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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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之死它如今被汪老太养着。
主人六十多岁了。老伴,死了。儿子,娶媳妇了。女儿,出门了。过去那个充满夫妇之爱、儿女之情的家,就剩汪老太一个人了。她孤零零地守着一间半破瓦房、几件旧损的家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像一只老鸦守着空巢。
陪伴她的唯一活物,便是这只猫。
这是一只具有高贵血统的猫,一只纯种波斯猫,眼睛一蓝一黄,全身雪白,雪白得绝对找不出一根杂毛。这是一只美丽的猫,美丽得无法准确形容。按照亚利士多德的美学观点,白色是一切颜色之中最美的,那么我们便有根据作出结论:它是猫中最美的猫。
十九世纪以前,在西方,它的同类是上流社会的宠物,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夫人、太太、小姐怀中膝上的活消遣。它的高祖侨居到中国,可能是“洋务运动”的一种历史功绩。野史中就记载着李鸿章曾向慈禧太后进献过一只波斯猫的事,真实性是否靠得住,留待史学家们去考证吧!
目前在中国,大约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见到这种猫。
它,就是从动物园里被一位很有名气的老画家买走的。老画家买它并非为了消遣,他以擅长画猫而驰名画坛,如齐白石之擅长画虾,徐悲鸿之擅长画马,黄胄之擅长画驴。他需要在家里养一只猫作模特。都说猫像虎,它却极像一头豹子,并不像虎。一扑一跃,既显出猫的机敏,又显出豹子的勇猛。遗憾的是它不会捉老鼠,只会玩皮球,在动物园里它的母亲没有教会它怎样捉老鼠。幸而老画家对这一点并不在乎。他家里没有鼠患。即便有,他也宁肯更信服捕鼠器和鼠药。他感兴趣的是它的形体美、姿态美、线条美、动作美……它的雪白。他形成了一种固执的偏见,竟认为他的猫披着天生的雪白毛皮,远比西方那些披着高贵狐裘的女电影明星或时装女郎们更俏丽、更楚楚动人。每当它将两只前爪按在地上,腰身弓起时,他总是欣赏不够,赞美不绝。他甚至跟朋友打赌争论,说桥梁建筑师们设计独拱桥,一定是从猫身上得到了启发和灵感。
他亲自喂它食水,给它挠痒、洗澡、梳毛,逗惹它玩。
人与猫之间因艺术的媒介而维系了一种感情、一种相依关系。它在主人家里过起一种猫贵族生活来……
不久,它的肖像开始出现在美展中、国画商店里、挂历上、贺年片、明信片……甚至出口的刺绣彩屏上,标价几分、几角、几元、十几元、几十元、几百元不等。A 城的一些风雅之士和攀附风雅之士,如能得到老画家的一幅真迹《白猫图》,便如获至宝,精工裱贴,高悬中堂。人们因喜爱老画家的猫画进而喜爱起活猫来。正如成语所谓爱屋及乌,人心真难揣摸。养猫的人家多起来了。有神通的,舍得钱的,想方设法也要弄到只货真价实的波斯猫。神通欠些的,便弄只纯白色的猫养在家中聊以自慰。并非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也就马虎点了。那些毫无神通而又不甘落伍时兴的人家呢,就养只近乎白色如灰白色、黄白色,虽有杂毛却以白毛为主的猫凑趣了。
一股真正的猫热在 A 城兴起来了。
赶时髦这句话在 A 城简直可以引申为“赶时猫”!
倘若它理解商品价值的意义和多少有点人类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定会因比别的猫身价百倍不但睥睨同类而且睥睨人类呢!
