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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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砚记他隔夜之间成了林学院的新闻人物。第二天是星期日。

  本班同学、外班同学,男同学、女同学,熟悉的、陌生的,纷至沓来,仿佛风闻他具有某种惊人的特异功能似的。晚上九点半,又来了一拨。

  “郑小松,你有块什么砚?叫我们观赏观赏!”人们来到他的宿舍之后,一开口都是这句话。然而谁也没有被赏个面子见识一眼那块砚。

  这个郑小松!他愈坚藏不示,人们好像愈感到对那块砚未睹为憾。其实他们的好奇心倒是更偏重于另一方面——据韩文琪透露,郑小松那块砚与院长汪一伦有着一段不寻常的关系。院长汪一伦的名字,在这毕业分配的前夕又具有多么重要的现实意义!

  郑小松这家伙真有造化!

  而郑小松,此刻却对韩文琪恼火透了!

  韩文琪和郑小松住同一个宿舍。他始终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既不跟任何一个来者打招呼,也不替郑小松解围。他好像忽然变得比别人都更善于利用时间了。他端端而坐,不受干扰,正抄写笔记!

  这拨同学,似乎不见到那块砚今晚就不离开。他们站的站,坐的坐,居然嗑着瓜子东聊西扯起来。他们并不再要求郑小松,并不再催促他。他们不。他们很有耐性儿、很有涵养地期待着。反正星期日的晚上时间是自由安排的。

  性情温良到家的郑小松终于发作起来:“没有!我什么也没有!你们都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大家你阻阻我,我阻阻你,似乎都感觉到有点儿没趣了。但又似乎谁都不甘心就这样被轰走。韩文琪放下笔,抬起头,把个郑小松足足盯了有一分钟,开口说话了:“郑小松,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明明有嘛!你矢口否认,岂非等于证明我无中生有吗?”大概由于事关个人品质,他竟不免神色激动甚至激昂了:“同学们,我有必要向大家解释解释。昨天晚上,班委要我抄一份卫生评比表。我一时找不到墨汁,忽然想到郑小松有一块砚,还有半截墨,一向放在他的抽屉里。恰巧他的抽屉当时没锁,我就找出来用了。没想到,他一回宿舍,发现我正在用他的砚和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二话没说,就夺了过去。郑小松,是不是这么回事?……”

  郑小松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我觉得这也太过分了!抄一张卫生评比表能用掉他多少墨嘛!能把他那块宝贝砚磨穿了不成?……”

  有人笑了。

  “我一赌气,整个下午没理他。他也许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晚上主动向我赔不是,还给我讲了那块砚的来龙去脉。郑小松。是不是这么回事?……”

  郑小松张了好几次口,才憋出一句话:“你、你不堪信任!……”

  这时,有人突然插话了:“郑小松,如果别人都没有权利看看那块砚,我,有没有这种权利呢?”插话的是院长汪一伦的女儿汪萍。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何时出现的。她分开众人,走到了郑小松对面。

  此刻的郑小松,如大兵压境,孤立无援,还哪里有什么退路呢?他,沉吟了半晌,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钥匙,默默地打开了抽屉,默默地拿出一个布包,默默地放在桌上,默默地去掉包布,一层,二层,三层。严严密密地裹了三层布!一块砚,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砚果不寻常!它有扇面般大小,一寸许厚,呈双龙护月型。中间圆如满月的砚面,石质坚韧,光润莹洁,纹理缜细。双龙雕刻,刀法挺秀有力,精湛浑朴。好一块古色古香的文房之宝!

  汪萍不禁“呀”了一声。

  与这一声惊叹同时,所有的人都围拢上前。汪萍拿起砚,细细审视了一阵,发问道:“这块砚,是怎么落在你手里的?”

  郑小松犹豫片刻,讲出下面一段事来。

  十三年前,兴安岭某林场的一个伐木队里,增加了一个人,一个两鬓斑白、五十多岁的劳改分子。当天,伐木队长向他手下的三十多个伐木工打招呼:“我看此人,衣物很少,书却挺多,准是个搞学问的。他一有空闲,就坐下看书,到了这种地步,仍不失搞学问的人的习惯,可见身未触法,心内无愧。他不卑不亢,满脸正气。这年月,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不少,咱们谁也不许为难他。别给自己、给下辈人做了阴损缺德的事端!”

