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十八首(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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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行路难十八首(录五)
其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鲍照乐府诗今存八十余首,最具艺术独创性的要算《拟行路难》十八首。顾名思义,《拟行路难》当为乐府古题《行路难》的拟作,后者本属汉代民歌,古辞已佚,据《乐府解题》载其大旨为“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这十余首诗涉及不同的题材内容,体式、风格不尽一致,并非一时一地之作。但都是对人生苦闷的吟唱,都是七言歌行。
本篇为开宗明义第一章,感年光易逝,空悲无益,不如排忧行乐,带有序曲的性质。诗共十句,而直抒胸臆的是后六句,尤其是“愿君裁悲且减思”一句,它表明这组诗的创作目的是用来排遣悲思的。什么悲思?就是上二句说的韶华不再、时序流逝(“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透过一层,则是志士年光过尽、功名未立的悲哀。如何排遣?行乐和放歌。
关于行乐,诗人用倒折之笔,将这意思用四个排句置于全诗的开头:“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盛以金杯的美酒,包装华丽的古琴,彩绣芙蓉的羽帐,葡萄图案的锦被,要之,美食、美听、美丽的陈设,这总可以忘忧了吧!然而不然,所以要说放歌——“听我抵节行路吟”!即不必把悲思压抑在心底,要让它释放,痛痛快快地释放。君不见曾是歌舞胜地的汉武帝柏梁台、魏武帝铜雀台,而今皆归沉寂,哪里还有清歌妙舞呢?我的歌声也不会比它们更持久,我要抓紧唱,诸君就抓紧听吧!
这支序曲写得不坏。首先用四个充斥精美名物、色彩缤纷的排句轰炸,造成一种富丽堂皇的假象,再推出“红颜零落”等句,以见追求享乐并不能裁减岁月虚度的悲哀,最后归到“听我抵节行路吟”的主意上来。立意单纯,却表明了诗歌具有一种重要功能,那就是在释放积郁的同时,产生出审美愉悦的功能,令人想到《毛诗序》名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难怪乌克兰诗人谢甫琴柯一往情深地叹道“我的歌啊,我的歌”。
诗系齐言,采用了赋体铺排的手法,又运用了散文化的语助词“之”,连贯而下,一气鼓荡,淋漓豪放,“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沈德潜)。
其二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此诗原列第二。是咏叹因男方变心导致爱情不终的代言体诗歌。所谓代言体,就是以诗中主人公(多为女性)为第一人称的口气写的诗歌。
诗中主要的意象,亦即用作触媒以兴起诗情的“道具”,是一个古人日常生活用品——香炉。博山是传说中的仙山,工匠将香炉的铜盖设计为山形,即名“博山炉”。葛洪《西京杂记》谈道:“长安巧工丁缓作博山香炉,镂以奇禽怪兽,皆自然能动。”
诗中的博山炉盖上镂刻却是一个古代著名的爱情故事:秦穆公小女弄玉,嫁给了善吹横笛的才子箫史,后相携骑凤升仙而去。这样一个细节表明,此铜质香炉乃是一个爱情信物,曾和花烛一起放置在床帏之间,陪伴这对男女共度过良宵;女主人公还清楚地记得那铜盖灿如龙鳞的光彩和通过孔穴散出的缕缕紫烟,曾何等令人销魂。
总之,这个香炉是昨天的见证。之所以说是昨天,是因为诗末二句突然奏出与前面极不和谐的变徵之声,推出一个悲剧性结局:“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这里“此”即指“金博山”,“百年”指余生。
全诗以博山炉为中心展开抒情,意象集中,构思巧妙。后来李白《杨叛儿》写道:“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以香炉作爱情喻象,不能说没有此诗的影响。在古人的观念中,男女关系和君臣关系是相通的,所以这首诗表面写男方薄情,导致欢爱不终,是完全可以用来影射统治者对臣下的寡恩的。
其三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采芳藿。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禽雀。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此诗原列第三,也是爱情题材代言之作。诗中女主人公是一个独守空闺的贵家少妇,取名“金兰”,是本《周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金兰”遂成为“同心”的代名词),这暗示出女主人公是属于性情中人。但这位钟情的人儿却遭到命运不公平的待遇,她独守空闺,饱受寂寞之煎熬。
诗通过居处的华丽堂皇的大肆渲染(“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与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凄清适成对照,用热烈的环境色反衬凄凉的主体形象,增强了表现效果,这种反形的手法开启了唐人闺怨无限法门,只要读一读沈佺期、王昌龄同类诗作即知。
“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禽雀”二句,可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为其注脚。女主人公所弄的禽雀,想必是笼中之鸟吧,它是女主人公自身的影子,又是自由的春燕的对比之物。所以有人认为诗中金兰子,是一个被豪贵之家当笼鸟养着的女子,或者本是小家碧玉,嫁在富贵之家,还念念不忘旧日的情人呢。
结尾直白道:“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这令人想到当时民歌所谓“乌鹊双飞,不思凤凰”,凤凰尚且不思,何况云间的孤鹤呢!