万幸它是一只猫。
猫永远是猫,只能是猫。
波斯猫也不见得比别的猫聪明到哪儿去。
命运的轮回,尊卑的突变,对于兽类好像也是那样无情!突然有一天它主人的家被抄了。
于是,一切带有它的形象的艺术品或日用品,包括以这只猫为商标的白猫奶糖、白猫洗衣粉、白猫牙膏、白猫图案的暖水瓶、脸盆、枕套、塑料布……都成为它主人的罪证,全在横扫之列。
名扬四方的老画家成了“罪该万死”的“黑画家”。
挂在他脖颈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拜猫狂”三个字。对他口诛笔伐时曰:“吃着老百姓的精米白面,终日玩猫画猫,艺术家的良心何在?!”报载大块文章,击中要害地指出: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最讨厌猫的杂文,并引用了鲁迅先生几段议论猫和“中庸之道”的语录。于是老画家贩卖“中庸之道”、反对“鲁迅精神”的“司马昭之心”,也就被“彻底戳穿”了。曾经无比欣赏老画家的猫画和拼命赶过“时猫”的大人物或小人物们,惶惶然不可终日。一个个都怕自己也有“拜‘拜猫狂’”之嫌。更怕与“贩卖中庸之道”
“反对鲁迅精神”的罪名沾上边儿。他们销毁猫画,驱逐家猫,老画家的墨迹也罢,非老画家的墨迹也罢,真正的波斯猫也罢,冒牌的波斯猫也罢,灰白猫,黄白猫,一切猫……
猫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A 城的野猫多起来了!
老画家被游斗,怀中被迫抱着白猫。它随主人陪斗。但没有主人当时那种内心的痛苦和屈辱感。它只是不习惯,恐惧,浑身瑟瑟发抖。它没见过那种阵势,那么多人,围观、呼喊、敲锣、打鼓……它以为人类突然疯狂了。人类一旦如此,能令百兽震惊,何况猫哉?
它在老画家怀中一窜,从游斗卡车上窜到了马路上。确切说,是老画家故意将它放掉了。更确切说,是放生。
造反派们被这种公然的畏罪潜逃激怒了。他们发出呐喊,手持大棒,追赶它,捕捉它,要活活打死它!它本来就与老画家同罪的了。扰乱游斗秩序,当然更加罪该万死了!它被一个造反战士擒住了。在一片喊打声中,它由恐惧而愤怒了。它顿时兽性大发,利爪乱挠,在那造反战士的脸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伤痕。那是本能的自卫,那是求生的反抗。
它终于逃掉了。它成了一只丧家的野猫。
为了生存,它不得不时时警惕人的迫害,偷食一切可以偷食到的东西,好人的也罢,坏人的也罢,全偷。
它由温驯而变得野性了。
不论好人抑或坏人,一切它的受害者,都发誓要活捉它,打死它,抽它的筋,剥它的皮……
它果然中了人的暗算。
那暗算者,是个八岁的男孩。
这男孩是被“打翻在地”的市委书记的小儿子,他的七口之家被分散在各地。他与父亲在一起。市委书记在市郊一个养鸡场喂鸡。这个养鸡场是专为市委机关和市委大院办的,是许多野猫光顾的地方。
这只白猫被那八岁的男孩设在鸡舍旁的暗套套住了。暗套是用细钢丝做的。白猫被套住了脖子,吊在半空。它四脚无望地抓挠着,但什么也抓挠不到。它眼看就要一命呼呜、猫魂出窍了。
那男孩恰在这时发现了它。
他对它恨之入骨。每次鸡场丢失了鸡,他的父亲都要遭到严厉的训斥和责骂,甚至被迫写检查、请罪。他曾几次发现它将鸡拖走。在它没有被套住之前,他暗暗发誓,一旦套住它,要亲眼看着它被吊死,方解心头之恨。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胆量亲眼看一只猫的垂死挣扎。没有,完全没有。他一发现它被吊在那里,便立刻逃进屋去。起始他还敢于向那个地方偷窥,后来他便捂上了眼睛。被吊在钢丝套上的猫也在他眼前挣扎,晃来荡去。他哇的一声大哭了。他喊来了爸爸,请求爸爸将那只猫解救下来。他已不再恨它。他宽恕了它。心中只剩下了对它的可怜。当父亲的比儿子更易动恻隐之心。他上前救下了那只猫,衣服、手、脸都被猫挠破了。
“这是你画家爷爷养的那只猫啊!”当父亲的认出了这只猫。
于是孩子立刻想起了他那位和蔼可亲的画家爷爷,想起了画家爷爷养的那只雪白雪白的猫。
可眼前这只猫一点也不雪白呀!