  亏得有伐木队长暗中庇护,谁也不曾刁弄过他。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伐木队长的判断不错。那人果然外儒内勇,显示出了令人钦佩的品格……

  一头熊,闯进伐木人家属住的房子。屋里,炕上正熟睡着一个孩子。熊,就卧在那孩子身边,像狗一样,将嘴巴伏在两只前爪上打盹……

  伐木工,他们的家属,围聚在房子外面,都慌乱了手脚,不知如何对付。几个胆大莽撞的小伙子,一人攥一把利斧,要闯进屋去。伐木队长拦住了他们。他找来一杆猎枪,从窗口偷偷伸进去……

  “慢!”有人制止道,“如果你打中了它,却打不死它呢?”说这话的是那被改造者。

  “这,依你怎么办?”

  “我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熊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伤人。最稳妥的办法,是有人进屋里去,将孩子抱出来……”

  “进屋里去?……”伐木队长半信半疑,反问,“谁?……”

  “我。”那劳改分子说着,便快步推开了门,轻轻闪身进到屋里去了。外面的人,都从窗口门缝盯着屋里的情况。看不见的,竖起耳朵紧张地聆听动静。谁都提心吊胆,替他,也替那孩子捏两手冷汗。伐木队长探到屋里去的枪简并没有抽出来,他单跟瞄着那只熊,一眨也不敢眨……

  孩子,终于被从屋里抱出来了……

  大森林里,即使在当时那种年代,也有着跟外界不尽相同的判断人的方式和标准。他在伐木工们的心目中成了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伐木队长公然和他交上了朋友,毫无避讳地与他称兄道弟。

  一天,他伐木时,碰上了“吊死鬼”。这是有经验的伐木工也要小心对付的情况——一棵已经伐断的树,被另一棵树半空挂住。这同开山炸石的人碰上了“哑炮”一样。

  他碰上了两棵断树被同一棵树挂住的险情。他找准了第三棵树的倒势,开动了电锯。

  森林里突然刮起一股山风。那风好疾!好猛!他猛听一声大喝:“闪开!”抬头看时,两棵断树被刮得脱了挂,凌空向他压顶砸下来!他还没有作出迅速的反应,就被人推出一丈多远,跌倒在雪窝里。

  参天大树响着枝权断裂的呼啸轰然倒下……树干下,压着伐木队长……

  半月之后,他离开了大森林。谁也不晓得他将要被弄到哪里去,他的命运将会如何,等待他的是凶是吉。他自己也难预测。他没有忘记向伐木队长的妻儿告别。

  “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很艰难。我处于这般田地,身无分文,无力周济你们。只有这块砚,是个值钱的物件。当年曾有人出近千元收买,我没有出手。你们母子就把它收下吧!有机会变卖掉,能顶三年二载的衣食。”

  他双手捧砚,挚诚相赠。伐木队长的妻子虽感激涕零,却坚拒不受。最后,他叹息一声,说:“就算我将这块砚寄托给你们吧!若是哪一天,我的处境略有转变,就让孩子带着这块砚去找我。我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他留下这句话和那块砚,走了。

  郑小松讲到此处,又沉默起来。

  汪萍很是激动地说:“你所讲的当年那个劳改分子,就是我的父亲汪一伦。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伐木队长,就是你的父亲!”

  郑小松无语,默默将那块砚重新包好,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汪萍接着说:“这是一块安徽歙县出产的古砚。抚之如柔肤,叩之似金声,我家祖辈相传,已有十几代之久。歙砚素享‘孩儿面’的美称。苏东坡曾赞它‘涩不留笔,滑不拒墨’。这砚,是我父亲的珍爱之物啊!”

  众人见也见过了,听也听到了。他们的好奇心,似乎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又似乎一点也没有得到满足。他们仍围住郑小松问这问那。郑小松却任凭人们问来问去,再也不言不语。他已不唯感到烦,而且感到精神疲乏了。谁也没有注意到,汪萍什么时候悄悄离去了……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因这块歙砚而失眠。

  睡在郑小松上铺的韩文琪,翻来覆去难成眠,头脑里无法赶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这砚在我手里该有多好呢……

  女生宿舍的汪萍,却在想:这个郑小松,他为什么身边带着这块砚,四年来却不主动找我的父亲,好令人费解呀……

  郑小松,却睡得挺安生,一觉到天明……

  星期一,学院开晚饭之前,郑小松被韩文琪强拉硬拽到了“北来顺”——一家头等饭庄。韩文琪一落座便声明:“我请客!”招来服务员,荤的素的,点了好几样菜。这使郑小松疑惑而且惊愕。他实在纳闷,韩文琪为何今天如此大方破费?要请客也得有个名目呀!韩文琪满面堆笑,解释道:“小松,咱们同学多年,眼看就要毕业,各奔东西了。我早想请你一次,今天了此夙愿!”

