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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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梆声一
在一个大雪天,她来了。她,来得那么突然!
那一天,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清闲并且心绪平和的一天。吃过早饭,我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了一本书——《傲慢与偏见》。这本书,我已经买回来许久了,却一直摆放在书架上,无暇阅读。按照习惯,我从后往前翻看。我一向固执地认为,一部长篇小说最能打动读者的章节必定是结尾部分。因为在这些章节中,将向读者交代故事的结局、各种人物的命运和归宿。我喜欢在一本书中预知了主人公的命运之后,再从故事的开始探究主人公的命运,何以会如此奥妙。正如预知一道代数或几何题的答案,而后进行演算和推证一样。我觉得这是阅读中的一种特殊享受,一种心灵、情感、精神方面的思考性的享受。
“我主张人永远不要自私,但我一生做过许多自私的事情……”这是书中人物达西对伊丽莎白说的话。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正打算抄录下这句话的时候,她推开了我的房门。
她,就是这样突然来临的,在一个大雪天。我,掩上书,意外地呆住了。
她婷婷地站在门口,右手揪着长围巾的绒穗儿,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美观的米黄色皮革包,脸上呈现着迟疑的神情,轻轻叫了声:“国凡哥!”
“小玥……”我这才有所反应,立刻站起身,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笨拙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这才迈进房间里来,又说:“我刚才敲过门的,你没听见。”
“你,哪一天到北京的?”
“昨天。”
“外边挺冷的吧?快脱了大衣,到暖气这儿暖和暖和!”她,缓缓地脱下雪花呢大衣,款款走到暖气跟前,摘下皮手套烘在暖气片上,然后转过身,背着双手紧贴暖气片站着,默默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又问:“到北京来……办事?”她摇摇头:“没什么事办。来玩,也来……看看你,挺想念你。”随后将目光转移到摆在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花。那水仙,叶子绿得爱煞人,枝干挺拔,举着几朵白色的花骨朵,使我的单身汉房间里平添了一种雅致。
我不被她注意地打量着她。
我原以为,她婚后定会略胖些,可她却分明比以前瘦弱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很苍白,像刚刚大病过一场似的。她的眉毛经过了修饰,修饰得太长太细了。她原先的两条眉毛可不是这样的,眉梢是略略朝上挑的。说话时,眉毛一扬一蹙的,使脸上的表情又活泼又丰富地变化着。现在,两条经过修饰的眉毛弯弯的,像一年级小学生用削尖了的铅笔很细心地描写的两个大括弧。而且眉梢挺不自然地下垂着。她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用金丝线绣有大朵牡丹的锦缎小袄,大概絮的是丝棉或驼绒一类,极薄极薄的,紧紧绷在身上,显出很苗条的腰和丰满的胸部。波浪式的秀发,喇叭口的呢子裤,高跟绒日的小皮靴。
我望着她,眼前像电影的闪回镜头一样,又幻现出另外两个小玥的形象。一个,轻佻、放荡,一双黑眸如豆,顾盼之间投射出有意诱惑人的邪恶的目光。一个,青春焕发,纯洁可爱,美而不妖,庄而不傲,面容之上洋溢着种种博取人好感的妩媚……这两个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往昔的小玥的形象,交替幻现着,与我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玥,有那么相似的地方,又有那么断然不同之处。我憎厌第一个小玥。我喜爱第二个小玥。而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小玥,却使我感到……陌生。在我心目中,她比保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小玥似乎高贵,她比保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小玥又分明卑俗。我觉得,她不仅仅使我感到陌生,还使我感到虚假。无论往昔那个令我憎厌的小玥还是那个令我喜爱的小玥,从那双黑眸如豆的眼睛里,我时时都能判断出她内心深处的种种欲念和思想。那欲念是可耻的也罢,善良的也罢;那思想是浅陋的也罢,高尚的也罢。而面前这个小玥,那双眼睛依然黑眸如豆,但我却无法再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欲念和思想。那双眼睛仿佛罩上了一层什么。眼属心之苗。但愿她的心别罩上什么。而我自己的心里,却不免因此感到怅怅的,丢失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似的。
这时,她朝我转过脸来,见我在注视着她,微微一笑,手指尖抚弄着水仙花的绿叶,说:“这花,就要开了呢。”我觉得,她那笑,也是虚假的,同她脸上的悱然凄然之色恰成一种对照,使那一抹笑意带有一种哀怨凄苦的意味。
“唔,看我,就让你这么罚站似的!”我掩饰起自己的复杂内心活动,搬了一把椅子摆在她跟前:“快坐下,你渴么?给你泡杯茶?”她,摇头。
“那,吃糖么?我有上海奶糖。”她,摇头。我用一连串问话有意消除我对她的陌生感。
“你现在还坚持学英语么?”她摇头。
“去年报考医学院了么?”她摇头。
“为什么?”她还摇头。她的接连摇头使我迷惑了,更使我的心情倏地沉郁起来。照我原来的臆想,她现在本该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她咬着下嘴唇,盯视着我,目光很古怪,像包含着什么不愿明言的意思在内。我不禁转过脸去。她垂下了头,摆弄着手指。真令人别扭的沉默啊!忽然,她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说罢就从衣架上取下大衣。
匆匆地穿好大衣,她目不转睛地瞅定我的脸,又说一句“:我该走了!”她突然而来,竟又要突然而去!她的到来唤起了我心底里对她的恋情。她的离去又使我感到情绪和心理上的解脱。我茫然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缓慢地拉开手提包,拿出一袋麦乳精、两袋奶粉、一瓶蜂蜜,一一放在桌上,低声说“:你不是老犯胃病么?我给你买的。”
“不要不要!”我夺下她的手提包,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她木然了。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默默地接过手提包,默默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推开了窗子。一股冷风灌进屋里,我打了个寒战。
“你,要干什么?”她不回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袋麦乳精,要从窗口扔出去。我急忙走过去,拦住她,关上窗子,让步了:“好,我收下,都收下!”
