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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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题张某,男,现年六十三岁,汉族,退休中学教师…… 如此写来,似乎有点儿像判刑布告之简明用语了。
这真是有点儿大不敬了呢。因为张某并非一名罪犯。我也绝对没有亵渎他人格的恶意。只不过首先想简明地向读者介绍一下他的情况罢了。但什么事儿一简明了,就没有起码的美感了。好比浪漫的爱情说到最简明处,便说到床上去了。而一说到床上去,简明倒简明了,但是不雅了,并且千篇一律地程式化了……
张某是小个子男人。年轻时,身高一米七左右。他年轻那个年代, 一米七左右的男人看着还不算太矮。遍中国都是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一米七以上的男人,估计才几百分之几的比例。但是现如今,中国男人的平均身材高了几厘米,一米七左右的男人就算小男人了。张某从五十三岁那一年身材开始缩巴。缩巴了十年,变成了一个小老男人了。
他秃顶。戴近视眼镜,左眼的镜片五百度,右眼的镜片六百度。他永远衣着整齐,这是为人师表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不爱穿西服,爱穿中山装。只要穿着,领钩便勾着。有硬领卡着脖子,下巴自然而又神气地扬起,显出一种睥睨全人类的意味。
但是,他这个人的一生,截至六十岁退休前,其实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尽管他六十岁前,始终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是高中生时,踌 躇满志。结果以半分之差,没考上自己胸有成竹的名牌大学。不得已退 而求其次,进了本省很普通的一所“师院”。毕业后,当中学教师。一当 则当到退休。三十多年中他始终想由初中教师而成高中教师,始终也没 “而”成。他教数学,教学水平一般。近年来,中国由小学到初中到高中, 凡是一所学校,无不追求升学率。升学率是一切学校的生命线。但他教 的班,升学率总是全校最低的。而又几乎总是低在数学方面。他也不是 讲课不认真的教师,事实上他讲课很认真。问题究竟出在哪一方面,他 教的学生们说不清,他自己也说不清,别的教师更说不清。后来,学校里有了重点班。于是,那些重点班以外的学生,甚至那些,“朽木不可雕也”的学生,便都归在了他的名下。进了重点班的学生们的家长都说:“这下 可放心啦!”那些学生们也暗自庆幸,感到升高中没忧虑了。但是归在他名下的学生们的家长却都说:“彻底完了!”那些学生们也干脆破罐子 破摔。他教得没情绪,刚到年龄便退休了。他教过的学生们是非常嫉恨 重点班的学生们的;他则对那些教重点班的同行大不服气。在这一点 上,他和他的学生们心照不宣……
他有一位当年“师院”的老同学,现在是市教委的一位副主任,每年负责全市的“初考”工作。
有次,二人在电话里叙旧,他向老同学诉苦,说儿女们都大了,老伴儿又去世了,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希望老同学帮他找份儿业余工作,纯粹尽义务也行。
老同学“指示”他准备几道数学题。那些题应该是这样的一些题—— 每一步骤都不超出从初一到初三的课本内容,但所有的步骤组合在一起,管叫最聪明的学生也头脑发蒙,不知究竟该从何入手;要使有可能解对题的学生限制在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二绝不超过百分之三的范围以内;要使解对三步的学生的人数限制在百分之十以内;解对两步的限制在百分之二十以内;解对一步的限制在百分之三十以内。总之一句话, 要使百分之七十的学生只能干脆放弃那道十分的题拉倒。当然,如果竟能使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干脆放弃最好……
“你明白么?”
他说:“明白。不就是出一道具有‘敌杀死’那种杀灭威力的数学题么?”
