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并不随意——读“我的人生”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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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并不随意——读“我的人生”有感
字心
李致是我的领导,离退休后又是能在一起说说心里话的朋友。他的“我的人生”,断断续续读过不少。近期天地出版社集中推出,多至三卷,我又温故而知新,套句老话,感慨良多。浓而缩之,也就是两句:往事并不如烟,随笔并不随意。
李致的如烟往事,也是摸得着抓得住的。用一根线串起来,即使不甚衔接,亦可看出就是他的自述历史。应该说,他是得天独厚的。在民族危难、社会动荡还不知多少愁滋味的少年时期,他就接触了一些先知先觉先行的志士仁人,得以投身到争民主,争自由的洪流。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中共地下党和人民解放军在成都会师之后几天,他在一次大会上担任“司仪”,正要喊出欢迎首长讲话时,“站在不远的大首长”贺龙却对他连连摆手,笑言没有什么“手掌、脚掌”,告诉他“只能称呼同志”,并讲了一番道理,使他进一步认识到共产党领导人民求解放,更为重要的任务,是解放旧的规章、旧的思想的束缚,只有这样才能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社会。
这次的不期而遇,加深了他在学生运动对争取民主、自由的理解。这段短促然而美好的记忆,深深地植根在李致心头。几年之后的反胡风运动,他遭受委屈,隔离审查达半年之久。这段记忆激励着他,提示着他,使他在痛苦的迷惑中,未能松懈自己,继续走自己,继续走自己认定的路。他一直在共青团工作,调到团中央之后,时为团中央书记胡耀邦的民主作风和光明磊落,在行事与为人上给了他很多启示。早年四爸巴金回到成都,目睹十二三岁的他,顶着一个“五横牛”的浑名,顽皮得太有水平,不惜笔墨写给四句话:读书的时候用心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这时回想起来,心里更觉明白,什么是好人,好人的标准是什么,他思索过,描摹过,其实在胡耀邦和贺总身上都可看到答案。
这样的答案就是李致的价值观,在随后的十年动乱中,他的价值观经受了严酷的检验。
一场革“文化之命”的运动到来了,李致也是首当其冲。他和胡耀邦等人一同关进“牛棚”,经历了人世的险恶,看够了人性的扭曲,其累积的素材,可以绰绰有余地编写一部20世纪的“三言二拍”。
在“牛棚”里除了交代自己的罪恶,还要不断接待来外调的人员,奉命揭发别人的罪行。李致说不来假话,常常无可奉告。这就加重了他的“罪行”,被看管的人视做顽固不化,给了他很多“特别待遇”。什么苦和累他能挺下来了。在离家几个月之后,“牛棚”开恩放假一宿,包括棚里顶级“走资派”胡耀邦,谁都可以回家,对他却是“不准”,只能“留下”——唯独这次的“惩罚”,令他黯然神伤。
后来才知道,一次拍打蚊虫时,无意间说了一句“母蚊子就是吸人血”,一个要置李致于死地而后快的女士居然认定是有意影射她,于是采取了这个报复措施。
这样的“不准”和“留下”,他经受的不止一次。但折磨也是锻炼,他在锻炼里学会了抗争和坚持。
批判他的人,手不离“语录”,批判的武器都来自伟大领袖的著作。但领袖是大家的,他就是“以子之盾,抗子之矛”——活学活用“不为敌之气势,汹汹所吓倒,不为尚能忍耐的困难所沮丧”,决意耐心地打一场“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的持久战。
坚持也来自鲁迅的著作,在“牛棚”的管制人员可谓百密一疏,竟然答应李致读鲁迅的要求,他在昏暗的“牛棚”里再次通读了《鲁迅全集》,从中吸取了力量,也吸取了抗争的智慧。
支撑他的还有来自小屋的灯光,每当黄昏来临,他都找机会凝望百米外的小屋,那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小屋的灯光亮了,无言的灯光就会告诉他:妻子平安地回到家了,一对儿女有依靠了。灯光温暖着他的梦,也编织着他的梦,一觉醒来,也许就是曙光迎来的朝阳。
