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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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
一辆紫红色的“宝马”,在某沿海城市被“查没”。理由是——走私车。事实如此。
第二天,公安局局长,亲自来到该市一位常务副市长家里。市领导班子换届在即,副市长将成为市长,这一点已没有什么疑问。于是二人之间进行了如下对话:
“副市长,我们刚刚查没了一辆走私车,据知情人交代,您儿子是直接走私者……”
“唔……没搞错吧……”
“肯定没搞错。”
“这个小子!总叫我操心!要严办!要毫不留情地严办……”副市长显出异常恼怒的样子。
“您别生气。这事儿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来其实也是为另外的事儿……您知道的,我五十八岁了,党要是希望我再为党干几年公安呢,我服从党的安排。否则,我希望给我体面的机会,允许我提前离休……”
“唔……”
“提前离休,比被免掉好哇。副市长您说呢?”
“这……让我考虑考虑……”副市长站起,来回踱步。
公安局长低着头,默默地吸烟,极有耐心地期待着副市长考虑的结果。
副市长终于驻足了。他转身望着公安局长说:“本来,由于你的年龄,常委们是想照顾照顾你……可一时还没物色到接替你的合适人选……”
公安局长无所谓地说:“副市长,您不必为我个人费什么心思,一切从党的工作出发去考虑好了!”
副市长说:“我正是这么考虑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个人,未来还是需要你的支持的。你再找其他几位常委征求意见吧!可以对他们说,跟我谈过了……”
不久,那件走私“宝马”的案子结了——一名案犯对走私罪行供认不讳。不过案犯非是副市长的儿子……结案的当天,副市长的公子,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板,派司机给自己的一名属下家里送了一盒点心。点心盒装的不是点心,是三万元钱。又不久,“宝马”公开拍卖了。公开拍卖的前一天,一位因投机房地产而暴发了的“大款”的手机响了,当时他正在某歌舞厅陪着几位“哥们儿”消夜……
“大款”打开手机,听到了一个他最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我告诉你啊,明天公开拍卖那辆‘宝马’是我的!你早就答应送我一辆好车来着! 如果它居然是别人的了,你再也休想见到我……”
“大款”熟悉她的声音远胜过熟悉自己第三任妻子的声音。“大款” 说:“宝贝儿,明天你就等着开它吧!”他为她花多少钱都舍得,就是不肯为她离第三次婚。也不是不肯,是有点儿不敢。他的第三任妻子,在没成为他妻子前,曾长期做过他的秘书,动辄警告他:“别逼我亲自为你写一本传,现在可正时兴这个呐!”——他怕海关、税务、法院、公安局的人们也都看到那样一本书。并且心里很清楚,她若果真写了,是一定会一一赠送给那些人的……
第二天,在拍卖现场,令此“大款”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该市“凭空”
又冒出了一位“大款”与他竞价。同在一市,“大款”和“大款”一般总是彼此听说过的。好比流氓和流氓,相互间总是耳闻过对方的大名。即使关系并不友好,在不损害个人利益的前提之下,一方有求,另一方往往是肯给个面子的。此“大款”前一天晚上,曾在电话里与全市的各位“大款” 互叙友情,希望他们关照关照。而他们都答应了。
此“大款”不认识那位“凭空”又冒出了的彼“大款”。须知我们正处在一个“泡沫经济”的年代,当然也泡沫般地产生着新的“大款”。彼“大款”似乎比此“大款”更财大气粗。彼“大款”身旁也陪着一位妖娆的小姐。两位“大款”竞价之际,两位小姐与她们各自所傍之“大款”同仇敌忾, 恨不得都用挑战性的目光将对方击毙。
