎这个王位,据《史记》二人合传记载,连部属也早已看出了他们这种内心:“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已邪?”所以武臣之死,就张、陈本意来说,不啻天赐良机,借此可以去接近王位。但这两个人对为王之术都颇为精通,知道自己原本都为魏国大梁人,若自立为赵王是难以服众的;更好的办法,还是找一个平庸的赵国之后来当傀儡,实权则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们找到了,是原赵宗室的一个后裔,叫赵歇,让他当了赵王。又把国都从邯郸迁至信都(今河北邢台西南)。
赵国的这场内乱,让章邯找到了一个灭赵的好时机。
赵歇还没有在王位上坐稳,章邯统领的数十万大军已渡过了黄河。
秦军挟带着胜利者的威势,一进入邯郸,便将城郭夷为平地,又把城中百姓强行迁徙至河内。信都在邯郸之北,相距不过近百里地。这个连脚都没有站稳的新都,顿时起了恐慌。偏在这时候,陈余又北上收编军队未归,张耳便率众护卫着赵王弃新都仓促东奔到巨鹿(今河北平乡西南)。但他们前脚刚进,秦将王离后脚便追到,将巨鹿城团团围住。
紧接着,章邯军又从邯郸蜂拥而至,河南、河北两军在此会师。
于是便出现了《史记·张耳陈余列传》所描述的这样一种态势——
王离围之(指巨鹿)。陈余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驻军)巨鹿北。章邯军巨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与黄河连接),饷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巨鹿。巨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余,陈余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巨鹿危急,赵国震恐。
张耳怒气冲冲地写了一封信,派出张黡、陈泽两个使者设法缒出城去,送给陈余。信中责问陈余说:你我曾结刎颈之交,如今赵王与我命悬旦夕,而你拥兵数万不肯相救,所谓生死情谊阿在?倘若你能守信,为何不快与我等赴秦军共死?
陈余读信后对两位使者说:我不是不肯救援,只是想到出击终究不能救赵,只是白白耗尽兵力罢了。我之所以不想现在共死,为的是将来为赵王、张君报复秦军。如今共死,就像以肉投饿虎,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陈两位使者说:事情已紧急到这个地步,还空说将来做什么,要紧的是以共死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诚信!
陈余无奈,只得派出五千人让张、陈带领去尝试进攻秦军,结果是全军覆没,两个使者也同时战死。
尽管所谓“新战国”的列国也存在着种种利害冲突以至相互攻战,但它们毕竟都是属于起义军,秦帝国才是它们的共同敌人。因而巨鹿的危急不能不牵动着中原各起义国的心。
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巨鹿,接连设法向列国,首先是楚国发出呼救。一批接一批的赵国使者,狠命鞭打着汗湿淋淋的快马,急驰在中原纵横交错的驰道上……
这一天赵国使者的快马飞进了彭城。
彭城是一个古老的城邑。相传唐尧时封后来以高寿七百六十又七而著闻于世的彭祖于此,号为大彭氏国。现在它成了全国最大的义军中心。初具规模的宫殿上,牧羊郎出身的楚怀王正召集群臣商讨着军情大事。经过计议,认为已经到了义军与秦军进行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因而作出了一项重大决策:在关东诸地与秦军展开全面交战的同时,决定再派一支军队西进入关去直接攻取咸阳。
派谁去率领这支西征军呢?
君臣上下都觉得这是一个难题。从彭城至咸阳,长驱数千里,其间将要碰到多少坚关险塞啊!何况即使幸而入关后,孤军深入也为兵法所忌,一年前周文的败局也还殷鉴不远。这就是《史记·高祖本纪》说的:“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
楚怀王见诸将面有难色,便提出了一个颇有诱惑力的许诺:“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怀王话音刚落,当即有两员将领几乎同时站出来大声应答:末将愿往!
众人看时,年轻的一个身长八尺,英气逼人,他就是项羽。年壮的一个隆准宽额,美髯丰姿,他就是刘邦。
项羽又特为进说道:臣叔父战死定陶,此仇未报,誓不甘休。今愿请兵直捣秦关,上报吾主,下慰叔父九泉之灵。就使刘将军愿往,末将也决与同行,暂为前驱杀贼!
