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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衣翻阅《堪河纪要》,上面文字工整,目录清晰,京城内外的堤堰、渔捕、运漕、汛期等均巨细无遗记载详细,看得出宋开祺严于律己,亲躬政务。
纪要中还有河道分布和支流交汇图册,校对笔迹,每一幅都是出自宋开祺之手。
秦无衣问:“你可知宋开祺受命勘查龙眼一事?”
“新帝登基,委以重任,宋郎不敢有丝毫怠慢,凡事必定亲力亲为,通宵达旦务求为君分忧。”乐阳答道。
秦无衣抬头瞟了乐阳一眼:“这里不是朝堂,更不是刑部,你犯不着敷衍搪塞,我只想查明宋开祺命案真相,难道你就不想为宋开祺讨一个公道?”
“宋郎的确向我提及龙眼之事,不过宋郎一直顾虑重重。”
顾洛雪追问:“为何事顾虑?”
乐阳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停顿片刻低声问道:“不知各位可听闻梵天魔王?”
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龙眼和梵天魔王有什么关联?”
“一月前,天现血月,盛传是梵天魔王降世之兆,魔王入世,必定妖魔肆虐,新帝秘旨让宋郎找到龙眼,就是为了作法镇魔,阻止魔王降世,但民间多有流言蜚语,暗指,暗指……”
“暗指当今太后为魔王真身。”聂牧谣说出乐阳不敢说的话。
“看来这流言已是人尽皆知。”乐阳叹息一声,忧心忡忡说道,“宋郎奉旨勘查龙眼所在,本着社稷安危,百姓安平,可万一有人搬弄是非,将矛头指向太后,那么宋郎此举就是和太后做对,所以宋郎担心会引火烧身。”
顾洛雪点点头:“宋侍郎这是骑虎难下,一边是皇命不可违,一边又得提防人言可畏,也难怪宋侍郎会有诸多顾虑。”
“或许是宋家当有此劫,如果早知宋郎因此送命,我就是不要这诰命封号,也亲自去求圣上免去旨意。”乐阳声音懊悔哀愁,“宋郎在发现龙眼之前,本已觉察事态有异,却因为皇命难为无法抽身,终是丢了性命。”
“宋开祺觉察到什么?”秦无衣问。
“宋郎在找到龙眼之前,发现了一些很离奇的事。”
秦无衣一惊:“宋开祺发现了龙眼!”
乐阳点头:“宋郎在遇害前就找到龙眼,并且奏明圣上,但因为此事关系重大,圣上严旨不得外传,宋郎连我也未告诉,如今宋郎仙游,知道龙眼位置所在的只有当今圣上。”
“宋侍郎在找到龙眼之前,发现了什么?”顾洛雪很是好奇。
乐阳将《勘河纪要》中的图册翻到最后,图页上画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被袅袅青冥雾气笼罩看不真切,隐约可见殿上屋檐四角高跷,各自缠绕一条黑鳞青须龙,两边列有数十个面目狰狞的金甲石俑,执戟悬鞭,怒目而视。
秦无衣端详半天:“宋开祺所画的是京城哪一座宫殿?”
乐阳摇头:“不在长安。”
顾洛雪神情错愕:“画中宫殿雕龙砌凤,宏伟壮丽,按规制只有天子君王才能享配,若不在京城,谁有胆子敢逾制建这样的宫殿?”
乐阳迟疑良久:“这座宫殿在江河之下。”
……
三人大吃一惊,聂牧谣好半天才问出声:“江,江河之下?”
乐阳低声言道:“昔年太宗身边重臣魏征,因龙王失职导致长安久旱,触犯天条,按律当斩,金角老龙向太宗求情,太宗答应饶其一命,岂料魏征公正严明,不惜违抗圣命入梦斩龙。”
“你所说是魏征斩龙。”聂牧谣嗤之以鼻,“坊间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而已,就连长安城三岁孩童也能倒背如流,后面的我替公主说,龙王迁怒太宗言而无信,托梦惊扰,太宗派秦琼、尉迟恭两员大将,守在宫门保驾,两位将军杀气太盛,老龙亡魂也不敢靠近,这才平息此事。”
乐阳摇头:“事实并非如此。”
秦无衣向来不信鬼神:“愿闻其详。”
“太宗贵为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深感有愧龙王,为平息龙王怨气,命人在河道之下为金角龙王修建宫殿,君王失信,传扬出去有损帝王威望,所以此事秘而不宣。”
秦无衣听到这里赫然一惊,拿起《勘河纪要》最后那副图册重新查看,画中宫殿前有一座三间四柱子的牌坊,最中间有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龙冢!
