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别难过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妈妈别难过“三丫!家来!”
在胡同口跳皮筋的三丫,刚踢起腿,用脚尖灵巧地勾住皮筋,听到奶奶叫她,那条腿就像挨了一棍子,顿时垂落下来。她噘起嘴,拖着鞋底,慢腾腾地走到站在小院门口的奶奶跟前,老大不高兴地问:“又喊人家干啥嘛!奶奶今天事儿真多!”郑奶奶用指头点着孙女的眉心教训:“瞅你瞅你!刚换上的衣服,这么一会儿就弄得皱巴巴的!”边说边蹲下身去抚平孙女的衣襟,就势把嘴贴在孙女耳朵上,放低了声音又说:“今儿你唐大妈家来客,去把小院扫干净!”三丫一扭身子,更不高兴地嘟哝:“我不!唐大妈家以前也来过客人的,哪次也没像这次,全院人都跟着忙手忙脚!”
“咄!死妞子!”郑奶奶威吓地扬起了胳膊,巴掌仿佛要朝孙女的脸蛋上发狠地打下去。然而孙女并不惧怕,头一歪,脸一仰:“给你打!给你打!”郑奶奶扬起的胳膊又垂下了,巴掌没打在孙女脸上,反在孙女脸蛋上摸了一下。另一只手撩开衣襟,从衣袋里摸出两个五分的硬币,往孙女手里一塞:“喏,扫完院子去买两块泡泡糖。”三丫脸上顿时乐成一朵花:“再给五分钱,我要买一盒彩色蜡笔!”郑奶奶只好又从衣袋里摸出五分钱来:“可得扫干净点,不许把垃圾堆在院门后!”
三丫拿起笤帚,先从自家门前扫起来,一边扫一边嘟哝:“这破小院!给你扫!给你扫!”
这个老式的四合院的确是又破又小: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四米。院正中有棵老槐树,树冠像把大伞,完全遮住了阳光。树叶不落尽,小院里就永远是阴阴暗暗的。院内的各处墙壁,长年挂着一层斑斑驳驳、要掉不掉的旧墙皮,附着绿色的霉苔。支撑着屋檐的几根圆木柱子,经过风雨的侵蚀和虫蛀,腐朽得似乎随时有断倒的危险。房脊上,埋平了瓦沟的泥土生长着极茂盛的狗尾巴草。秋风一起,满院尘土中便飘飞着萧萧落叶和成熟了的迷砂般的草籽,宛如天女撒芝麻。陷到地里的窗台,煤球烟熏黑了的长椽短檩,潮湿、漏雨是小院里每间屋子的共同点。据说,清末年间这里住的还是位秀才,只剩一扇的院门上,依稀可辨少撇短捺的“书香”二字。当初秀才和秀才娘子住在这里,虽说不上宽敞雅致,毕竟也算得幽静安适。一个世纪后的今天,这里合居着三户住家十几口人,可就远不如当年秀才和秀才娘子住得那么舒心畅意了。
这一带居民住宅区,纵横交错着几十条狭小的胡同,就像老太太的手纹。而小院所在的那条胡同,在这几十条狭小的胡同中最狭最小。初次光临的人要在几十条狭小的胡同中找到这条最狭最小的胡同,须得向碰到的所有人一一细心问路才行。否则,兜来转去大半个时辰,连东西南北都搞晕了,最后不知不觉仍回到原处。因此,这条胡同叫作八卦胡同。住在八卦胡同小院里的三户人家,一户姓郑,一户姓李,一户姓唐。郑奶奶的儿子是建筑工人。她曾相当热切而有信心地盼望过儿子的单位有朝一日会分配给儿子一套祖孙三代可以别室而眠的房间。像孙女三丫羡慕别的孩子们的好玩具一样,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是那样羡慕那些住宅宽敞的人家。儿子单位负责分配房子的干部确实到她家来过一次,并且当面许下诺言,再分配房子要优先考虑她家。从那天起,她每晚和孙女挤在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床”上,总是做梦搬家。可那诺言过了一年多也没能变成现实。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儿子,儿子一下涨红了脸,支吾半天才告诉她,房子是他自己主动让给别人了。孝顺的儿子安慰她:“我们单位像咱家这样的情况挺多呢!这次让给了别人,下次……”从儿子说“下次”到现在又过了两年多,儿子再也没有向她谈起过分房子的事。她也再不询问,怕儿子犯难。
大老李(单位的人这么称呼他,小院的人也这么称呼他)是饭馆厨师。他为了房子问题曾三天两日地骑辆自行车跑房管所。房管所的人几乎个个都熟悉了他这个厨师大老李。有两个房管所的人甚至还在办喜事的日子请了他去掌勺做菜。到底心诚感菩萨。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刚把自行车支稳在小院里,就风风火火地放开嗓门喊:“嗨!老郑家!老唐家!房子的问题我解决了!”两家邻居同时奔出屋,惊喜而又怀疑地问:“真呀?你不是逗乐开心吧?”
