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春风吹又生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春风吹又生哦!天啊!……

  一看到那张脸,她的心灵便发出一声别人无法听到的呻吟,整个儿战栗起来。公共汽车内人很多,一个紧挤一个,像罐头里的凤尾鱼。她和他之间隔着五六人。他侧身站着,胳膊使劲撑住靠车窗的扶手,望着窗外。她只能看到他的半边脸,那额际飞韵英气勃勃的浓眉,那仿佛雕塑家果断地一刀削出的鼻梁,那显示充分自信和坚毅性格的嘴角,四年前就用记忆的铁烙印在她的脑海了。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向车门挤。汽车靠站,他跟在几个人身后一步跨到人行道上去了。哦,他去了,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还能再见到他么?在这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即使再见到了又怎样呢?生活中没有一种缘分能使我与他结交为朋友,哪怕永远只是朋友!没有,没有这种缘分。不偶然的机缘是有过一次的,但那是命运对她的一次残忍的揶揄和惩罚!哦,他去便去吧!心啊,别再希望什么,别再渴求什么,别再幻想什么!她的心在无声地呻吟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眼泪倒流回心里,把整个心灵浸得又咸又苦。心不守舍,仿佛竟随他而去,好像他是一块磁铁,而她的心是一粒铁屑。

  “等一等!”她蓦地睁开眼睛叫喊一声,也朝车门挤过去,推搡着挡住她的每一个人。可是迟了,车门关上了,汽车又开了。他那张脸在车窗前一闪,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绝望极了,茫然地转过身,背倚着车门,将脸埋在双手中……

  为他,她曾坐过整整一年监牢,在劳改农场接受劳教两年。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当时,她的爸爸妈妈相继死去不久。爸爸死在批斗现场,妈妈死在“牛棚”。她是独生女,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下乡了。可是半年后又回到了城里,并且发誓再也不回到农村去了。她什么都不怕,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歧视和冷酷,就怕那个由造反派提升的公社党委副书记。他在她那个生产队蹲点,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他那双蛇一样的小眼睛,每次碰到她都死盯着她那俊秀的脸,丰满的胸部,好像要用阴恶的目光扒掉她的衣服!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便立刻周身发寒,充满恐惧。有一天,她单独一人喂猪的时候,他像鬼魂般突然出现在猪棚,将她拦腰抱住按倒在地。她抓破了他的脸,用喂猪的铁勺狠砸他的头,使他几乎当场休克。

  她回城后,衣食无着,为了生存,她开始了偷。一次,二次,三次……起初是一块烧火的劈柴、一棵青菜,后来是谁家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放在窗台上的鞋……她被抓住过、羞辱过、打骂过。但她仍偷。人的尊严渐渐丧失了,把手伸进别人衣袋时那种胆怯也没有了。偷,虽然可耻,但能使她获得温饱,同时能发泄她的一种报复心理。报复谁?报复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当她又一次在商店里把手伸进一个人的衣袋时,被那人一把抓住。那人猛转身,她看到了一张小伙子的愤怒的脸。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女贼,也许因为她由于饥寒而憔悴的面容,也许因为她那身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破旧得很不体面的衣着,也许因为她当时不由自主表露出来的惊惶和畏惧,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叫出她听惯了的那两个字:“扒手”!她被他紧紧抓住腕子带出了商店。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顺从地跟随着他。她在心中暗自猜测他会把她带到哪儿去:交给警察?

  还是亲自送到公安局?她猛然意识到他将会把她怎样。她遭遇过一次,一个人也像他一样抓住了她,把她带到了一幢被武斗的炮火烧毁的大楼里……她少女的贞操终于没有保住,连同最后的一点点羞耻心一同丧失掉了。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也不看她一眼,始终用老虎钳一般有力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腕子,过街穿巷,拐进一条小胡同,来到一个破败的小四合院,拉开一间低矮厢房的门,把她轻轻推了进去。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几只凳子,别无他物。套间没有门,垂着半截被烟火熏黑了的布帘。

  “坐下!”那年轻人这才看了她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别怕,这是我家。”口气比第一句话稍显温和。

  她坐下了,用野性的目光盯着他,一面轻轻抚摸着手腕。她一点也不怕,恰恰相反,她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心理静待他如何开始动手,嘴角浮现一丝轻蔑。她也不存反抗之心,经历了那次遭遇之后,她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这是第几次了?”那年轻人又问了一句。