老同学在电话那一端沉默片刻,语调幽幽地回答:“当然,你这么领会也没错。不过我们一般不像你这么比喻。我们不能将初考学生视为害虫嘛!我们将那类题叫作‘智商截档题’……”
接着,老同学就向他倾吐起苦衷来:“压力大呀!太巨大了!初中生越聚越多,而开设高中的中学是有限的嘛!建一所高中需要一大笔钱呀!可国家明摆着拿不出钱用在教育方面了,所以呢,就得在出题上下功夫,动脑筋。就得出高水平的题。现在的中学生不得了,一个个应考机器似的!这是一场战斗!不,简直是一场战争嘛!敌人就是应考能力越来越强的中学生们……不不不,我说走嘴了,敌方就是,也不对……我的意思是,我方需要不断总结经验,不断提高战略战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呢,一张口就离不开敌人两个字了……总之是一种比喻,我们得替国家排忧解难啊……”
当时离那一年初考还有四个月。张某反正终日闲在家里没事儿干, 于是就一头钻进各类初中数学教材堆……
那一年的初考,对本市的中学毕业生们,是一个可怕的“黑七月”,对于他们的家长们,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但对于张某来说,却是他的转运之年。因为考卷选用了他提供的一道“智力截档题”,对应届初中生们的“杀伤率”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另外还选用了他提供的两道各五分的小题。其题的狡猾程度,亦非往年可比。“杀伤率”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原本,有关方面担心那一年高中爆满,将比往年超升三成难以吸纳。结果,张某的题如“中流砥柱”,竟使一些高中的生源还没招足。那一年本市的初考成绩,创下了一九四九年以来的最低水平……
当老同学到他家里,怀着难以表达的感激之情将这一喜讯告知他时,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搓着双手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我退了休了,才寻找到另一种人生价值……”
他哭了。
如同一位写了一辈子也没成名过的作家,突然获悉自己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尽管带给他的不是奖金,不是地位,但使他同样感到一种对殊荣的巨大满足……
老同学当即请他出门,说省教委的领导要亲自会见他。这使他尤其受宠若惊。
省教委的同志问:“你那题出得,究竟高明在什么地方呢?”
他谦虚地回答:“其实也没什么高明的。题中一个角是三十度。一有了这个已知条件,题几乎就迎刃而解了。但这个已知条件,并不在题中明确给予。求证也是绝对求证不出来的……”
“那,我有点儿糊涂了……”
“得用量角器量。一量,刚好三十度;不量,没三十度角这个条件就根本解不出来。我料定学生们都习惯了根据明确给予的已知条件进行思维,所以,利用他们的‘思维盲点’……”
“噢,明白了,明白了。有用量角器量的学生么?我的意思是,有解对的学生么?”
老同学替他回答:“有,但极少极少。有些同学用量角器量了,也量出那个角是三十度了,但下几步却没做出来。最聪明的学生也只解出了六步中的四步。要不怎么前几届出题的人,对这道题赞不绝口,对出题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张某更加谦虚地说:“过奖了,过奖了,我一定再接再厉。”
省教委的领导说:“哎,题出得好,就是出得好嘛!老张同志啊,目前我们需要你这样的特殊人才,每年的初考,都需要你出的那种题。‘瓶颈’ 是一个现实嘛,十年八载变阔不了,也就只能在考题上作文章喽!这个文章值得你好好作下去。交几万元钱才能上高中的多了,教育事业的经济就有补充了。既大大缓解了‘瓶颈’现状,又为教育事业创收了,一题两得,你的功劳相当大啊……”
省教委领导的一只手,随即拍在张某肩上。
张某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被信任被表彰的感动。他暗暗发誓,绝不辜负那一种信任。
以后的一年里,他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于他称之曰“敌杀死”那一种数学题的研析了。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儿,某人具有某种特殊的才能,这才能甚至和他的职业紧密相关,但却从没在他的职业中得以显示和发挥过。他自己和别人都根本不晓得他具有那一种特殊的才能。直至有一天时机迟降在他身上,天才的火花才灿烂地放射出来。好比做了一辈子平庸的厨子的人,忽然有一天成了改进和发明创造厨具的专家。特殊的才能,加上孜孜以求的钻研精神,加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先天的狡猾,再加上对于初中生们应考弱点的详知,使张某不负众望,在下一届初考中,又“贡献”出了“敌杀死”二号。