孩子跑回他和父亲住的小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宝贝东西。他从小木箱里翻出了一个白瓷盘,那上面烧绘着一只画家爷爷画的白猫。那是画家爷爷在他六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礼物。画家爷爷说那个瓷盘是那批产品的第一个。第一个是吉祥之物。瓷盘是白色的,猫也是白色的。何以白色的瓷盘上能烧绘出白色的猫来,他至今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手拿那个瓷盘,对照着辨认那只猫。就像拿着一个人的照片辨认一个人似的,却不能相信这只猫就是画家爷爷养的那只猫。画家爷爷养的那只猫该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多么温驯啊!可眼前这只猫,却多么肮脏、多么瘦,皮毛粘连着,样子叫人恶心,又叫人害怕,简直像只野猫精!不过他相信爸爸。爸爸说是,那一定是的。爸爸是不会欺骗他的。孩子感到自己非常对不起老画家爷爷,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对画家爷爷的迫害似的。他那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犯罪感。
那孩子流出了眼泪。孩子要求父亲,允许他收养这只猫。有一天他要将这只猫作为礼物送还给画家爷爷。不论这一天需要等待多久,他都期待着。他相信会有这一天,也相信这只猫仍会变得像原来那般雪白。
父亲沉吟不语。
“爸爸,答应我嘛!”儿子哀求着。
父亲问:“它已经是一只野猫了。你能够把一只野猫再驯养成家猫么?”
儿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它要吃的口粮,也许同你一样多,你愿意节省下自己的一半口粮给它吃么?”
“愿意。”
“如果他们知道你收养了这只猫,也许会给你安上一种什么罪名,你不怕么?”
“不怕。”
“它已经仇视人了。”
“我不仇视它。”
当父亲的什么也不再问了。
他们把它抱进屋里,关上了门窗,防止它再跑掉。它一恢复了活力,立刻变得像一只真正的豹子那么凶,将小屋闹得天翻地覆。它不许他们稍微接近一点。对他们喂给它的食物连看也不看。它发出可怕的呜呜的叫声,向他们示威。蓝眼睛蓝光闪闪,黄眼睛黄光烁烁。它对于和人打交道,似乎有了某种教训了。这种教训告诉它:人都不好,除了它过去的主人。
猫也有思主衔恩之情。
至于那孩子究竟怎样使一只野猫又变成了家猫,笔者在此无需赘述了。总之,孩子把他的耐性、容忍、聪明、狡黠和小小的计谋全都用上了。值得一提的是,这只猫不但又变成了一只家猫,而且成了一只会捉老鼠的猫。鸡场里偷鸡食的老鼠,只要一旦被它发现,极少有能从它的爪下逃掉的。它的存在价值起了变化。
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
被“打翻在地”的市委书记站起来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孩子成为少年了。
那只猫成为一只老猫了。
官复原职的市委书记在一次揭批“四人帮”的全市大会上,很动感情地提到了这只猫。他之所以提到它,完全是出于对老画家的深切缅怀。老画家已在“十年动乱”中与世长辞。他所有的画作,同他一起在“十年动乱”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有他生前送给那孩子的白瓷盘,是他唯一保存下来的艺术品。
A 城的人们,大多数早已把老画家和他那只波斯猫从记忆中忘却了。人们对于当年那股“猫热”和“十年动乱”中的“虐猫运动”,都矢口不提,讳莫如深。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讲,人们都普遍感到那是羞耻的,或曰是普遍社会心理的普遍伤痕罢!辩证法虽然可以从坏事中引出有益的教训,但也还是不能对普遍的社会心理产生一点点慰藉作用。普遍的道德是以普遍的良心为基础的。许许多多的人感到道德上的忏悔,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市委书记是极少数不受这种社会心理影响的人之一。因此他才无所忌讳地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到那只令人们的思想极度敏感的猫。
他说:“对于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导致的种种不幸和悲哀,不但人有权控诉,连这只猫也有权控诉!”