“谁逗乐开心是属马猴子的!”李师傅满脸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指指他的自行车架:上面捆着一卷油毡纸和半桶稀沥青。郑奶奶嘴一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甩胳膊进屋去了。唐大妈却乐了:“行啊!能给咱们点油毡纸和沥青也行啊!把房顶遮遮、油油,好歹下雨屋里不会再漏了!”
李师傅顾不得吃晚饭,当即爬上房,可没能站稳脚就呼通踩塌了一片不小的屋顶。他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把腰闪了,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三天不能动。从此,他再也没情绪跑房管所了。被李师傅踩塌的是唐大妈家的屋顶。唐大妈只好将屋里的床从东墙挪到西墙,又在被踩塌的地方吊起一块塑料布,接着下雨天漏进来的雨水。
五十多岁的唐大妈以本分、善良、刚强在街坊邻居中间受到普遍的尊敬。她丈夫十多年前病故了,家中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还在读中学。她自己,在一个替商店糊裱包装盒的民办小手工厂上班,靠每月三十多元钱维持她和小女儿的生活。她对房子问题,并不像郑奶奶和李师傅那样耿耿于怀。她有自己的想法:再过十年,小女儿春兰也该出嫁了。那时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个遮风避雨处就行呗!再说,她可以轮流住到女儿们家中去,给她们看看孩子,管管家务。
就这样,小院里的三户人家,那种迫切渴望改善居住条件的念头,渐渐地都在现实面前淡漠下去了。唯有郑奶奶,每逢下雨天,就搬个小凳坐在屋檐下,一边用一只破铁勺朝院外泼着快涨过门坎的雨水,一边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远远近近那些正在兴建中的高楼大厦,喃喃地念叨:“眼瞅着盖起这一幢幢楼房,可什么时候能盖起给咱们住的那一幢楼来呢?”
最近几天,小院里的人们心底那本来早已泯灭甚至变得冰冷的希望的火苗,却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郑奶奶和李师傅,这次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唐大妈身上。唐大妈却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儿秀娟身上。秀娟今年二十七岁,是某菜市场的售货员,四年前结了婚,丈夫名叫徐小宁。
有缘何处不相逢,这话一点不假。五年前的一个夜晚,秀娟在菜市场值夜班。因为郊区某农村生产队连续几天夜夜往菜市场送菜来,需要有个过秤记账的人。送菜的有时是马车,有时是三轮平板车。那天夜里送菜的是三轮平板车,该是七车,却只到了六车。她问那六个先到的社员为什么少一车,人家告诉她那辆车随后就到。前六车菜一车车过完了秤,最后一车菜还没到。那六个社员一块蹬车赶回头路了,最后那车菜仍没到。又等了好一会儿,她心中有点不耐烦了,决定顺着送菜车的来路去迎迎。走了十多分钟,在一处桥头的上坡路,迎到了那最后一辆送菜的平板车。蹬车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个子不高,身材瘦弱。他正吃力地往坡上推那辆满载的菜车,呼哧呼哧大口地喘着气,两颊汗水直淌,脸色在路灯照耀下显得十分苍白。秀娟要埋怨他没有按时把菜送到的那些话,顿时全被嘴唇封住了。她倏然产生了怜悯的心情,帮他把菜车推上了坡,一直推到菜市场。卸车的时候,那青年突然昏倒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床上。是秀娟昨夜把他用平板车推到临近的医院,替他挂了急诊,付了医药费,又用平板车把他推回到自己家里。唐家屋子狭小,母女三人无法睡觉,一块在床前守候着那青年直到天明。秀娟告诉他,已经给他们生产队通过了电话,今天会有人来接他,安慰他不要着急,好好躺着休息。唐大妈把一大碗刚煮好的清水蛋端给他。春兰则拿出糖罐子,往清水蛋里加了糖。望着温和善良的母女三人,他眼中盈出了泪水。
那青年就是徐小宁,他回到生产队不久,便给唐家母女写了一封信。信中写满了异常恳切的感激之词。信中说他得了急性传染型黄疸肝炎(其实那天夜里母女三人是知道的)。信中说他虽有母亲,母亲现在无法关心照顾他,而唐大妈使他感受到了温暖的母爱。信中说他虽然没有姐妹,但秀娟春兰两位姑娘使他感到了比亲姐妹还亲的情谊。他将永世不忘她们一家对他这个陌生人的恩德。那真是一封读来使人唏嘘泣下的信,文词忧伤,似乎是以感情的倾吐为一快,也似乎是在悲哀地乞赐同情与怜悯,真可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封信使母女三人极为感动。她们原本觉得自己做的不过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因此受到感激心中反觉大大不安了。这种不安更加增添了她们对徐小宁的同情。从那天起,母女三人一个经常的共同的话题,就是谈论那个可怜的青年。她们在一起猜测着他可能遭受过什么样的巨大而不幸的打击,她们彼此否定,也自我否定,甚至争执起来,仿佛对那青年的命运担负某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发自她们纯朴而高贵的心灵深处的同情,真是一般人们所无法理解的啊!