于是又有几万名初中生在数学考场上大为发蒙。
于是又有几万户人家的父母,在那一年的“黑七月”里长吁短叹。为了能使他们的孩子继续读高中,他们不知怎么才能弄到少则三四万多则七八万元钱。急得些个母亲打算上吊,急得些个父亲恨不得去抢劫。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望子成龙的想法,而是一个前景明摆着——连大学生都难找工作的年代,些个中学生怎么能在劳务市场上谋到职?小小年纪就都成了社会的“边缘人”,将来还不是父母们的一块愁根心病么?最痛不欲生的是那些原本学习很优秀的中学生。按往年的分数线,他们考上高中十拿九稳。而张某的“敌杀死”二号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说得“简明”些是毁了他们的人生……有学生自杀了。有父母疯了。
张某从中获得了虽退休仍大有作为的好感觉。并且,认为那正是他的突出成就。回忆起自己几十年的平庸的教学生涯,回忆起他曾带过的那一班又一班升高中无望的学生,他仿佛替自己,也替那些学生们出了一口恶气,彻底地对谁进行了报复似的。
他因而出名了。因而变成了一个极其自信、心理极其稳健平衡的人。因而有了一个绰号——“灭绝师太”。那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一个冷血老尼,杀人不眨眼。这绰号是千千万万的中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不约而同地给他起的。除了性别不符,对他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有时他走在街上,见有自荐做家教的大学生们,鼻孔里就会轻蔑地哼出一声,心中暗想:就凭你们的水平,能帮助哪一名中学生解出我头脑里将要产生的“敌杀死”三号?
他视那些大学生为下一届初考生的“盟军”。他讨厌他们。心怀以一抵万、抵十几万众而必胜的信心。
见三五结伴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地上学或放学的中学生,他心中暗想:现在姑且让你们高兴几天,到了七月里就该你们哭鼻子抹泪了!无论在战略上还是在战术上,他都藐视他的“敌人”们。
他有时也回当年任教过的学校去转转。学生、教师以及校长们,都对他表现得很是肃然。不,那不是肃然,而是怵然。校长曾将他请入校长办公室,敬烟,待茶,客客气气又搭搭讪讪地试探着问:“今年您将要出的题,有什么……特点么?”他冷笑道:“特点当然是有的。但我一个字也不会透漏给你。考完了你再帮助学生们总结吧!”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位大官员。不,岂止是大官员,简直是微服人间的上帝,主宰着芸芸众生的命运似的。
一天,他在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散步,突然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正是几名应届初中生,其中居然有两名女中学生。“‘灭绝师太’!我们代表广大中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以数学的本旨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于是他听到一阵枪响……于是他看到自己的白上衣顿时被鲜血染红……于是他捂着一处伤口,双膝一软,缓缓跪倒了……但他并没被当场击毙,身体也完好无损。学生们手中所持皆玩具枪。枪声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鲜血”是从他们枪中射出的红墨水……当时目睹这一“案件”的人很多。公安机关进行调查,他们却都异口同声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受此惊吓,过后精神错乱了,住进了精神病院。他在精神病院里仍孜孜不倦于推敲他的“敌杀死”三号。并且天天往挂历上打 ×,计算着初考日期的到来,焦急地盼着他那老同学快来将他出的题取走……
