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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六指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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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六指的“革命”自从“万元户”这个新名词儿在《人民日报》上出现,各省、市、地、县乃至公社的油印小报,便争先恐后,纷纷大举宣传起地盘内的“万元户”来。

  纵观新中国成立三十余年我们国家的报纸宣传,倘若登载了什么人的名字,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个人是烈士、英雄、先进典型、劳动模范;要么是反动分子、阶级敌人、里通外国的特务、大诈骗犯、大贪污犯。倘若属于后者,还一定须是大的。小的不行,小的上不了报。

  可“万元户”究竟算什么呢?直解其意——有钱的老百姓耳!中华民族历来不乏忧国忧民之士。只为忧国忧民,屈原都投了江。难道我们这个时代,果真地要向一个“朝钱看”的时代去发展么?当代的忧国忧民之士们,很为我们共和国将来的性质担忧。

  但兆光县县长,据说是位思想解放、跟得上形势发展的父母官。

  “头脑僵化到家。认真学习三中全会文件精神!”这是他在县委农村部一位副部长的工作汇报上批的一句话。该副部长亦属忧国忧民之士。

  邢孝通对“万元户”也是有个认识过程的。新生事物嘛,人人都有个认识过程。父母官也是凡人,尽管思想很解放,这不为耻。

  三年前,地委召开一次县长会议,讨论如何落实和推广农村新经济政策的问题。某几位父母官,因为本县出了一两个“万元户”,仿佛刚娶了俊媳妇的小伙子,美气得很,在会上侃侃而谈,大有睥睨众人的姿态。

  “万元户”,无形中好像体现了一个县落实农村新经济政策方面的成绩如何如何似的。

  一向在这类场面是众望所归的中心人物的邢孝通,会上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他没什么可说的。在他兆光县的土地上,当时“万元户”还没破土而出呢!他觉得惭愧。会议结束,坐吉普车回县委的路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我这个县的农村工作落后了!”于是他对“万元户”的认识过程,就在那一时刻超越式地完成了。

  怎么这“万元户”首先出在别的县,而不是首先出在我的兆光县呢?他心中同时有点不服气。妇女工作,青年工作,计划生育,普及教育,扫除迷信,禁绝赌博,农田基本建设……许多方面,兆光县一向是走在别的县前头的嘛!

  回到家里,吃罢晚饭,一边剔牙,一边拿起份县委《机关通讯》,不慌不忙地浏览。这是他的习惯。心里头却仍在考虑着,怎么才能在他的兆光县内也树起个“万元户”样板来。

  咦!纸上像探出一把无形的搭钩,将他的目光搭过去,牢牢钩住了。右下角,不显眼的位置,比豆腐块大不了多少的几行字,分明写的是:本县土堡子公社大水塘村农民张六指,除耕种责任田外,一家大小五口,还饲养着六头奶牛……

  他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慢慢坐了下去。他要冷静一下,要再将那几行文字研究一番,才能作出什么决定。一位县长的决定,不是闹着玩的。

  终于,他吩咐小女儿:“去,把姚秘书找来!”

  姚秘书和县长同住在县委机关宿舍大院,三分钟后,匆匆而来。县长劈头便问:“这个张六指,你怎么没跟我讲起过啊?”

  “张六指?”姚秘书细眯起一双女性般的眼睛,食指顺着鼻梁往上推了一下眼镜,一时想不起这么个人物来。县长将那份《机关通讯》朝他一递,责备道:“这么重要的一位人物,你居然不晓得!”姚秘书接过《机关通讯》,寻视半天,一时竟没发现“张六指”三个字,抬头迷茫地瞅着县长。

  “右下角,土堡子公社,大水塘村……”

  “是他呀?”姚秘书不看《机关通讯》了,还给县长,说,“他我知道,因为登不登这几行字,农村部的同志还争论不休哩!有种意见认为,养奶牛,这不同于养鸡养鸭,养猪养兔,小发小富的。是否应该宣传,吃不准……”

  “头脑僵化,头脑僵化!”县长一迭声说了好几句“头脑僵化”,郑重地收起那份《机关通讯》,向姚秘书交代:“你明天务必要派辆车把张六指接来见我。”