一只猫,由一位市委书记提到,并且是在揭批控诉“四人帮”的万人大会上提到,其意义便非同寻常了。
于是,这只老了的白猫又成为一只带有极大新闻色彩的猫。它的照片和老画家的照片一起登在晚报的本埠要栏内。悼念老画家的文章写得相当富有人情味儿,大哀大愤,淋漓纸上。某位颇负名气的作家,以这只猫的命运为线索,写了一篇小说,竟成为 A 城脍炙人口的佳作。评论家们也不甘寂寞,纷纷写文章对此佳作推崇赞赏,使文坛上好生热闹了一阵子。话剧团的一位编剧,又将此篇佳作改编成了五幕七场大型话剧,这只猫便又成了舞台上的活道具。导演可把它折磨苦了。有次公演它从演员怀中跳到了乐池里,落在指挥身上。指挥发出一声惊叫,乐队顿时大乱。
它,已经老了。它希望人能对它宽厚一些、仁慈一些,别再纠缠它,别再折腾它。它但求人能让它安安静静地打盹,在它饿了的时候给它一点鱼腥吃,而且不一定非得是新鲜的。
它的小主人也像它一样不得安宁。差不多每天都会有记者到市委书记家采访这位“‘反四人帮’的少年英雄”。他究竟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一个新闻角色,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正在加紧复习功课,准备参加“十年动乱”后的第一届高考。他简直不堪滋扰!尤其使他又恼又反感的是,平反问题,落实政策问题,恢复职务问题,子女就业问题,补发工资问题,干部待遇问题,住房问题,出国问题……这个问题,那个问题,许许多多的问题,在这种采访结束之后,向他“顺便”提出,并请求他在父亲面前经常“美言几句”。这些问题,大抵是那些记者或业余记者或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切身问题。市委书记的儿子起初还算认真对待这一“义务”,后来终于有一次暴躁起来,将一位记者赶出了家门……
市委书记不得不命秘书起草了一份“安民告示”,亲自用毛笔抄写,贴在家门。大意是:凡属公事,请到市委洽谈云云。
它给市委书记家带来了不少烦恼和不愉快。
唉唉!这只老猫啊!这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猫啊——然而,它的故事到此还没结束呢!
不久,市委书记调到中央某部工作了,全家迁居北京,这只猫就留给了在他家中当保姆的汪老太了。
市委书记相当郑重地对她说:“这只猫,应该留在这个城市里。留给这个城市的人养。”
他瞧着它,开了句玩笑:“如果我当本市市长,我将提议以它作为本市的象征,如五羊之象征广州,天鹅之象征哈尔滨……”
不过,儿子理解,父亲说这话,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这话是有很深的含意在内的。
就这样,白猫的主人,由市委书记而又更替为市委书记家的一个老保姆。它跟随着汪老太,从市委书记宿舍屈居到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市委书记的儿子,将老画家那白猫瓷盘也转送给了汪老太留作纪念。
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有户人家姓赵。赵家之主,是个在市委机关里当科长的。据知道底细的人说,他还没有做到科长那么大,是个多年没提拔的副科长。又据更知道底细的人说,他不久便会晋升为科长,再不久的将来,晋升为副处长也大有希望。但眼下人们见了他,总是把那副字省略,而称之为赵“科长”。机关的人这么称呼,同院的人也这么称呼。
赵“科长”家也养了一只猫,也是白色的,但不及我们的老波斯猫白,更不是一只眼睛黄一只眼睛蓝。直说吧,赵“科长”家的猫,不是一只波斯猫,是一只冒牌的波斯猫。其实,冒充并非猫所具有的动机,猫们也本无所谓冒牌不冒牌。这罪过是人的不光明的念头在猫身上的体现。
这只冒牌的波斯猫,是 A 城的“猫热”重新兴起后,赵“科长”有天下班抱回家来的。他是花十元钱托人从乡下买到的。弄到这只猫养在家中后,赵“科长”在各种内容的会议上发言时,变得“猫”字不离口了。