她这才又把那些食品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之后,她低着头,一转身朝外就走。她已经推开了房门,在门口又站住,背对着我,轻轻叫了一声“国凡哥”。
这一声“国凡哥”,使我的心为之一动。那声音里分明有一种真实的依依惜别之情。我顿时因为自己对她不够热情和亲近而感到了深深的自责。
我走到了她身边。我极想拉住她的一只手,对她说出一两句能够表达我内心情感的话。然而我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手指,便立刻又收了回来。她的手指那么冰凉,我的心跳得那么快 l 我在心里暗暗向自己发出警告:“理智,理智,理智……”于是我仅仅理智地吐出了两个字:“小玥……”她慢慢转过身来,我发现她脸上淌着两行泪!
“你,怎么了……”我吃惊了。
“没怎么。”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垂着头,用极低微的声音问,“国凡哥,你……明天能陪我到颐和园去玩玩吗?我……后天就走了。也许,今后再不能来看你了!”
我肯定地回答:“我陪你去!”她,笑了,含着泪花感激地一笑。
“那,你到姥姥家去找我吧,我等你!”走到楼梯口,她回过头来,又说一句,“我等你!”
二
大概只有我们 A 城的某些市民,才会对那样一种梆声较为熟悉。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每一天的清晨,在那些没有下水道的小胡同里,就会响起持续、单调而有节奏的梆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梆!……于是,听到梆声的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拎着各家各户盛得满满的泔水桶。一匹骨瘦毛长的老马,拉着一辆破铁皮泔水车,非常缓慢地行进在胡同里。驾泔水车的,往往是一些老头,他们坐在车辕上,靠着铁皮车箱,一边机械地敲着梆子,一边不时地吆喝一两声拉车的老马。老马会习惯地在各家各户门前停住,他们就从车辕上跳下,替人们拎起泔水桶,将泔水倒进铁皮车箱里。不过,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即使是在那些小胡同,下水道也取代了泔水车。那种生活在小胡同里的市民所熟悉的梆声,也渐渐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消失了。
然而我仍然对那种梆声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的父亲曾是一个驾泔水车的。也因为,这种落后而低下的职业,使小玥在我心灵中留下了天使般善良而美好的印象。无论她后来曾一度变成怎样,无论她将来可能会变成怎样,她留给我的那天使般的最初印象,将永远被珍惜地保留在我的心灵中,就像一幅世界名画被保留在巴黎卢浮宫一样。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北风凛冽的早晨。
年迈的父亲又病倒了。他的身体很不好,经常病倒。我又不得不替父亲去驾泔水车。我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替父亲驾泔水车。我对此业已习惯。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冻僵了的麻木了的双手持着梆子,像父亲一样靠着冰冷的铁皮车箱,垂着双腿坐在车辕上。我不忍心吆喝那匹拉车的老马。我觉得那泔水车对它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沉重了。我真担心它随时会突然倒下,再也站立不起。从一条胡同拐进另一条胡同,再拐进第三条胡同。冻僵了的麻木了的双手勉强拿住梆子,不停地敲着,敲着,敲着……在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要蹦下车,吃力地为人们拎起一桶又一桶泔水,提举过头顶……没有吃过早饭的肚子,饥肠辘辘。寒冷已经冻透了衣服,仿佛直冻到骨髓了。一桶比一桶沉重、吃力,两条胳膊一次比一次软弱,一次比一次发抖得厉害。眼睛也有些模糊起来,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桶一桶、一桶一桶的泔水,放在各家各户的门前,走过去,拎起来,举过头顶……当泔水车拐进最后一条小胡同的时候,当我又拼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全部力气,将满满一桶泔水刚举过头顶时,我昏倒了,昏倒在一家低矮的小草房的门前……
一个极低微的女孩子的柔婉的声音,从遥远遥远的什么地方向我发问:“你,好点了么?”
我睁开了眼睛。哦!我一生也忘不了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的那张美丽的面庞。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美丽的面庞。额头那么光洁、那么雪白,脸蛋那么红嫩,双唇那么鲜润,两眼那么清澈、那么明亮、那么大,眼角细长而秀美。黑眸如豆,正凝神盯着我。那一瞬间,我立刻想到了童话故事中的“白雪公主”。
我慢慢坐了起来。我发现自己并非是在冰雪的宫殿里,而是在人世间一个低矮昏暗的屋子里。我是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身上盖着被子。掀开被子,我才发现自己穿了一套女孩子的衣裳。
我迷惑了。“我在谁家?”
“你在我家呀!”
“我怎么在你家呢?”
“你昏在我家门口了呀!”
“那,泔水车呢?”
“叫我爷爷替你赶到下水沟去了呀!”
“我的衣裳呢?”
“喏,在炕上烤着呢!”
我扯过我的衣裳。她从我手中夺下,依旧摊开,烘烤在炕上。我说:“我不穿小姑娘的衣裳。”
她说:“你穿吧!是我的衣裳。我不笑话你。”我脸红了。
她笑了,脸蛋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上几年级了?”
“三年级。”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玥。”
“小玥?月亮的月?”
“不是月亮的月。”她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工整的大大的“玥”字:“神珠的意思。”
“神珠?你真配起这么好听的名字!”她又笑了,脸蛋上又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国凡。”我也在空中工整地大大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我生下来以后,妈妈抱我去上户口,户籍员给起的。”
“你饿吗?”
