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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闹哄哄的，随处都是穿着崭新军装的小伙子。一辆绿皮火车缓缓的靠了站，有人开始上车，有人拉着手告别，还有人依依不舍抹着眼泪。放眼望去，一个火车皮都少有几个女兵。闫巧燕也不想太扎眼，她把两条粗辫子往起一盘，掖在军帽里，努力向男兵的外形靠拢。
“这头发咋这么弄上了？好好的辫子怎么不放下来。”
张瑞平看惯了闺女麻花辫的样子，女儿穿着军装显露英气的装扮，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闫巧燕伸手摸摸被辫子撑得鼓鼓囊囊的帽子，一扭头，既不吱声，也不愿听她的唠叨。
她心里想：管我怎么弄，我到了部队就把它剪了!
还是哥哥上前解围：“妈，你看我妹这身军装，多棒！往身上一穿整个人都精神了，你说是不？”他捅捅身边的王宝建，王宝建也配合地使劲点头。他不敢直视闫巧燕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小声重复着：“好看好看。”
“妈，我也想当兵！”哥哥向张瑞平投来祈求的眼神。
“去去去，好好的当什么兵啊？你以为去部队是玩去了，告诉你，苦着呢！”
“你也是，”她又反过头来指着闫巧燕说：“不让去，非不听，等你吃不了那个苦，就该后悔了。”
对于闫巧燕擅自做主当兵的事，张瑞平很久以后仍然耿耿于怀。
站台上接送新兵的军官拿着喇叭，一遍一遍地催他们抓紧时间上车。张瑞平看了看表：“时候差不多了，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
闫巧燕抗拒地一抬眼，伸手把包抢了过来：“又没什么东西，哪用啊！我走了啊。”说着，转身就朝车厢门口跑去。
“哎！燕子，燕子！”闫巧燕听到背后母亲的呼喊，但她就是不回头，脚下的步子反而越迈越快。
“燕子燕子，你等会啊！哎呀，这孩子也不知道道个别…”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
闫巧燕到了车门口，一只手已经抓住门上的扶手，脚步却忽然犹豫地停下，她缓缓转过头朝母亲站立的方向望去，目光努力在站台上搜寻，但此时母亲的呼喊已经被淹没在站台的喧嚣之中，而她的身影，也在攒动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燕子，燕子…”
熟睡中，闫巧燕觉得有个声音在叫她。她费力地睁开眼，感觉睫毛湿湿的粘在一起。一张模糊的面孔渐渐清晰。
“燕子，你要冷静的听我说。”闫巧燕看到常飞翔脸上挂着凝重的表情。她紧张的皱起眉头，深深吞了下口水，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燕子，妈，走了。”
常飞翔抚在闫巧燕肩头的手，明显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剧烈颤抖。
短短几个字，像一道划过夜空的炸雷，让闫巧燕顿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妈走了”这不明不白的三个字，具体包含着怎样的信息。但嗓子出奇的干涩，不知怎么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深深地吞了下口水，不想反因为着急而呛了一下。她“吭吭”的咳嗽了好一阵儿，终于像吐出了一块卡在嗓子里的石头似的，缓过一口气，随即“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张瑞平是因为呼吸衰竭去世的，身上的各种管子终于被拔了下来。住院的这些日子，那些和张瑞平素未谋面的人们，看着闫巧燕的面子前来探望，鲜花摆满了病房的桌子和窗台，但闫巧燕却一点不觉得它们漂亮。给隔壁病房老头陪床的闺女，趁着出来倒尿盆的功夫，在门口悄悄往里打量，照她看来，这屋里这么多人拿着花进进出出，一定是住了个有头有脸的人。
闫巧燕觉得讽刺，如果妈妈活着，睁开眼来看一看，会为这所谓的“排场”感到高兴吗？会觉得女儿有出息了吗？闫巧燕努力了一辈子，就是想成为母亲眼里最有出息的那个孩子。小时候，她觉得这是个远大目标，要超越成绩优异的哥哥几乎毫无可能，但长大了，却不知不觉跟哥哥拉开了距离。他还在那个小城市，守着老婆孩子做个工薪阶层，过着朝九晚五没什么前途、更没有钱途的日子。但闫巧燕却一下子了不得了，不仅把家安在首都，还混成了医院的领导，起码她一招呼，手底下能有百八十号人跟着响应。闫巧燕觉得，在妈妈眼中自己终归是出息了吧。但她现在反觉得自己不如隔壁病房老头的闺女，能在床前尽孝伺候。而她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又为她做过些什么呢？哪怕给她倒一次尿、喂一勺饭，都没有机会了。往后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母亲遗体告别时，在她冰冷的尸体周围多摆放些鲜花和翠柏，借以弥补内心的缺憾。这样的儿女即便出息了，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她的泪水又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但她无法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脆弱，只有自己躲到楼梯间，悄悄的抹眼泪。
楼梯间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闫巧燕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看到是哥哥才松了口气。
哥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闫巧燕手中。
“给妈找身份证时发现的，你看看吧。”
他的眼睛一样红红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闫巧燕把信封上的封线一圈圈的绕开，里面是彼岸园墓地的购买凭证和一系列手续文件。
闫巧燕看着眼泪又流下来：“彼岸园墓地是哪儿啊？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呀？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也不知道。看样子是妈自己偷偷买的。”他快速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妈自己买的墓地？她还把不把我当闺女。”闫巧燕嘴上埋怨张瑞平，但此时已经泣不成声。
“妈这是不想给咱们添麻烦。”
“她不想添麻烦，血压高就藏着掖着偷偷吃药？她不想添麻烦，身体不舒服还一声不吭的硬挺着？她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就是给儿女添的最大'麻烦'，留的最大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说到这，闫巧燕再也忍不住了，两手捂着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咱妈的爱才是真正不求回报的。”
“妈自己倒是高风亮节痛快了，但她有没有想过做儿女的心情啊，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连让我伺候几天的机会也不给，这个情我怎么还呀。”
“傻妹妹呀，这个情，咱们无论做多少都还不尽。你是这样，对我更是。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不是妈亲生儿子。”
闫巧燕止住哭，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哥哥。
“我也是过了18岁，妈才告诉我的。为这事我还离家出走了一回，你还记得不？”
闫巧燕点点头，记起在她参军前确实有这么回事：“怎么会呀？这不合理啊。妈对你比对我还好呢！”
闫巧燕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咱妈其实是我姨，我生母是她姐姐。妈告诉我他们俩因为车祸去世了，剩下我成了孤儿。她那时候刚结婚不久，就把我当亲儿子那么带着，后来即便有了你，也还是对我一样好。可能是觉得我从小就没了爹妈，怕亏待我吧。唉，就是委屈你了。从小被我欺负，有什么好东西都得分一半。”哥哥苦笑着说。
闫巧燕却像木雕泥塑似的久久呆立在原地。
她觉得小时候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就在这一瞬间都崩塌了。什么重男轻女、厚此薄彼，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自私的臆想。她有个世上最无私的妈妈，但她却一辈子对她充满了误解。曾经的那些小情绪只是自私，那些小不满只是攀比。并不是妈妈没有给她机会尽孝，一分一秒皆是机会，摆在眼前她却从没有看到。闫巧燕感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心痛，她甚至不敢走出楼梯间，害怕回到病床前，愧于面对那个已经没了表情、没了温度离她而去的母亲。 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