怀王听了既高兴却又有难处,一时不知派准去好。便暂时退朝,再作商议。
待项羽、刘邦一走,楚怀王身边的几位老将纷纷进言,把项羽与刘邦作了一番比较,认为项羽不足任,应当选择刘邦。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他们是这样说的——
项羽为人悍(同剽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悍,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
楚怀王据此作出决定:派刘邦独自率军西进入关破咸阳。
在刘、项竞选中,项羽败下阵来了。依照他那“僄悍猾贼”的性格,当时少不得要大为光火一阵子的。
后来的事实的证明,无论楚怀王主观意图如何,他作出这样抉择还是正确的;但并非全像几位老将说的那样,似乎项羽此人只会捣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恰好相反,在即将到来的大决战中,正是项羽肩负起扛鼎大任,挡住了绝大部分秦军压力,才使刘邦得以较为顺利地西进入关,抢到了“入定关中”的头功。
项羽将要担当的重任,与刚才那匹飞入彭城的快马有关。
赵国使者接连发出呼救,楚怀王决定派项羽等率师北上救赵。
西进和北上两支义军,几乎在同一天从彭城出发。
现在秦帝国将面临来自两个方面的重击:如果说刘邦的使命将是用匕首刺向它的心脏的话,那么项羽的任务便是挥动长剑砍断它的四肢,预先剥夺它的反抗能力。
当亡国灭族的厄运已经笼罩咸阳宫上空的时候,秦始皇的继承者们又是如何作出反应的呢?
鹿是怎样变成马的
秦始皇撒手离去他创建的大秦帝国,被葬入骊山地宫已近三年。
在这期间,咸阳宫里最显赫、引人注目的人物,便是赵高。他的所有政敌都在他设下的机关圈套下先后丧生,如今他已经成了独霸朝政的权臣:“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史记·李斯列传》)。这就是说,当初沙丘之夜他那个似乎还颇为遥远的理想,现在已全部实现。
这个精于权谋狡诈的人物,接下去还将有更出格的表演,趁这机会,想先对他的众说不一的身世作一点介绍。
《史记》没有为赵高单独立传,对他身世较为系统的介绍是在《蒙恬列传》里的这样一段话——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官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职。
这段话的要点是:一、赵高祖上原为原赵国王室疏运的亲属,但陷入卑贱已有好几世,他和他的兄弟们都生于“隐宫”;二、赵高很有办事能力,又精通狱法,且善于钻营,秦始皇任他为中车府令,他私下里又侍奉公子胡亥,因而又成为胡亥之傅;三、赵高犯过死罪,秦始皇因他办事勤勉,赦免了他,仍让他担任中车府令。
但这段引文也留下了不少疑问。如赵高因何而犯死罪,史书无录,令人不解。郭志坤在《秦始皇大传》中说赵高“为了改变地位而玩弄权术,触秦法”,这当是一种猜测。还有,赵高犯了大罪,明明是秦始皇令蒙毅治罪的,可真要绳之以法时,秦始皇又赦免了他,且官复原职,似乎有违常情。不知另有什么原因,等等。其中,人们疑惑最多的是“兄弟皆生隐宫”和“诸赵疏远属”两事。
关于“兄弟皆生隐宫”,《史记索隐》说:“谓隐宫者,宦之谓也。”既是宦官,自然失去了生育能力,因何还有子女呢?《索隐》接着又作了引申:“盖其父犯宫刑,妻子没为官奴婢,妻后野合所生子皆承赵姓,并宫之,故曰‘兄弟皆生隐宫’。”据此,赵高也是受过宫刑的;但后文将提到赵高有一个名叫阎乐的女婿。既有女婿必有女儿,那女儿又是怎么来的呢?按照《索隐》的说法,只好假定赵高之妻也是“野合”而生。
不仅如此。如果认定“隐宫”就是受过宫刑的宦官,那么《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一句“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这话又该作何解释呢?难道受过宫刑的人竟会有“七十余万”这样一个庞大的数目吗?
