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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尴尬的破绽
由于工作内容特殊，鲍雪北的工位离大家很远，缩在大厅一角，他也习惯于一个人待着，可以细细地欣赏云球里的文章，有时是一些视频。不过，并不是所有时候那些内容都是赏心悦目的。事实上，很多时候有很多内容让鲍雪北感到心慌意乱。
之前，心慌意乱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关于这个云球操作系统会不会有信仰的问题。那些在内心中忤逆赛纳尔，而又不小心在文字中显露出这些忤逆的人们，为什么会有明显高出普通人的死亡率？这个问题困扰了鲍雪北很久。
这次观察周期启动之前的倒数第二天，他又看到了阿尔贝蒂娜，看到她杀了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这个疯姑娘更加让他无法释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亲人。
两天过去，观察周期启动了，而云球中的阿尔贝蒂娜，却已经度过了人生中的二十年。
在前十年里，阿尔贝蒂娜一直待在蒂华纳的精神病院里，唠唠叨叨地说着：“我才不蠢呢！我早就跟您说过，您如果再说我蠢，我就杀了您。”或者，重复着父亲临死前的话：“云计算，云计算。这个星球是一个大计算机，你要学会讹诈。”
后十年，阿尔贝蒂娜的病情明显好转，她离开了精神病院，却无处可去，于是栖身在蒂华纳贝克街的一间赛纳尔教堂中。
那间教堂有着高高的塔楼和宽阔的大厅，非常漂亮，在不同的位置供奉着几百座纳罕的神像，有木制的，有石制的。
在观察周期启动前一天的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鲍雪北调出了影像系统中的实时影像，看了一眼阿尔贝蒂娜。他看到，阿尔贝蒂娜在冰天雪地中，在贝克街拐向蒂华纳国家博物馆的拐角处，抱起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他看了一会儿之后，意识到此时还处于演化周期，这一会儿的时间已经是一个月过去了。他调出了新的影像，发现阿尔贝蒂娜已经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女婴，也住在教堂中，并为她起了个名字，奥黛特。
半夜零时，观察周期启动了。那时，奥黛特已经六岁了，成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而阿尔贝蒂娜逐渐开始变老，好在她的精神疾病进一步好转，已经变成了一个慈祥的妈妈。阿尔贝蒂娜很爱奥黛特，奥黛特也很爱阿尔贝蒂娜。
不知为何，从此以后，这个观察周期的每一天，鲍雪北都会去观察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和奥黛特。
在观察周期中，云球的时间不会悄悄地溜走，只要鲍雪北愿意，他几乎能看到阿尔贝蒂娜和奥黛特生活中的所有时刻，每分每秒。
鲍雪北觉得，他爱那种生活。
阿尔贝蒂娜和奥黛特会让他想起自己的人生。其实，两者并无多少共同之处，自己的母亲虽然也有精神疾病，但和阿尔贝蒂娜的症状完全不同。可是，人生中总有一些事情会莫名其妙地互相联系起来，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今天，他又看了一遍阿尔贝蒂娜杀死自己父亲的视频，忽然就想要写一点自己的故事。于是，他完成了李斯年曾经写过却没有能够写完的火车旅途。
李斯年让他看过所有自己写下的有关他的内容，包括火车旅途，那都是鲍雪北的记忆，李斯年记得一些却很不完整。显然，鲍雪北的记忆要完整得多。
只有去写一些东西的时候，他才能真的平静下来。
“雪北，写的真好！”罗思浩说。
“谢谢。”鲍雪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太高兴，他想要抱怨，却不知如何表达，“我——”他迟疑着。
“对不起，对不起。”罗思浩显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我不该偷偷站在背后看你写东西。不过，你也太专注了，不能全怪我。”他笑着，表示自己是开玩笑，无意冒犯。
“哦。”鲍雪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其意不明地应了一声。
“你确实写得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文字。”罗思浩说着，从身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现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文字已经很少了。大家喜欢爽快一点的东西，你杀了我、我杀了你之类的。”
“谢谢，谢谢你喜欢。”鲍雪北说，“这种文字太古老了，在你们这个社会确实不常见了。”
“什么叫‘你们这个社会’？”罗思浩笑起来，“难道不也是你的社会吗？”
“啊——”鲍雪北似乎惊了一下，“对，对，我们这个社会。”
罗思浩盯着他，他又觉得尴尬，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扭过头，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似乎想要把话题扯开。
“这种文字，确实不合我们这个社会的胃口了。”他说，“你说的对，你杀了我、我杀了你，这样更受欢迎，只是我还不太适应。”
