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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手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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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恒的手足情

  熟悉巴金的读者,都知道巴金对他大哥深厚的感情。

  巴金的大哥是我的父亲,叫李尧枚,字卜贤。20世纪30年代,四爸写过一篇《做大哥的人》,记叙了我父亲的一生。写到我父亲自杀时,四爸说:“我不能不痛切地感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1956年,四爸在《谈〈家〉》一文中提到我父亲,又说:“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

  1929年,李尧枚去上海时与巴金的合影

  四爸和三爸,1923年离开成都,到南京读书。直到1931年,我父亲给四爸写了(其中包括和三爸一起写的)一百几十封信。四爸把这些珍贵的信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多年。1966年,风云突变,大祸就要临头。在8月底或9月初,四爸为了避免某些人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造谣诽谤,乱加罪名,“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纸灰”。1980年,四爸回想起烧掉我父亲的信时,还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1923年,巴金和三哥李尧林离家去南京前与继母和兄弟合影。前排为:继母、巴金弟弟尧集(济生)。后排从左到右:巴金弟弟尧椽(采臣)、大哥尧枚、三哥尧林、巴金

  “十年浩劫”以后,出人意料,四爸找到四封未曾烧掉的我父亲给他写的信。1929年7月,我父亲在和四爸分别六年后到上海,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愉快的生活”。这四封信是我父亲回成都后写的,前三封写于1929年,后一封写于1930年。可以想象得到,四爸发现这四封信,是多么的珍惜和喜悦。1982年5月我到上海,四爸把这四封信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的通信,我为他们深厚的兄弟友谊所感动,含着泪水读完它们。我把这些信带回成都复印,然后又寄回上海。1986年4月2日,我出差到上海,就有关信中的一些问题向四爸请教,并做了录音。

  我一直想把这四封信作为史料,提供给巴金的读者和研究者,但总因工作忙乱无法注释和说明。最近因为在医院做陪伴,便抽空找出信并注释。昨天我还听了上次和四爸谈话的录音。录音的质量不错,四爸谈笑风生,声音十分清晰,使我重温了和四爸在一起的愉快时刻。

  四爸在这次谈话中,有两次很动感情,痛哭失声。他说:“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他们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有用。”“……他们都不愿意死,结果死掉了,就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也不愿过什么好生活。他们如果有点钱,可以活下去,不至于死掉,但是偏偏我活下来……”我理解四爸的心,他对两位哥哥的感情是永恒的。

  1993年6月12日

  |附|

  李尧枚给巴金的四封信

  一

  亲爱的弟弟:

  当你们送我上其平轮的时候,我的弱小的心灵实在禁不起那强烈的伤感,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把许多要说的话也忘记了。我们哭了一阵,被他们将你同惠生唤走,我送——也未送,但是我也不忍送你们。你们走后,我就睡在舱里哭,一直到三点半钟船开始抛(起)锚,我才走出来,望着灯光闪闪的上海,嘴里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上海,我不大喜欢,但是我的弟弟住在那里,我也爱他了。一直看不见了,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我才回舱睡觉。直到八月初三后方抵重庆,初七乘汽划到合川赶旱回省,十五夜八(点)钟方抵家,从七月二十八日由宜昌起,每日不住的下雨,一直把我送回成都。十六日却又天晴了,一路平安,请释念。归家即读你七月十七日写的信(八月初十到的),又使人伤感不已。弟弟,沪上一月的团聚,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不料匆匆又别了,相见不知何日。弟弟,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呵。我回来到今已经六天了,但吃饭也吃不得,精神也不如以前了,什么事也不想做了。弟弟,并不是我懒,或是我病了,只是心中像损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弟弟,我真苦啊!弟弟,我在上海把你耽搁了一个月,什么事都使你不能做,真是对不起你得很。但是,我还觉得我们未好生快乐过一天,太短了。我觉得你在我的面前太少了。亲爱的弟弟,我还觉得你是我一个最小的弟弟,难得有我这个老哥子在你面前时时拥抱你。弟弟,我想你时时在我怀中。弟弟,我人虽回到成都来,弟弟,我的灵魂却被你带去了。弟弟,我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我是一刻不离你的。弟弟,前数夜,我同妈妈、大嫂、九妹他们摆龙门阵,我说四弟同高惠生他们俩在我的面前,简直比一些寻常的儿子在老子面前还好,我实在舍不得他们,不放心他们。我含泪的说,却把他们的眼泪惹下来了。弟弟,你的哥哥是爱你的,你也是爱你的哥哥的。但是,你的哥哥实在不配你爱呵!唉!