秦无衣这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宋开祺在勘察河道的时候发现了龙冢?!”
“我初闻此事时,与上官现在一样惊讶。”乐阳定了定神,娓娓道来,“宋郎为找到八水交汇之处的龙眼,派人在各个河道下潜,发现交汇之地被一座宫殿所阻,派下去查探的人屡有溺亡,这幅画是根据侥幸存活的民夫口述所绘,但不日后,民夫也暴毙而亡,宫殿前立有石碑,上有太宗平息龙王怨气,悼念的诏书和印玺。”
顾洛雪连忙追问:“后来呢?”
“宋郎自知此事关系体大,承禀圣上定夺,谁知接到旨意,龙眼所在关系大唐社稷,让宋郎命人凿毁龙冢,确保八水交汇。”乐阳神情哀伤说道,“宋郎为此事寝食难安,民夫在死前告诉他,龙冢四周尸骨累累,冥气聚而不散,想必是金角老龙怨气难平,入魔成妖,一旦捣毁龙冢,后果不堪设想,可宋郎有皇命在身,不敢抗命不遵,结果,结果触怒妖龙,命丧灞桥……”
秦无衣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看着手中图册,龙冢四周白骨森森,堆积如山,诡异之气跃然于纸上。
宋开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尸骨龙王所杀,如今又牵扯出一座鲜为人知的妖龙龙冢,这两者联系在一起,似乎让宋开祺的死变的有迹可循,秦无衣虽不相信神罚之说,不过现在却有些动摇。
聂牧谣在一旁问道:“宋侍郎出事前,可有反常异样?”
“龙眼一事虽有波折,但宋郎也算幸不辱命,事后圣上除了叮嘱此事不得外传之外,还有意加封宋郎为工部尚书,可宋郎一直心事重重,终日在书斋翻阅历代水部文献,我听他言语,颇有辞官归隐之意,我多次追问,但宋郎似有难言之隐,一直对我闭口不谈。”
顾洛雪言道:“会不会是宋侍郎因为凿毁龙冢而惴惴不安?”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出事前几天,宋郎更加魂不守舍,将自己独锁在书斋,我放心不下,偷偷隔窗窥望,见宋郎神色不宁,心浮气躁,要么在房间来回走动,要么就是伏案书写,但每次写完好像都不满意,焚烧于火盆当中。”乐阳稍许停顿想起一件事,“对了,宋郎还问我过封地的事。”
“封地?”
“我下嫁宋家时,父王曾赐金陵封地和宅邸,我嫌封地远离长安甚少回去,宋郎有意举家迁回封地。”
聂牧谣愁眉不展:“难道宋侍郎预感劫难将至,所以才迫切想要离开长安避祸?”
“宋郎的确有远离京城之意,不过在腊八节前一晚,事情似乎又有转机,我记得那天宋郎心情甚好,还邀我共酌,许久未见他那样开朗畅快,入夜后宋郎又去了书斋,我送茶过去时,他在一张绫纸上奋笔疾书,见我进去有意遮掩,所以我没看见纸上内容。”乐阳说到这里潸然泪下,“我原以为雨过天晴,谁知第二天腊八节的饷午,宋郎更衣外出,临别时还让我备好家宴,等他回来一叙天伦,谁料,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绫纸?”秦无衣骤然一惊。
聂牧谣也神色大变:“纸上是不是有五色金花?”
乐阳回想片刻,不太确定说道:“我只是晃眼见到一角,依稀记得上面的好似是有金粉花纹。”
秦无衣连忙在火盆中查找:“宋开祺可有烧掉那张纸?”
“没有。”乐阳言语肯定,“半夜我为宋郎送去披风,还亲眼见他将书写好的绫纸装入信函。”
秦无衣声音严峻:“宋开祺有一个木匣,七寸见方,匣上并排有两把锁,你可知道?”
“宋郎确有一个这样的黑木匣,收放极为慎重,平日都是与官印一起存放。”
“木匣在什么地方?”
乐阳打开书架后面的另一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乐阳表情惊讶:“怎,怎么不见了?”
秦无衣抬头看向顾洛雪:“仵作在查验宋开祺尸身时,有没有发现木匣?”