价位最后竟到了此“大款”不禁倒吸凉气的程度。他骂骂咧咧地撇下他的“宝贝儿”,转身便走…… 她觉得当众丢了丑,哇的一声哭了……
过后她骂他“抠门儿”,而他恼羞成怒,扇了她一耳光。她跃上窗台, 心想他定会立刻跪下来求饶。但他那一次偏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买美人儿账。正在美人儿自讨没趣儿地打算将一场戏结束时,马路上突然一声巨响,一辆卡车的轮胎“放炮”了。美人儿受那一惊,身子一晃掉出了窗外。那是三楼的一个窗口,按说起码还有一半儿活命的可能。但那辆轮胎“放炮”的卡车,因爆胎失去控制冲上了人行道,前轮刚巧从美人儿的娇躯上压过去。美人儿顿时香消玉殒,一缕怨魂出壳,呜呼哀哉了……
再说那位“凭空”冒出的,买下了“宝马”的“大款”,当即命司机将“宝马”开至一座酒楼。司机持着他的一封信,找到一位漂亮的侍者小姐, 将信给了她。她困惑地拆开信一看,见信上几行字写的是——数日前 有幸在此用餐,承蒙小姐热情关照。小姐美好的音容笑貌,鄙人分秒难 忘。今赠“宝马”一辆,并随车司机一名,以表爱慕心迹。乞赐良缘,诚 望笑纳……
侍者小姐这才忆起,是有那么一位“大款”来这里宴过客。当时一双男人好色之极的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乱转,仿佛被黏住了移不开。临走送给她名片时,趁机握住她一只纤手,一个劲儿替她惋惜地说:“如此花容月貌的人儿,竟埋没在此当侍者,可惜可惜……”
她半信半疑地问:“这信上写的,是真的?”司机平静地回答:“是真的。”
“那……车在哪儿?”
“就在外边儿。”
她忙不迭地奔将出去,果然见一辆崭新的“宝马”,仿佛一位高贵的王子,正仆人似的在那里静候吩咐。
“这……是辆什么车?”
“‘宝马’,和‘奔驰’一个等级。”
“归我了?”
“对。”
“从现在起?”
“从现在起。”
“还有你?”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我只能为您开车,别的可不敢乱想。乱想会丢饭碗的……”司机眼瞧着车,正自作多情地表白着,侍者小姐却双膝一屈,晕倒在地——她没经住那一种喜出望外的“轰击”……
这一天晚上,一旅行社的一名青年日语导游员,一回到家里,即与为他开门的父亲抱头大哭。他的母亲惊慌万分地旁问:“怎么了?乖儿子怎么了?怎么了……”
他号啕着说:“吹了!彻底吹了!”父亲问:“工作?”
他说:“对象……”
父母齐问:“为什么……”
“一辆车!有人送了她一辆车……”
母亲说:“不会这样吧?她跟你一向感情多深啊!逗你玩儿吧……”儿子说:“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不许我再去找她了……”
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近年稿费颇丰。他意气用事地说: “不就是一辆车么?咱也买一辆送她!年轻人嘛,喜欢车也是可以理解的……”
“别人送给她的是一辆‘宝马’,还外加一名司机……”
当父亲的一屁股跌坐于沙发。他近年的稿费积蓄,刚够买一辆普通型桑塔纳的……
当母亲的抓起电话,要在电话里质问那“小婊子”。可对方在电话那端一应声,她的话语立刻变得软绵绵的了:“茵啊,听阿强说你要跟他吹!你们都好了三四年了,为别人送你一辆车就吹,不应该吧?咱们中国人,在婚姻观上,还是讲感情第一的嘛……”
对方说:“屁!在我这儿是质量第一。有钱的男人就有质量。没钱的男人没质量。你们家儿子就没质量!我早看透了,他连他爸那丁点儿质量都没有……”
对方声音很大,当母亲的不时将话筒从耳边移开,举远,仿佛那话筒是会咬人的活物。
“竞争嘛!有志气你们买一辆‘大奔’夺标哇!你们买得起吗……” 儿子和父亲,也都听到了话筒里传出的尖声高调的话语。
当母亲的缓缓放下电话,怔怔地望着儿子,那意思是——不是妈不管你的事儿,你看,妈也没法子呀……