“‘十年动乱’,我家那只猫,就没有打跑,一直偷偷养到今天,在立柜里养的。大家不信可以去问问我的左邻右舍!同志们,同志们呀,这在当时是冒风险的呀!怕人发现吗?当然怕!但出于对‘四人帮’的一种义愤,一种变相反抗……”
每次发言都是编好了的这套话。虽然是编的瞎话,但说得极认真,并且编得不过分,自我标榜之中还多少有点客观的自我剖析精神,很能够令一些人相信他的话。不相信的人,也没闲工夫为这事去深入调查了解。赵“科长”在一些人眼中虽没有成为反“四人帮”的英雄,但在当时脑后居然有一根“反骨”,仅仅这一点也就难能可贵,值得受到一些尊敬了。
“科长”夫人,为使她家的猫一只眼睛蓝一点,更加酷似波斯猫,曾煞费苦心地往猫眼里滴过蓝墨水。可不但没能使猫眼变蓝,反而差点使那只猫变成“瞎眼猫”。心虽怏怏之,也就只好作罢了。
市委书记调走之后,“科长”夫人又向邻居私下透露,她家的猫不但是真正的波斯猫,而且就是老画家那只大难不死的猫,市委书记临行托付给她丈夫了。市委书记对她丈夫在机关的工作能力无比器重,如若不是调走了,会亲自批准破格提拔她丈夫为副处长的!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无中生有,自吹自擂,这不过是某些缺少精神寄托而且虚荣心过强的人的一大愚蠢。除了对他或她们自己,也谈不上对别人有什么严重危害的。小院里的其余几户,都是 A 城社会最底层的小百姓之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任何时髦或者“时猫”都不能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没有识别真假波斯猫的慧眼,也绝没有想到别人会在这方面欺骗他们。他们相信“科长”夫人的话,就像一般老实百姓相信地位高于他们的人的话。赵“科长”一家在小院中的地位,更加不凡起来。
汪老太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带着那只真正的波斯猫住回了小院。她并没有和科长一家过不去的意思。她家原本就在这小院住。这院里有她家的老屋老房。
“这个死老太婆!这么大个城市,她怎么偏偏从市委书记家又搬回这院里住来了!而且还带来了那只该死的猫!”
“科长”夫人感到汪老太搬回这小院住,矛头分明是对着她一家的!
汪老太可一点不知其中就里。
小院的人们,对汪老太并没有表示出怎样的欢迎。虽然他们终于知道,她带来的那只猫,才是一只真正的波斯猫,才是老画家当年养过,又被市委书记养过的那只猫。但这一点并不能使汪老太的地位在他们心目中抬高几分。她在任何事情上都对他们毫无所帮。一个被儿女冷落了的孤独老太婆!他们顶多施舍给她一点同情和怜悯而已。如果她仍在市委书记家当佣人,他们兴许会对她另眼相看的。可那位父母官大人毕竟调走了啊!
小院的人们,对“科长”和“科长”夫人也并没有失去往昔那种敬意。这是他们习惯了的。虽然那两口子都欺骗了他们,但毕竟没有使他们在钱财和名誉方面受到什么实际的损失。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他们能否原谅别人,往往由这一点而决定。
权势有时因其小而更加具体,因其面对小人物而显得更加咄咄逼人。对于权势者的敬畏和对于一般人的同情,如果二者对立共存的话,后者便会像人身上的红细胞一样被白细胞吞食掉。
两家人,养了两只猫,使这小小的四合院平添了许多风波。今天,张家刚买来的鲜鱼丢了一尾;明天,李家案板上的肉少了一块;后来,孙家吊在棚顶准备待客的腊肠又失踪了……
公正地说,汪老太搬回小院之前,诸如此类的事件,也屡屡发生过。但那时小院里的人们都缄口不提。而现在,所有这些罪恶,都统统断定是汪老太的白猫干的。
“人家赵‘科长’家那只猫,可是从来不偷嘴的。那是只最规矩不过的猫了!”丢了鱼的张家的男人,蹲在自家门槛上,眼光不时瞟着赵科长家的门户,可着嗓子大声地说出这话,故意让全院人都能听见他的话。
“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的怪眼猫!”丢了肉的李家女人,盯着卧在汪老太窗台上的白猫诅咒。
“可不,可不!”
“就是,就是!”