  “记不清了!”她满不在乎地回答,野性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倒使他受不了那火辣辣的盯视,极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为什么呢?”半晌,他才又转过脸来,可是并不看她,或者说是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视线无着落地在屋里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暖水瓶上:“你,为什么干这种勾当呢?”他讷讷地说,走到桌子前,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他的话激怒了她。她霍地站起,叫嚷起来:“你少啰唆!你不要装出一副好心肠的模样!如果你真是一个正人君子的话,为什么把我带到你家里来?你不就是想随心所欲地摆布我吗?你插上门吧!你动手吧!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一挥手打掉了他端着的茶杯。

  “你!”他呆愣住了。

  “明德!”

  “妈!”他应了一声,立刻奔进套间去。

  “孩子,你,你把一个姑娘带家来了?你,你还要欺负她?孩子,你,你可不能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呀!”

  “妈,我没有干什么坏事,真的!我扶您上床躺着吧!”

  “那……那个姑娘说的什么呀!”

  “妈!”

  “扶我到外屋,我,我要问问那姑娘!”

  母子在套间里的对话,每一个字她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位母亲颤巍巍地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了套间,她是一位瞎老人。当母亲的问:“孩子,他……欺负你了么?……”她,茫然,惶然,愧然,一时不知所措,面对这位瞎眼老人,心灵顿然涌发一种儿女之情。她情不自禁地抓住那老人的双手,大声说:“老妈妈,您儿子,他,他没有欺负我!您错怪他了!全是我不好哇!”她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放开那老人的双手,转身向门外冲去。

  “等等!”那年轻人叫住她,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十元钱,塞进她手里,“我,也只能给你这些。我在乡下,每天只能挣三角多钱,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不管生活多么不幸和艰难,都咬紧牙挺住,别再做那种事了吧!”他的表情是那样真挚,他的话是那样诚恳。

  “不,不,我不能……”她拒绝接受他的钱。

  他却拉开门,轻轻将她推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那十元钱,像一块烧红的铁块,使她手心发烫,她默默地在门外站了很久,慢慢淌出两行热泪。她对着门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她,下决心要回到农村去了。她用那年轻人给她的十元钱买好了车票和牙膏、肥皂、毛巾之类。不管等待她的将是多么可怕的命运,她都要回去了,她已不再畏惧什么了。临行的那一天,正是清明节,建工学院的校园成了该市的天安门广场。那些诗,那些呐喊,那些称得起是民族的精灵的年轻人,把人民压在心底的愤怒点燃成炽烈的火炬。她也怀着一颗赤诚的心,亲手扎了一朵小白花,来到建工学院,和千千万万人的小白花系在一起。虽然她是一个贼,但那整个民族的巨大悲痛,也同样在她心底卷起了汹涌的波涛。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才使她有理智重新开始思索生活之路。在建工学院,她出乎意料地又碰到了他。他正在一幢楼的阳台上,面向千万人大声演说,每一声疾呼,都在千万人中掀起一阵飓风。他那些话语,解答了她心中的无数问号,他的呐喊也代表了她的心声。她感动了,无声地哭了。

  在同一天里,在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她竟又发现了他。那辆公共汽车内的人也像今天这么挤。他也是那样侧身站着,望着窗外。她本想挤到他跟前去,和他告别,但羞耻心,久违了的羞耻心,使她没有半点勇气。她无意中一扭头,发现身旁有一个曾在公安局内见过一次的便衣,她以为那个便衣是为她才挤上这辆公共汽车的。然而那个便衣并没有注意到她。从她身旁挤了过去,目光在盯着那个年轻人。她一切都明白了……

  汽车停站的时候,那年轻人下了车,那便衣也下了车。

  “请跟我走!”便衣拦住了那年轻人。

  “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年轻人愣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从容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

  “公安局的!”便衣冷冷地说,“到公安局你就知道为什么了!”说着把手伸进上衣袋,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掏出,狼狈起来。

  “口说无凭,拿出证件看看!”

  “没有证件,谁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说不定他是个诈骗犯呢!”许多人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显然人们都在有意庇护那年轻人。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那年轻人不卑不亢地说完,拎起旅行袋,大步走进车站检票口。

  人们散去了,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离去。她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蓝皮证件,递给便衣,平静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作案,还给你吧!”

