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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可刚把车停在东水井胡同路边，马上冒出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朝她跑来，男人猫腰敲了敲玻璃，平缓下降的车窗后露出一张涕泪纵横的脸：“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男人眼神里透出几分狐疑，知趣地站在一旁，也没催促。
短暂的鸣音后，一个轻快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喂，陆瑶姐……”王可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陆瑶身穿黑色小羊皮夹克和酒红色羊毛短裙，脚上蹬着一双高跟短靴，干练的朝王可可走来。她拉着王可可走进公司办公大楼，在前台递过来的会客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字，亲热地搂住王可可羽绒服下厚实的肩膀：“哎呦，都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哭呀，是不是想我想的？我说去看看你和孩子吧，非不让，怎么还自己跑来了？”
王可可像见到亲人一样又红了眼圈，本想靠在陆瑶肩上再呜咽一会儿，但实在不好意思把鼻涕眼泪，抹在人家高档光滑的皮衣上。于是，生生把哭憋回去，强挤出一个笑颜：“人家有好多烦心事要跟你说说呢。”
陆瑶用挂在脖子上的胸卡，轻轻刷开通行门，王可可一路跟着她坐电梯上了六楼。陆瑶的胸卡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行政总监”，上面是一张半身照，陆瑶自信地冲着镜头微笑，一副典型的职业女强人形象。
王可可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张胸牌，上面大大的写了两个字“访客”。
陆瑶昂首挺胸走出电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走廊里迎面遇上的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跟她打招呼：“陆总好！”
王可可穿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蹬着厚实的雪地靴，戴着毛线帽，狐假虎威地跟在陆瑶身后。尽管胸挺得高，但心里还是怯生生的。
穿过一个硕大的隔断办公区，两个人走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透过一侧的落地玻璃墙，外面的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几乎每个女孩子的工位上，都有一个小型加湿器飘着白色的雾气。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在电脑显示器周围绽开了花。
“就属我这小姑娘多。一个赛一个爱美，嫌空调暖风吹的干燥，你看看，都快成人间仙境了。”陆瑶一边打趣的说着，一边按一下遥控器，降下玻璃墙上的百叶窗。
陆瑶示意王可可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屋子另一边的茶水吧准备饮料。她把一只胶囊放进咖啡机，按下按键，机器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转眼间一股泡沫丰盈的咖啡流入杯中。
“你是不是不能喝咖啡？”王可可点点头。
“凉的行吗？”王可可又点了点头。陆瑶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端着咖啡坐到王可可身旁：“瞧，这么漂亮的小脸都哭红了。”她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王可可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吧，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姐给你出气。”
“谁敢欺负我！是我自己太笨了，根本就不配当妈。”王可可轻轻地摇着头，小声嘟囔。
“到底怎么回事儿？”陆瑶本以为王可可的委屈，来自于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但今天这架势，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她不由得有些着急。
“你知道可爱早产吧？可我没告诉你，其实孩子的情况很危重，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王可可把可爱出生以后遭遇的各种磨难，原原本本都道了出来。茶几上摊了一层鼻涕纸。
陆瑶把餐巾纸盒抱在手里，一边不住地给王可可递着，一边自己擦眼泪。
她很了解王可可。她性子直，心里有话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正是这份率真，让她觉得自己遇到了朋友圈里难得的知己，属于那种可以无所顾忌推心置腹的人。没想到关于孩子的事，王可可竟然瞒着她没说，陆瑶能想象得出，这件事让王可可非同一般地揪心。怪不得一说要去看她，就找各种理由阻拦，陆瑶还以为王可可在妈妈家里不方便。没想到，这丫头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大的磨难，憋在心里不说，该有多么煎熬！
看着眼前一脸稚气的王可可，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让人很难把这张脸和“妈妈”这个称呼联系起来，不免打心眼里怜惜。可现实就这么残酷，她不但当了妈妈，还比普通的妈更糟心！况且，她自己还是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这些事情应该如何面对，让她怎么承受得了？想到这，眼泪又不由得流了下来。
“具体情况我甚至都不知道，齐特一直瞒着我。”倒是王可可先止住了哭：“不过现在好了，没有什么大危险了。”她的眼睛里闪出一道迷人的光亮，脸上也露出熟悉的天真笑容：“现在还是太虚弱，体重不达标，奶量不达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瑶用纸巾小心地蘸着脸上的泪，生怕抹花了精致的睫毛和脸上的粉底：“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孩子住院不少花钱吧？用不用我帮忙……”