丢了腊肠的孙家两口子,一个从门探出头,一个从窗探出头,附和着张、李两家。
于是,汪老太便掏腰包,要赔张家的鱼,赔李家的肉,赔孙家的腊肠……
她极不愿因这种事同老邻居们闹翻脸。她心里十分明白,那些事绝非她的猫干的。她在市委书记家亲自喂养这只猫,太熟悉它的习性了。它现在已经老得懒于走动了,差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打盹。它几乎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活动范围从没逾越过她的视线以外。何况,它在市委书记家里受到了良好的驯养,从不偷嘴。
赔些钱,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可以保全这只受诬陷的猫的心境安宁,她这么认为。
然而邻居们哪家也不肯收她的钱,一条鱼,一块肉,一段腊肠,值几个钱?其实,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究竟是哪只猫干的。他们不过是在指桑骂槐。
有一次,汪老太亲眼看见,赵“科长”家那只猫,是怎样公然从李家的案板上叼走了肉,李家的女人是怎样手持菜刀追出家门,眼睁睁地瞅着那强盗将肉叼进“科长”家去了,低低骂声:“可恶的四脚兽!”悻悻地退进自己屋里去。
汪老太不再沉默了。
她为她的猫辩护了:“我说老李家的,这一次你可是亲眼看见是哪只猫偷了你的肉吧?”
“你这老太太,我一个大活人,要是亲眼看见,还能叫猫把肉叼跑了?”李家女人不悦地回答。
“你是看见了呀!”
“我没看见!”
“你不是追出家门来的么?你不是还骂了一声‘四脚兽’么?”
“嗨!拉倒罢,拉倒罢!我也没死逼着你还我肉不成!”
“你再逼着我还你肉的话,觉着昧良心不?”
“你……你这老太太!”
“科长”夫人闻声踱出家门,站在门口,冷冷笑道:“怎么?汪老太,你要硬逼老李家往我家猫身上栽赃吗?”
汪老太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怔住了。她呆呆地瞅了“科长”夫人好一阵子,默默转身走进了屋。她很有自知之明,思忖自己根本不是“科长”夫人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地败下阵去。
更严峻的事件发生了!
李家二小子养的一对宝贝鸽子,某天少了一只!
李家二小子咕咕唤叫着,到处寻找,最后在汪老太和赵“科长”两家住房之间的旮旯找到一堆血迹斑斑的鸽子毛。
他像黑旋风李逵似的在小院一蹦三尺高,破口大骂。
“科长”夫人悠悠地从屋里踱出来,将身子斜在自家门框上,扑扑地吐出瓜子皮儿,用一种不软不硬的口气道:“骂街也要骂个明白,我家的猫可是一天没出屋的!”
汪老太赶紧将自己的白猫从窗台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中,以防不测。任凭李家的二小子如何在院里叫骂,闭门不出。白猫仿佛也预感到某种威胁,在主人怀中发出乞求保护的不安的呜呜声。
那李家的二小子,把这种软性的自卫,误认为做贼心虚。他哪里肯善罢甘休,竟手持一根木棍,打上汪老太的门来。他从汪老太怀中一把抓过那只猫,狠狠摔在地上。白猫被摔得发出一声哀叫。他手起棍落,打将下去。幸亏汪老太用胳膊挡了一下,那一棍没落在它身上,否则白猫便一命归阴了。
白猫夺路而逃,窜出门去。
汪老太发怒了:“你要打死我的猫,就先打死我吧!”
看热闹的孩子中,有一个开口说话了:“不是这只猫干的,是那只猫干的!我亲眼看见!”
李家的二小子,顿时尴尬起来。
这敢于仗义执言,当场作证的,是张家的孩子。
“真的?你真亲眼看见?”李家的二小子追问。
“骗你是王八蛋!”那孩子一副敢打官司敢上朝的无畏气概。
张家女人听到儿子的话走出家门,众目睽睽之下,劈面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住口!哪里显着你多嘴多舌了!小冤家!”拽住胳膊,拖回自家去了。
“你怎么敢!难道你忘了,你要转学还得托你赵叔走后门呢!”张家屋里,传出了三娘教子的训导声。
李家女人也走到现场,将自己的儿子往家中拖:“家去!家去!你发的什么疯?不就是一只鸽子么!”
“我要替我的鸽子报仇!”
“屁!不识好歹的东西!你进拘留所,不是人家赵科长作保,你出得来么?!”
