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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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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桌·地图这里所言之圆桌,和什么所谓圆桌会议毫不相干,但是和会议似乎沾着一点儿边。其实,严格而论,那也不能算是一次会议……

  话说十几年前,某省一位负责农村工作的副省长,到 A 县视察工作,问得非常具体,每使县委书记一愣愣的。

  副省长临行对县委书记严肃地说:“同志啊,念你刚刚上任不久,我不责怪你。以后我还要来,希望那时你汇报得令我满意。”

  后来县委书记就在一次常委会上发了顿脾气,他说:“县委办公室主任我当过,县委秘书长我当过,副县长、副书记也当过,哪个县都不像这个县,连份自己的地图都没有!要是有地图,一挂,指指点点的,什么都一目了然,会使领导对我不满意吗?”

  于是形成决议——尽快绘制一份本县的详细地图。于是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功效。那地图可真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全县总共有多少个村,每个村的位置以及村名、人口,标得密密麻麻而又清清楚楚。连哪座山头被私人承包了,哪个村的哪处地方有多大的一片私人鱼塘,哪条公路边上有几家私营饭店和旅馆,都标了不同颜色的圈儿或点儿。

  正式开机印刷前,县委书记亲自过目,指着某个小黑点问:“这是什么?”

  负责监制工作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一名返县大学毕业生赶紧回答:“那也是一个村,叫翟村。”

  他以为县委书记看不清楚,边说边将放大镜递给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没接放大镜,却说:“我知道那也是一个村,我看清楚了它下边标着它是翟村,六十三户农民。可为什么唯独它在山沟里?”

  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张了几张嘴,低声回答:“它……它一向就是在山沟里的……”

  县委书记瞥了他一眼,以诲人不倦的口吻说:“这叫什么话,世上一切事物,一定有它形成在某处的非常具体的原因。在我们县的县界边上,竟然孤零零地冒出了那么一个小村子,也必有非常具体的原因,我问的正是那原因,而你等于什么也没回答我。”

  站在县委书记另一边的,即将退休了的县委办公室正主任此时慢条斯理地解释:“书记,情况是这样的——您看这座山,是我们与临县交界的屏障,半边在我们县,半边在邻县。这个翟村的六十三户农民呢,半数原是我们县的农民,半数原是邻县的农民。‘文革’中由于种种原因,从两县逃到山沟那处的,于是形成了一个小村。‘文革’结束,它正式划给了邻县。后来邻县托了关系,找了省里当时的一位领导,将它推给了我们县……”

  县委书记不禁“哦”了一声。

  办公室主任明白了县委书记那一声“哦”的意思,补充道:“其实也就是甩包袱甩给了我们县,因为它实在是太穷了啊!全村六十三户人家都没有一户人家养得起一条狗。让它富起来不容易,任它一直穷着又是干部们的一块心病,所以都希望它和自己脱离了关系啊……”

  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证实道:“是太穷了。我为绘地图这件事去过,全村没一幢像样的房子……”

  县委书记叹了口气,忧患地说:“中国啊,人口太多了呀!贫穷的包袱太重了呀!”之后,指着离翟村最近的一条公路,问离翟村有多远。听说五六十里,沉默良久,又问山沟里的路车好开不好开。

  年老的办公室主任和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争相回答:“不好开不好开!坑坑洼洼崎岖盘绕,才五六十里要开两三个小时,司机开得稍不慎,必有陷车翻车之虑……”

  县委书记缓缓转身,看着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意味深长地问:“如果省里又下来一位领导同志视察工作,一看地图,心血来潮指着说……噢,你们县界边上那儿还有一个村,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么我们是陪他去呢?还是不陪他去呢?如果陪他去,半路出了车祸,谁来负那一重大责任呢?……”

  一番话,问得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县委书记默默地转身便走,走到会议室门口,驻足又说“:既然邻县已经将翟村当成包袱甩给我们了,我们能照样甩给别的县吗?往哪儿甩?怎么甩?能一下子甩出中国去?……就让翟村它在我们心里吧!……”县委书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即将退休的老办公室主任问年轻的副主任:“你明白咱们书记的话吗?”