  菜上来了。韩文琪替郑小松满上了酒。大森林里的小伙子都是很有海量的。郑小松已经长久滴酒未沾了。既然对方一片诚意,他也就不客气了。两人边吃,边喝,边聊。话题从天上扯到地上,从东南扯到西北。不知怎么一转,转到了他们所面临的个人大事——毕业分配问题上来。

  韩文琪试探地问:“你听说没有?咱们班上有两个去北京的名额,林业部!”

  “是吗?”郑小松摇摇头。关于分配方案的种种消息,大概全班顶数他最闭塞。

  “千真万确!”韩文琪又替他满上了酒,“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被分配到北京去?”

  “愿意,就能去的么?”郑小松认真地反问。

  “能!”韩文琪肯定地回答,“别人想去,未见得就能去成。你若想去,这两个名额之中,就肯定有一个是你的!”郑小松默默地注视起他来。

  “你拿着那块砚,去找汪院长……他能不帮你出一把力吗?不过……我想……我希望……不,我求求你,能不能在汪院长面前,也给我说上一句话?我在北京的亲戚不少,要是咱俩能一块去的话,我可以在各方面帮你的忙。我是讲信用的!怎么样?……”韩文琪的目光闪闪地盯在郑小松脸上,流露出内心深处毫不掩饰的热切欲念。

  郑小松不说话,轻轻地推开了酒杯,慢慢地站起了身。

  “对不起,我……有点醉了!”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

  “小松!”郑小松刚走进学校,听到一个姑娘脆凌凌的声音叫他——是本班同学罗婷婷。她那穿连衣裙的窈窕的身影伫立在梧桐树下。她是全班公认的美人儿。但她平时在言语之中常常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委屈感,责怪公众的审美眼光太有局限性,从没一致承认过她也是全校数第一的美人儿。其实这一点不能怪同学们,“第一”是比较而存在的。全校六百多名女同学,漂亮的姑娘不少。谁有闲工夫将她和她们一个个加以比较?何况男同学们对女同学们的审美眼光玄妙各异,不像专业课程考试,哪那么容易地就“一致承认”谁“第一”、谁“第二”呢?

  罗婷婷近来愈加诅咒自己的命运——她后悔不该迈进林学院的校门。她曾三次参加高考。第一年报考电影学院表演系,结果从大希望的顶峰跌入了大失望的深渊——落榜。连复试的资格都没取得。她很有灵活性,对高考采取的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略战术”。她第二年报考的是戏剧学院表演系,主考老师对她作的评语是简单明白的一句话,六个字——“毫无表演才能”。发榜后,她见榜上无名,找到主考老师大吵大闹了一顿,扬言要告主考老师一个“存心埋没艺术人才”的罪名。当然,仅仅是扬言而已,并未付诸行动。她对自己的“表演才能”还是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的。她不过是受虚荣心的蛊惑,以一张漂亮的脸蛋为资本,碰碰运气而已。当不成电影演员或戏剧演员,当个女记者也不错。第三年她“战略转移”,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考分比分数线低了一百四十几分。恰巧林学院的招收名额未满,按林业部的要求,经高教部批准,招收时允许对女考生的分数实行照顾。招收小组征求她本人的意见,她灰心丧气之下,逆愿地迈进了林学院的校门。她怕失去了唯一一次进大学的机会。林学院的大学生,也毕竟是大学生啊!四年大学中,她从来也没有对专业课程发生过半点兴趣。谈情说爱的经验,倒是大有积累。她最担忧的是,毕业后将她分回到佳木斯这座偏远的小城市。她希望在考场上丧失掉了的改变命运的机遇,在爱情方面获得“突破性”的成功。最令她遗憾的,她在这方面也几度憧憬,几度失望……

  郑小松虽然发现了她,但只朝她看了一眼,便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他以为刚才并没有谁叫他,是他自己听错了。

  “小松!”罗婷婷跑了几步,赶上他,嗔怪道,“你干吗这么大的架子呀?人家叫你,你都不理人家!”