  第二天,县长的吉普车将大水塘村的农民张六指接进了县委机关宿舍大院。姚秘书极恭敬地前边引路,这农民忐忑不安地后面跟随,被请进县长家的客厅。

  县长早已在等待。姚秘书介绍说:“县长,他就是张六指。”县长点了一下头,默默地将张六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农民,身材不高,也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属于那种干巴瘦小型的男人。他那双眼睛,没睡醒似的,半睁半闭地眯缝着。眼神儿,是蒙眬的、迟滞的、倦怠的、惶惑的。脸上的皱纹很多、很深。这样一张脸,很难让人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实际年龄。你可以认为他才四十多岁,也可以认为他已经快六十岁了。

  “他应该有一米八的个头儿才对。”县长瞅着张六指,心中颇有几分失望地想。他原是要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农民身上的啊!

  县长脸上可没有表露出半点失望来。他非常随和地指了指沙发:“请坐吧!”

  张六指没坐,不敢坐,瞧着沙发上雪白的针织靠垫,他不动。他的衣服很脏,沾着泥土和草末儿,身上散发着一股牛奶和牛屎混合的怪味。姚秘书把他轻轻朝沙发跟前推了一下。

  县长为消除他的局促,说:“我派姚秘书请你来,不过是要问问你怎么养了六头奶牛的事儿……”

  县长的话还没说完,张六指忽然双膝跪在他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县长啊,您要没收了我的奶牛,我一家大小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呀!”县长怔住了。吓得姚秘书手忙脚乱,赶紧一把将他从地上扯起来。

  “县长并没说要没收你的奶牛嘛!”姚秘书用话安稳着他,就势将他按坐在沙发上。

  县长也立刻说:“是啊是啊,我怎么会没收你的奶牛呢!现在农村经济政策放宽了,养几头奶牛,也是自谋出路、发家致富,政策允许的嘛!”干巴精瘦的农民,对县长的话半信半疑,表情和眼神儿都说明,他对县长的这次“召见”戒心难消。

  县长很有和农民交谈的经验,隔着茶几亲切地将身子朝对方探过去,像在火车上和邻座聊天似的,微笑着问:“六指同志,今年,有多大岁数啦?”

  “五十一。”这农民撩了一下眼皮,朝县长脸上乜斜了一眼。愚钝的表情后面掩饰着高度的警惕性,分明在提防着误入什么圈套。连姚秘书都瞧出了这一点,别说和农民谈话经验丰富的县长了!

  县长毕竟是县长,仍保持着亲切的微笑,手指在茶几上笃笃地敲点着,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也是真正经历过土改的农民啰?”

  张六指点了一下头:“我……当年也算得个积极分子哩……”卑怯而自谦地一笑,笑意并没在脸上浮现多久,一闪即逝。脸上虽然还呈现出内心的不安和戒虑,但毕竟是不再想瞅个空子逃掉了。

  县长“哦”了一声,又问:“那么现在,怎样呢?”

  农民又朝县长乜斜了一眼,经过一会儿的沉默,一番内心的暗暗品味之后,自觉有把握地肯定县长的话中没什么弦外之音了,这才用极低微的声音反问:“县长您……指的牛……还是我?”

  县长将头朝沙发靠背一仰,哈哈笑道:“都包括了嘛!牛,饲养得好不好?你这个养牛的人,日子过得如何?随便聊聊嘛!”

  姚秘书认为正是该自己插话的时候,也开口说道:“县长派我把你请来,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听你谈谈养牛的情况。比如,你怎么想起了养奶牛哇?今后有什么打算啊?包括有什么困难没有呀?你就对县长汇报汇报嘛!”

  县长频频点头,表示就是姚秘书说的那么回事。

  农民犹豫了许久,吞吞吐吐地回答:“牛,六头……三头小的……还没产奶……三头大的,两头有病……”

  县长忽然站了起来,对这农民挥了下手,大声说:“张六指,咱俩别绕圈子了吧!我今天索性交给你个底,我想把你树为全县的第一个‘万元户’,发家致富的样板!可你,为什么不对我讲实情啊?你的六头奶牛,明明都养得很好嘛!明明每天产二百多斤奶嘛!我向你们公社书记了解过的!你究竟是没有当‘万元户’的气魄呢?还是不愿相信我这个县长呢?”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农民开口说:“好吧,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了!县长,我张六指养这六头奶牛,就等于是押出了老婆孩子赊本创业!我这是拼口气搞了一场革命!”