“饿。”
于是她走了出去。一会,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雪白的包子给我。
“好吃吗?”
“真好吃。”
“你吃出来是什么馅的了吗?”我摇头。
“三鲜馅。我自己做的。我什么饭都会做。”她脸上表现出扬扬自得的神情。
“我的衣裳烘干了吗?”
“干了。”
“我要换衣服。”
“嗯。”她背转过身,并且用双手捂上了眼睛,“我不瞅你。”当我离开她家时,她问:“你经常替你爸爸驾泔水车吗?”我点点头。
“那匹老马听你的吆喝吗?”
“听。”
“瞧你的手都冻出疮了!你没有手套吗?”
“没有。”
“不冻手吗?”
“冻手。”
“我送给你一双手套,你要吗?”她找出一双花布棉手套递给我,“旧的。”
“我不要生人的东西。”
“咱俩不是生人呀!咱们不是都认识了吗?”
“那,我也不戴小姑娘的手套。”
“戴吧!”
“不!”
“好孩子,听话!”
“……”
“我叫你好孩子,你不高兴吗?”
“我……”
“戴小姑娘的手套,也比冻坏了手强!”
我,生平第一次接受了别人的东西,一个小女孩送给我的一双旧的花布棉手套。我从来也没有戴过这双手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不曾想到戴着它护寒。但我却一直珍惜地保留着它。经常想到它,经常欣赏它,就像是一件宝物的主人一样。如今,我的手已经长得几乎比那双手套大一倍,它还仍然压在我的箱子底儿。以后,我又多次替爸爸驾过泔水车。每当老马拖着泔水车迟缓地拐进小玥家住的那条小胡同,我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变得快乐起来。当我拎起放在小玥家门前的那只泔水桶,就会觉得格外有劲儿,会不由自主地想:“我长大了!”在少年人的心里,友谊往往仅只是一种朦胧的东西。他们需要,像蝴蝶和蜜蜂需要鲜花一样。他们能够感觉到,并且因为感觉到了而快乐。但他们却不太会像成年人们那样去有意识地发现它、促进它、培养它、增强它。仅仅是本能地感觉到,仅仅是童心未泯的快乐,如此而已。这种快乐,对少年时期的我来说,常常以一个简单的意念使我产生一种潜在的幸福的感觉——我有一个朋友。而这就足以使我那颗少年人的心灵大大地得到慰藉了。我和小玥并没有再接触过。我们都是没有时间玩的孩子。只记得一次我又替父亲驾泔水车,她从她家的窗子里一眼瞅见了我,立刻走出来,帮我拎起泔水桶。
“我送给你那双手套呢?丢了?”她问。
“没丢。”我讷讷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戴呀?”
“我……舍不得戴。”
她那双黑眸如豆的大眼睛盯视了我半天,说:“傻瓜!”
我傻笑起来……
那匹拉泔水车的老马,并没有像我所担心地那样在哪一天突然倒下去。可是父亲却病倒下去了。
父亲死了,在病倒之后三个月死了。我不再驾泔水车了。
我不再敲梆子了。
我不再有机会走到小玥家住的那条小胡同……
三
雪后的颐和园,别有一番景色,银装素裹,格外迷人。游人不多。偌大个公园,显得那么寂静。湖啊、树啊、山啊、塔啊,都披着白雪,显得那么肃穆。游人们,三三两两的,好像在园中,也好像在画中。
我和小玥浏览在园中。我和小玥勾留在画里。值得涉足之处,我都陪着小玥走到了。
我和小玥并肩缓行在长廊里。我对她侃侃讲述长廊上那些绘画故事。差不多每幅画我都能讲出其中典故来。小玥说有点累了,我们便在长廊两侧分别坐下。小玥很快活的样子。她今天更加美丽动人,不禁又使我想到了童话故事中的白雪公主。我觉得我们仿佛是在—种童话般的境界之中。如果她就是白雪公主,我真愿做她的侍从。我为自己竟然产生这么荒唐的想法暗暗谴责自己,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烧了,要不落在脸颊上的雪花怎么会那么快就融化了呢?我为了掩饰自己内心里刚才荒唐之至的思想活动,不停口地讲呀说呀。无论我讲什么、说什么,小玥都特别在意地听着。我尽说尽说。她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时时点头首肯,露出会心解意的微笑。那双目中两颗如豆的黑眸,在四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亮。
“国凡哥!”小玥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指着长廊上的一幅画问,“那是画的什么故事?”
我看了一眼,肯定地回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接着使对她讲起那故事来。讲完了,才发现她竟至于被感动得流出了眼泪。我说“:不过是古人编的一个很美的悲剧,也许根本就没有杜十娘这个人。”
“很美的悲剧?”她喁喁地问,“既然悲,怎么能美呢?”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不也是悲剧么?你能说这个故事不美么?”