三位母亲在亲热地聊天,三个男孩在她们身旁玩。
不,事实上他们并非在一块儿玩,也并非各玩各的。而是一个在搭积木,另一个在发表“批评”,第三个在看着发生在另外两个之间的事……
搭积木的孩子好不容易搭起了一幢小房子,他还没来得及自我欣赏一番,“批评者”已经在发表着“批评”了:“什么呀!”话到手到,积木倒了一片……第三个孩子默默看着……搭积木的孩子愣了片刻,又开始搭起来。他对自己搭的小房子也不十分满意。他愣的时候在回想,刚才哪几块积木搭在了不适当的地方,影响了小房子的美观。这一回他要搭得使自己满意些,要搭一座真正算得上美观的小房子……他没生气。因为他的母亲已预先叮嘱过他,到家里来的两个孩子中,有一个非常调皮,但毕竟是小客人,他对小客人应该学会忍让。
“批评者”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建设性”的看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审美意见。他每次挥手一抚时,说出的是同样的三个字——“什么呀!”他认为仅仅说出这三个字,就已经有了挥手一抚的理由。而且,挥手一抚之间,他的心里获得了一种特别大的快感,比自己用积木搭起什么更能使他兴奋。小主人的忍让,使他更加放肆。他意识到了自己是小客人这一身份的优越,他在利用他的优越……
默默看着的孩子不只默默地看着,还在默默地想——他为什么不生气呢?而他又为什么一再捣蛋呢?已经四次了呀……搭积木的孩子停停搭搭,搭搭停停,搭得更认真,更费心思了——他搭的已经不是小房子,而是一座宫殿了……“什么呀!”他还没来得及将最后的几块积木搭完,又被哗啦啦地推倒了……
这一次引起了三位母亲的关注。一位母亲说:“小弟弟一定搭得比你好,让小弟弟玩吧!”于是那搭积木的孩子懂事地闪开了。“我搭得比他好我也不稀罕搭!”捣蛋的孩子走向母亲,心安理得地偎在母亲怀里。他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问:“宝贝,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什么事儿不高兴了?”第三个孩子却问自己的母亲:“妈妈,这个小哥哥为什么总是破坏那个小哥哥搭的东西啊?”他的母亲看了另外两位母亲一眼, 将话岔开道:“我们回家吧!”他困惑他的母亲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他觉得没有再问的必要了,他默默地思考他的困惑,决定自己来想个明白……
在我们成人的社会中,到处都可以发现三种不同类型的男人——他们身上,有着那三个孩子的心理特点。
我不敢断言第一个孩子长大了一定有了不起的出息,我也不敢说第三个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凡事愿意进行思考的男人。但是我敢说,第二个孩子在推倒别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用积木搭起的小房子时所获得的那分快感,如果长大了每每还是他心理上特别需要追求的快感,那么他几乎肯定是一个有品质劣点的男人。据我想来,这样的男人之所以这样, 是与不同的家教有密切关系的,也是与某类母亲的责任有密切关系的。
我甚至进一步想,人性一切方面的优劣,都是或多或少能从是孩子的时候寻找到痕迹的。而且,在最最寻常的生活现象中,便渐渐地开始形成了……
这是春季里一个明媚的日子。阳光温柔,风儿和煦,鸟儿的歌唱此起彼伏。
一丛年轻的竹,在一户人家后院愉快地交谈。它们都正感觉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也都在预想和憧憬着它们的将来。有的希望做排, 有的希望做桅杆,有的希望做家具,有的希望做工艺品……
还有一个说“:我才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呢!我只想永永远远地是我自己,永永远远地是一棵竹!但愿我的根上不断长出笋,让我由一而十,而百,而生发成一片竹林……”
它的话音刚落,有一个男人握着砍刀走来。他是一个专做风筝卖风筝的男人。他这一天又要做一只风筝。
他上下打量那一丛年轻的竹。它们在他那种审视的目光之下,顿时都紧张得叶子瑟瑟发抖。
此刻,对那一丛年轻的竹而言,那个瘦小黧黑其貌不扬的男人,乃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上帝。他使它们感到无比怵畏。
他的目光终于只瞧着那棵“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竹了。他缓缓地举起了砍刀……