王可可正色道：“别提钱的事，我找你不是这个意思，不然我可走了啊。”她随即作出个欠身的动作。
陆瑶一把拉住她：“别别别，我的好妹妹，我这不是担心外甥女嘛。什么忙都没帮上，心里怪难受的。”
“谁说不是呢！别说你了，就连我这个当妈的也束手无策，只能拖后腿。”王可可说到这，表情黯淡下来。又把早上洗澡和上午在医院作袋鼠疗法的事，跟陆瑶叙述了一遍。
“我之前还怨齐特毫无作为，就想着放弃孩子。但现在才知道，应该恨我自己，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是个好妈妈。但其实呢，怀孕的时候没尽职，让孩子早早出来受了这么多苦。好容易盼到有机会亲自照顾她，又因为我自己犯蠢错过了。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差劲的妈妈吗？我是不是根本不配当妈？”
“你怎么会这么想？依我看，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尽职的妈妈了！”陆瑶故意夸大其词地安慰着王可可，心里却多了几分担忧：王可可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啊！
她拉着王可可，走到百叶窗前，用手扒开一个缝隙，示意王可可向外看：“瞧，靠窗那排倒数第二个女孩。她去年夏天刚生了孩子，两个月就回来上班了，现在小姑娘们事业心都贼强，像你这样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都少有。”
“那她怎么喂奶啊？”
“人家就喂了两个月奶，后来孩子就吃奶粉了。就这，她还老大不乐意呢，说因为喂奶什么也不能吃，哪也去不了，孩子嘬的又疼，半夜睡不好觉。满肚子牢骚呢。”
陆瑶用指尖拨弄着百叶窗，接着说：”她孩子一出生，就跟着婆婆睡，人家出了月子，比原先还水灵，一天到晚轻松的很。跟她老公合计着明年再生一个，婆婆说忙不过来，估计是这半年累得够呛。”
“心真大！”王可可一边听着，一边从窗缝里打量这个女孩。她刚刚一直盯着桌面的一角发呆，此时正好站起身来，端着杯子朝茶水间走去。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卷发在肩头摇曳，裹臀半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完全不像是刚生过孩子的妈妈。
王可可心情有些复杂。其实她对这种只管生不管养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却又不由得羡慕这个女人。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化过妆了，多久没穿过漂亮裙子了，之前的牛仔裤，腿已经塞不进去了。她每天都把自己藏在宽大的外套底下。口罩和帽子遮挡寒风，也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王可可的目光不再追随那个女孩，而是扫过她空着的座位，顿时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桌子一角摆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胖娃娃笑盈盈的脸。年轻女孩儿起身之前一直盯着发呆的，原来是这张照片。
陆瑶拉着王可可回到沙发上，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开导着：“跟她一比，你就是模范妈妈。”
王可可目光呆滞地愣了几秒，之后长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不如人家，不管怎么样，她的孩子是健康的。起码把孩子怀到足月，付出了辛苦。我哪有资格和人家比啊！”
“为了孩子，也要调整自己的情绪。你不能总这么消极。难道你认为失去自我才是孩子的榜样？”
陆瑶把茶几上的橙汁拿起来递到王可可手里，接着说：“孩子不是已经好起来了嘛，你不需要自责的。如果换做我，现在应该高兴才是。因为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孩子每一天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你可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叫你妈妈，这该是多么开心的事啊，想想我都羡慕！你看我，喝了多少苦药汤，连个孩子影儿也没见。这块种不出庄稼的盐碱地，都快把我愁死了，和我比你就偷着乐吧。我看，倒不如我找你吐吐苦水呐！”
陆瑶看王可可的脸由阴转晴，端起咖啡咂了一小口：“其实啊，比你过的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外表风光看似没有烦恼的人，也许比你的烦心事还多，只是在外人面前戴着面具罢了。以后啊，遇到不高兴的事儿，你就想想那些不如你的人，就没那么难过了。”陆瑶像个知心大姐姐，语气轻松地拍着王可可的肩膀。
王可可被陆瑶的自嘲逗乐了，同时这番话也让她陷入沉思。自己这是怎么了？原本那个心胸豁达的王可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钻牛角尖？不由得为自己遇事太消极太紧张太脆弱感到惭愧，毕竟也是当妈的人了。其实，上天给她和可爱的眷顾已经足够多了，让她幸运地闯过每一个关口，也让她一点点接近这个幼小的生命。
与陆瑶或者那些成天坐在鸽子窝隔断里的女职员相比，自己并没有陷入什么不可逾越的困境。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困境寻求出路，但因为种种原因，也许她们找到的并非捷径，但还是要说服内心，在选择的路上咬着牙故作坚强地走下去。好比那个看似不顾家的妈妈，也许她内心也不忍与宝宝分离，但残酷的职场让她别无选择。她只能收敛自己的母性，努力说服自己，要心宽要放手，要转移注意力。你可以责备她在养孩子上出力不够，但却无法质疑她也是个爱孩子的妈妈。
王可可不曾体会过躲在公司卫生间偷偷摸摸挤奶的狼狈，同时还要操心会不会错过电话，有没有领导找。她没当过“特困户”，不曾有白天忙上班晚上忙开会，夜里还要起来喂好几次奶的疲惫感。她更难以想象，忙到没工夫挤奶，却在开会时、见客户时、向领导汇报工作时，憋涨的奶水恶作剧般喷涌而出，打湿衣襟。这种危机时刻的尴尬，会成为同事茶余饭后、工间休息时的“头条新闻”。
陆瑶的话让王可可宽慰不少。她觉得自己刚才真像是个乱撒酒疯的孩子，因为不大点事儿，就多愁善感，无病呻吟。 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