“故事毕竟是故事。生活可不一样。生活中的悲剧,只能使人悲伤、难过、痛苦,绝不会使人感到美好的。”两颗如豆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她的目光固执地盯视着我。我觉得那双黑眸像一架 X 透视机,透过我的棉衣,盯视到我心里去了。我望着她那美丽而动人的面容,心旌摇曳,却不敢产生哪怕一点点不纯正的念头。我向我的理智呼求,用高尚的思想全部占领我的心灵。我竭力在她面前保持住我男子汉的矜持和尊严。
但我的目光却不驯服。我也望着她,像她望着我那样。那时那刻,保留在我记忆中的两个小玥的形象,又闪回幻现在我面前。而更多更长久地浮现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小姑娘时的小玥的形象。这个形象,也更容易地与眼前的小玥叠合。我又想到了那双旧的花布的棉手套,想到了那匹拉泔水车的老马。我耳边又响起了那熟悉的亲切的梆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梆!……”仿佛这梆声就发自公园里,发自附近的什么地方……
“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你分明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
“国凡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我还没有女朋友。”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我……不想找。”
“我很希望你幸福。”
“……”
“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离开这里。”
于是,我们离开了长廊。我们朝公园外面走去。我们彼此再没说什么话。
出了公园,在公共汽车站,看到一个卖鸟的。卖鸟者说那是一只黄鹂,要连笼子一块儿卖,索价不低,要十多元。围观的人不少,都说是只好鸟,都说笼子漂亮,却都不买。小玥驻足盯着那笼中的鸟儿看了半天,才在我的催促下离开。她还回头看了几次,问我:“那鸟儿,关在那么漂亮的笼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玩鸟的人喂食喂水,高兴时叫两声,还会讨到玩鸟的人欢心,该是很享福的吧?”
我回答:“不。鸟儿和人一样,一旦成了别人的玩物,哪怕是宠物,也是可怜可悲的。”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身朝卖鸟人那里跑过去。不一会儿,她拎着笼子慢悠悠地走回来。
“怎么,你买了?!”
“嗯。”她举起笼子,瞧着那鸟儿。
她打开笼门,将鸟儿抓出来,向空中撒手一抛。那鸟儿生疏地扑动着翅膀,在空中划了一条看不见的螺旋曲线,快着地时,终于奋力飞起,越飞越高,越远,不知去向了……
“你……”我愕然。
她一笑:“国凡哥,你请我吃顿饭吧!我就剩下几分钱了……”
“……”
“我们俩好好儿吃一顿丰盛的饭,啊?”
“……”
“还要点酒!”
……
四
当我又坐在家里,拿起那本书——《傲慢与偏见》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心思看上一会儿了。无论是从后朝前翻也好,还是从前朝后翻也好。我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思绪纷乱?我向自己说,那一切不都成为过去的事了吗?过去了的任何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再重新发生一遍的,因此人类才为自己创造了“追悔”这个词。噢!这两个字曾减轻了人们心灵上多少各种各样的重负啊!你追悔吗?我向自己再次发问。不,不,不!……我否认地回答自己。不?不什么呢?噢!不是追悔!当然不是!岂止是追悔?!是忏悔啊!……
我情不自禁地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我不得不向自己的心灵承认,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过去!根本不可能过去。是的,根本不可能……我爱她……我爱她!直至如今……我的心灵感到一阵痛苦的战栗。那是一种羞辱的痛苦……
癫狂的舞曲。一次时髦青年们的聚会。一次消耗体力和发泄精力的聚会。我和小玥的极其意外的一次邂逅,就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那已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二年。我从农村返城,刚刚被分配在 A 城重型极械厂做临时工。
—个新结识不久的朋友带我去到了那个地方。那位朋友经常嘲讽我的安分守己,多次怂恿和揶擒我,要我“体验一下现代文明”。
“你多可怜!你连迪斯科都不会跳!”他不只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于是,我去“体验”了。但并没有学什么迪斯科舞步,而以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清高作这种污乱环境之中的盾牌,冷眼旁观。我抽着烟,喝着冰镇汽水,睥睨一切。我的朋友却早已陶醉在迪斯科之中。他和一个姑娘像两条软体虫一样扭得扬扬自得,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爱斯梅拉达!你照应一下那位新来的!别使他感到被我们大家冷落了!”有谁忽然大声说了这句话。爱斯梅拉达?难道《巴黎圣母院》中那个吉普赛女郎的幽魂也被邀请来了?但见一个窈窕的姑娘,从房间的那一头,穿过一对对扭动着对舞的人,姗姗地走到我跟前。她很美!不管她是不是爱斯梅拉达的幽魂。这是我坐在沙发上,抬起头面对面地望着她的时候,头脑中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她,穿条短得不能再短的很薄的黑绸裙,一件同样颜色的无领短衫。这使她那裸露的胸、颈、肩头、两臂和修长的双腿,在一身黑色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雪白如玉、光洁如脂。浓密的秀发,不加任何发饰,放任而随意地披落在肩头。描过的眉,涂得鲜红的双唇,两环暗紫色的眼圈,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放荡妖媚。
不是爱斯梅拉达!是海妖的化身!一个现代巫女!我暗自这样想,冷冷地瞧着她,一动未动。
“你从哪来?你是法比?还是克罗德?”她问。
“不。我不是法国国王当年的侍卫长,也不是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我是我自己。一个和你们这里所有人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愿意把我比作谁,就请把我比作加西莫多!”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她。
“就是加西莫多那个可怜的丑人,在这里我们也不会让他受到冷落。”她耸耸肩膀,俯脸盯视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话:“不过你还不算丑,不至于使我厌恶。”
这时,我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一种憎恨心理!一个在农村磨炼了十年的人,一个把青春慷慨地交付给了动乱年代的人,一个目前为职业而郁烦的人,我相信,谁都会在那时那刻产生憎恨。
“我倒是很情愿我能丑得使你厌恶。那样至少对我有一个好处,可以使你别来打搅我!”我这样回答。
“怎么?我使你受到打搅了吗?”她故意装出一副吃惊不解的样子,继而大声说,“诸位!你们谁把这位不愿被打搅的圣教徒带到这里的?”
整个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音乐停止了,跳舞停止了,咯咯嘎嘎的笑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们两个人身上。
“他说我打搅了他,可是我并没有坐到他膝盖上去!”随即响起一阵开心的、刺耳的、放肆的、寻欢作乐的情绪得到充分满足的哈哈大笑!