  “革命?”县长重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张六指那张精瘦的脸,显出极感兴趣、洗耳恭听的样子。

  “对,是一场革命!县长,您可以派人去调查调查,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我张六指,闹腾哪一遭的时候不是积极分子?土地、牲口、大车、农具,统统都要入社!刚分到手,还没稀罕够呢!连一柄锄头一根鞭杆都要入到社里!可我张六指说过二话么?没!入!共产主义嘛!大河有水小河满,我信服共产主义这个理!可过了几十年,日子,还是穷!大河有没有水我不知道,我张六指这条小河早就干得见了底儿!人活在世,谁不想过几天富足日子?光靠种几亩田,我几时才能富起来?我还能不搞它一场革命么?”张六指十分激动起来。

  县长朝姚秘书丢个眼色,姚秘书赶紧给张六指倒了一杯水。

  张六指接过水杯,刚端到口边,又放下了,接着说:“甘心过穷日子,那是混世虫,没出息!我张六指就是要革掉穷字!为这,我东磕头,西作揖,舍出面皮,立下字据,才借了四千多块钱,一总儿买下了六头奶牛!有人敲我张六指的竹杠,七分的利息呀!比地主放高利贷还损!可我认了!豁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非就是个倾家荡产!我张六指全家核计过,老婆孩子都心甘情愿跟我一块堆儿去了!”

  “啪!”县长在茶几上击了一掌,又站起身,倒背双手,来回踱着大步。

  张六指立刻缄口,怯怯地瞄着县长。

  姚秘书也不安起来,瞅瞅县长,又瞅瞅张六指,用目光责备这农民话说得太多太放肆了。

  县长在张六指面前站定,盯视了他半天,说:“张六指,我支持你这场革命!”

  张六指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忽然双手紧紧合握住县长的手,眼窝渐渐湿了,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

  县长这才注意到农民的那双手。这双手可不小!皮肤粗糙,指节粗大,指甲翻翘。这是一双营养不良而又很能劳作的手!右手,多生出一根赘指。

  县长说:“张六指哇,你比别人的手多一根指头,你理应比别人先富起来!给我们兆光县的农民,做一个首先走上富裕道路的榜样!”

  张六指说:“县长,我张六指若辜负了您,我就一斧子自己剁掉一根指头!”

  县长问:“你目前可有什么困难?”

  张六指只回答了一个字:“钱……”

  县长又问:“若是县里的银行肯于向你贷款,你可敢贷?”张六指还是回答了一个字:“敢!”

  这农民眼中闪闪发亮!那眼神儿中的蒙眬、迟滞、惶惑、倦怠,这会儿完全消失了。张六指目光中透露出一种雄心大志和自信。县长心中甚至开始暗暗怀疑,这农民刚才留给自己的最初印象,说不定竟是一种伪装的假相。

  县长要留他吃晚饭,他惦记着他的牛,不肯留下。县长也不勉强,让姚秘书派车送他。从县长家出来,见县长家的阿姨抱着县长的外孙女坐在门外台阶上。张六指笑呵呵地上前去逗弄那孩子,不料孩子恐惧他那张皱纹纵横的陌生的脸,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阿姨赶紧站起身,拍着哄着孩子进屋去了。

  张六指呆呆地站在台阶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因为受到县长的支持和鼓励而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兴奋,顷刻一扫而光。县长说:“我这外孙女怕生。”张六指苦涩地笑了一下,含意模糊地摇摇头。眼中那种奇特的光也消失了,显然绝非由于尴尬。

  县长望着他上了吉普车,大惑不解……

  果然人不可貌相!好一个张六指!他没辜负县长邢孝通,半年之后,就成了兆光县第一个农民“万元户”!六头奶牛,发展到了十头。张六指的名字,在本县大噪。县长邢孝通,也觉得脸面上光彩起来。到地委省委去开会,腰杆挺得很直了。仿佛经他的重点栽培,兆光县里出了一位“候补中委”。姚秘书将他和张六指那番谈话整理成文,在县报上发表了,题名《县长和农民的一次谈话》。省报转载了,并加了“编者按——落实农村新经济政策,首先抓什么?首先要抓农民的认识,要使农民相信党的政策是长期不变的。农民要学张六指,主管农村工作的领导同志要学兆光县县长……”云云。

