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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帅
我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的故事》里读到关于“獸(兽)”这个字的解释的时候,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字形左侧就是一个弹弓——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皮索,两头系着圆形、大约等重的石球(“單[单]”这个字上方的两个“口”)。尤其是从一张表现石器时代人类猎鹿情景的绘图里,我们得以清楚地发现:先民如何甩抛掷索石、绊倒奔踶〔dì〕突窜的猎物。林西莉对于“單”(索石弹弓)的发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学课的情形。
黑板上写着“率”“帅”两个字,解释中国字里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细节我大都忘了,就记得当教授用许慎《说文》里的文字说明“率”的意义之际,好像忽然之间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国文字上的尘垢。我们今天在许多语词中发现“率”这个字的功能和意义,像“带领”“劝导”“遵行”“楷模”“坦白”“放纵”“轻易”等等,但是回到许慎那里,这个字原来就是“一张两头有竿柄的捕鸟的网子”。教授说,但是并没有写在黑板上:“率,捕鸟毕也。”
“‘毕’又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坐在我旁边的曾昭圣一边用他那笔娟秀的楷书记笔记,一边小声问我,“是毕业那个‘毕’字吗?”
“应该是吧。”我是用猜的,因为印象中读音作“毕”的字里面,也只有这个字的形象是能捕鸟的。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我们在课堂上读熟了这些经常用来解释六书原则的例字,对于作为“长柄的捕鸟网”的“率”和“毕”,似乎又恢复到视而不见的认知习惯——它们再度沦为“表意的符号而已”,不再像一个借着“率”字凭空跳出来的捕鸟图一样,向我传达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的影像。
也许我过于郑重其事,但是,的确直到我“教孩子认字的生命阶段”开始,这一个一个的字才似乎又一笔一画涂抹上鲜活的质感。或者该这么说:我并不是在教孩子们认字,而是让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间初度的相应关系。
三天前学校课辅班一位负责照看孩子写功课的老师跟我说:“张容的字,实在写得太丑了!真的很想叫他全部擦掉重写。”我唯唯以退——直觉是因为孩子对字没有兴趣。
回家之后,我找了个题目跟张容谈字的“漂亮”“好看”和“帅”。他承认,是可以把字写整齐,但是那样太花时间,“会害我没有时间玩”。
“如果把你学过的每一个字的构造、原理还有变化的道理都像讲故事一样地告诉你,会不会让你对写字有多一点点的兴趣呢?”
“不会。”他立刻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
“这跟懂得字不懂得字没关系,跟你讲不讲故事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的字写得很丑啊!”
“你会想把字写帅一点吗?”
“我想把字写得让人看懂就可以了。”
“你不觉得字写得漂亮一点、好看一点,自己看着也舒服吗?”
“就跟你老实说吧——”张容说,“帅的人很好,会比较喜欢他;帅的字没感觉,而且很浪费时间。这样你懂了吗?”
“你的意思就是要先玩够了才会去练习写字吗?”
张容慎重地想了一下:“你这样就懂我的意思了。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总会有玩够的时候。”
送给孩子的字
夫志,气之帅也。——《孟子·公孙丑上》
直到我“教孩子认字的生命阶段”开始,这一个一个的字才似乎又一笔一画涂抹上鲜活的质感。我并不是在教孩子们认字,而是让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间初度的相应关系。 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