但多少年来,人们即使心有疑虑,因无确据,只好因袭《索隐》的说法。
直到l975年云梦秦简出土后,这种情况才很快有了改变。杂简中法律部分多处提到“隐官”之名,如——
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其不是完者以为隐官工。
将(伺)人而亡,能自捕及亲所知为捕,除毋罪,已刑者处隐官。
可(何)罪得处隐官?群盗赦为庶人,将盗戒(械)囚刑罪以上,亡,以故罪论。断右趾为城旦。后自捕所亡,是为处隐官。它罪比群盗者,皆如此。
据此,学者们怀疑《史记》中的“隐宫”系“隐官”之误。
关于“隐官”,马非百在《秦集史》中认为它似乎是一个收容受过刑罚后因立功或其他原因而获得赦免的罪人的机构;处于隐官之人仍非完全自由民,且必须做苦役,大致犹如后世罪犯刑满后继续强留于劳改工厂、劳改农场一类。这样,所谓赵高兄弟“皆生隐宫”,应是其母一度受到刑罚,后来获得赦免,但还得处于“隐官”,此后她生了赵高兄弟数人。
若依此新说,赵高所以有女婿,修造阿房宫和骊山陵墓之“隐宫刑徒”多至七十余万,均可冰释。疑问全解了吗?还是有。《史记·李斯列传》中记有二世说“夫高,故宦人也”、李斯说“夫高,故贱人也”这样一类话。司马迁这样写时,当是认定赵高是个阉人,也称寺人,也即通常说的太监。马非百解释说,这里说的“宦人”,“当是指赵高曾早事二世,受诏教以法事而言”,但二世特别是李斯说话的口气是很轻贱的,则又与“受诏教以法”这样堂堂正正的职务对不起来。要消除这条疑问,除非确认《史记》不仅错把“隐官”写成了“隐宫”,还误称赵高为宦人即寺人。但又缺少这样确认的可信根据。
再说关于赵高为“诸赵疏远属”的事,也令人生疑:赵高既为“诸赵疏远属”,就多少与王室沾了点边,那又怎么会“世世卑贱”呢?基于这一疑问,到了清代,有人忽发奇想,认为赵高原为赵国诸公子,就像当年越王勾践为了报仇雪耻不得不忍垢负辱去臣事吴王那样,赵高也是为了替赵国报仇,才“自宫”赴咸阳去侍奉秦始皇的。所以赵高非但不是通常所说的奸诈小人,实在是打进秦宫内部的反秦大功臣,他的功劳甚至比张良等等还要大。如清人欧阳轩还写过这样一首诗——
当年举世欲诛秦,
那计为名与杀身!
先去扶苏后胡亥,
赵高功冠汉诸臣。
不能肯定说这种可能性绝对不存在,不过这类说法大多出于宋明以来,距离秦代已相当遥远,又没有提供确切的佐证材料,估计多半出于想象。这种想象的背后,则是后人因对秦帝国暴政的愤恨,从而把同情转向了被灭亡的六国。
无论赵高身世如何,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并没有因为沙丘理想的全部实现而止步,恰恰相反,他的欲望正因此而大肆膨胀。如果说过去他还不得不依赖秦二世这块牌子来逐个除去政敌的话,那么如今已不存在任何别的政敌的情况下,再保存这块牌子就显得有些累赘。这个世世卑贱,又犯过死罪,幸得秦始皇赦免才存活下来的中车府令,如今居然大胆地把眼光投向了大秦帝国的皇位!
但他毕竟还有点心虚胆怯,怕群臣不听从。他想先试试自己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于是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那便是流传至今的一个典故:“指鹿为马”。
《史记·秦始皇本纪》在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下作了这样记载——
八月己亥,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
赵高试验出来了,群臣对他有三种不同态度。最称他心的自然是曲意阿顺把鹿说成马的那些人。其次是保持沉默的人,他们虽然不肯屈从,却也不敢公开反对。第三种竟敢公然对抗把鹿说成鹿的,赵高在暗中一概将他们绳之以法,严惩不贷。其中被他处死的,当不在少数,只是未留下姓名。《史记志疑》引《汉书·京房传》记下了一个名叫正先的人:“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
最可笑的是秦二世。赵高指鹿为马,二世非但不怀疑赵高,反而倒过来怀疑自己是否神智出了毛病:“二世惊,自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也是赵高一路人,居然说秦二世是由于春秋郊祀和宗庙祭祀时“斋戒不明,故至于此”。二世完全听信了太卜的话,“乃入上林斋戒”。
秦帝国确实气数已尽。
上面说到项羽、刘邦将分别从体外欲致秦帝国以死命,但如果帝国还像初建立时那样具有健康强壮的肌体,又何惧于区区两路义军呢?
致帝国死命的是帝国自身。是它体内出了毛病,而且不是一般毛病,它已经病入膏肓了,而那个隐藏于膏肓之下的病魔,便是赵高。
听,丧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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