  “刚才是你叫了我一声么?”郑小松站住,惊诧地瞧着她。她平素在他面前高傲得像一位公主,从来不屑于和他接近。他也从来没有像其他许多男同学一样,乐于主动向她“靠拢”,以各种方式献殷勤。他和她虽然同班,四年来说过的话不超十句。在她眼中,他仿佛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都在校门口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她的语调中流露无限娇柔。郑小松仿佛没听出她语调中的那种娇柔,也许听是听出来了,但并不想对她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毫无值得对方亲近的任何一方面的条件。

  “你找我有事么?”他又平静地问了一句。

  “嗯。”她点了一下头,脸上浮出迷人的笑意和媚态。

  “什么事?你说吧。”

  “陪我到小树林里走走好么?咱们边走边谈。”她分明是在请求。他犹豫片刻,回答了两个字:“好吧。”

  毕业前夕,同学之间总应彼此交换些什么思想或意见。她今天主动想找自己交谈,而且等了他两个小时,令他内心多少受到些感动。

  他们并肩走入了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中。天渐黑了,小树林中无人,很幽静。只有风儿吹过时,树叶发出轻微的摇动声响。在一张长椅前,她站住了,低声问:“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么?”他没有回答,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椅子。在她款款地坐下去之后,他才坐下去,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小松,我们就要毕业各奔东西了。你,对我这个人印象如何?咱们都谈谈心里话吧?”她语调非常真挚地说,身子向他挪近了。

  她的真挚更令他内心感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平时从来没有对同学们背后议论她的种种话题留意过。他对她实在太缺乏了解。至于她那些浪漫史,他觉得自己无权妄加评说。哪一个漂亮姑娘没有几段浪漫史呢?

  “我觉得你……就是有点高傲……”话一出口,他脸红了。她毕竟不是对所有的同学都很高傲,仅只在他面前格外高傲罢了。同学之间彼此交换意见,这一条未必公正。

  她笑了,说:“你是指我对你有点高傲吧?其实,你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比哪一个男同学在我心目中的印象都好。我早就开始暗暗地喜欢你了……”

  她不说下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很自信地静待他对她的话作出反应。郑小松的反应首先是莫名其妙的表情,随后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喜欢一个姑娘对他开这种玩笑。这种玩笑包含着捉弄人的意味。他避开她的目光,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小松,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就是这种性格,对我所爱的人,偏要显得高傲……”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清淡的月光下,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那么亮!

  郑小松半信半疑地注视着罗婷婷。他很愿意相信她的话。他希望她说的是真心话。还从未曾有一个姑娘像她这样主动地对他表示过爱情呢!今晚他才发现,她的的确确是美丽的。他任凭她握住自己的手,心,暗自激动得怦怦跳。他几乎有些不能把持住自己了。

  她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身子也偎向了他。

  他突然恢复了理智,下意识地推开她,从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问:“那么韩文琪呢?”

  她不理解他的话似的,眨动着眼睛。

  “你不是爱他的么?他也是爱你的呀!”他记得有一次,韩文琪曾拿着一张她的彩色照片,在宿舍里洋洋得意地炫耀给大家看,还说:“婷婷当着我的面嘲笑了每一个追求她的人!”

  “韩文琪?我从来就没爱过他!别信他胡扯!小松,你跟汪院长提出请求,让他毕业分配时替我们说句话,将我们一块分配到北京吧!只要我们一分到北京,我就和你结婚!真的!我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相信我!……”她又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急急切切地说。

  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终于明白了,她此刻向他表白的这种爱情,是与韩文琪请他吃的那顿饭等价的。

  他虽然明白了,却不想点破她。他不愿伤害任何一位姑娘,包括使他鄙视的姑娘。

  他将身体往一旁移了一下,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请让我独自思考一下。”

  “那当然!我没有权利逼迫你马上接受我的爱情。你明天答复我可以吗?明天,还是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说罢,她站了起来,深情地注视了他一眼,甜蜜地一笑,转身迈着轻盈的充满自信的步子离开了。

  他独自怔怔地坐在长椅上,望着她远去的动人的背影,想起了许多往事……

  四年前,他以刚刚达到分数线的考分被林学院录取了。当然,成绩不算高。但对于他,一个在林场自办小学和中学接受全部文化知识的青年人,那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为了买到一套英语自学教材,他偷偷搭上了林区的运木火车进城,差点冻僵在圆木和车皮之间的空隙里。

  他十七岁半就成了伐木队的一名临时工。他得挣钱养活自己,养活父亲去世不久便双目失明的妈妈……

  他想到了四年来自己在学习上的种种刻苦和努力。聊以自慰的是,他的成绩册上,各科功课记录最多的评语是“优秀”。

  迄今为止,他的生活道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踩过来的,没有依靠任何人给他铺过一块垫脚石。他坚信,只有自己的脚踏出来的生活道路才值得回顾。

  他也想到了,父亲当年和汪院长,怀着美好的憧憬、向往,是怎样谈论大森林的明天和后天的。当年的明天,不正是今天吗?后天呢?父亲是看不到大森林的后天了!后天在他的心底里。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院长汪一伦家中父女俩也还没有休息。

  “此事当真么?”