“没有,宋侍郎尸身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查验时,宋侍郎身上除了少许钱财之外别无他物。”
乐阳看出秦无衣神色有异:“莫非那封书函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又与木匣有什么关系?”
秦无衣眉头紧锁:“那不是普通书函,宋开祺在遇害前写了一封奏疏。”
顾洛雪大吃一惊:“在宋侍郎身上并没有发现上奏圣上的奏疏。”
聂牧谣摇头:“这封奏疏不是上奏给圣上的。”
乐阳一脸茫然:“那,那是给谁?”
“这是黄藤纸。”秦无衣摊开手心,上面是他在火盆找到未燃烬的纸屑,“唐承隋制,官员文书用纸有严格规定,文武百官向君王奏请需用黄藤纸。”
乐阳好奇问道:“宋郎最后所用是绫纸,既然是奏疏,为什么没用黄藤纸?”
“宋侍郎所用是金花五色绫纸。”聂牧谣声音低缓,“此纸是太后专享。”
乐阳目瞪口呆:“奏疏是写,写给太后……”
“自太宗开始便有密奏制度,四品以上官员都有密匣,遇重大事情,可将奏疏装于密匣上承,除了当朝皇帝,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阅览。”聂牧谣消息灵通,即便是朝堂机密也了如指掌,“宋侍郎的密匣不在,说明是用来装呈报太后的密奏,不是宋侍郎对公主有所隐瞒,想来,宋侍郎奏请之事非同小可,就连当今圣上也不能知道。”
顾洛雪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事,让宋侍郎要越过圣上,用密奏向太后呈禀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无衣突然问道:“宋开祺遇害当日,是什么时候离开府邸?”
“巳时。”乐阳脱口而出,“宋郎那日外出时,刚从工部回来不久,在书斋逗留少许便匆匆离开,因为临近中食,所以时辰我记得很清楚。”
“宋开祺是在亥时三刻遇害,这中间有六个时辰,从府邸到灞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秦无衣细细推算后说道,“宋开祺在离开府邸后,并没有直接去灞桥,而是还去了其他地方,密匣和里面的奏疏不在宋开祺身上,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宋开祺在去灞桥的途中不慎遗失或者就是被他交给了其他人。”
聂牧谣:“宋侍郎连公主都隐瞒,可见奏疏上的内容非同小可,如此重要的东西定会妥善保存,所以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秦无衣点点头,继续询问乐阳:“宋开祺离开府邸时,有没有什么交代?”
“没有,那日宋郎走的匆忙。”乐阳一边回想一边答道,“离开时没有穿官服,也不让安排车马,更没有带随从。”
秦无衣揉了揉额头:“宋开祺独自离府,有意隐瞒身份和行踪,说明他要去的地方不便让其他人知晓。”
一旁的顾洛雪像是想起什么事,从身上拿出一枚小指大小的水晶瓶:“公主,您仔细看看,这个水晶瓶是不是宋侍郎的?”
乐阳接过手端详,确认不是宋开祺之物。
“水晶瓶是在宋侍郎尸身残骸上发现的,里面装有少许白色粉末,仵作查验过,确定无毒,但并不清楚粉末是何物,而且水晶瓶造型奇特,非中原技艺。”顾洛雪心思缜密说道,“既然此瓶并非宋侍郎所有,说明是宋侍郎在离府才得到,或许能从这个水晶瓶追查宋侍郎去过什么地方。”
秦无衣拿过水晶瓶嗅闻,没有丝毫味道,聂牧谣将瓶中粉末抖落掌心查看,在指尖细细搓揉一番后,竟然异香扑鼻,沁人心脾。
聂牧谣想到什么,将剩余的粉末倒入炉中,顷刻间,翠烟浮空,满屋奇香结而不散,聂牧谣再拿来案几上的水盂,袅袅烟缕,遇水而入,缓缓沉入水底。
“龙涎香!”聂牧谣埋头细细品味,少顷,嘴角扬起一丝淡笑,“这些粉末是糅合龙涎香的西域香料,龙涎香本身并未香味,但却有聚香不散的功效,混合上等香料能让香味经久不绝。”
“宋郎生性淡泊,不逐名利,平日焚香也选用雅淡的青木香。”乐阳嗅闻后神色诧异,“从未见他用过西域香料。”
“便衣出行,西域香料……”秦无衣沉思良久,眉宇逐渐舒展,“难道宋开祺去的地方是……”