罗思浩扫了一眼屏幕，没有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去云球星。”鲍雪北忽然说，“罗老师，您觉得我要是跟任所长提出这个请求，他会同意吗？”
“去云球星？”罗思浩一愣，“去干什么？你不会是想去解决那里的算力讹诈问题吧？”
“算力讹诈？”鲍雪北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吗？看来你只关心你的文学艺术。”罗思浩说，“最近十几年，希尔特克联邦逐渐垄断了云计算企业，几乎全世界的算力都集中在希尔特克联邦，等于是被希尔特克联邦掐住了七寸。通过这事，希尔特克联邦可是从各国讹诈了不少好处。”
鲍雪北想起了托尼先生，“是吗？”他问，“这个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最早是大概二十年前，希尔特克有一个总统，搞了一个秘密的战略规划，不过他有严重的肠胃疾病，竞选连任期间死掉了，当然这个战略也就没来得及执行。下一任总统上任后，否定了他的很多政策，但却执行了他的这个战略。”罗思浩说。
“这个战略叫什么名字？”鲍雪北问。
“哈里菲奇战略，就是那个新总统的名字。”罗思浩说。
“这不是剽窃吗？”鲍雪北问。
“嗯，也可以这么说。”罗思浩说，“不过，那个老总统没有执行这个战略，而且在他那个阶段，这个战略还只是个非常粗略的初步计划，没有任何执行细节。哈里菲奇总统细化了这个战略并执行了这个战略，叫他的名字也没什么。”
“瓦普诺斯被控制了？”鲍雪北接着问。
“瓦普诺斯的云计算企业都被收购了，要么就破产了。”罗思浩说，“几乎百分之百被控制。”
“奇尔斯特呢？”鲍雪北问。
“控制了一部分。”罗思浩说，“奇尔斯特和希尔特克关系有点紧张，哈里菲奇战略不太好推进，进展比较慢。现在他们关系就更紧张了，奇尔斯特试图摆脱希尔特克，希尔特克当然不会让他们摆脱。”
“希望不要打仗。”鲍雪北说。
“说不定啊！”罗思浩说，“讹诈嘛，说不定会打起来。所以，要说派个人去调解一下也说得过去，我曾经想给任所长提建议呢。不过我看，如果不调解，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如果真要打的话，恐怕也很难调解成功，除非亮出我们上帝的身份。”
“派人去调解也不是我，你看，我都不了解这些事情。”鲍雪北说，“我不是想要去干什么，我只是想要去生活。”
“去生活？”罗思浩很疑惑，“生活多久？还打算回来吗？”
“不知道。”鲍雪北说。
“云球的生活比较自由，干什么都可以。”罗思浩说，“你不是喜欢那种自由吧？”
“你是说堕落吗？”鲍雪北问。
“也可以这么说。”罗思浩说，“不过，其实地球上有些地方也能那么堕落的，不用非要去云球体验。”
“呵呵，”鲍雪北苦笑了两声，“不是，不是。我只是喜欢那个老旧的时代。”
“嗯。”罗思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哦——”鲍雪北似乎想起了什么，“罗老师，您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您看，跟您唠叨了半天。”
“不，不，没什么事情。”罗思浩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我刚刚去卫生间，走回来看到你坐在这儿，长了一副笑脸，却似乎挺发愁的样子，就过来跟你随便聊两句。”
“谈不上发愁，写点东西。”鲍雪北说，不想谈论自己发愁的问题，换了个话题，“对了，您的偏头痛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罗思浩说，“现在能做不少工作了，老不干活，沈彤彤老师和辛雨同老师都有意见了。”
“她们是关心您。”鲍雪北说。
“嗯。”罗思浩应了一声，“眼下的问题不是偏头痛，而是上厕所。卫生间的马桶漏水，都淹了，没法用了。”
“哦，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吧。”鲍雪北说。
罗思浩看着鲍雪北，莫名地笑了笑。
鲍雪北意识到哪里不对，从屏幕上抬起眼，看着罗思浩。罗思浩脸上的奇怪笑容让鲍雪北紧张起来。
“你是机器真人吧？”罗思浩忽然说，声音很低，仿佛担心别人听见。不过，其实不用担心，鲍雪北的座位离其他工位太远了，只要别过于放肆地嚷嚷，其他人就不会听见他们的对话。
“啊——”鲍雪北真的紧张了，“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的卫生间里都是负压无水马桶，离子清洁，不用水，也不会淹。”罗思浩说。
鲍雪北说不出话来了。
“嗯，别紧张。”罗思浩伸手轻轻拍了拍鲍雪北的肩膀，“是机器真人也没关系。我发现你好像从来不上厕所，所以试了一下你。”
“我……我不太习惯在外面上厕所。”鲍雪北说。
“可你家里也不应该有抽水马桶啊！”罗思浩说，“那种东西是老古董了，你要是有，能卖不少钱呢。”
鲍雪北沉默不语。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云球呢？”罗思浩说，“你要是想伪装，应该记住这些东西的。你从来不吃饭，也不上厕所，很容易被人发现。你应该被交代过，要记住一些东西。无水马桶这件事，不知道是交代的时候漏掉了，还是你自己不小心忘记了，无论怎样，都不应该。”
“是我不小心忘记了。”鲍雪北说。
“可是——”罗思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改变了主意，停下了话头，“你真是个淳朴的人。”他转而说。
“淳朴？”鲍雪北有点奇怪，“您什么意思？”
罗思浩又笑了笑，有点尴尬的样子，像是不忍心揭破鲍雪北的淳朴之处。鲍雪北的头皮开始发麻，他意识到，自己犯了更大的错误，比起被人识破自己是机器真人更大的错误，简直是要命。