  年轻的副主任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明白。”正主任说:“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得想啊。

  于是那一天,正副两位主任都失眠了,都在想县委书记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半夜,正主任给副主任打电话,坚决地说:“那地图一定得改一下。”副主任问:“哪错了?我监制得很认真,不会有错啊!”

  正主任说:“错是没错,但必须改。改也不难,只不过让代表翟村那个小黑点从图上消失就是了。但那棵树得保留在图上……”

  “翟村都得消失,而那棵树不过是一棵老枯树……”

  “别管它枯不枯,反正得保留。省测绘局专门为那棵树给咱们县下发过红头文件,说如果被砍了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因为它是测绘学上的重要标识物。至于翟村嘛,我理解咱们书记说让它在咱们心里吧,意思就是其实也不必非将它标明在图上。凡事,太认真太细心了,反而会带来麻烦的!听我的准没错!……”

  负责地图监制的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放下电话后,并没有因为了却一桩糊涂心事而高枕无忧,他更加难以入眠了。

  地图蓝样又呈现给县委书记过目时,县委书记只看了一眼就说:“那么,印吧。印得质量好点。要印几张半墙那么大的,挂一幅在会议室。”

  到本县来视察过一次农村工作的那位副省长又来了,是被请来的。在县委会议室里,女服务员轻轻一按遥控器,白幔分开,于是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呈现着了。县委书记手持长杆,翔立图旁,指指点点沉着自信地汇报。副省长望着图,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汇报完毕,副省长起身也走到图旁,一会儿细看这儿,一会儿细看那儿,显出很是满意的样子。他指着图上那棵树奇怪地问:“这儿怎么既没有村名,又没有标明人口的数字?”

  气氛一时为之肃然,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县委书记身上。县委书记平静地说:“那儿只不过是一棵树。”

  副省长又问:“为什么连一棵树都标明在图上了呢?”

  县委书记就解释那棵树在测绘学上如何如何重要。副省长听罢,以表扬的口吻说:“好啊,你们这张图绘得很细啊!我认为,全省其他各县,都要向你们县学习,都应该绘一张这样的图。”

  县委书记说:“我们还将这份图上网了呢!”

  于是就请副省长从电脑上看。在电脑屏幕上,局部放大了,看得更清楚了。不知为什么,副省长对那一棵树特别感兴趣,要从电脑上看看。在县委书记的亲手操作下,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了那棵树的近照。

  副省长问:“枯死好多年了吧?”

  众人都说是啊,是啊,枯死三十几年了。

  县委书记又指着说:“副省长您看,这树这儿,这儿,不是长出几片新叶来了吗?”

  副省长说:“一棵枯死了三十几年的树,由于它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你们都能对它妥善爱护,证明你们是有全面责任感的干部。我放心了,相信你们会以更大的责任感,爱护本县一方所有的百姓。”

  县委书记说:“副省长,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天职。”遂代表全县人民,向副省长赠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吃饭的折叠圆桌。

  副省长拒绝道:“不收,不收,我家就剩我和老伴两口人了,摆两张吃饭桌干什么?”

  县委书记笑着说:“收下吧,收下吧,又不大,占不了您家多少地方。知道您家里就您和老伴两口人了,所以我们订制的桌面也小,直径还不到一米呢,不过可是正宗红木的!”

  副省长说:“是红木的那我更不收了。”

  县委书记又说:“我们把本县的地图印在桌面上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您能经常想着点儿我们这个县的老百姓!”