  地委书记对邢县长从此更加赏识。

  邢县长又召见张六指一次。那天谈话之中,他情绪很是兴奋,亲书条幅——“政策不变,民心有底”,庄重地赠送给张六指,鼓励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张六指自然欢喜得没比,那一次他留下在县长家吃了饭。张六指这个“万元户”典型,确实对本县乃至地区范围内的农民,起到了某种穷则思变的影响作用。县长邢孝通,觉得典型已经树起,作用已经发生,也就再没有想到过召见张六指。

  几天前,邢孝通接到地委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叫他立即到地委去一次。听地委书记的口气,像是要跟他谈一件大事。

  来到地委,地委书记递给他一份打印的内部材料,说:“你看过这份材料后咱们再谈。”

  这份材料的标题是——《一个农民的革命》。内容:农民张六指,三年来,所饲奶牛由六头发展到四十头。每头奶牛每天按产奶四十斤计算,四十头奶牛每天产奶一千六百斤。按本地区奶站国家收购价每斤奶七分计算,每天收入一百一十二元,每月收入三千三百六十元,每年收入四万余元……

  待邢孝通将这份材料看完了,地委书记说:“这个张六指,现在估计,保守一点,他一个,大概也会顶得上十个‘万元户’了!”

  邢孝通没说话。他还没有准确按到这位上级领导的脉搏,还猜不透地委书记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什么看法。

  地委书记吸着一支烟,拿火柴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晃灭燃烧的火柴,又说:“三年不到,由六头奶牛发展到了四十头。照此发展下去,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十五年、二十年后呢?这个张六指,究竟会从一个农民,发展成一个什么呢?什么呢?”目光停住在县长脸上,不移开。

  邢孝通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在他看来,那份“内部材料”,无非告诉了他这位县长一个准确无误的事实:在他的县内,有一个农民,养了四十头奶牛,银行里存了那么几万块钱,如此而已。他思考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那么您的意思是,要……限制他一下么?这……目前还来得及……”

  地委书记吐出一缕烟,摇摇头,说:“限制,那还不简单?但我们又不能那么去做嘛!他并没有违反哪一条政策嘛!而且,他是个在全县全地区内树起来的典型。对于典型就更得慎重。经验告诉我们……”

  邢孝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地委书记的话不够客观,对他兆光县这个“万元户”的典型,似乎有点要否定的意思。他心中暗想,您地委书记大人,当初对张六指可也是视若圣贤的呀!如今怎么说出这种味道的话来了呢!

  地委书记注意到了县长脸上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解释道:“我的意思,并非说这个张六指是个假的‘万元户’典型,他那四十头奶牛,可不是什么人替他想象出来的,我的意思是,什么典型也罢,一旦被树起来了,就娇贵得很!轻易摸不得碰不得。摸脏了碰破了,就会起到反作用。限制了张六指一个,那会影响几万农民的积极性。何况,我们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农民强调,政策不变,政策不变么!”

  “那么,上边,比如省里……对此有什么新的说法没有呢?”

  “我和省委李副书记通过电话,已经把这个张六指的情况向他汇报了。”

  “李副书记有什么具体指示?”邢孝通问罢,期待地注视着地委书记。

  “指示?他是什么指示也没有哇!含糊得很!说无论如何不要使农民产生政策会变的印象。说你们兆光县树起来的典型,还是由你们兆光县进行必要的引导为好。所以,我今天才惊动你这位县太爷嘛!”

  邢孝通从地委书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手中摆弄着,没有想吸的意思。他又一次皱起了眉头,心里说:我怎么引导?我能去对他说,张六指你发到这地步赶紧打住吧!别再往下发了!这么说像话吗?

  地委书记又说:“老百姓有点钱了,当然是好事。‘越穷越光荣’,是‘四人帮’那一套。子子孙孙地‘光荣’下去,那是作孽。那总有一天我们政府会被推翻!但老百姓钱太多了,比如像这个张六指,十年八年之后,保准成为我们这个地区内的一个奶牛大王!那了得?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嘛!那么一来,他这个典型的性质,可也就会跟着变啰!别忘了辩证法啰!你和我,一条线拴两个蚂蚱,也跟着受批判吧!不用别人上纲,咱们自己就会感到有罪!因为咱们扶植起了一个资本主义的典型嘛!”