当父亲的,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是:“我早说过,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娶不起那么漂亮的媳妇。这是早晚的事儿,认命吧……”那儿子跳着脚喊叫:“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翌晨,父母发现他们的儿子脸色铁青地死在床上,一根手指紧缠着电线……
紫红色的“宝马”开始在本市有身份的人们经常出没的各种场所的停车处出现。本市几乎什么牌子的进口车都有,“奔驰”在本市也早已不稀奇,就是“宝马”车少。而紫红色的“宝马”,全市唯此一辆。它引起了多少人的羡慕自不待言。
不久,它的女主人打发司机回到了他的老板身边。她自己开它了。她觉得只有自己亲自驾驶,“靓女名车”四个字才更能成为本市的一道美丽风景。在本市的各个热闹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倩影。当然每张照片上都有“宝马”陪衬着她种种妙曼的身姿……
半个月后,赠她“宝马”的那位“大款”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要他亲自携带五百万现金到指定的地点交换人和车……五百万!—— 他一时凑不足。能凑足也舍不得白白失去,更不愿意亲自去冒那一份凶险。五百万能买六辆“宝马”啊!他想,有的女人确实值得自己以一辆“宝马”讨取欢心,但是,身价值六辆“宝马”的女人,还没在这座城市出生呐……于是他就报了案。
不久公安机关寻找到了那女郎。美丽的她是被从郊区一处最不美丽的臭水泡里打捞上来的。而且是分六次打捞上来的……
紫红色的“宝马”从那座城市里消失了。它在一处神秘的地方被喷成了黑色。
中国民间有许多能工巧匠。他们靠简陋的方式和工具,可以完成高科技水平下才能完成的许多事。将一辆车变变颜色对于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两名杀人劫车的歹徒夸奖了重金所雇的那名能工巧匠一番之后,配合得非常默契地勒死了他。他们本打算不用绳子而用刀子要他的命,但一想到他毕竟帮了他们,便都有点儿于心不忍起来。他们不“破坏”他的身体,算是对他的感谢……
由紫红色变成了黑色的“宝马”被歹徒驾驶着连续抢了两个储蓄所。两次作案中又有一人死亡二人重伤。他们第三次作案后,遭到了公安人员的追捕堵截。
在一座立交桥上,“宝马”留下了几十处弹洞,两名歹徒自然是死于车内……
“严打”教育活动中,“宝马”被展出了一个时期后,以极便宜的价格处理给了某县的一位“大款”。那“大款”没将它开回家,而直接开到了县里的一个体发廊门前。
三十二三岁,风姿绰约的发廊女主人迎出门,指着问洋洋得意的“大款”:“你又新买了一辆车?”
“大款”说:“对!”由紫红色变成了黑色的“宝马”的车身上,有着几十颗蓝色的星星。那些星星是用进口的不绣钢片压制的,镀了进口的漆, 在阳光的照耀下,蓝光闪烁,使那辆“宝马”特别美观,如同一头体态高贵的黑豹。
“这是什么车呀?真漂亮!”
“‘蓝星’牌,进口的!”
“没听说过。”
“在国外也是名车中的名车。比‘宝马’,还高一个级别呢!为了买下它,竞价甭提有多激烈了。我多花了二十几万呢……”
风姿绰约秀色可餐的女人醋意大发地说:“那你开到我这儿炫示什么劲儿呀!快开回家去让你老婆高兴呀……”
“大款”趋前一步,握起她一只白软的手,将车钥匙拍在她手里:“归你了!”
“真的?”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百马难追!”
于是那女人笑得媚极了,紧紧地攥住了车钥匙…… “妈!妈!我看见我爸回来了!”
“大款”的儿子大呼小叫地冲进家门。
“在哪儿?”
“在‘客悦来’发廊门前。我爸开回来一辆可漂亮可高级的车,我听他说把那辆车送给发廊的老板娘了!我爸真傻,要送人,也该送咱家那辆旧车呀……”
“大款”的老婆对七岁的儿子怒喝:“住口!”之后,她就从床底下翻找出了一个瓶子,冷眼瞧着,沉思默想。那是满满一瓶高浓度的硫酸……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