  副省长一时倒感动了,就不再说什么……

  从此,很穷很小像穿山甲似的钻在深山沟里的翟村,不但从这个县最新绘制的地图上消失了,也从某些人士们的头脑里消失了,仿佛它真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并且,再也没有一位县里的领导去过翟村一次。以前他们是去的,逢年过节访贫问苦的时候去。去时小车后备箱里装上两袋面三袋米,随员兜里揣上千八百元公款,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而县委会议室挂起了那幅半墙大的地图后,逢年过节干部们再就不访贫问苦了。因为代表贫苦的那个翟村已不存在了,眼不见心不烦。访贫问苦改成逢年过节到某些富村去与民同乐了。自然,照例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照例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

  十余年中,县委书记、县长都换过了。没有谁对新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提过一次翟村,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如今,当年到本县视察过两次的那位副省长已经离休。当年的县委书记,已经升到本省的第二大城市当市委书记去了。当年那位三十岁出头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官场上熬成了本县的县委书记。

  在会议室,站在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旁,他主持召开了他这一届领导班子的第一次常委会。他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了,两鬓都花白了。这是一届很年轻化的领导班子,包括县长在内的常委们,一个个都比他年轻。文化结构也是有史以来最高的,县长是经济学博士,一位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都是中文硕士。

  县长说:“书记你也坐吧。那图我们太熟悉了,无论你说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它在哪儿,你不必非站在旁边指点着。”

  县委书记说:“不见得吧?在我们这届领导班子里,除了我是本县行政出身的干部,你们诸位都是组织部门分来的。所以,你们仅从这幅图上了解本县的概况是不够的。”说罢,持杆指着那棵树问,“这是什么?”

  立即有人回答:“那是一棵枯死了的树。由于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所以标明在图上。”

  县委书记又指着问:“树后是什么?”

  “山。”

  “山这儿是什么?”

  “山沟啊!”

  “山沟里有什么?”

  常委们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透他们的书记“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众人沉默片刻,县长小声问:“难道有什么金矿银矿不成吗?若有,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众人皆面露喜色,以为他们的书记的“葫芦”里装的非金即银。书记叹道:“没有金矿,也没有银矿。这座山是一座穷山,没有任何的经济价值可以开发。但就在这儿,不只有一棵枯死了的树,还有一个村。十几年前,我受命监制这一幅本县地图时,它有六十三户人家。现在,它有一百多户了。十几年前很穷,现在仍很穷……”

  众常委们闻所未闻,气氛一时凝重。书记吩咐秘书:“去取来。”

  于是秘书转眼取来了厚厚的一捆信,看去有三十几封。书记说:“分给大家。”

  于是人人手中都有了几封。

  书记那会儿才离开地图坐到了常委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又说:“既然有一个村,当然就有村党支部。既然有村党支部,当然就有党支部书记。现在,翟村的党支部,就两名党员了。除了书记,还有一名七十来岁的老人,已患了老年痴呆症。诸位手中的信,都是翟村党支部书记写给县里的。他对县里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帮助翟村盖起一所小学校。靠翟村农民们自己的经济能力,是盖不起一所小学校的。成年人全都卖血也盖不起。至于当年为什么最详尽的一幅全县地图上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原因我就不去说它了。为什么我当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及秘书长的十余年中,将这些信一压再压,我的心理我也不向大家坦白交代了。现在我是县委书记了,我想告知诸位的是,其实我们县贫穷得盖不起一所小学校的村子,为数还不少。我了解过,与几个邻县相比,我们县的文盲人口是最多的,失学儿童也是最多的……”

  县长忍不住打断了书记的话:“可让我来之前,组织部门的人对我说,咱们县在全省是县级政府的缴税模范县,哪一年都排在前几位的啊!”

  县委书记缓缓转头注视着县长,语调平板地说:“所以我们这个县的一二把手十几年里升得快呀!但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了。我让财政局长帮我预算了一下,如果今年我们从财政中支出一百五十万元,那么就几乎可以一揽子做到全县村村有小学了。今天这次会,就是请诸位讨论一下,我们该不该下这么一种决心,可不可以下这么一种决心?”又是一阵凝重的沉闷。

  终于,列席的财政局长打破僵局说:“我和书记都是本县人,我理解书记的心情,首先表示个支持的态度吧!”

  县长却率先吸起了烟,引得会吸烟的、半会不会的,一时就都叼烟在嘴了。

  县长默默吸了几口烟,问财政局长:“那么一来,我们县今年的缴税情况会怎样?”

