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零与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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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零与零度木叶:邓小华是你的原名,我想知道,残雪和邓小华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关系?残雪这个名字挺先锋的。
残雪:邓小华是一般的、“正常的”、家常的,残雪是笔名,从《黄泥街》一开始就叫这个,随便取的,有那个冷峻、独立的味道吧。我比较善于转换身份。
我根本就不是国内所说的那种“先锋”。我写的是拿自己做实验的文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搞的,需要那种特殊的天赋。我写作的状态就是很特殊的。
木叶:你说话总是这么自信?
残雪:我只是说实话。
木叶:我看格非的《人面桃花》《山河入梦》,觉得他试图把一些古意的东西复活,你为什么断言他写得差?
残雪:主要是你为什么写这个东西,你作为一个先锋去写表面的外部的历史,那能有什么创新呢?要有自己特殊的刻骨铭心的感情,他那个可以看出来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嘛,投机啊。因为没有力量深入下去,就都搞投机,回归传统,他已经多年都没有写东西了。这是大的趋势,不是他一个人。你要搞现代文学的话,要有那个发自内在的灵魂的冲动,没这个的话,搞那个花里胡哨的……
是有很多人叫好,但那些写评论的人有什么冲动呢?他们能看出什么来?他们评论作品的依据全是中国传统的,混一下啦,如今这个行当好混呢,陶醉了。
木叶:同样是先锋作家,对《兄弟》批评的声音很大……
残雪:余华他那个东西是写得不好,他写实的能力很差啦,掩饰得又不好。余华写不了当下状态,到处都是破绽,太明显了。格非那个是假借历史,装得深沉一点。
木叶:你说自己在国内受到的关注不如在国外,为什么国外比国内更理解你?是大众、批评界还是你作品本身的原因?
残雪:是批评界。文学,我说的文学是批判意义上的文学,来自西方。国外现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人家的底子在那里了,我们这里没有底子。1980年代,吴亮、程德培他们还认真地读作品,可惜他们也不搞了。后来的人越来越差了。
木叶:国内的评论你常看吗,像年轻的批评家谢有顺呢?
残雪:国内的能到手的(评论)我就看一下,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关注的。谢有顺比较差吧,他艺术感觉不好,只有一点点传统的老底子,上大学的时候的老底子,中国古典文学的老底子吧,也很薄。他的艺术感觉的确很粗糙。
木叶:今年日本编的《世界文学全集》,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是你。在日本这么受关注,而在国内要说出三到五个重要作家,很多学者未必会提到残雪,对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残雪:那当然了。所以我觉得我任重道远啊。在这个国家推行我的文学理念,还要有很长时间,所以我拼命锻炼身体啊,搞到底啊……我锻炼有二十五年了,每天长跑,现在半个小时,年轻的时候一个小时。(村上春树也很喜欢跑步)村上春树还可以,但不是我说的新实验文学。
木叶:那你比较关注谁呢?
残雪:有一个松浦理英子,她写一个女孩子的大拇指变成男性的生殖器了。写得很好,就叫《大拇指P的修炼时代》吧。我的评论在日本发表了,他们说中国的作家给出了自己的角度,在日本都没多少人注意到的纯文学的角度。
木叶:中国作家真正做评论家的不多,而你表现出了一种酷评的姿态。
残雪:我写过六本评论集了,国外叫我作家兼评论家啦。哪个方面顺手我就搞哪个方面,哪个方面能发挥自己的才能我就搞哪个方面,搞起来之后,发现这个方面也有才能,就是贯彻我的艺术的主张吧。
国内对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从来没有人讲在点子上!读卡夫卡,我就是把艺术本身作为独立的东西来看,不是从社会学等表面去牵强附会地解释。所谓艺术的规律就是人性的规律,人性就两个东西,一个是原始的创造力,一个是高贵的理性,这两个东西之间有斗争,有矛盾。把艺术看成艺术来评论,这种不仅在中国缺,在世界上都缺。
《变形记》不够成熟,卡夫卡是那种爆发型的天才,我的才能不是爆发型的,而是几千年压抑的产物。我不像卡夫卡他们一样,灵感来了半夜里起来把它写出来,我就像农民种田一样,每天去搞一点啊。无论写小说、散文还是评论,它总在那里,已经压了几千年了,非常完整。这是中国人才有的统一的力量。
木叶:难听的说法认为,再怎么搞还是在玩人家西方人玩剩下的东西?
残雪:我的作品不是给这样的人看的,是给水平更高的读者看的。我创造性的东西已得到世界的公认了。自从我找出了艺术的规律之后,作家都逃不了我的眼睛,一看就能分出谁是一流的作家,谁是差的,就像特异功能一样。一流的有卡夫卡、卡尔维诺、品钦、博尔赫斯、塞万提斯,有圣埃克苏佩里的部分作品,还有早期的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以及《圣经》的一些故事。现在在世界流行的现代派,大都是二三流。
木叶:没有女的?
残雪:可能是历史的原因吧,伍尔夫我也曾很喜欢过,她差那么一点点吧。你提到张爱玲,我不想多谈。
木叶:在《残雪文学观》这本书里,你指名道姓地批评当代作家,王蒙、王安忆、余华、格非等,有没有人通过什么方式跟你沟通?
残雪: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假如你诚恳的话就应该去考虑人家的意见嘛,不能因为人家提得尖锐你就……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他们说话,写这些东西主要是对读者负责,自己有一点义务感和责任感。作为内行,要把一些真相告诉读者,管人家听不听呢。因为唱赞歌已经这么多年了,完全没有不同的意见。
格非在报上有一点回应,等于没有回应,就是说要经受得起历史考验。
木叶:这时候你是否很失落?