  邢孝通受到地委书记忧心忡忡的神态的影响,心理上也有点失去平衡了。地委书记的话,并非杞人忧天啊!他开始感到问题的严肃性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这位县长和地委书记之间的谈话,严肃性中又具有某种很可笑的成分在内。不是么?三年多以前,他深恐张六指缺少当“万元户”的雄心,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气魄。如今,这个张六指充分显示出了他的雄心和气魄,他的“革命”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自己这位县长和地委书记,倒是对张六指的“革命”前景很发生怀疑了!地委机关的内部材料,开始暗中收集和掌握他的“革命”的发展动态了!这是不是也符合辩证法呢?要是张六指听到了自己和地委书记这场谈话,他会作何感想呢?所有的农民会作何感想呢?

  地委书记掐灭了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吸几口,沉默有顷,继续说:“我早就有种想法,‘万元户’应该像生孩子一样——‘计划生育’。孩子,不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么?这‘万元户’,也应该是一个省、一个地区,只出现那么一个好。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尤其是像张六指这种‘超万元户’,多了更不得了!‘政策不变’,话已经向农民说出去了,没法再收回来了。往回收,那要大大损伤我们党在农民中的威望!但我们党在三中全会前后怎么就没有想到制定一条针对‘政策不变’的政策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们党是有着很丰富的制定政策方面的经验嘛!”

  这种政策观,如果是出自下级之口,比如县委农村部那位副部长,邢孝通不但会斥之“头脑僵化”,可能还会加上别的什么更严厉的批评语言。但现在是由自己的直接上级领导地委书记口中说出,邢孝通虽有异议,却不好当面反驳。他沉默着。想到自己送给张六指那联条幅,一定仍被这“超万元户”珍品似的裱糊了悬挂在家中,此时内心不免多少有点追悔。

  地委书记在县长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宽慰地说:“你也别感到有什么压力嘛!我看,就劳你这位县太爷的大驾,亲自走一趟大水塘村,对这个张六指的情况再了解得具体一点。不说给他敲个警钟吧,也有责任给他提个醒啊!这也体现我们当领导的对典型人物的一种关怀嘛!当然,要婉婉转转的,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产生政策要变的印象,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啰!其他嘛,你自己看着说,看着办,他是你这父母官一手扶植起来的典型么!”

  地委书记语调很缓慢地说完这番话,流露出上下级关系中的特殊感情。这使邢孝通的心思稳定了些。这天夜里,邢孝通没睡好觉。

  就在他多思难眠那会儿,大水塘村“超万元户”的户主关节粗大的手指,缓慢地、准确地、充满信心地拨弄着圆滑的算盘珠子。他是最近才跟儿子学会打算盘的,可以说是“革命”的需要吧!他在用乘法而不是用加法预算着今年年底的总收入。注视着算盘上向他显示的五位数字,他内心极其充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绝不是一个可以被忽视的人了。

  他想,既然他已经是省报上都登了名姓的典型人物,实在应该考虑着认认真真地总结几条“革命”经验。说不定哪时候会请他在哪种场合介绍介绍的。对于穷,打心里说,他并不畏惧,也习惯了。从旧社会过来的中国农民,哪一个对穷生活不具备这种适应性呢?但他现在终于从自己的“革命”实践中悟出了一条道理,正是由于中国农民对穷生活的这种传统的适应性,才会穷而无怨,甘心受穷。

  “四人帮”那种“越穷越光荣”的谬论,才会使他们身受其害而又并不怎么愤怒。用他自己的话说,“好像从娘胎里就脱生出了一副能受穷的骨架”!谁要革“穷”字的命,先就得打散自己的骨架,换换骨头,用副不甘受穷的新骨架再支撑起一个自己来!这,便是顶顶重要的一条!他那农民的很务实的头脑开始活跃起来,形成着他的“革命”学说的体系。