  财政局长的目光不由得望向县委书记。书记点头后他低声说:“那肯定就排不到往年那么靠前了,一些政绩项目也要暂缓,办公经费也要缩减。”

  县长又问:“你就直说吧,根据你掌握的情况,如果我们按书记的想法做了,究竟今年能排在什么位置?”

  财政局长垂下目光,盯着指间烟头说:“能排在缴税的中下名次就不错了。不仅仅是一百五十万元的事。一百五十万元影响方方面面,所以……”

  县长打断道:“别说了,我明白了。”就又吸烟。

  一位从邻县调来的副县长说:“书记,原则上我是同意你的打算的。可是,咱们这一届班子如果执政第一年,缴税的名次就一下子落后了,咱们脸上都不光彩呀!……”

  县委书记趁他犹犹豫豫不再说下去的当儿,一字一句地插言道:“那咱们就别争那份光彩了嘛!”

  县长此时站了起来,走到县委书记身旁,拍拍县委书记的肩,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县委书记便也起身,跟着县长走到了会议室外。

  两个人站在走廊一扇窗前时,不会吸烟的县委书记说:“给我一支。”县长给了他一支烟,接着按着打火机。县委书记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县长等县委书记止住了咳嗽,商议地说:“你的心情我自然也理解,但能不能等……”

  县委书记问:“能不能等我们把蛋糕做大了的时候?”

  县长说:“对,对!等我们把全县的经济这一块蛋糕做大了,那时什么都好办了。我和你一样,农民家庭出身。为农民办实事,那时我们还会小气吗?”

  县委书记又吸了两口烟,居然没再被呛得咳嗽。他微微一笑:“看来吸烟不难学,吸上一支就会。”

  县长说:“多吸两支就有瘾了。一有瘾,想戒就难了。所以劝你别学会的好。”

  县委书记说:“这事我听你的。”说罢,把烟掐了。四处看看无处可丢,仍夹在指间。

  县长说:“那另一件事,你听我一半行不行?你看我刚从省委机关下来当县长,也不瞒你,组织部门的领导们都对我寄予厚望,我别使他们觉得培养错了人啊!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协助你把蛋糕做大……”

  县委书记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一只手按在县长肩上,按得很有分量。他面对面地注视着县长说:“我知道你在我们这个县是待不长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但不是所有的县长都愿意对县委书记把话挑明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即使出现在电视剧里,看了的人都会认为脱离生活,不真实。你的坦诚令我感动。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帮我把咱们县的经济这一块蛋糕做得再大些。但,多大才算大呢?做到那么大还需要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我当副县长、副书记的时候,前任县长、书记都说希望给他们充分的时间,等他们把蛋糕做得够大再回过头来考虑农民们的具体请求。十几年间,县里的财政收入翻了六七倍。这一点记在了他们的功劳簿上,是他们的主要政绩。如今,他们都带着政绩高升到别处去了,可是我们这个县里那些很穷的村子,依然很穷。穷得连所小学校都没有的村子,依然没有。失学的孩子,依然一年比一年多。就是我有耐心等,农民们有耐心等,如此这般等下去,几代文盲等出来了。所以啊我的县长,我不愿等下去了。等把蛋糕做大这有时候纯粹就成了一种借口……”

  县长皱眉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在当面讽刺我。”

  县委书记按在他肩上的手往下一落,落在他臂弯那儿时,顺势用力一扼。这一特殊的动作使县长明白,县委书记并没有当面讽刺他的意思。或者说,讽刺的并不是他。

  他笑道:“那么表决吧,反正我保留我的主张。”他笑得挺无奈。

  县委书记也笑道:“还是听听大家的。如果谁都不愿把话说在当面,那么咱们就干脆来一次投票表决。”

  大家竟一致主张投票表决。

  结果,一票反对,两票弃权,其余同意。同意票超过半数,有效。

  这个结果自然令县委书记称心如意,一张平素缺少表情的脸顿时变得眉舒目朗。

  而县长却提出,一揽子统统解决的愿望虽是好的,但恐怕一百五十万元还打不住。到时候钱真不够了,作为一级政府,话已说出,就被动了。不如预先定个前提,有三十个以上学龄儿童少年的村,农民们若因贫困自己尚无力盖起小学的,县政府将出资解决,争取在三年内全部实现该有小学校的农村,就一定有一所小学校……于是众常委的目光又一次一齐望向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立即表态说,县长将此事考虑得更全面了,他同意。并且叮嘱秘书,一定要将县长的意见体现在这一次县委常委会的决议中……