  20世纪20年代,高惠生与李琼如的合影

  弟弟,我托你一件事,是你已经答应的,就是照顾高惠生弟的事。请你照应照应一下呵。那天立约虽是我们三人一时的游戏,但高惠生他很愿意的。他有志于文艺,希望你指导指导罢。

  今天又接着你的第三封信。谢谢你的美意,怎么你又送我的书?弟弟,你说你硬把我的《小宝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请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愿意送你的。之所以要在船上拿与你,就是使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离别时的情景,借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灵魂附着那张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

  弟弟,还有许多话是说不完的,只好打些……代表了罢。本来,我要再等两天才写的(因为我实在不舒服),却因接着你的信,很念我,所以勉强写点给你。但是,我并没有大病呵,只不过我太懒和心中难过罢了。请了,下次再谈,敬祝健康!

  枚 八月二十一日夜书于灯下

  二

  弟弟:

  好久没有接你的信了,很念你的。知道你的事情忙,所以我先写封来,有空请复我,没空也就算了。好在我的灵魂是在上海的,在你身旁的。

  你的身体好么?你不要太劳苦了,总得要休息休息和运动运动一下,一天到晚伏在桌子上,很痛苦的。请你听我的话罢。

  你近年来还爱看电影么?我知道你进了电影院一定不高兴,因为你的哥没有坐在你的旁边了。但是,弟弟,你只管看你的电戏(影)罢,你的哥还是在你的左右。他不过是爱听悲哀的音乐,坐在前面罢了。弟弟,他还是在等他的弟弟,解释着悲哀的剧情给他听呢!就是听不见他的弟弟唱Sonny Boy,心里不免有些酸痛罢了。

  弟弟,你对现代社会失之过冷,我对于现代社会失之过热,所以我们俩都不是合于现代社会的。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的心情,无价的黄金,这两项都是我俩所不要的,不喜的。我俩的外表各是各的,但是志向却是同的。但是,我俩究竟如何呢?(在你的《灭亡》的序言,你说得有我俩的异同,但是我俩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的)其实呢,我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向前乱碰罢了。但是结果究竟如何呢?只好听上帝吩咐罢了。冷与热又有什么区别呢?弟弟,我的话对不对?

  弟弟,我向你介绍一个人罢了,就是高惠生,胖大娘是也。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希望你时时指导他。他前天与他的妈妈有封信,信内有几句话:“大哥在上海时,有什么事情,还可同他商量商量。现在呢,我还有什么人来商量呵?唉!”弟弟,你看他说得多么可怜呵!弟弟,你安慰他一下罢。

  弟弟,我是不再看电影了。因为没有他弟弟在他旁边替他解释剧情了。弟弟,他要他弟弟来了,他才得快乐呵!

  弟弟,这次我回川,我失掉我两个小弟弟:你和惠生。我是如何的痛苦。唉!请了,祝你健康!

  枚 双十夜

  三

  四弟:

  一连接着你两封(信):九月二十八日一封,本日一封。二十八日那封信接着时,我的二女正患着极重的气管肺炎,离死神不远了。好容易才由死神的手里夺回来,现在还调养着,所以当时没有给你写回信。

  弟弟,我此次回来,一直到现在,终是失魂落魄的。我的心的确的掉在上海了。弟弟,我是多么的痛苦呵!弟弟,我无日无夜地不住思念你。弟弟,我回来,我仍在我屋里设一间(张)行军床,仍然不挂帐子,每夜仍然是照在上海时那个样子吃茶看书。然而在上海看书过迟,你一定要催促我。现在我看书往往看到一两点钟,没有人催促我,因为大嫂月份大了,总是十点前后就睡了。我还是朝深夜看去,□□过迟,往往掩卷而泣,悄悄地睡了。

  弟弟,我常常的当是你在我身旁一样,即(及)至警觉你不见(在)我的面前,我总是十分的难过。我每天吃了饭,我总是到处乱跑的混午饭,总不愿意在家吃,因为我总想你回来吃晚饭。弟弟,我诚然不对,因为我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弟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怎么才对。

  弟弟,我万不料我这一次把我的弱小的心灵受着这剧(巨)大创痕。弟弟,我这创痕不知何时才医得好?弟弟,更不料我这次使你也受着极大痛苦,弟,我恨不得……种种……

  弟弟,你说的“如果你还不曾忘记你的弟弟”。弟弟,我如何会忘记你?弟弟,我如果忘记你到(倒)好了,因为我无论什么事我总是闷在心头,越筑越紧。弟弟,我多年来未曾胖过的,受不住热天,即(及)至我回来,我却胖了。家里人这样说,我不信,我把我以前的衣裳穿起,果然胖了。但是现在却大瘦了许多了。弟弟,我是时时刻刻的思念你呵!