  “你……”便衣一把夺过证件,恼羞成怒,恨恨地对她说,“祝贺你,由一个盗窃犯升格为一个政治犯!”

  她朝车站入口处望了一眼,火车开动了。她掏出火车票,慢慢撕掉了,拎起提兜:“走就走吧!”

  四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城市,等待有关部门安排就业。她一点也不后悔当初为那十块钱付出的代价,那是她唯一的一次从来不想追悔的偷窃。监牢磨炼了她的忍耐力,劳改农场给了她做人的教育。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人,那张英俊的脸。她曾想到那年轻人的家里去还钱,可那里盖起了一幢幢大楼,原有的住户都搬迁了,她怅然而返,那种怅然包含着许多她自己也很朦胧的意念。

  可是今天,她竟又碰到了他,又是在公共汽车上……三天后,她来到居委会安置办公室。

  “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工作,单位是美术工艺品商店。”接待她的人说,“想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

  在商店里具体做什么工作,工资多少,待遇如何,她都没有询问,她自愧没有选择的权力,她只回答了一句话:“干什么都行,谢谢你们。”

  她去报到了。略微把自己修饰打扮了一下,为了给人留下一个最初的好印象。费了很多时间才找到那个单位的地点,在一条繁华的马路上,两幢大楼之间的一个宽不过五米的小房子,九号是对的,只是没挂牌子。她犹豫了半天,才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有人应了一声。

  她轻轻推开门,在门口愣住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无所有,满地灰浆、泥土、木条、砖头,一股强烈的石灰水的气味,冲得她倒退了一步。一个人正在刷墙,衣服裤子全是白灰点,就像扑克牌上的马戏小丑。

  “请问,这里是‘雁飞来’美术工艺品商店吗?”她以为找错了地方。

  “是的。”那人不停地上下移动刷子,没有转过身来。

  “我……”她一时不知再问什么好。

  “来报到的,对吧?”那人放下刷子,转过身。哦!天啊!她差一点就失声叫出来,立刻用手背堵住了双唇。是他!她四年前的债主。是的,那十块钱,她一直觉得是一笔债。

  是的,为那十块钱,她坐了一年监狱,受了两年劳教。但所偿还的只是利息,她自己一直这样固执地认为。现在,这年轻人就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了?我的模样这么可怕么?”他问。

  “哦,不,不是,你……”她想说,“你不认识我了么?”但说出口的却是:“你就是许经理吗?”

  “经理?”他哈哈大笑,“哪有什么经理呀!这里现在除了我,就是你。如果我算经理的话,那你就是副经理!”他一点也认不出她了。是的,她变了,长高了,丰满了,是个更加引人注目的姑娘了。而最大的变化,是她那双眼睛,野性消失了,眸子明亮,目光中有了柔情。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战栗的心渐渐平静了。

  “不过……”他沉吟了一下,用一种安慰的语调说,“不过,我希望你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这个没开张的商店,都不要过于失望。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小燕,你呢?”

  “我叫许明德……”他笑了,向她伸出一只手,可一见满手灰浆,又立刻缩回去了,“我和你,我们两个,一定能搞出点名堂来的!这间房子,花掉了我的全部存款,还借了三百多元。现在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将来一切都会有的!你信吗?”

  他说得那么自信,她却并不怎样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短短的交谈使她明白:他眼下的命运并不比她强多少,返城,待业,想自谋生路……

  她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刷子,接着他刷过的地方刷起墙来。

  “哎呀!弄脏了你的衣服,还是我来吧!”他上前抢夺刷子,却发现她两眼盈满泪水。

  “你哭了?”他讷讷地问,“如果,如果你真的感到失望,我可以去安置办公室讲一讲……”

  “哦,不,不,我没哭,是灰浆迷眼了!”她撒谎,她真的哭了,眼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儿她也不去!她内心里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

  他望着她,笑了:“你刷得真不错!”说着,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愉快地叼在嘴上。

  “从今后,我们两个同舟共济了!”他吐了一口烟雾,又喜滋滋地说。她心里也说了一句:“同舟共济!”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这一对年轻人,是那样偶然又是那样必然地走到一起来了。