不待那棵竹做出哀求的表示,他已一刀砍下——在一阵如同呻吟的折断声中,它的枝叶似乎想要拽住另外那些竹的枝叶,然而它们都屏息敛气,尽量收缩起自己的枝叶避免受它的牵连……
它无助地倒下了…… 被拖走了……
做风筝的男人将它剁为几段,选取了其中最满意的一段。接着将那一段劈开,砍成了无数篾子。
他只用几条篾子就熟练地扎成了一只风筝的骨架。其余的篾子都收入柜格中去了。而剩下的几段,已对他没什么用处了。被他的女人抱出去,散乱地扔在院子里,只等着晒干后当柴烧。
美丽的、蝶形的风筝很快做好了。它是用兜风性很好的彩绸裱糊成的。当做风筝的人欣赏着它的时候,风筝得意地畅想着——啊,我诞生了!我是多么漂亮多么轻盈啊!我要高高地飞翔……
后来那风筝就被一位父亲替自己六七岁的儿子买去。在另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父亲带着儿子将风筝放起来了。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飞到了一只真的蝴蝶所根本不能达到的高度。他们还用彩纸叠了几只小花篮,一只接一只套在风筝线上,让风送向风筝……许多行人都不由得驻足仰头观望那只美丽的风筝。风筝也自高空朝地面俯瞰着。它更加得意了。它对另一只风筝喊:“瞧,多少人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呀!我比你飞得高!”“我比你飞得高!那些人是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的……”另一只风筝不服气起来。“我飞得高!”“我飞得高!”“我美丽!”“我比你美丽!我像蝴蝶,而你像什么呀!不过像一只普通的毛色单一的鸟儿罢了……”
于是它们在空中争吵。于是它们都不顾风筝线的松紧,各自拼命往更高处升,都一心想超过对方的高度……不幸得很,蝶形的风筝,首先挣断了控制它高度和操纵它方向的线,从空中翻着筋斗坠落着……一阵突起的大风将它刮走了……
翌日,一个女人站在自家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它——它被缠在电线上了……
几只麻雀——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最普通、毛色最单一的小东西也落在电线上。它们对那只美丽的、蝶形的风筝感到十分好奇,叽叽喳喳地评论它。不久开始啄它,还大不敬地往它上面拉屎……
第一场雨下起来了……
然后风开始刮得尘土飞扬令人讨厌了……
被缠在电线上的风筝,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它粘满尘土,肮脏了……
最初它还能吸引一些人的目光。他们一旦发现它,都不禁驻足望它一会儿,都会说出一两句惋惜的话,或内心里产生一些惋惜的想法。
风筝不但肮脏了,而且破了。它的竹篾编扎成的骨架暴露了,像鱼刺从一条烂鱼的皮下穿出来一样。
一旦发现它的人都赶紧低下头。它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了。只有麻雀们仍愿落近它,仍喜欢啄它。当然,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它上面拉屎。仿佛它变得越狼狈不堪,越使它们感到高兴似的。
还有那个女人,也一直在天天隔窗关注着它由美变丑的过程。
她是一位女散文家。那风筝触发了她的某种文思,于是不久她写成了一篇充满伤感意味的叹物散文发在报上。于是此篇散文一时被四处转载,被收入什么什么“散文精品文丛”之类。不久获奖。
女散文家用三千元奖金买了一套时装。
她的亲朋好友都说她穿上那一套时装显得气质特别端庄、特别高贵,总之是特别超凡脱俗。她穿着它出现在文化活动中的社交场合,甚至行走在路上时,常会招来刮目相看的目光。她也十分需要这个,这也能使她那颗女人的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她因此暗暗感激那只被电线缠住的风筝……不,更真实更准确地说,是暗暗感激“俘虏”了那只风筝的电线……
有一位摄影家,从报上读到了女散文家那篇散文。并且,也从报上知道她那篇散文获奖了。
于是有一天,他挎着照相机,提着三脚架,按照她那篇散文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她家住的那一条街。男摄影家被女散文家以感伤的文字所描写的一只风筝由美变丑的过程所影响,来为那只不幸的风筝拍一张艺术照片。他的初念并没什么功利目的,只不过受种中年人常常会产生的感事伤怀的心绪的驱使,想以摄影的方式,抒发凭吊某一事物的忧郁情怀罢了。