在“牛棚”里,李致想自己少,想亲人多,尤其惦记远在上海的四爸巴金。从公开的报纸上,他已然知悉四爸的处境很不好,日胜一日的黑云压顶,风雨如磐,老人究竟怎么样了。他惊心如焚,好容易出了“牛棚”,到了“五七”干校之后,仍然没有探亲和在通信里讲真话的自由。终于有了春节返回北京的机会,和妻子商量后,缩短了相聚的时间,提前五天悄悄去了上海。虽然设想了暴露后如何应对的方案,与四爸相晤还是提心吊胆,直到告别也是心神不定,却也只得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淋着雨,流着泪,难离难舍地离开了上海。
一路上他老是想着给四爸的许诺:先学会了蹬三轮,在“五七”干校又学会了农活,日后四爸有个短长,他可以用自己劳动……供养老人家。皇天在上,他能如愿以偿吗?张眼一望,前路茫茫,还是风雨如晦如磐……
这就是李致的“文革”。他向往和追求的民主、自由以及祥和幸福,统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我与李致相识并共事,是在“文革”后期,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分管文学编室。其时,上海金钟长鸣,文艺方面的主要任务就是反映“走资派还在走”。李致牢记他离开团中央时胡耀邦的嘱咐:在路线斗争中不要盲目吹喇叭抬轿子。我们社组织了一个短篇小说集。讨论书稿时,李致很认真很慎重,光路线就议论了好几天。集子里的每篇作品都有路线,有人就提出毛主席革命路线是不是总路线?又有人提出还有毛主席教育革命路线,文艺革命路线,卫生革命路线等等路线,不一而足,那么这些路线是不是分路线?谁也想不明白,说不明白,绕来绕去,这个题名《号角》的集子,终于沉没在出版社里。
也有不绕的,在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巅峰期间,驻川南的某军送来一本反映红军四度赤水的小说集子,里边活动的英雄人物,只要姚文元等的棍子一张眼,便可判定是“走资派还在走”。但李致了解情况后接受了,他有地下工作的经验——“长期隐敞,等待时机”。书稿在编辑部躺了不到半年,“四人帮”一垮台,立即修改推出,首印五十万册,仍然供不应求,这大抵是新时期投向市场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
此时,身为四川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的李致,想到当年耀邦在团中央一次会议上提出版刊物要扔“大石头”的讲话,他与有关同事研究后,便在解除“三化”(地方化、群众化、通俗化)的束缚上下功夫,终于争取到上层同意,实行了“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出版方针。在具体操作上,坚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将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经营上该赚的赚,该赔的赔,统一核算,以赢补亏,既出了好书,积累了文化,出版社也在发展中壮大了自己,四川人民出版社走上空前的繁荣,创下了长达十年的黄金岁月。其经历与经验,在时至今日的深化改革中亦非过眼云烟,值得作一些剖析和借鉴。
其后李致去了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在其分管的领域,他主抓川剧的振兴,也抛出一个“大石头”,这就是认真执行“抢救、继承、改革、发展”的八字方针——从而调动了老艺人的积极性,加快了新秀的培养,尤其是狠抓了作者和剧本,古曲新声,百花齐放,走出了夔门,也走出了国门,获得中外赞誉,为民族传统文化扩展了一片新天地。
李致在其笔端记述的如烟往事,之所以并不如烟,就因为他的随笔并不随意。他不无病呻吟,故弄虚玄,而是有实而发,有感而发,所以他的感受不是扁平的,而是来自他的心田、他的经历,来自他的认知和价值观,所以独具李致的特色,这就是他的本色。
他的三卷里有不少缅怀亲友的篇幅,字里行间也可看到李致的本色。无论旧雨新朋,他都饱含深情,记挂和念想溢于言表,十分让人感奋,呈现出至为可贵的人文情怀。
我常想巴金给李致的“四句话”,其实极具普适性,可以放之四海。李致守住这“四句话”,影响了他一生。这就是他人生的起跑线,倘若沿着这条线去解读他的“我的人生”,一定会读出书卷以外的一些意蕴。
2014年10月29日 李致文存:我的人生(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