  “雁飞来”美术工艺品商店的招牌挂出去了,许明德为此还在店门外放了一串鞭炮。她在店里经营,他骑辆破自行车四处兜揽生意。很快,店里挂满了国画、油画、字幅,摆出了成套的面人、泥偶、五彩缤纷的绢花、各种适于做装饰品的小玩意儿……有的是从那些很有名气的画家、书法家手中不惜血本买来的,有的是说尽好话一文不付白讨来的,有的是在工艺美术厂订购的,也有的是作者出于热心支持诚恳相赠的。许明德具备相当高的外交才干,对于赊账借钱极有方法。当然,他吃了多少次闭门羹,遇到几回尴尬难堪的冷遇,怎样在那些债主们面前打躬作揖,如何向人可怜巴巴地请求支持和援助,从来只字不提。生意虽然不算怎样兴隆,但还做得下去。进门的顾客日渐多起来,出门的也不都空着手了。甚至有一次还吸引了几位外宾。李小燕当然没有错过机会,主动热情得如同一位能说会道的老板娘,结果做成几笔价格可观的买卖。许明德并没有因此而赞赏她,却大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她竟将价格提高了两倍,还将一幅业余画家的“花鸟图”吹成是一位什么大师的珍品卖了出去。小伙子发完脾气之后,便四处挂电话,终于询问到了几位外宾住的旅行社,骑着自行车不远十几里连夜将多收的钱如数退还,使几位外宾大受感动。李小燕觉得受了委屈,哭了一鼻子。但第二天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有远见卓识,因为外宾给晚报写了一篇大加称誉的文章,报社还加了“编者按”。这比电视台的广告节目更有效,从此顾客纷至沓来,销量猛增。

  头三个月结算下来,获利三百七十八元六角三分。钱,这么多的钱,使他们喜不自禁,乐得合不拢嘴。他们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始认真地考虑,他们应该给自己定工资了。

  “这些钱,”许明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摊在桌面上的一堆钱,沉思地说,“这些钱,都属于我们。”

  “是的。”她肯定地点点头,望着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他瘦了许多,眼窝也陷下去了,但两眼仍那么炯炯有神。她心中对他产生一种怜爱,真想用手去理他那很久未剃的蓬乱的头发,抚摸他的面颊。由于自己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脸上一阵发烧,心儿不同以往地猛跳起来,她低下了头。

  “你看,我们应当从中各拿多少呢?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都分光,我们还要用很多钱才能继续把这个店办下去呀!”他说。

  “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她低声回答。

  “好吧!那我现在以经理的身份宣布,我们同薪,每月三十五元!”她被他那种故意装出来的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第四个月开始的第一天,安置办公室的领导光临了。照例是一番鼓励和鞭策的话,然后主动提出为他们贷款,扩建店面。两个年轻人的事业,使这位领导在区委召开关于安置待业青年的会议时,大为露脸。

  一切都顺利起来,店面扩大了,店员增加了,新来了三个女的一个男的,都是青年。店里还装了电话,经常有电话来找“许经理”。许明德更忙了,忙得劲头十足。

  李小燕兼起了会计工作。会计就意味着财经大臣,李小燕虽然很快就熟悉了记账,但却接连几个月出差错。第一个月结账时少了五元,她掏自己的腰包补上了;第二个月少了十五元,她又补上了;第三个月少了二十七元,她还是补上了。她不敢声张,因为她曾经是一个“贼”,她记账更加仔细,可是钱照样月月少。她变得心事重重了。说出来吗?也许会被认为是她自己贪污了;不说呢?万一出现更大的差错……

  “我想,还是另选一个人当会计吧……”终于有一天,她吞吞吐吐地向许明德说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了?你不是当得挺好吗?”小伙子不知道她的苦衷,很奇怪,“你是我的第一个助手,这里的一切业务你都熟悉,我信任你。”他信任她。她怎么能辜负这种信任呢?更大的差错果然发生了:一下子少了一百二十元!不想说也得说清楚了。毫无疑问,店里有个“家贼”!是谁?下班后,所有的人都没有走,用怀疑的目光你看我,我看你。

  “既然接连几个月发生这种现象,你为什么不早说?”许明德盯着她问,口气相当严厉。

  “我……”她不知如何回答。

  “你回答我的话!”问话一句比一句严厉。

  “我……我一定想办法补上!”她好容易挤出这样一句话。

  “啪!”他拍了一下桌子,生气地咆哮:“不是补不补的问题,是要弄个水落石出,这笔钱究竟到哪去了?”