于是,某一个星期天,唐大妈到商店买了麦乳精、水果和购货证上按量供应的糖、鸡蛋,打发女儿秀娟去农村看望徐小宁。秀娟回来告诉母亲,徐小宁是个插队知识青年,爸爸妈妈都是“走资派”。
“走资派”的儿子徐小宁,就这样极偶然地跟贫困善良的唐大妈一家结下了情缘。偶然吗?不,生活中多少偶然的事情,都存在着必然的因素啊!促成这种既偶然又必然的情缘的因素,究竟是唐大妈一家的善良,还是徐小宁的感恩知报,很难说清楚。或许兼而有之吧!
一年之后,美丽温柔的秀娟和徐小宁结婚了。当时徐小宁仍在农村插队。徐小宁的爸爸妈妈没能参加儿子的婚礼,只寄来了四十元钱。
对这桩婚事,郑奶奶极力反对。她絮絮叨叨地对唐大妈说:“像咱们秀娟这么好的姑娘,还愁在城市找不到个称心如意的对象吗?为哪般非要找个农村户口的?还是个‘走资派’‘黑帮’的儿子!这年头别人家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咱们反倒攀亲家,图啥嘛!”李师傅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也没有表示明确的赞同,只是沉吟着说:“嘿,话不能那么讲。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伍子胥虽有落难那阵子,最终了还不是又做上了大将军!”
善良的人自有善良的思考逻辑。
唐大妈对秀娟说:“立家过日子,你爱他,他爱你,比荣华富贵强百倍。牛郎织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结成了夫妻呢!他虽然在农村,可到底离城市不算远啊!”秀娟垂下头,脸红红地轻声回答:“妈,我觉得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多需要一个亲人关心照顾啊!”
李师傅虽然不是预言家,可政治斗争毕竟使中国的历史有点符合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句古话。徐小宁的父母半月前几乎同时官复原职。他父亲是房管局局长,母亲是法院预审处处长。唐大妈以前只看到过两位亲家的照片,至今和他们本人还没见过面。因为他们刚从劳改农场调回城里,任职、安家、走亲访友、聚餐叙旧,忙,是可以想象的。
郑奶奶和李师傅得知唐大妈的亲家是房管局局长,当晚来到唐大妈家。老邻居自然开门见山,有啥说啥。他们要求唐大妈把住宅情况向亲家局长反映反映,不敢幻想能找到好点的房子搬家,只求能让房管所派人来彻底维修一番。唐大妈开始很犹豫,觉得有点“走后门”的意思。李师傅火了:“这算走的哪家子后门!堂堂房管局局长,为老百姓解决住宅问题,应当的嘛!”唐大妈说:“要是咱们不住在一个院,这事儿我绝不推脱。可咱们是邻居,倒像我打着‘为民请愿’的招牌为自己谋划似的……”郑奶奶截住她的话:“咱们这三家的房子,在这一区也算是早该维修的啦。我不信房管所来给咱修房子,还会有人扯闲话不成!”唐大妈再无话可说,算是勉强点了头。唐大妈认为由女儿出面对亲家提这件事,比自己亲自出面合适点。可女儿秀娟前次回家来,似乎怀着莫大的心事,她便没向女儿谈起。
今天,亲家夫妇约定上午来。李师傅请了假,为唐大妈掌勺做菜。这会,已经快中午了,还不见客人到。唐大妈已经走到胡同口迎了好几次,没迎着。她心内焦急,怕亲家被什么重要的事情拖住了身来不了,决定给亲家打个电话问问。守着公用电话拨了一阵,不通。唐大妈好不扫兴,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真要见了亲家的面,可如何开口谈房子的事儿呢?