  散会了。

  县委书记端坐不动。县长也端坐不动。

  别人以为他们还有话单独要说,都起身便走,给他们方便。

  等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仍默默相望,坐着不动。县长吸烟,县委书记望着他吸。县长呢,并不因在吸着烟了而稍微转移一下自己的视线,依然迎住着县委书记的目光。两个人都似乎要在那种相互的凝视中,将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研究得透透的似的。

  待县长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了,县委书记才打破沉默问:“还不走啊?”

  县长说:“走,走。”

  二人从会议桌两端同时走到门口时,都站住了。

  县长问:“猜我投的是弃权票、反对票,还是赞同票?”县委书记说:“当然是赞同票。”

  县长一怔,自言自语:“让你猜对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我一定投的就是赞同票呢?在走廊上,我明明对你说的是反正我要保留我的主张啊!”

  县委书记说:“可那时,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你被我的想法感动了。”

  县长说:“其实我还有点儿怜悯你。”县委书记问:“此话怎讲?”

  县长说:“十几年来,三十几封那样的信压在自己手里边,还不像压着一桩自己一清二楚的冤案啊。但凡是个有良知的人,谁的内心能不痛苦?”

  县委书记又无声长叹,之后推开会议室门说:“现在好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不管你是被我感动了还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总之我谢你投了赞同票!”

  ……

  村长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之一在夜晚。

  穷人在夜晚或者依然辛苦劳作,或者摊开四肢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富人在夜晚或者惯于寻欢作乐,或者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倍受失眠之苦。

  穷村和富村的区别之一也在夜晚。

  富村都砖瓦化了,甚而瓷砖琉璃瓦化了,连村路也都水泥化了。富村的农民们,以同他们名下的土地拉开较远的距离为好。而穷村,自然仍都是满目泥土色。穷村的农民们的家,往往就在属于他们的土地的近旁,谁若想劝他们住得离他们的土地远一点,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离自己的土地近使他们本能地感觉安全。尽管他们的土地几乎注定了并不能使他们有朝一日摆脱贫穷。到了夜晚,富村这儿那儿有明亮的灯光,穷村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某一个夜晚月光如水,体现着日月无私的美德。富村里往往听不到蛐蛐儿也就是那种大名叫蟋蟀的虫的叫声了。它们不喜欢砖瓦化,不喜欢水泥,喜欢躲在土墙根儿的缝隙里自鸣得意。于是它们就一族一族地从富村迁徙走了。而穷村的蛐蛐儿们,却能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到夏季,就忙着交配和生儿育女,夜晚则通宵达旦地因了它们幸福快乐的生活而纵情歌唱。反正村子再怎么穷也穷不到它们头上,计划生育也计划不着它们。

  翟村由于是一个全村皆草顶泥屋的穷村,由于周围遍布着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形成的石堆,由于那些草顶泥屋都盖在农民们的土地近旁,所以翟村它简直可以说成了蛐蛐儿们的奥林匹斯村。翟村究竟生活着多少“户”几代蛐蛐儿,更是无法估计的。反正天一黑,蛐蛐儿们就开始唱。蛐蛐儿们一开始唱,田地里其他种类的善于夜鸣的虫子们也不甘寂寞,积极配合着唱。水坑里的蛙和石堆石缝里的蛙于是也大鼓其噪。

  “吱……吱……呱!呱!……”

  虽然只不过是些虫子们和蛙们,为数既多,各显其能,各逞其技,比赛似的弄出些声音,其声也就非同小可。正如那句话说的——聚蚊足以成雷。

  倘一个外人偶经翟村并且不明智地在翟村过夜,那么他可就别希望能睡着一会儿了。

  翟村的大人孩子们却早已习惯。

  在这一个夜晚,在十点多钟这一个时候,翟村只有一个人还没入睡,便是翟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翟老栓。