  “不是我,不是我,反正不是我……”她被逼问得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经理,依我看,主要责任应该由你自己来负!”一个新来的叫刘珂的小伙子这时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我?”许明德一愣。

  “对,因为你身为经理,用人不当!”

  “什么意思?”

  “你把会计大权交给了一个根本不可信任的人!她过去是一个贼!我了解她的底细,她坐过一年监狱,劳教两年!这笔钱不是她自己贪污了,难道还会是别人?”

  “你……”她脸色顿时苍白,一下子站了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话,都是真的?”许明德也慢慢站了起来,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瞪着她。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痛苦、意外、震惊、愤怒……

  更多的是痛苦,一种信任被亵渎了的痛苦。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捂上脸朝门外跑去。他抢先一步,拦住了她,挡在门口。

  “我做过贼,可我早就不干那勾当了呀!”她泪流满面,大声替自己辩解。

  他向她跨近一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举起一只拳头。拳头并没有落在她脸上,却僵在半空中。他猛转身,一下子拉开门,对她吼:“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了!我不到法院去告你!但钱你必须在三天之内还来!那是我们大家的!”她呆住了。忽然冲出门去,消失在夜色中……

  “你们,都走吧!”许明德对其余的人无力地挥了下手臂,靠着门框,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刚才受了沉重的一击。这一击所造成的创伤那样深,以至于他当时只感到了愤怒。而现在,那愤怒发过之后,才从伤口的深处淌出血来,感到了切肤的疼痛。

  怎么能想到她会是如此一个人呢?一个贼!过去是贼,现在还是贼!是她自己贪污了那笔钱,这还有什么疑问呢?她刚才在众目睽睽下那张皇失措的神色,对他的诘问那种吞吞吐吐的回答,被揭露老底时那苍白的脸色,把他对她以往的信任全部打消了。她骗取了他的信任,亵渎了他的信任,他为此恨得咬牙切齿。对他来说,她恰如由一只美丽的蝴蝶变成了一条丑恶的毛毛虫。她泯灭了他的憧憬、他对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他的情感、他的爱……

  今天他才不得不承认,他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能明确地记起。此刻他对她有多么恨,在这之前他对她就有多么爱。不过这是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爱,只在心里悄悄燃烧,已经燃烧了很久。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完了……

  他那天晚上没有回家住,留在店里,抽了整整一盒烟。天刚亮,还没有一个人来上班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了。他抓起听筒,刚听了几句,脸色骤变。他骑上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市中心医院。

  “她想自杀。”护士告诉他说,“喝了敌敌畏,幸亏被人发现得早,抢救及时,要不……”朝病房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想走进病房去,护士拦住了他:“你现在还不能见她,刚刚脱离危险。我们找你来,是想跟你谈关于医疗费的问题。她的胃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必须住院治疗一个时期。”

  “这,需要多少钱?……”

  “暂时先交三百元押金吧。”

  “这……”

  “这什么?”护士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相当严肃地说,“她既然是你们单位的人,单位就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他没有理由反驳护士的话“:好吧,我签字!一切费用今后找我!”他不再犹豫,从衣袋上取下了钢笔。

  签完字后,护士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病例夹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他:“这封信是放在她衣兜里的。既然你是她的领导,也许可以帮助你了解她寻死的原因。”

  我对她的怀疑是不是太轻率了呢?那件事毕竟没有真相大白啊!我当时为什么那样沉不住气,那样简单粗暴呢?如果我真的委屈了她,如果她现在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他走出医院,像一个审判官一样,自己对自己提出一连串的问号。想到最后那一点,他感到一阵后悔,打了个冷战。即使我的怀疑被证实了,那我又应该怎样对待她呢?如果是一个不以偷盗为耻的人,是绝不会因此而自杀的。按照这样的逻辑,那笔钱即使是她贪污了,她是否已悔恨自己的行为了呢?……只有自己罪恶深重的人,才不宽容别人。想到这里,他掏出了护士交给他的那封信,一边走一边看。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停住了。啊!原来是这样!是她,她就是四年前那个……她为我坐了一年监狱,劳教两年!