  “爸爸,我已经亲眼见到了咱家那块世代相传的古砚!”

  “那,你为什么事隔整整一天之后,到此时才告诉我?”

  “爸爸……”

  “你今天为什么不把他请到家里来?明天,你要以我的名义……不,我要亲自把他请到家里来!”老院长显得那么激动!是呵,人非木石,旧德难忘呵!女儿何尝不理解自己的老父亲呢!他是个衔君之恩、誓心以报的人啊!

  女儿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些忧虑……”

  “忧虑?什么意思?”

  “爸爸,如果……如果他向您提出什么超出您个人的能力所办得到的要求呢?他有权向您提出任何要求哇!……”

  “哦?……”老院长不禁一怔。自从他官复原职之后,几年来上门找过他的人还少么?他们大抵都是不速之客。他们向他提及当年的种种往事,提及他受到迫害时他们对他的种种恩德:运动中保过他,批斗前暗中给他报过信,偷偷替他保存过几件家具,对他说过同情的话……甚至,仅仅是因为做过一次他的陪斗者。因此,他们向他要求种种回报:调动工作,提级,长薪,分房子,给子女安插职业……他尽力地报答过他们。他甚至为了达到这种报答的目的做过一些违心的事。如愿以偿的人,对他千恩万谢。那些失望的人,免不了背地里说三道四。然而他毕竟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某些人,才重新当起林学院的院长来的啊!当年,他孤胆救婴,没有恐惧过那林中猛兽。如今,他却有点怕人,怕那种在冬天借给过别人一件棉袄,春天却要向别人讨还一件大衣的人。天晓得,郑小松这年轻人,会不会也如此呢?如果能够的话,他愿意回报那年轻人的,将应该是一个亲生父亲!救命之恩这难道是能够回报得了的么?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后生可畏”这句话。

  “爸爸,我想,他如果提出什么要求的话,也一定和毕业分配有关。我是您身边的唯一女儿了,按政策,是可以留在城市的。我……我顶替他的名额,自愿到林区去!当然,如果您同意的话……”

  多好的女儿啊!老院长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回答:“明天,你还是要把他请来。你能够这样替爸爸排忧解虑,我明天见到他时,心里会踏实多了啊!”

  第二天,晚自习结束后,汪萍走到郑小松的跟前,对他说:“我父亲今晚请你到我家去做客。”

  院长的女儿,一路无言地把自己的同学带回家中,引到了客厅里。她有礼而矜持地说:“请坐,我父亲立刻就来。我不奉陪了!”……

  当她从自己房间的窗口终于发现了郑小松出现在马路上时,便迅速来到了客厅。她一眼发现,那块家传古砚,放在写字台的正中。

  “爸爸,他还您了?”

  老院长表情肃然地点点头:“完璧归赵。他母亲害眼病时,古物收购店的人曾闻风去收购过这块砚,给价三千元,他们母子却没有卖。他的母亲说,受人之托的东西,总是要千方百计归还的……”

  “那,他为什么四年来……”

  “很简单。这年轻人有他做人的信条。他最不愿处在被别人恩庇的环境之中。他原想等到毕业之后再归还的。”

  女儿不禁走到写字台前,双手捧起了那块砚,良久地审视着,仿佛要仔细辨认出这是不是一件复制品似的。

  “他向您提出了……”

  “他仅仅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我给他书写几个字,留作纪念。”女儿自言自语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我,给他书写了蔡襄赞‘孩儿面’诗: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郑小松准时来到了小树林中,罗婷婷早已坐在长椅上期待他了。他走到她跟前,说:“在你得到我的回答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一点,古砚,我刚才已经还给汪院长了。”

  “是么?……”她不由得站了起来,“你向汪院长提出请求了么?他作何表示?”

  “我没有向他提出任何请求,也决不会向他提出任何请求。”

  “你……”她呆住了。

  “真抱歉,我使你失望了。”她一下子坐在长椅上。

  郑小松却已转身走了。

  毕业方案公布时,院长的女儿汪萍的名字和郑小松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们自愿到林区去了……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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