我望着那哈哈大笑的一群男女,我周身的血沸腾了!我克制在心底的愤恨顿增十倍!我突然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同时也把她提了起来,朝另一只沙发上狠狠地摔过去!
当我冲出房间时,隔门听到里面乱作一团。
我扶着楼梯扶手,想使自己的暴怒略微平息一下。
“小玥,你摔坏了哪儿没有?”
“是谁把那个家伙带来的?”
“小玥,你太过分了!那土包子许是被你吓着了才……”小……?!
我震惊得呆住了!
是我心目中住在那条无名的小胡同里的小玥?是那个送给我一双旧的花布棉手套的小玥?!是保留在我记忆之中的那个美丽而天真纯洁的“白雪公主”?!……我反身扑到门前,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门把手。我在门外犹豫了许久许久,却终于没有勇气再推开门。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
我没有回家。
我徘徊在那幢楼房的马路对面。
我依靠着一根冰凉的水泥电线杆,久久地望着那个窗口。癫狂的舞曲又从那个窗口隐隐地传出来。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一条条男男女女人影,才从楼洞里疲惫地晃出来,分散在寂静的马路上,消失在路口。
却不见小玥的身影走出来。
我又迷茫地抬起头望着那个窗口。两个搂抱着的人影在窗口一闪。窗子黑暗下来。
像有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那是一个月光清幽而凄冷的夜……
第二天清晨,我又徘徊在那幢楼的马路对面,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楼洞。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磨掉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消磨掉了。整个上午过去了,仍不见小玥从楼洞里走出来。如果计算一下的话,在那条马路上,我至少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几十里。我自问,我这究竟是图什么呢!像个密探似的偷偷监视别人的住宅!我犹豫起来,我不再想期待下去,我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想走掉了。可是突然之间又有另一个声在在我心中发问:你是一个懦夫吗?你所做的难道不是一件正直的事吗?……
于是我穿过了马路,走进那个楼洞,大步踏上楼梯,叩响了昨天晚上那个房间的门。那扇门把我和我的某些同龄人分隔在两个世界。我要把小玥从那个世界之中拉出来,拉回到我这个世界的生活中来。虽然在这个世界之中像我这样的人有无尽的烦恼和苦闷,但也同时还有歌声和笑声。在这个世界里是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是醉生梦死!在这个世界里此刻已是白天,在那个世界里也许还是昨夜的延续!生活一向就是分成这样两个世界的,我诅咒那个世界的存在。但我无力使这两个世界合而为一。我要把那个世界之中一切美好的和原本是美好的东西找回到这个世界中来。起码要把寄托了我的情感的找回来!美好的只有在这个有黑夜也有白天的正常的世界之中才会变得更加美好!原本美好的在那个白天也被当成夜晚度过的世界之中只会变得丑恶!
小玥原本是美好的!这美好是属于我的记忆的!我敲开了那扇隔世之门。
“你找谁?”一个留长发唇髭的青年,半天之后才打开门。他抿着衣襟,睡眼蒙眬地瞧着我:“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找小玥!”
“小玥?哪个小玥?”
“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找她什么事?”
“还给她一样东西!”
“我代表她!”
“不,我要当面归还!”他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闪身让我进屋,随即把门呼地关上了。
“小玥!有人找你!”他把头探进一个房间通报了一声,随即晃晃悠悠地走进洗浴室,接着便是哗哗的流水声。我坐在昨天晚上聚会的那个房间。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向我显示了昨晚我离开之后发生过的更加荒唐更加混乱的事情。我等待着,像在等待接受宣判,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她不是……
她进来了,衣服松散,趿着拖鞋。
“你……”她怔住了。
“你认得这双手套么?”我从我的破书包里拿出了保存的那双小手套。她接过那双手套,看了看,还给我,摇摇头。
“你叫小玥?”我在空中手写了一个大大的“玥”字。她默然地点点头。
“你曾在一条没有街名的小胡同住过?”她,又默然地点点头,开始审视地打量我。
“那么,你一定记得当年的一种梆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梆!……’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你不记得那匹老马拉着的铁皮泔水车了吗?你不记得一个替他的父亲驾泔水车的男孩子了吗?他昏倒在你家的门前,他穿过你的花衣裳,他吃过你包的包子,三鲜馅的!你送给了他这双小手套!你、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你?……”她缓慢地在我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目光一直不离开我的脸。
我是那般激动起来!
“小玥!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曾到那条胡同去找过你,可是别人告诉我你的家已经搬了!……”
她,毫无表情地从我手中又拿过那双手套,摆弄着,细细看着,许久,才问:“你就是为了来还给我这双手套?”
“我……是……不,不仅为此,我……”
我发现这套住宅的年轻的主人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不怀好意地探究地盯着我,便不再说什么。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起来,走过去,对他低声说:“我要同他单独谈几句话。”把他推开,关上了门。
她重新坐在我对面那张沙发上,漠然一笑:“你以为,你把当年一个小女孩送给你的一双手套保存至今,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不知道。我不是为了某种意义才这样做的。我是按照我的愿望做的!也许,我今天到这里来,要还给你这双手套,在你看来,也是毫无意义的傻事!”
“如果仅仅是还手套,当然毫无意义,而且很傻!”
她这种淡然置之的语气和那种玩世不恭的甚至略带嘲讽的语气,忽然使我愤怒起来。我倏地从沙发上站起,开始用一连串可怕的字眼诅咒她、羞辱她、斥骂她。我已经记不得我当时都说了些怎样的话。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激动、那样愤怒过。我更不记得究竟是我当时那些话中的哪一句打动了她,她居然哭了。她双手捂住脸,两肩耸动,哭了。那是一种难堪的痛苦的哭泣。那双小手套,掉在她的脚边。
我,望了她许久,心中说不清是可怜还是鄙视。我默默地朝房门走去。
“你……”
我回过头来。
她满面泪水“:难道,你就再也不愿保留它了吗?”她双手捧着那双小手套。
“除非,你脱离你眼前这种污浊的生活。否则,就物归原主吧!”