  他伸直双腿,背靠土墙坐在炕上。烧了几冬的炕面,早已被烟火烘“熟”。即使夏季停火了,每块坯仍似乎保持着微微的温暖。而土墙却凉阴阴的。前些日子连下大雨,家家户户的土墙都反潮。土窗台也同样反潮,受雨的部分还湿着。一只盛咸菜的豁边小碟正巧放在湿着的地方,竟被连在那儿了。小碟旁是一个圆形的铁饼干盒,装着搓得细碎的烟叶和撕成短条的报纸。翟村人为了省钱,家家户户每年总是要种几垄烟叶的。翟村吸烟的男人们,从来舍不得买烟,一向只吸自家种的烟叶。将报纸撕成短条而不剪成短条,是他们吸自家种的烟吸出来的经验。舌头一舔,撕成的短条比剪成的短条容易粘住。而在那铁饼干盒旁,糊窗的报纸破了一个大洞,山里习习的凉风不时从那个大洞钻进屋里来……

  翟老栓指间夹着自卷的烟,另一只手握着酒瓶的“脖子”,不时吸一口,喝一口,再捏起片咸菜放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他的黑瘦的女人躺在他身边,腹部盖着他的破褂子,后背贴着他的一条腿。

  女人不知怎么醒了,在黑暗中使劲儿拧了他的腿一下,没好气地说:“半夜三更的,抽起来没完,你要把我呛死呀?”

  “唔?呛你了吗?”翟老栓吸了吸鼻子,嗅出屋里的烟味确实不小,就伸手将窗上那个洞又撕大了些。

  “你干什么呀你!”女人狠狠拧了他第二下。

  翟老栓嘿嘿一笑:“你不是说要把你呛死了吗?透透风,为你透透风……”

  他说着,将一只手伸出纸洞,将烟按灭在外窗台上。同时举起另一只手,咕咚灌下了一口酒。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来天了,居然还剩下小半瓶。不是因为那酒瓶子多么大,是因为他几次往酒瓶子里兑凉水。凉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远拔凉拔凉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凉拔凉的井水长大的。他们闹过几次肚子以后,渐渐地就习惯了。如果谁家的孩子喝起大人们为他们预备在罐头瓶里的凉开水了,那就证明那个孩子正病着了,而且显然病得不轻。

  女人气得一下子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翟老栓叫嚷:“你做的什么妖呀你!不就是骗回村来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两口子,外带三个傻兮兮的孩子吗?你以为你就是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

  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扬扬地说:“第一,不是骗。我翟老栓这一辈子,从不骗人。我告诉他们了翟村有多么穷,他们还跟来,证明是情愿的。第二,我也不敢有什么立功的感觉。但如果能为翟村解决了子孙后代的上学问题,我死也乐呵呵地死……”

  “那就是那两口子骗你!有自己家乡的人,会跟你到咱们翟村这么个鬼地方来?来了一看还不转身就走,还千恩万谢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觉得他们不对劲儿!……”

  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么事儿让你这种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许你说刚才那种话!”

  翟老栓火了。

  “你窝藏超生游击队!”

  啪!——黑暗中,女人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就在这当儿,窗外传进来本村男人翟广和的声音:“老村长,老村长,不好了……他们……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跑了!……”

  翟老栓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将颗头一下子从那个撕大了的纸洞拱了出去,望着翟广和的身影问:“那那那,那……那三个孩子呢?……”

  由于喝多了几口兑水的酒,也由于急,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

  翟广和也被翟老栓影响得结巴起来了。这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光棍,因为瘸,成了本村唯一不曾到外地打工过的男人。但他只瘸,以前从没结巴过。

  “你你你……你结巴什,什……么?你倒是说……那……那三个孩……孩子……呢?”