他选好了角度,支牢三脚架,耐心地期待着光线的变化,连拍了一卷儿才离去。
他将胶卷冲洗出来惊喜地发现,有一张的意境拍得格外好。他在暗房中又进行了几次艺术处理,使那一张成了很独特的艺术照片。后来他举办了一次个人摄影展。那一张照片当然也放大了悬置其中。取题为《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他是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参观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在《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前沉思冥想,或故作沉思冥想状。其实那也算不上是一张怎样出色的照片,只不过令人看了觉得感伤忧郁罢了。
但当代人的问题是物质生活水平越提高了心情越忧郁,精神生活内容越丰富了精神越空虚,越没多少值得感伤的事了,越空前地感伤。这是一种时尚、一种时髦、一种病,一种互相传染而且没什么特效药可治的病。人们都觉得自己也处在弥留之际了似的,包括正年轻着的男女。
替摄影家操办摄影展的经纪人,从人们的神情中预测到了这一艺术照片的商业价值。他起先估计得太低了。他让手下人暗中将出售标价牌儿为他偷来了,打算再加一个零,或再加两个零……
突然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哭叫声——“这是我的风筝!我到处找过它!我能认出这就是我那只风筝……”这孩子曾因失去了那只风筝而非常难过。他和它之间似乎已存在着一种感情了。他央求他父亲替他将那摄影作品买下……当父亲的不忍拒绝儿子,领着儿子找到了那经纪人。经纪人伸出了一根指头。“一千?”经纪人摇摇头,向那当父亲的出示标价牌儿——一千后已被加上一个零了。孩子很懂事。知道这完全超出了父亲的经济实力,噙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走了……
那摄影作品立即被一位“大款”买定。“大款”倒不太喜欢它。他喜欢的是当众在别人买不起时,自己一掷万金买下任何东西的那份儿好感觉。
那摄影作品被一位“大款”以万金买定的事见了报。并且,此消息报道配有那摄影作品。
女散文家那天一看报,当即给自己的代理律师拨通了电话——指出这是公然的侵权,甚至是公然的剽窃。因为摄影作品的构思,分明来自她那篇不但获奖还被收入“精品丛书”的散文……
于是一场“版权”官司又见报。寂寞的报界大喜过望,“炒”得天翻地覆。那当父亲的看到了有关报道,心想若说“版权”,“原始版权”是属于我的呀!
他向女散文家和男摄影家同时进行了起诉,使得报界更加大喜过望。电台、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分头进行采访。由于案例独特,律师界终于被诱上钩,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大讨论。媒体推波助澜,使讨论发展成了辩论。于是有经济头脑的人,不失时机地就此事组织了一场法律系大学生们的辩论大赛。于是学生们在电视里唇枪舌剑,势不两立。于是有人从中大发广告效益之财。于是引起一位杂文家对此现象的批评。于是引起另一位杂文家的措词激烈的“商榷”。于是有人支持前者,有人支持后者,掀起了一场杂文大战,使各报战火弥漫,硝烟滚滚。于是引起一部分社会学家的忧患,而另一部分社会学家认为这一切其实很正常, 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第二年的春天里的一个日子,在那一户人家后院,那一丛都长高了几节的年轻的竹子,又在愉快地交谈着……
“还记得咱那个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兄弟么?可怜的家伙,结果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
“嗨,你不提,我们早把它忘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谁叫它那么狂妄呢……”
那用完了竹篾的男人,又握着砍刀走来了。竹们顿时全吓得悄无声息,连一片最小的叶子也不敢抖动一下……
又一只美丽的风筝将诞生了。又一根竹四分五裂了。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