“可是……我,我,谁还会把我再当成一个正经的姑娘看呢!我已经堕落得不能自拔!我离开我身旁这些人,就会感到孤独,我害怕孤独!我没有勇气……”
“你……跟我走!”
“你?……”
“跟我走!”
“我……”
“我再说一遍,跟我走!”
“走?……走……”
我不再理她,拉开了房门。
她从沙发上跳起身,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哀求地说:“我跟你走!……”
主人一声不响地挡在门外。我一掌将他推开,握着她的一只手,跨出了房间。她用力挣脱我的手,跑到房间,从地上捡回了那双小手套。
我对她说:“带上你的所有东西!”
她凄然回答:“这儿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包括我自己!现在属于我的,只有这双小手套了!”
“如果你走的话,所有曾经属于过你的东西,将在今天晚上就属于别人了!别后悔!”那年轻的主人冷冷地说。
我替她回答“:你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吧!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当我握着她的手走在马路上时,那家伙推开窗子,从窗口探出身子,居高临下对我们喊:“爱斯梅拉达!但愿小手套使你走运!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和幸福!”
……
我一生做过有数几件动机绝对高尚纯洁的事情。这件事是其中之一。我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发誓,这是在一颗普通人的心灵驱使下的一次正直行动。这是我们人类的一种本能的体现,一种保护曾经属于过自己的某种美好事物的本能,即使这种事物不过是一个人少年时期的美好的回忆而已。
是的,即使仅仅是回忆,只要是美好的,也值得……
五
任何因素促成的堕落行为,都是丑恶的、可鄙的。但是,人,是可以从任何堕落中自我拯救、被人拯救或拯救他人的。因为,人,是人。人,有一颗不同于任何生物的内脏器官——心灵。心灵之中,时时有思想在变化,时时有情感在产生。心灵,那好比是分解器,能够使丑恶净化为纯洁,也能够使可鄙变成可爱。
一颗美好的心灵,其堕落过程,也必定是这一颗心灵被恶劣的处境和可悲的命运所扭曲而绝望、而挣扎、而自践的极端痛苦的过程。
父母离婚,缺少或者几乎可以说完全不曾享受到过父爱与母爱的童年,相依为命的爷爷的过世在一个小女孩心中造成的巨大悲哀,被笃信善有善报但却并不喜爱儿童的邻人所收养之后那种时时事事处处需要表现出知恩怀德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下乡,纯贞的爱情被欺骗所带来的羞辱和被歧视、被玩弄和欺凌……真诚的友情,没有。爱情,没有。理想,没有。人的起码的尊严,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一切人所应有的属于情感范畴的东西……都没有……
真善美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逐渐在一颗正常的心灵之中被挤压尽净,最后,变成了一颗风干的核桃。最有价值的内涵,被裹在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里。
这,是在那十年之中。
十年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她,也一切都不相信了……
倘若小玥不向我倾诉她这一切一切的遭遇,也许我将永远难以宽恕她的堕落。
“没有一个人曾经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过我!没有!成天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人!他们都希望我越堕落越好!越无耻越妙!越下贱越可以使他们获得各种满足,越能够令他们开心和快活!于是我也就渐渐习惯于心甘情愿地糟蹋自己!只要我肯于糟蹋自己,他们就给我各种各样的好处!他们就追随我、包围我、谄媚我、讨好我!像一群狗讨主人的欢心一样!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在他们之中,我才会产生一种人所都希望具有的优越感!我恨他们,却又不能脱离他们!我用放荡的行为浪费他们的精力和感情,还自以为这是一种报复!我丧失了羞耻心!我向最卑鄙、最无赖的人廉价出卖自己,从精神到肉体……我的生活只剩下一个内容——日甚一日地自我毁灭,对这一点我却已经麻木,毫不在乎……”
当她向我说出这番可怕的语言时,满脸流淌着泪水,扭绞着手指,脸上那种愧悔、羞惭和耻辱的痛苦表情,并非文字所能够描述。
我听着这番可怕的语言,整个心灵被震撼了。
“可是突然你出现了,像从另一半世界来到我身边!你痛恨我!你诅咒我!你责骂我!你是第一个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的人!在这之前,我多么希望有人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呀!可是我却没有真得到过一次!我曾暗自立誓,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的人,我将把他看作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我将像奴仆一样服从于他!我将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他!我将愿意陪伴他到世界上最荒凉、最偏僻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将愿意同他过最贫穷、最枯燥的生活!现在,我把自己交托给你!我属于你了!我是你的了……”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忽然在我面前跪下了。她仰起脸,怀着最感动人的、最真诚的、最大限度的乞求与希冀望着我。那时,她那张满面泪水的脸,竟呈现出一种那般纯洁的表情!竟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圣的光彩!我相信,那一定是一颗复活了的心灵在一个人脸庞上的“回光返照”!在她那双颤抖的双手之中,捧着我归还给她的小手套:“啊!收下它吧!再收回去吧!……”
我,怔怔地呆住了!如一尊偶像一般,许久未动一动!