“耳朵聋啦!”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她回过头,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进胡同,几乎撞到她身上。司机从车门窗探出头,没好颜色地嚷:“按了好几声喇叭都没听见?耳聋眼瞎地不贴墙边走,在路中间溜达个什么劲儿!”汽车后头跟了一群孩子,因为竟然有高明的司机能够把小汽车开进这条狭小的胡同,感到很新奇。唐大妈立刻贴墙站住,小汽车擦着她的身子开了过去。小汽车没开走多远,在唐大妈家的小院前停住了。左右车门同时打开,踏下来一男一女。那女人叨咕了一句“:怎么住这么一个鬼地方!”那男人看看手表,对司机说:“十五分钟后按喇叭叫我!”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院。唐大妈猛然猜到了他们是谁。
小院内,李师傅又一次掀起脸盆上的塑料布:两条鲤鱼已经不像几小时前那样鲜活了,鳍不摆了,尾不摇了,一动不动地相傍着静卧在盆底,只是微微闭合着腮,吐几串水泡。那条大的,身子已经失去平衡,就要翻白肚的样子。李师傅叹了口气,心里叨咕:“鱼啊鱼,千万不能这会儿就死哇,要不我的熘活鲤鱼就做不成喽!哎,到底是贵客难请呀!”郑奶奶闲得烦,把春兰择过的各样鲜嫩蔬菜,又梗是梗叶是叶地、仔仔细细地择了一遍。春兰在捣蒜,无意中一抬头,不觉喊了一声:“哎呀来啦!”郑奶奶和李师傅也同时抬起头,注视着突然出现在小院里的两位陌生人。两位陌生人衣着朴素而不失文雅,相貌寻常却神态高贵,都是矮胖身材,但气度相当不凡。他们各持一把扇子,以同样的姿势半折半展地贴在胸前。他们站在小院门口,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偶然涉足到了他们不该到的地方。
这时,唐大妈已跟进小院,上前问道:“你们……是小宁的爸爸妈妈吧?”
两位陌生人点点头。
唐大妈乐了:“我是秀娟妈,可把我等急了呢!快请屋里坐吧!”一时竟忘了把郑奶奶和李师傅引见给亲家。
进到屋里,两位亲家刚刚坐下,唐大妈已从桌抽屉里翻出一盒烟来。那是她所能想办法买到的最好的烟——“凤凰”。到底是亲家,没有一般宾主的客套。亲家局长接过烟盒,动作熟练地用小手指甲挑开封口,抽出一支点燃了。可才吸了几口,便掐灭在烟灰缸里了。唐大妈一怔:难道烟霉了?有点尴尬地把那盒烟拿过来闻了闻。亲家母解释道:“小宁他爸已经戒烟了,有时还来瘾。来瘾时才吸几口,最多半支,过过瘾而已。”唐大妈这才放下心来。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亲家局长和亲家处长迷惑地对视了一眼,猜不透里面包的什么。那是唐大妈买的半两“龙井”茶,她很少饮茶,更没饮过“龙井”,不知这种名贵的茶叶一次应该往杯里放多少算合适。她犹豫了一下,笑着问两位亲家:“你们要喝浓的呢?还是要喝淡的?喝浓的,我就多放点;喝淡的,我就少放点。”两位亲家又对视了一眼,彼此意味深长地一笑。亲家母摆摆手:“我们一口不喝,在朋友家喝足了。”唐大妈又拿出一盘点心,颇有些歉意地对两位亲家说:“先请吃两块垫垫饥吧!一会儿李师傅就把菜做得了,他可是个快手呢!”为了款待亲家的光临,唐大妈将下半月买粮的钱和预备给春兰添件上衣的钱都花光了,另外还向李师傅借了十元钱。可是此刻,她心中渐感惴惴不安了,唯恐使亲家觉得受了薄待。亲家母朝那盘点心瞟了一眼,一笑:“不必客气,我们刚在朋友家聚过餐。我们今天可不是来做客的,是想来和你谈谈。”唐大妈“哦”了一声,在两位亲家对面坐下了。
亲家母不紧不慢地扇着扇子:“关于你女儿秀娟和我们小宁的事,秀娟肯定和你说过了吧?”唐大妈迷茫地摇摇头。亲家局长这会儿似乎有些倦意了,一言不发,微垂着眼皮,好像在闭目养神。但手中的扇子却在摇动着,像亲家处长那样不紧不慢地扇着。
亲家母又开口了:“是这样,秀娟和小宁……他们要离婚……”脸上那种矜持的微笑收敛了,神色很郑重。
“离婚……”唐大妈呆愣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他们小两口吵架了?”亲家母摇摇头“:我们小宁是从来不跟任何人吵架的。”唐大妈张张嘴,却只吐出一个字:“这……”她猛然想到,秀娟前次回家,情绪沮丧,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她。夜里,秀娟似乎还偷偷哭过,她本想追问原因的,但第二天一早秀娟就走了。一个问号在做母亲的脑中一闪:“难道女儿会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样想着,竟脱口问了出来。
“你多心了!”亲家母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小宁还不至于那么没眼力。秀娟这孩子勤快、俭朴、懂事,也尊敬老人,我挺喜欢她呢!”听亲家母这样夸奖女儿,唐大妈稍感安心了,暗暗松口气,但却更纳闷了:“可……到底为什么呢?”