  翟老栓越急,越结巴得凶。他恨不得从窗子跃到外边去,但窗棂卡住了他双肩。

  “孩子也……也不……见了……肯定……领……领……领……”翟广和竟不能说完整一句话了。老村长那么信赖他,将那两口子和那三个孩子安排在他一个光棍男人家里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结果他们偷偷跑了,他觉得自己责任大了。算上那三个孩子,翟村就能凑够三十个孩子人头数了,也就意味着县里将会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几辈子的梦想啊!老村长眼看就要使那梦想变成现实了呀!……他担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儿责任啊!……

  翟老栓的头立刻缩回屋里去了。

  转眼,翟老栓已光着脊梁站在翟广和面前。

  “估计他们溜走多久了?”

  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精散发,不再结巴了。

  “我……我……说……不大准……我起来解手……才……才发……现……”

  翟广和的舌头却仍在嘴里捣蒜。

  “我去追!六十多里,谅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不出多远去!我就不信凭我一片真心劝不转他们!只要他们回来,咱们翟村宁可将他们一家当从前的五保户养着!……”

  翟老栓一边说,一边提鞋跟。

  “我……我……也……”

  翟老栓摇头道:“你那腿,一块儿去追只能耽误时间,你给我免了吧!……”

  等他的女人拎着他的破褂子也从屋里出来,五十六七岁的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已经光着脊梁跑远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广和看见他被绊倒了一下,爬起来紧接着又跑。皎洁的月辉下,那脊梁看去特别古怪,像用一块褐色的旧纸糊的风筝,而月辉使之泛青,还仿佛湿漉漉的,所以根本飞不起来,却又怎么也不肯落地,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移动……

  烈士

  天亮了。

  翟老栓没回村。

  快中午了,翟老栓还没回村。自然,那一对外地夫妇和三个孩子,也没再出现在翟村里。

  他女人开始惴惴不安,翟广和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挣点儿现钱的男女,都四面八方闯荡去了。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广和这样的残疾人。于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广和动员了村里几位走得长路的老汉,和些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前去寻找他们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么一队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呢?

  下午四点来钟,已是太阳偏西时分,再走一小半路,他们就出山了。在那儿,在山路旁的一个水坑里,他们发现了翟老栓。翟老栓光着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凝痂,头上还砸着一块大石头……

  两天后,省电视台的新闻中报道——本省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重大拐卖儿童案。一干犯罪嫌疑人,系已悉数缉拿在押。案情牵涉 A 县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后者被杀身亡。而翟村是 A 县靠近县界的一个山沟村,可以说至今仍是 A 县最穷的村。详细案情待审……

  再说那位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他当时正与老伴一边吃饭一边看晚间新闻。

  他放下碗筷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老伴儿说:“你血压高,别那么激动。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兴许入伙了,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才被杀的……”

  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拍桌子,说:“我指的是我受骗了这么多年!……”

  他老伴儿不由得一愕:“你受骗了这么多年?这桩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又敢骗你?”

  他将桌上的瓷汤盆移开,指着下边的桌面说:“你看你看!电视里刚才报道的那个翟村就应该在这儿!这棵树这儿本应该有一个代表它的小黑点儿的!可当年一些人骗我说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只有一棵树!……”

  他越说越气,猛一下将那印有 A 县地图的小餐桌掀翻了……

  又过了几天,省里的一份法制报,以整个版面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来,那一犯罪团伙的作案行迹跨越数省,拐卖儿童二十余起。而且拐、卖、接迎、掩护、转移有分工,作案步骤相当严密。那一日,负责“拐走”的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子下郊区公共汽车后,发现自己在车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么人啊,得下手就下手呗。何况混迹在郊区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只要有机会,连穷人兜里的几元钱也是不放过的。他们身上的钱一被扒光,他们就慌了。他们还要转车往前赶很远一段路,才能与负责转移的同伙接上头。正在他们相互埋怨的当儿,翟老栓从县里回来了。翟老栓又到县里去请求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没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获知了县委即将下发的文件的内容。内心里正为翟村才二十七个孩子而发愁,那一男一女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与他搭讪,向他讨钱。翟老栓一见他们带着的三个孩子,眼睛霎时间炯亮了起来。问他们,他们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乡,所以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翟老栓就再问他们,如果有一个村子肯收留他们,还不过问他们超生的事,他们愿不愿意在那么一个村子暂时落户。而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万一被公安人员嗅到什么气味追来呢?有个地方先躲躲难道不是上策吗?于是他们就跟着翟老栓来到了翟村。而那三个孩子是被灌了迷魂药的,很听那一对阴险男女的话,致使翟村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对他们那种家长和子女的假托关系深信不疑。还一路上将孩子们背着抱着的,唯恐一对“家长”嫌路远,不继续跟他往前走了……