残雪:没有,这我早就料到了。我以前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是没有收到一点回应。我已经习惯这种状况了。
木叶:我喜欢贾平凹,还想知道你对大江健三郎推崇的莫言怎么看?
残雪:贾平凹80年代的我看过一些,有好的有差的,后来的没怎么看,《废都》看了一下,感觉还是士大夫习气吧,没有追求的文学,批判性也是很有限的,没有什么宗教感。莫言的一些中短篇好。他也有问题,跟大家一样的问题,向西方学得不够,就回归传统了。
木叶:发表了这么多评论,会不会言多必失?
残雪:几乎没有失的情况,从自己的一贯性出发嘛。我的写作都是冲动,有感而发。我五十四岁了,没有一个作家观念的整体性像我这么强。
木叶:有很强的残雪风格了?
残雪: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哈哈。我现在的创作正处于最高峰的时候,国外也这么看,美国出版的我的作品很多都是近作。我现在还在成长。
木叶:你的短篇像《陨石山》,我非常喜欢,但读长篇《突围表演》就缺乏快感。
残雪:可能跟气质有关。那也是一个阶段性的标志作品。这个作品排斥读者,读者耐不了那个烦,还很可能以一种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实际上那些人物全是内部的……我希望有天才的读者出现。
木叶:问题是能有多少“天才的读者”?
残雪:我做了很多工作。我对西方经典的阐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读者掌握了文学生成的规律,会好一些。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有更多人接受的。我的小说肯定不是给大众看的,但是小众也不是都能进来的。像吴亮也主要喜欢我的中短篇,我也看重他的感觉。我还没写完的长篇《边疆》应该是最成熟的,也可能最难看懂。
木叶:近年先锋作家的转变可能也有让更多人容易接受的考虑。
残雪:一方面有经济效益,另一方面主要是上不去了。西方的东西对于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说确实难学,难学就只能回归了,像格非就去搞历史感悟了。太可笑了,文学就是文学,搞什么历史感悟。那不是什么文学,误入歧途。
木叶:但格非的出发点可能跟你说的并不一样……有的作家干脆不写了,譬如阿城,我很欣赏他。有没有可能既先锋又传统……
残雪:阿城那个东西不可能发展的,今天单靠传统你怎么能发展呢?已经历史证明了呀。抱残守缺,不可能发展,需要一种文化来反观它。没有他的土壤了,他的理念今天行不通了。
木叶:也有人批评说,残雪的语言不够美。
残雪:那还是指遣词造句吧,我追求的语言跟他们是完全相反的。我根本不管遣词造句,我关心语言的层次,语言的层次就是精神的层次,这在国际上都是最新的。一定要找到一个混沌的暗示性的东西,向语言的原始性靠近。因为世俗语言就是一个重复的东西,大家都在用嘛,已经走到它初衷的反面了。遣词造句再老练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有时反而令人生厌,比如阿城的《遍地风流》。要把那种零度的东西重新揭示出来。外国人就是说我的语言美,批评我的那些人所说的“美”还是现实主义的那种浅层次的美,很表面的。也有很多中国读者说我的语言美,这个方面我比较高明吧,因为第一次自觉地将现代性带到了中国语言里面。
木叶:一种断言是,文学史上有了博尔赫斯就不会有马原,那么残雪的不可替代性在哪里?
残雪:相对于卡夫卡,我是另一个极端。对自己很清醒,文化的底蕴不同,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优势,几千年的老谋深算熬出来的。压抑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潜意识库,我们中国文化是一个巨大的潜意识库,一旦拿了西方工具来开拓,用不完,这就是我们相较西方经典作家的优势。但是你不用西方的工具去开拓,它就是一个零,一个无。
木叶:为什么非要用西方的工具?
残雪:本来就是西方的。我说的“真正作为人的文学”是从西方来的,从“五四”开始,从鲁迅才有了自我矛盾、自我批判的东西。这种东西《红楼梦》里也没有,这部小说虽好,其世界观却是颓废的,是虚无主义的。只有中国文化才虚无。
我的作品每个都不虚无,每个人都是顽强的,抵抗的。
木叶:要这么说,卡夫卡也虚无吧?
残雪:不虚无。K到最后一刻还要表演一下的,作者他自己把自己都判死刑了,还在挣扎。他才不是虚无的,尤其是《城堡》,有着非常积极的生活态度。《等待戈多》的作者贝克特,也是非常热爱生命的。但是,西方人要看《红楼梦》。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一直强调这部小说不是不好,而是不够好,我们处在中国这个文化之内,只有批判了才能前进。
卡夫卡没用希伯来语写作,而是用自己独有的冗长拗口的、逻辑性极强的小说语言将德语发展到一个新高度。博尔赫斯更说他的传统就是整个西方。
木叶:看似反传统,你骨子里可能很爱传统。
残雪:日本朋友近藤直子就说嘛,往往是那些不跟自己的传统妥协的人、批判传统的那些人,才可能是真正爱传统的。表面上说传统好的那些人,无所谓爱和恨,是稀里糊涂的。
木叶:我还要先问一下,你为什么不写城市?
残雪:写得少,不过也写,但是小城市,如《边疆》,写的是边疆小城。我潜意识里就是一个边缘人,既不能脱离人群,又对人群厌恶。我不写外部,只关心人的内心和精神的规律。那种把文学分成农村和城市题材的(做法),很可笑。
木叶:你对当下或时尚也很少关注,多年这么写下来,是否觉得自己离生活远了?至少你的作品总感觉离当下人的生活远。
残雪:我的作品没有时间性,不是写外部的时间,而是写时间本身。我是离生活最近的人。那些说我离生活远的人,是因为他们对有精神的生活特别陌生吧。这是我们民族最可悲的特点。
2007年7月 先锋之刃:一份新世纪文学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