“当然有原因的喽!”亲家母的语调相当平静:“情况是这样,小宁自幼和我们一个老战友的女儿相好,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两人都立过海誓山盟的。后来么,‘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成了‘黑帮’‘走资派’,他们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唐大妈听小宁讲起过这件事,也亲耳听到小宁咬牙切齿地诅咒那姑娘首先对他变了心,忍不住打断亲家母的话:“那姑娘不是早结婚了么?”
“可是,为了和我们小宁破镜重圆,人家现在又准备离婚哩!”亲家母不动声色地说:“另外,你女儿和我们小宁在知识、修养、志向、爱好各方面相差太多了,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啊!他们当初的恋爱和结婚,现在看来,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是缺少基础的、盲目的,我和他爸爸都预见到了这一点。当然,这都是‘四人帮’造成的……”出于母亲的本能,唐大妈不禁大声替女儿辩白:“不,不对!不是盲目的!我们秀娟爱小宁,小宁也爱她!他们当初是真心相爱啊!”亲家母很有涵养地微微一笑:“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呀!我们做父母的,不能用自己的老观念去要求子女啊!我们应该理解他们的感情嘛!感情这东西是丝毫不能勉强的哟!”
“难道小宁他……”
“他今天没来,我们要他在家里和秀娟开诚布公地谈。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和你这当母亲的谈。我们都有这个责任嘛!……”
“可是秀娟绝不会同意……”
“我们小宁,听说那个女孩子想跟他重归于好,他也拗着性子,听都不乐意听。这就需要当家长的多开导啰!”
“可是秀娟她……她已经怀孕了啊!”
此刻,房管局局长手里始终摇动的扇子停住了,半闭着的眼睛也忽然睁开,接言道:“这一点我们倒替她考虑过了。如果她不愿意要孩子,我们可以抚养。如果她愿意要孩子,我们可以出抚养费。我们知道你们生活很困难,在钱上我们是不计较的,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这个矛盾,对吧?”
法院预审处处长紧接着房管局局长的话,分外庄重地说:“我们完全是尊重法律对男女婚姻的制约,今天才亲自到这里跟你面谈呀!”
房管局局长打了个小哈欠,又说:“另外,秀娟不是还在菜市场卖菜么?如果她愿意,我们还可以给她调转个喜欢的工作……”说罢,抬起腕子瞄了一眼手表。
女客人首先站了起来,亲昵地拉了一下唐大妈的手,微微一笑,怪和气地说:“我们还得去看房子呢!看了几处,都不如原来的居住条件好。就这样吧,我们做父母的算是首先统一了意见,啊!”
唐大妈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男一女刚走到小院门口,门外恰好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在屋檐下忙忙碌碌地做菜的李师傅和郑奶奶抬起头,只见他们钻进小汽车,汽车嘟的一声从小院门前开走了。李师傅和郑奶奶都愣住了。
困惑、迷惘、沮丧、失望,就像那棵树冠硕大的古槐,把阴影洒遍了小院的角角落落。
差可告慰的是,这天傍晚秀娟来家时,脸色竟是出奇地鲜艳和红润。她告诉妈:公婆立逼小宁跟她离婚,好多天了,小宁不听。她也自知她的身份和她的位置不相称,对他说,如果离婚能使他幸福,她宁肯离开。可他死也不依。临到末了,他们决定双双离开那个高大的门楣,到这个小院来落户。
“妈妈别难过,别难过……”此时此地,秀娟的话,虽然不足以平雪唐大妈上半晌遭受的心灵的凌辱,但毕竟给她带来了安慰。何况,不久的未来,她的外孙将要在这里呱呱坠地……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