“不，不，我——”他很想解释一句，但不知如何解释。
“我不会跟别人说。”罗思浩说，“不过，我确实有点好奇，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连无水马桶这样的事情，都需要别人交代你记住呢？你的那个世界，是用抽水马桶的，对不对？所以你很自然的接受了马桶漏水的说法。”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刚才你把眼前这个世界叫作‘你们的世界’，还想要去云球星，你说你喜欢那个老旧的世界——你不会就是从云球星这个老旧的世界来的吧？”
“不，不，不是。”鲍雪北赶紧否认，“我是机器真人，但我不是从云球星来的，我是地球人，真的，我是地球人。”
罗思浩看着他，依旧带着微笑，没有说话。而鲍雪北的笑脸早已经不见了，尽管是仿真皮肤，但技术太好了，可以表现各种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相当紧张。
“哦——”他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我是地球人，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地球人。”
“如果你是地球人，你就只能是从过去来的了！”罗思浩说，“从那个用抽水马桶的时代穿越过来的。”
“不，不——”鲍雪北想要否认，却不知该如何否认。
“你很喜欢那些古典的东西，而且只喜欢那些古典的东西。”罗思浩说，“你经常背背诗歌什么的，但都是古典风格，你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任何当代艺术。”
“当代艺术……我……我不是很懂。”鲍雪北无力地解释着。
“是啊，刚刚接触不久，也难怪。”罗思浩说，“我理解，没关系。我只是压抑不住好奇心，随便问问而已。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任所长和张所长一定知道你的事吧？”
“我……我……”鲍雪北快要崩溃了，“您千万不要和他们谈论我的事情。”他说。
“那就是李斯年所长安排的？”罗思浩说，“我听说你是他介绍到地球所来的。”
鲍雪北脑子里一团混乱，不知该如何应答。他觉得似乎应该立刻中断谈话，去告诉李斯年，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但是，万一罗思浩忍不住告诉别人怎么办？那就是个问题了，必须阻止他。虽然罗思浩自己说不会告诉别人，可该如何确保他真的不会告诉别人呢？
“只有你一个人穿越过来吗？”罗思浩问，“这好像不太可能，是不是有一组人？”
“没有，没有。”鲍雪北说。
“真没想到，在你那个年代，已经发现意识场了。”罗思浩接着问，“是谁发现的？为什么科学史上没有任何记录？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意识场，为什么没有公开这个发现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鲍雪北说，“我不是穿越过来的，您不要瞎猜了。”
“你是怎么穿越过来的？”罗思浩却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道。
“啊——”鲍雪北已经出了一头汗。不能不说，这套仿真皮肤功能很齐全，质量也非常好，所以自己才能隐藏这么长时间，罗思浩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却和外形无关，只和愚蠢有关。
“我还是应该去云球星，”鲍雪北喃喃地说，“我应该去云球星。”
罗思浩没有再接着追问下去，静静地盯着鲍雪北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知道了。也许有些事情是涉密的，你不能告诉我。不过，我想建议你，无论你多么不喜欢现在这个时代，也不需要到云球去。毕竟对于云球来说，这里是上帝们待的地方。”
“上帝们待的地方……”鲍雪北喃喃自语。
“对，上帝们待的地方。”罗思浩说，“那些可怜的云球人，如果发现了这个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鲍雪北没有说话。
罗思浩似乎也不想接着聊了，他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鲍雪北的肩膀，“我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就是好奇而已，不小心观察到了你。我偏头痛好久了，不能思考工作，头疼得厉害。但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却不怎么费脑子，也不会头疼。无论如何，你从不去卫生间，也从不去吃饭，实在太明显了，可能你应该偶尔去转一圈。”
“偶尔转一圈，偶尔转一圈。”鲍雪北跟着嘟囔了两遍。
“我走了，回头再聊。”罗思浩说，又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
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都这么聪明吗？
看着罗思浩的背影，鲍雪北想，我就是个傻子，在罗思浩面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而且这个罗思浩还是个严重偏头痛的罗思浩。
也许还是云球星比较适合我，他接着想。 云球（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