  当他回到美术工艺品商店,所有的人,包括当时在店里的顾客,都吃惊地呆呆瞧着他,他的脸色异常可怕。

  “停业!立刻停业!”他用发布命令的语气大声说。最后一个顾客刚迈出门,他就呼地将门关上了,背转身,目光咄咄地扫视着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她!那笔钱不是她贪污的!”

  “谁?……”刘珂,那个新来的小伙子,第一个神经质地反问了一句。

  “真正的贼就在我们几个人之中!”他肯定地大声说。

  “你,有什么根据这样替她开脱,这样怀疑我们?”刘珂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用抗议的口吻反问一句。

  “她现在躺在医院里!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含冤自杀,险些死去!”

  “啊……”三个新来的姑娘惊呼出声。

  “谁拿了那笔钱,承认了算完事!是你?是你?是你?你们为什么都不回答?难道你们没有一点人性?叫她替你们背黑锅?”他一一把手指向那三个姑娘。三个姑娘连摇头带摆手,略显惊慌地矢口否认。

  “那,就是你?!”他又把手指向刘珂,眸子瞪得晶亮。

  “你怎么了?经理!你是在开玩笑吧?”刘珂不禁后退一步,很古怪地朝他咧咧嘴,似乎想缓和一下屋里严峻而紧张的气氛。他缓缓地放下手臂,两条浓眉倒竖,猛地转过身去。屋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

  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口了,语调平静了些:“回答我,你们每个月拿多少工资?”

  “四十五元。”

  “这种工作,比起那些卖大碗茶的,比起那些迫切想找到一种工作至今仍在待业的青年,你们满意么?”

  “满意。”只有那三个姑娘异口同声地回答。刘珂却一声不响。他又问:“你们知道这个小店当初是怎样办起来的吗?”

  “知道,是你……”三个姑娘的语调充满感激。

  “不!”他倏地把身子转向她们,“还有她!今天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不能不从心眼里感激她!没有她,只有我一个人,就不会有这个小商店!你们现在就都没有工作!头三个月我和她根本没有工资可拿,赔了还得掏自己的腰包补上!就是现在,她拿的工资也比你们每个人都少十元!为了店里的周转资金更多点,她心甘情愿这样!可那个贼,那个真正的贼,竟还要陷害她!这还有半点人味吗?”

  一个姑娘忽然呜呜哭了:“我起誓!不是我!”

  “别哭!”他吼了一声,“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看着我,对我大声连说三遍:‘不是我’!”

  三个姑娘依次看着他大声连说了三遍。

  “你!”他把脸转向刘珂,用手指住他。

  “我……”刘珂神色慌乱,不敢正视他。

  “说!”

  “不是……”

  刘珂结巴起来,“不是,不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完这句话。

  “原来……是你!”他握紧了双拳。

  “你,你,你别打我……”刘珂畏惧地向墙角缩去。三个姑娘齐声叫嚷:“揍他!狠狠揍!”……

  四周为什么这样漆黑呢?为什么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呢?而且这么寒冷!现在不是春天了么?春天为什么还会这么寒冷呢?真冷啊!我这是上哪儿去呢?哦,上班。哦,不!我已经不能再去上班了!我又没有工作了!他哪里还会要我呢?我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补上那笔丢失的款呢?……忽然有谁紧紧抓住了她的腕子,是他!他对她大声喊:“贼!贼!你是个贼!过去就是贼!现在还是贼!”

  “不、不、不……”她叫嚷着,想挣脱手,却挣脱不开……

  “姑娘!姑娘!”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呻吟着,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一场噩梦。护士站在床头,朝她俯下身子,轻声说:“有人看你来了!”她朝房门转过脸,看到他站在门口。

  “李小燕同志……”他提着很多水果,向她床前走来。护士悄悄退出了病房。他走到她的床前,弯下腰,讷讷地说:“小燕,我冤枉你了!原谅我吧!”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像又睡着了似的。他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把嘴贴在她耳边说:“那笔钱,是刘珂偷的,我把他开除了!我……我比以前更信任你!”一滴泪水,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淌出,沿着面颊落在枕头上,许久,她才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不要开除他,让他改……”

  春天的阳光,从病房的窗子照射进来,洒在她脸上。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他紧紧地握着她那只手。她睡着了,像每一个心灵安宁的人一样,呼吸均匀,睡得很踏实……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