  儿子和儿媳妇们,曾主张干脆将队里分派的责任田退掉,或者雇人耕种。全家索性从此往后只养牛,不种地了。他没同意。不种地,那还算什么农民?!种地,向国家交粮食,这是农民的本分!雇人种地,亏想得出来!那岂不是要遭人骂:“为图钱,连对国家的本分都不尽了!”那岂不是成了冒牌农民了么?农民就是以农为本的老百姓!富是一定要富起来的,但不能忘了这个“本”!责任田不但不能退,而且要扑上心思耕种好!他在家庭中也搞了个农副业分工。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做什么事都认真,拿得起,放得下,责任田便交付这小两口耕种,他觉得可靠。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对农活不感兴趣,对养牛挤奶这路活倒满上心,就让他们帮自己饲养牛。虽然他是一家之主,但两辈人合着过,年前节后总得分配点体己钱。按劳分配,种责任田的也罢,养奶牛的也罢,一视同仁,酬劳平等。对,这一点也应该算是很重要的一条,他的全部“革命”学说就是建立在这个“理论基础”之上的嘛!

  “革命”是很不容易的哩!别的都不想它了,单说去年吧,县牛奶站忽然停止收他的奶了!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大伏天的,一天送交不出去,一千六百斤奶就白扔!急得他像眼瞅着大火上了屋顶的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为了使奶站站长继续收他送交的奶,他两天之内几乎将奶站站长家的门槛踏烂了。不消说,每次都不是空着手的。两天内总共送了多少条好烟、多少瓶好酒,记不清了。他一直就没断了往奶站站长家送人情啊!给奶站站长的儿子买了多少套衣服,“借”给过奶站站长的女人多少钱,他心里有数,奶站站长心里也有数。只奶站站长的女儿结婚那一次,他就送了整整三百元的贺礼!还不算买的那些东西!

  可奶站站长翻脸无情,拿他的“小”,头天晚上接下他的人情,红唇白牙答应一定照价收奶,第二天把奶送去时,竟变卦,说什么奶站的储奶库装不下了!就是他趴在地上磕俩响头,奶站站长也无动于衷!他只得将一千六百斤奶拉回了家!他觉悟了,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人情太多太勤,撑开了对方的肚皮!狮子张大口,要小怎么能!今后不是他降住我,便是我降住他!这才叫长虫钻竹筒,只有一条道!逼上梁山!一种类似大丈夫宁折不弯的气概,打他心底里徒然生起!

  第二天,他雇了辆卡车,将一千多斤鲜奶,装了二十几奶桶,送往邻县高城镇去了。每天八十元的租车费,花!心疼不?劳动挣来的钱,说不心疼是骗痴子!心尖都疼!但他不能再像团泥,叫奶站站长高兴时捏成个圆的,不高兴时就捏成个方的!他跟车送奶。司机在奶站对门的小饭馆吃早点,他坐在奶桶盖上,瞧见奶站站长发现了他,从奶站门口晃晃悠悠地朝这辆卡车走来。

  “张六指,你这是把奶往哪儿送啊?”奶站站长走到卡车跟前,仰脸儿瞧着他,似笑非笑地问。

  “往高城镇送呗。”他故意笑呵呵地回答,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被捏拿得愁眉苦脸,让对方心里得意。

  “车,借的吗?”奶站站长又问。

  “谁借给?花钱租的!”

  “租的?送一趟奶多少钱?”

  “不多,八十。”口气相当轻松平淡。

  “嚯!还是你有钱啊!”

  “这几个钱,花着玩呢!”

  “听说县百货公司来了一批彩电,你这二十趟大卡车一跑,就是一台彩电呀!可惜我手头没钱……”

  “没钱就别看呗!那玩意儿不看又死不了人!”奶站站长不尴不尬地笑笑,又说:“六指老弟,你可别误会啊!不是我不收你的奶,是这几个月订奶户大大减少哇!”