  弟弟,你不要以为我难得写信来是忘记了你了,那是错了。因为我写信给你,总是悲哀话多。我想我已经难过,如何再使你难过。所以每次提起笔又放下了,甚至有一两次写好了,我又(把)他(它)撕了。弟弟,如果你今天的信不来,还不知哪天我受不住才写呵!

  弟弟,白天我都好混过,夜间最糟,我真痛苦极了。我想我有一架飞机,那就好办了。

  弟弟,我一天到晚都是鬼混唐朝的,希望你也将空时候,给我写一点信来。总之,我俩互相安慰着罢。

  弟弟,我的神经是慌糊(恍惚)的,这是为什么缘故?

  弟弟,我托你一件事:请你代买一本法文初范,用快邮寄来。务必费心,因为成都多年没有了,天主堂邓梦德牧师那里也去问过了。弟弟,请你不要忘记,费心,费心。

  弟弟,我是时时刻刻的在你身旁的,你也是时时刻刻在我的身旁的。请你时时放宽心罢,因为忧愁是很不好的。

  弟弟,好好的过去罢,不要太伤感了。弟弟,我接你这封信,不知道要使我难过多少天。弟弟,我也放心些。弟弟哟,请你不要忘记罢。

  弟弟,天气冷了,你的大衣做起了么?不要受凉。弟弟,《小宝贝》你在唱么?弟弟,假如你要吃西餐,请人照顾一下三和公罢,因为他对我和你两个很好的。茶房我走时一共给了三块钱,但是对于那个笑嘻嘻的堂官(倌)和那几个山东人,我很抱歉的。你照顾他一下也好,因为我俩是时常在那里一块吃饭呵!

  话是说不完。弟弟,我是忘记不了你的,请你也不要忘记我罢。我想你决不会忘记我,只有越更想我的。弟弟你说对不对?请了。敬祝健康!

  枚 十一月九日

  四

  小弟弟:

  连接你好几封信,知道你一切情形,但是实在没有空复你。很使你失望,实在的对不起呵!望你原谅。

  自从回来,再没有比去年冬月腊月忙的了。忙到腊月二十,把我的胃病疼一切发了,好不扫兴。但是事实上不容许我安静,只好撑着病体与他(它)奋斗了。把幺妹的事办完,年也完了,所以病也没有好。这两天事情到(倒)少些,精神却委顿了,所以你的信只是一封一封的接着,没有精神与你写回信,只怕你要疑我把你忘了。

  读了你二月六日(邮局戳)的“我对于生活早就没有一点兴趣”一段,不觉使我异常悲痛,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之一人,奈何!来函谓“哥来函……未及弟痛苦于万一也”。此时,暂不自辩,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恐到那时,弟都忘却兄了。唉!

  《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来,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弟弟,我现在恭恭敬(敬)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暇把他(它)写成罢。怕什么罢。《块肉余生》过于害怕就写不出来了。

  现在只好等着你快写成了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你尚没有取名的小说罢。

  我一定要寄点钱给你看电影,不过要稍缓几天,这几天有点窘。

  代出版合作社收的账,他们答应农历年底交付。成都的习惯,三十晚上给钱,都算漂亮的。那(哪)知到了初一都不给。问他们,他们反说我的怪话。现在钱他们决定是不给的。我只好将收条寄上,请你转交,并代答歉意。

  你有空吸点新鲜空气,最好早上早一点起,去到小咖啡店喝一杯热牛奶,于你很有益。希望你听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罢。

  以后你写什么东西,务请你将他(它)的名字告诉我。出版时你签名给我一部。我把(它)惠存着拥抱着,就像我的小弟弟与我摆龙门阵一样。这个要求,想来总可以允许罢。我的小弟弟。

  枚 三月四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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