“西市!”顾洛雪眼睛一亮,抢先说出,“唐律以工商为未利,严禁百官入市,所以宋侍郎才未穿官服,龙涎香是西域特有的名贵香料,只有西市胡商贩卖,由此可见,宋侍郎在去灞桥之前,还去了西市。”
秦无衣表情沉稳:“西市贸易繁多,尤以香料为盛,贩卖西域香料的胡商数以千计,即便知道宋开祺去过西市,可要得知他是从何人手中购得龙涎香,无疑是大海捞针。”
“龙涎香奢贵,一般人用不起,经营这种香料的胡商也不在多数。”聂牧谣收起水晶瓶说道,“我倒是认识一人,对胡商货物了如指掌,兴许能从这人身上打探出消息。”
悬而未决的妖案终于了有了眉目,三司一个多月都未查出来的线索,秦无衣只用了一晚就有了进展,顾洛雪在心里暗暗高兴之余,也愈发对秦无衣心生钦佩,但同时也对他身份更加好奇。
秦无衣见宋府已无线索,正准备离去。
乐阳扑通一声再次跪在地上:“上官请留步。”
秦无衣转身瞟了一眼,目无尊卑,也无搀扶之意,一脸傲气问道:“何事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乐阳哀求道:“妾身是戴罪之人,不求上官体恤,还望上官看在亡夫为社稷鞠躬尽瘁,请上官高抬贵手放过宋家老小。”
秦无衣神色冷漠:“你宋家老小死活,与我何干?”
“长安妖案让百姓人心惶惶,朝局动荡,太后严旨,百官不得怪力乱神,危言耸听,宋郎勘查龙眼,发现妖龙龙冢,虽是身受皇命,但却违抗了太后旨意,这本《勘河纪要》若是上承天后,陛下都难辞其咎,太后为维稳朝局,势必迁怒宋家,所以妾身才斗胆藏匿。”乐阳长跪不起,连声苦求,“恳请上官怜悯,留下《勘河纪要》,宋家上下定铭记上官大德。”
秦无衣不为所动,目光落在顾洛雪身上:“你熟读唐律,瞒情不报,阻碍官吏查案,私自藏匿命案证物,该以何罪论处?”
顾洛雪迟疑不决:“公主所犯十恶与六脏两罪,按开元律,两罪并罚,流三千里,居作三年,不过……”
“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秦无衣将《勘河纪要》交到她手中,“我只想查清妖案真相,这东西对于我已经没有用处,证物归三司监管,你是这里唯一隶属三司的人,只要你将此证物上交,便是大功一件,加官进爵垂手可得,如何定夺你自己衡量。”
顾洛雪捧着《勘河纪要》,来回看了看秦无衣和跪地不起的乐阳,薄薄的书页却犹重千斤,自知手中捧着的是功名利禄,同样也是宋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迟疑片刻,顾洛雪转身走到案几前,竟然将《勘河纪要》在铜炉中点燃,丢在火盆里付之一炬。
乐阳为之一怔,反应过来连忙叩首:“妾身带宋家上下百口,叩谢恩人再造之恩。”
“公主快快请起,卑职担不起公主如此大礼。”顾洛雪将乐阳从地上搀扶起来,言语真诚说道,“宋侍郎为官清廉,忠君爱民,无愧于天地,卑职敬重宋侍郎风骨,卑职奉命追查妖案,既然这本纪要与案情无关,就不在卑职职责所内,公主没有见过,卑职更没见过。”
乐阳一听声泪俱下:“恩人大德,乐阳没齿难忘,日后恩人若有差遣,宋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说烧就烧,难怪只能当一个小捕快。” 聂牧谣走到秦无衣身边,苦笑低语,“不过,挺对我胃口,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只傻兔子。”
“是只悲天悯人的兔子不假,但未必是真傻。”秦无衣依旧神情冷漠,好像任何事都在他内心荡不起丝毫涟漪,可眼角却泛起一闪而过的笑意,低声说道,“她一句没见过,就把徇私枉法,焚毁证物的事推的一干二净。”
顾洛雪向乐阳告辞,刚走到秦无衣身边,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仆不顾礼数,径直推门闯入。
老仆上气不接下气:“公,公……”
乐阳恢复威仪,沉声呵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老仆指向门外,惊慌失措说道:“公,公主,老,老侯爷回魂了!”
…… 不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