她的双手,慢慢垂放下去,将小手套按在自己胸前。她突然绝望地伏倒在我脚边,失声恸哭。
在那一瞬间,我的整个心灵完全被一种高尚的冲动占据了。我觉得我的心灵之中在那时那刻充满了爱,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诗一般的情感!我那么强烈地被她感动了!也那么强烈地被充满在自己心灵之中的诗一样的情感所感动了!我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将她扶起,对她说道:“我将把你看成我的亲妹妹一样!……”也许我还说了其他一些别的什么活,但我自己也听到并且记住的,只有这一句话。
“哥……哥!……”她扑在我的怀中。我,无声地哭了……
那时,我的母亲也已去世。两个弟弟都在外省市的大学读书。我成为我们家一间半房间的唯一主人。我安排小玥住在里间,我自己临时在外间搭了一张床。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可以饱饱地吃过早饭去上班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下班之后,都有人给我端来温热的洗脸水,饭桌上都摆好了香味四溢的饭菜。从那一天开始,有人为我缝洗衣服,对我一天的劳累示以关怀,督促我每个月去理一次发……在晚饭和睡眠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坐在饭桌旁,我看书,她为我织毛衣。有时我们各自停下,从某一个话题开始交谈。我们只淡眼前,只谈将来,仿佛在我们之闻有一道誓约,提醒我们缄默不谈过去了的事情。在她,也许是一种本能的忘却。在我,是一种有意识的避讳。而更多的时候,是谁也不妨碍谁地默默陪坐。噢!那样一种静坐!不交谈,不对望,专心一意做各自的事情,同时感觉到一个彼此关心的人的存在。那真是一种特殊的幸福。这种幸福会使人对生活不再希求别的什么享受。
我为小玥找到了工作。
有一天,我对她说:“你去卖大碗茶吧?”
“好的。我去卖大碗茶。”
于是,第二天她就去卖大碗茶了。
有一天,我给她买回一本《英语九百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学英语。”
“好的。我要学英语。”
“你还要开始复习功课。”
“好的。我还要开始复习功课。”
“你将来要报考医学院。”
“好的。”
仿佛我对她的每一种要求,都是一道圣旨。她总是用“好的”两个字回答,她总是尽心尽意去做。她从没有一次回答过:“不……”
她变了。那个堕落过的、放荡的、不知羞耻的小玥,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庄重的、善于体贴人的小玥。
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彼此以一种神圣的、纯洁的、互尊的感情至诚相待。这使我们彼此都有足够的勇气迎视我的那些同学、朋友、邻居们各种各样的猜疑的目光。
我很难忘记那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里之后,见小玥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守候在饭桌旁。我推开里屋的门,看到她侧卧在床上。她的双膝微微蜷着,一条胳膊枕在颈下,另一条胳膊斜放在胸前。浓密的黑发,散落在枕头上。她在睡觉。也许她太疲劳了,睡得很甜,呼吸均匀,睡眠中的表情十分恬静、动人。一条花床单罩在她身上,隐现出一个窈窕丰满的姑娘身上一切动人的优美的线条……
我仿佛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美丽!具有那么使人难以抵御的魅力!我的心顿时砰砰激跳起来!我立刻退出一步,轻轻掩上门……
当天晚上,我借故搬到了工厂的集体宿舍……
有人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厌恶的感情来得更迅速了!但我认为,人们的感情还会变得更迅速,当他们彼此了解之后,爱情的发生往往突兀得使你防不胜防,慌措无主……
我对这一点意识得太迟太迟了!
我有家不归而住到工厂乱七八糟的集体宿舍中来,自然又引起许多人目光中疑神疑鬼的猜度和背后的窃窃私议。那天夜里,在周围长短高低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冷静地向自己的理智发问:我爱她么?她已经无形之中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另一半世界。若缺了这一半,我不知我的思想、感情、生活将会再度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这还不能算作爱情的话,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我可以爱她么?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爱,这是很正常的。可是她……爱我么?于是,她对我的种种尊敬、关怀都浮现在我眼前。她是爱我的!她一定是早已在深爱着我。不过这爱被她封闭在心里!也许正是她过去那段堕落的经历使她没有勇气将爱情坦白地表露出来!如果我不是自欺欺人的话。我不能否认这一点!那么,她可以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成为她的丈夫么?我没有勇气明确地回答自己了。是的,谁也无权干涉或阻碍我们。但是,长期以来各种人们那种猜疑的目光,那些我不是没有听到过的议论,那些弦外有音的盘问,那些借题发挥的揶揄,那些恶言恶语的中伤……我究竟有多大的勇气来抵挡呢?
“在正直行为掩护下的卑鄙手腕!”
“从别人怀抱中抢夺,其实为了自己占有!”
“他所向别人解释的那种纯洁的兄妹般的关系,其实不过是障人耳目的鬼话!”
“白天是兄弟,夜晚是情人。兼而为之!”
这样的背后中伤,我并非没有听到过。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可以用心灵的高尚来作盾牌的话,那么从此之后呢?我将在人们的心目之中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当初的高尚将在世俗的眼中变为卑鄙。当初的正直将在世俗的眼中变为丑恶。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那么巨大的胆怯!虽然我的心灵无愧!“不、不、不!……”我向自己的理智叫喊。
两天之后,我回到家中。仅仅两天的分别,小玥却对我表现出那般亲热。仿佛她要对这两天的分别给予我情感上的补偿。吃过晚饭,当我们又在饭桌旁双双坐下的时候,我对她说:“小玥,你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
“是的。”她随口回答,可是突然抬起头,怔愣地盯着我:“什么?……”
“你应该结婚了。”她的脸倏地飞红了,立刻低下头去。我听到了她怦怦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我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当初,我曾答应把你作为一个亲妹妹看待。即使是亲妹妹,也不能长久陪伴在我身边。你从今天起,开始选择自己的意中人吧!”