这样地文采繁富而又真情炽烈,只有七言诗才能胜任,回首向来五言之作,得未曾有。
其四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此诗原列第四。着重表现诗人在门阀制度压抑下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不平。
《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泻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叹绝,以为名通。”本篇一开始也用泻水于平地,而水的流向不一,来兴起人生命运穷通遭遇的各不相同。人之苦恼往往并不生于穷,而生于差别与攀比;心情抑郁时,会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诗人大声疾呼“安能行叹复坐愁”,似乎已经认命,其实反映出他在感情上的苦苦挣扎。不然还写什么《行路难》,还发什么牢骚。发牢骚有什么用呢,也许还有不测。他又想以酒自宽,举杯消愁,不再奏苦声。然而这样一来却更苦了,“人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骨鲠在喉,不吐出来,还不把人憋死吗?
这首诗用长短不齐的句式,写磊落不平的情思,读罢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充分表现了人才受到社会压抑的苦闷。其笔墨之挥斥奔放,亦属创格。
其五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此诗原列第六,抒写急于用世而走投无路焦灼心情。然而它更多地通过人物外形动作——瞬息万虑不安的情态来协助抒情。使读者仿佛看到诗人停杯投箸,推案而起,继而若有所思地拔剑相看(这个动作的意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却又怅然若失地以剑击柱(这个动作的意蕴是对象转嫁以发泄苦闷),仰天长叹。“拔剑—击柱—长叹息”三个连贯一气的动作,胜过万语千言。使人想到诗人本是个才高气盛的人,年轻时曾大言:“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然而不幸的是生在孤门细族,得不到社会承认和重视。所以他痛感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既不能建树功名,又岂可甘居人下——“丈夫处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于是脱离官场的决心下定。“弃置罢官去”六句,便写放弃功名追求,转而寻求安慰于家庭与天伦之乐,孝敬老亲,带带孩子,陪陪老婆,多么快活。可是陶渊明那样的平和是不容易做到的,特别像鲍照这样多血质易于冲动的诗人,内心是怎样也无法坦然的。一句话,想不通!想不通才会老想,末二句就是一种自我排遣:“古来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话将个人失意扩大到整个历史进程——怀才不遇不是一时的、个别的现象,而是古已有之,连大圣大贤都在所难免。诗人好像是认输了。然而,这不更说明社会存在本身的不合理吗?
李白《行路难》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陆游《金错刀行》:“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等等,这些唐宋诗词名篇中以拔剑看刀来寄寓壮志未酬情怀,皆与此诗有关。
又,李白《将进酒》云:“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杜甫《醉时歌》云:“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韩愈《进学解》云:“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李贺《致酒行》云:“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等等,皆借古之圣贤之不遇来浇自己块垒,与此诗末二句略同。 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