  一心为翟村暗自庆幸的翟老栓又哪里知道,那一对男女身上虽然没钱了,包里却还有一部手机。他们是预先用手机和负责转移的同伙联系好了,才趁翟广和睡着,偷偷从翟广和家溜走的。等翟老栓追上他们,也与他们的同伙遭遇了。翟老栓看见一辆小卡车,而三个孩子已在车斗里,这才起了疑心。于是拦在车头前严厉审问,结果惨遭毒手……

  翟村在外地打工的男男女女,都纷纷回到了翟村。有的是接到家人的信回去的;有的是从报上看到了报道回去的;还有的是通过互相之间的电话转告,才知道他们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为了翟村的后代子孙把命都搭上了,于是昼夜兼程赶回翟村……

  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给省委写了一封信。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有极少数的省委领导才清楚。然而省委派了一个工作组,到 A 县调查了解当年那份县地图上在该标明有翟村的地方,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儿,只有一棵树的真正原因。十余年中,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调走的调走了,调查来调查去的,就职不久的县委书记就成了重要当事人和责任人。他是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那图的监制人,后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及扶贫办主任,翟老栓写给县委的那么多信,十余年来封封压在他手里边,他不是当事人和责任人,谁是呢?

  调查结果呈送省委后不久,一纸公文下来,县委书记被免职了。

  当天,他向县长交代完工作,二人坐在会议室,久望着那张半墙大的图,都一言不发。

  终于,县长打破沉默说:“我要不提什么三十个孩子不三十个孩子的就好了……”

  县委书记说:“我也确曾打算和你商量,翟村的事特殊情况特殊解决,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很快成了这样。”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后,县长说:“我已让人在那个小黑圈下标上翟村两个字了。”

  县委书记说:“我注意到了。”

  县长又说:“我请你喝酒去吧?就咱俩。”县委书记淡淡一笑:“好啊。”

  于是,县长亲自驾车,两人去到一个清静的小酒馆,一边浅斟缓饮,一边推心置腹地交谈。究竟谈了些什么,那也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

  而翟村人,以翟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方式,为翟老栓开了次追悼会。如今,县里全额拨款,翟村盖起了一所小学校。翟村人将翟老栓的骨灰埋在了小学校操场旁,并立了一块碑。上刻的是——翟老栓烈士之墓。其后一行碑文是:翟老栓为翟村能有一所小学校把命搭上了,翟村人子孙后代应该记住他。

  这一情况自然很快就反映到了县里,引起县委干部们一片大哗。都说这成什么话?!翟老栓他算哪门子烈士?!他够不够烈士的资格,那起码也得经县里批不是吗?再者,是政府出钱给翟村盖起一所小学的,翟村人的子孙后代应该记住政府的恩情才对。

  临时兼着县委书记的县长,似乎不能不对此事有个态度了。

  于是有次他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谈到这件事时说:“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资格不资格?翟村人认为翟老栓是烈士,又不要县政府替他们发一分钱的烈士家属抚恤金,那就让翟村人那么认为嘛,有何不可?我们的干部,不必在这些事上太认真。何况,翟老栓是什么人?是一名老党员,是翟村的老党支部书记,翟村人感恩于他,我个人认为,其实也就等于感恩于党、感恩于政府了嘛!倒是我们应该尽快在翟村发展几名党员,建立起一个党支部来。一个村没有党支部怎么行呢?我看这才是当务之急……”

  现在,翟村已经有了一个由几名党员组成的党支部。

  翟老栓的碑,也仍立在小学校操场旁,没谁看着不顺眼了,大约也就会真的一直立在那儿了……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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