“你……你在赶我离开你?!”她的双唇颤抖了。
“不,我也要为你选择。我希望你早日成立一个自己的家庭……”
“不、不、不!……”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一连串吐出几个“不”字。她的脸色由绯红而顿时变得苍白。她的目光中一时间流露出猜测、怀疑、乞求甚至可以说包括某种潜在的恐惧的神色。
“不!……”她又呻吟般地叫嚷了一声,站起身,冲进里屋去了……“我要为小玥选择爱人!”我对我的邻居、同学、插队时期的伙伴、工厂里的工友,对每一个我熟悉的人宣布了这一点。不消说,我将所有那些中伤过我的恶毒的舌头都横扫得卷缩了回去!于是我听到了道歉,我听到了解释,我听到了赞语,我获得了由衷的佩服……我在众人面前保持住了“高尚”和“正直”两句评语。我在众人面前矜持得如一个圣者,而内心里隐藏起极大的痛苦。我用“高尚”和“正直”两句评语每天夜里孤独地拭着我内心的伤口。
只有一个人对我说:“你这样做太自私了!”这个人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从此断绝了同我的友谊。我真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轻人希望他们自己成为小玥的丈夫!其中包括那些对我和她进行过最恶毒中伤的人。他们的舌头开始用最令人听到后百倍舒坦的词句来赞美我的“高尚”和小玥的纯洁。不久,小玥结婚了。她的丈夫是我们工厂的技术员。他从各方面都经得住评论,可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小玥是服从我的意愿同他结婚的。我将住宅留给了他们。我用发奋苦读来添补我“高尚”而空虚的心灵。第二年我考上了研究生……
六
“你做了一件极端自私的事情。你对小玥的罪过完全抵消了你当初把她从堕落之中拯救出来这一可敬行为。她的丈夫并不爱她。或者说只是需要她的美丽作为他生活中的一种装饰而已。他在婚后不久便开始用无端的怀疑折磨小玥。他从来都没有消除过对小玥同你之间那种关系的卑鄙的怀疑。你写给小玥的每一封信都引起他的妒恨!他需要她,但他从未信任过她。他不可能真正爱她。他害怕失掉她,因此永远也不会同她离婚。你毁了小玥!你将永远不可能再赎回你的罪过!……”
这是我的朋友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我对它半信半疑,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我曾无数次将小玥写给我的几封信翻出来阅读,同那封信加以对照。在小玥的每一封信中,都将她的婚后生活描绘得那么美满幸福。每一次我都相信了她的信而否定了朋友的信。这使我稍得慰藉。
不过,我在接到朋友那封信后,便中断了同小玥的书信往返。我以为,她已从我的记忆之中被抹去。可是她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终于自己理解了自己,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结婚……昨天,在公园里,她曾问我:“你看我这样打扮自己,美吗?”我坦率地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不美。”她惨然地苦笑着回答:“我早已不习惯于这样打扮自己,可是他要求我这样。”
“谁?”
“我的丈夫。”她的回答使我立刻想到了朋友的那封来信。她告诉我她明天就要走了。我决定立刻再去见她。我要追问她,倘若一切都如朋友的那封来信所言,我将向她忏悔!我将不放她走!我将对她说,我爱她!至今仍在爱她!爱到永远!……如果还会有什么人第二次给我加上“抢夺”的罪名,那我将心甘情愿地带着这种罪名生活,只要和她生活在一起……
命运竟如此冷酷无情地惩罚我!晚了!
追悔也好,忏悔也好,晚了!一切……都晚了……
仅仅晚了半个小时……啊!……
两年前,有一道门,将我和她,分隔在两个生活内容那么不同的世界。
我敲开了那扇门,把她带到了我的世界。
现在,又有一扇门,将我和她隔在两个世界。我永远无法敲开这一扇门……
她……死了……
人生中短暂的三十分钟,将我和她分隔在永恒……
她无意中触电而死。她一上午都在她的姥姥家收拾屋子,做这做那。她的姥姥发现她的时候,她倒在地板上,一只手触在落地灯的插销上……也许她要拖地板而事先拔它,也许她要擦擦它的灰……没人能清楚地知道……
我比她的慈善的姥姥的痛苦巨大十倍!虽然我没有号啕痛哭,虽然我没有流泪。最巨大的痛苦是无声的痛苦,是无泪的痛苦,是心灵的呼号。
她,仰面平躺在床上。大睁着那双黑眸如豆的眼睛。似乎,在对生活表示她的惊愕和不解……
我,在那张床头前慢慢跪了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是一只仍保留着生命的余温的手,一只柔软的、苍白的手。哦,天啊!我为什么不早些握住这只手!我明明是爱她的!
她的姥姥,那慈善的老人,这时反走过来安慰我,并将一封信交给我:“她说,你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那封信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请将我的小手套还给我吧!感激你收藏了它那么久!我知道你爱我。也许我无权得到真正的爱情,但毕竟有人爱。我毕竟可以说:我爱过!我为此已感满足。我太不幸了!这不幸使我生活得疲倦了。无论怎样爱一个人,也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为爱而丧失独立性,那将是极可悲的。我至今才理解这句话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灵顿时颤抖得痉挛了,收缩了!难道这不幸并非偶然发生?!……我从内心里迸发出一声哀呼:“小玥!……”我和她的姥姥,陪送她走完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路——
从她的姥姥家到火葬场,一辆汽车载着我们行驶在这段路上。我,回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那一天,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不是清晨,是黄昏,我回想起了那匹老马,那辆泔水车,那种梆声……
我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白雪公主般的小女孩,那双旧的花布棉手套,那很香的三鲜馅包子……还有,那本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中的一句话——我主张人永远不要自私……
梆声伴送着我们……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