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诗并记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桃花源诗并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既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这是陶渊明晚年的代表作,亦是流传千古之作。桃花源的故事有它的历史的现实背景,也有文化传统的背景。盖自汉末以来,国内屡经战乱,人民往往自动起来归附于某一有威望的大姓,筑坞壁以自保,此即所谓坞堡。晋宋时代的江南也有类似事件发生,《宋书·夷蛮传》谓刘宋时民有逃入夷蛮以避征徭的事。桃花源可能就是这种现实加以理想化构想而成的。而传统儒家经典《礼记·礼运》关于大同世界的描绘,道家经典《老子》中小国寡民的思想,以及由此发展而成的魏晋时嵇、阮、鲍敬言等人的无君论,则给这一构想提供了理论依据。然而,本篇中具有浓厚生活气氛的农村情景及桃源中人纯朴的精神世界,则是源于陶渊明本人田园生活的体验。
本篇由记与诗两部分组成,记写关于桃花源的发现和迷失的传奇故事,诗则发为吟咏。
记分三段,从“晋太元中”到“豁然开朗”为引子,叙述桃花源的发现。作者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假定在东晋孝武帝太元中,发现桃源的则是一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便使之带有传说色彩;“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仿佛若有光”、“豁然开朗”等语所著副词,尤能状出奇异之感;写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景物之美引人入胜。从“土地平旷”到“不足为外人道也”是中心段落,写渔人在桃源的所见所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显示着桃源世界的人间性,即不同于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另一方面,联及后文“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又显示着桃源的世外性,即不同于世间满目疮痍的民生凋敝的景象。“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则意味着桃源中人之富于人情味。“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及“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更表现了桃源中人对自由的热爱,对传统的忠诚。“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最为妙语,暗示了桃源与世间在文化上的隔膜。从“既出”到“后遂无问津者”是尾声,桃源的不可再寻,愈增记文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也暗示了桃源是一个憧憬。总之,这篇记文具有丰富的诗意和想象力,它既有传奇的色彩和魅力,又具有浓郁的农村生活实感,叙述语言极其准确洗练,达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
诗亦分三段,从“嬴氏乱天纪”到“来径遂芜废”六句,追溯桃源来历。所谓“天纪”,就是人道,这是先秦儒道两家共同的思想;“贤者避世”是孔子的话(《论语·宪问》),也是儒道相通的思想。“黄绮”指夏黄公、绮里季等四皓,是避秦时乱的代表性人物,而桃源先民与他们就是同时代人了。记文是从空间(溪行穷源)引入桃源,诗则从历史引入,但都表明桃源世界的人间性。从“相命肆农耕”到“于何劳智慧”十八句,展示桃源世界及其文化特质。“相命”二句暗用《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之意。“桑竹”四句,写农桑而着重在“靡王税”三字,揭示了桃源社会政治经济的特质,耕者有其田,而没有不劳而获的剥削压迫现象(王安石《桃源行》“虽有父子无君臣”一言道破这个社会的特点),古人“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孟子》)的理想,在这里得到了实现。“荒路”二句,说明桃源虽对外关闭,但内部则彼此往来和睦相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上下装样式保持老式)”二句揭示了桃源民俗文化的特质,意味着古老美德的保持。“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这就不止是“斑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敬老爱幼的理想,在这里得到了全部的落实,最能表现桃源道德文化的特质。“草荣”以下六句,表明桃源人崇尚自然古朴,对科学技术物质文明不感兴趣(对历史知识则当别论),甚至连一本反映自然季节变化的历书也没有,但他们并不因此感到不便。从“奇踪隐五百(载)”以下,概言桃源消息披露之始末,及作者对桃源的向往。这里点明桃源再度迷失的原因,盖在它与世间文化上“淳薄而异源”,道不同不相为谋,“薄”(即浇薄)字是对现实社会的根本批判。
要之,《桃花源诗并记》展示的桃源社会,其主要特点,在于人人劳动,自食其力,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自由和平(只差进步,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理想社会)。这是对充满动乱、篡夺、杀戮,民不聊生的现实社会的根本否定。这个理想社会的人间性,则是对当时盛行的佛教思想的根本否定(当时庐山是佛教一大中心,402年名士刘遗民等百余人与庐山僧人慧远在佛像前建斋立誓,其期西方,影响极大,见《高僧传·慧远传》)。作为一种文化理想,桃源模式对传统文化思想有所继承,也有所扬弃,它吸取了《礼记·礼运》大同社会“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等思想,而扬弃了其“选贤举能”的成分;吸取了《老子》“小国寡民,虽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等思想,而扬弃了其“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及“绝仁弃义(指古礼)”的成分,因而在思想上是推陈出新的。本篇由记与诗组成,它们在同一个题目下自成起讫,读起来毫无重复感。记是散文,以渔人经历为线索,有曲折新奇的故事情节,有人物,有对话,也可以归属于短篇小说;诗则用概括性的叙述,由诗人撮述桃源社会梗概,着重在制度的交代,从而赞美之。故两者珠联璧合,相互补充,为一整体。后来唐代举子投卷及元白叙事诗,文备众体,既见诗笔,议论,又见史才,其体制亦可肇源于此。 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