忽然,“科长”家传出“科长”夫人呼天抢地的大哭声:“合着伙儿欺负我呀!还叫不叫人过太平日子啦!呜……咿咿咿……”
张家的女人立刻出了屋,和院子里的李家女人互相望了一眼,都赶紧直奔进“科长”家。
赵“科长”家接着就演了一出《两嫂劝姑》。一场风波,到此方算平息。
这天深夜,汪老太像个魂灵似的在小巷里东来西去,低声唤找她的白猫。
她在一个墙角找到了它。它缩着身子,又冷又怕,瑟瑟发抖,样子非常可怜。它一见人影就想逃,认出是汪老太,才蹲伏了下去,迟迟疑疑地瞧着主人。
汪老太抱起了它,将它盖在衣襟底下,抱回家去了,有点像偷了件东西似的,生怕被人瞅见。
隔几天,汪老太的儿子和女儿双双来到小院,一见老娘面,儿子女儿就数落开了。
儿子说:“妈,你养这只惹是生非的猫图啥?你要闲得慌,我把孩子送来给你看着!”
女儿说:“有那工夫,你种点花呀草呀什么的也好嘛!”儿子又说:“勒死它,剥下皮给你做个皮背心!”
女儿又说:“舍不得勒死,我就替你扔了!扔得远远的,保准它找不回来!”
汪老太太瞅了儿子一阵,又瞅了女儿一阵,心中顿时明白,是什么人将儿女惊动了起来。
她只冷冷地说出一句话:“你们,给我滚!”
又过几天,调走的市委书记的儿子考上了 A 城工业大学,抽空儿前来看望汪老太,也捎带瞧瞧那只猫。
汪老太将白猫的处境一一细诉以后,对市委书记的儿子说:“要是这只猫还养在你家,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碰它一根毛不!”
大学生沉吟良久,叹息一声,苦笑道:“我父亲当时说的那句话,现在看来未必就对呢。他原想留下这只猫,使人们经常引起些深思,竟没想到会使它落到这种地步。依我看,还是把它送回动物园去吧,也许动物园对它更适合一些,我明天就来送它!”
汪老太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无良策,只得违心允诺了。就在这天夜里,白猫失踪了。
第二天,不少人发现,同巷里一个叫葛传发的,脖子上多了一大贴膏药。
葛传发,五十多岁,自由职业者——爆苞米花的。一个多月前,他脖子上忽然生了一片溃疡,到医院去看过几次,终不见疗效。而且,挂一次号就一角钱,他舍不得破费。自由职业者没有享受公费医疗那一说,他更舍不得花钱看病买药。有好心人,断定他脖子上生的那一片是鼠疮。给他开了个偏方:用一个猫头四个猫爪熬成膏药,敷在疮上,十几天便可治愈。但那猫得是一只母猫。那膏药据说是叫什么“雌虎膏”。这个过去江湖郎中的秘方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除猫而外再无需破费。仅仅为了这个极现实的理由,他也想试试。而且偏方治大病,有病乱投医嘛!
从他找到这个良方那一天起,便开始觊觎赵、汪两家的猫。他深入调查,掌握了绝对可靠的第一手材料:赵家养的是只母猫,汪老太的那只是公猫。不过,赵“科长”及其夫人,在这条平民小巷里,都非等闲人物,他不敢轻易下手。他想:汪老太的猫虽然是只公猫,我便当作母猫又有何不可?说不定这血统高贵的公猫熬成的膏药,那药力比“雌虎膏”更强呢!这样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只要自己能说服自己,便会心安理得。这是某些人的思维方式。为了与这种思维方式相适应,他们最善于说服自己。
于是,汪老太的白猫,就在失踪的那个晚上,被自由职业者葛传发熬成了膏药。
他很自信地敷上那贴膏药,一心巴望奇迹发生。不料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益严重。到医院再去诊视,竟被确诊为皮癌。究竟这癌症是因拖延了治疗由溃疡转化,还是那贴膏药感染,连医生也说不清。
葛传发遭受了许多痛苦之后,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死于癌症。他临死前喊出一句话:“是汪老太那只白猫报应了我!”
可巧这话被李家二小子听到了,汪老太这才知道,她那相伴度日的白猫竟惨遭毒手,死于非命!汪老太说不出一句替白猫鸣冤的话,一口气堵住心口,两眼发黑,倒在尘埃,呜呼哀哉……
小院里的人家,包括赵“科长”夫妇,对汪老太的丧事,都各尽了邻里间的种种义务,当他们悼念起汪老太在世的功德时,也不免对白猫之死感伤一番……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