  “我哪能误会您啊!我心里对您感激着呐!”奶站站长听出这话不是味,搭讪着向他讨了支烟抽,晃晃悠悠地走了。

  哼!他心里清清楚楚,对方说的完全是鬼话!订奶户不但没减少,反而大大增加!许多人家要想订上奶,还得走这小子的后门给这小子送人情呢!鲜奶越是供应不上,这小子越有甜头可占!八成这也是对方拒绝收他的鲜奶的原因之一。接连十几天,光租车费就开销了一千多块,全家人都公然反对他了。有钱也不能像打水漂似的花呀!老伴儿子都劝他还是备上份厚礼,再次找奶站站长疏通一下。两个儿媳妇也背地里嘟哝,说他是个“老犟杆子”。

  “绝不再踏那小子的门槛!不是他降住我,便是我降住他!不吃麻花,我张六指偏要拧这股劲儿!”他对家里人恼火了。恼火归恼火,心里可发毛。谁知到头来是自己降住了对方,还是闹腾个“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心”的下场呢?罢罢罢,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果真是堵南墙,也豁出头去撞了!

  他要向对方主动发起进攻!

  第二天,他照例地跟着包租的卡车往高城镇送奶,司机照例地将卡车停在本县奶站对门的小饭馆前,跳下车去吃早点。望着奶站大门,他内心别提多么忧愁!

  一个过路人站住脚,朝车上看着,问:“拉的什么呀?奶吧?”

  “奶。”

  “这是要往哪儿送啊?”

  “往高城。”

  “你……是报上登的那个养奶牛的张六指吧?”

  “嗯。”

  “你这奶怎么不往咱本县的奶站送,而要拉到高城去呢?”他有苦难言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人家不收啊,有啥法?”

  那人噢了一声,用同情的语调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掏出烟盒,套近乎地向他敬烟,待他接了烟,才说:“我孩子还没断奶,老婆又生了胃病,想增订一瓶奶,却比办理出国护照都难!你的车要是每天都在这儿停一会的话,能不能每天零卖我一斤二斤的?”

  他忽然对这个陌生的路人发生了某种兴趣。思忖了一会儿,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我的车,今天返回时还路过这儿,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凡是想零买的人,只要等在这儿的,我都卖!”

  他在高城奶站交奶时,余下一桶没交。汽车返回,一开进兆光大街,就见他早晨停车的地方,聚着二三十人等在那里。汽车一停,人们便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向他伸出各种盛奶的家伙。

  他站在汽车上,扯开嗓子,对人们大声说道:“各位,别急,别急!先听我张六指讲几句话!我这奶,新鲜不新鲜,浓不浓,你们各位今天买回家去就知道了!你们各位要问了,我这奶为啥要天天花钱雇辆车往高城的奶站交?是他们给的价钱贵吗?不是!是因为咱们本县的奶站不收!为啥不收?是我的牛奶里掺过水吗?我张六指没生这种坑人的坏肠子!我这是被逼上梁山,没别的路走!知道各位想订奶订不上,从今往后我要天天余下一桶两桶的,就在这儿卖给大家!我张六指祖辈是兆光县人,俗话讲,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心疼在各位身上赔几个钱,我这奶按收购价格卖给大家!不过,我也有求各位,去问问奶站站长,为啥不收我张六指送交的鲜奶?”

  发表了一套声明式的演说后,他开始卖奶。一桶奶顷刻卖光,后赶来的没买到奶的人们,围住汽车不放行,七言八语地问他明天是不是一准还在这儿卖。

  “卖!收购价!”他毫不含糊地答复人们。当人们散去,他朝奶站大门瞭了一眼,见奶站站长双臂交叉地抱在胸前,像根木桩似的竖在奶站大门口。骑驴念唱本,咱俩走着瞧!他内心冷笑。汽车往回开的路上,他回味着自己刚才那套演说,自以为很是精彩,颇有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好不得意!悠悠然顶风唱道:“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你细听端详……”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照例地在奶站门外卖掉两桶奶,开卖前照例地来一通演说。第六天清早,他正往卡车上装奶,奶站站长骑辆轻骑,从县里来到了他家。奶站站长手中拎着一网兜东西,走到他跟前,开口道:“张六指,今后你往奶站送多少桶奶,我收你多少桶奶!”他,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一边继续往卡车上装奶,一边冷冷淡淡地说:“那哪成啊!我已经和高城奶站签了合同画了押,两年呢!”

  “两年?六指兄弟,现在县里的订奶户又增加了,供不应求啊!你的牛奶每天一卡车一卡车往外县运,这不是想叫全县的人都骂我么?你忍心看着我这站长被撸了?”

  “撸了你小子我才解恨呢!”他心里咒骂,嘴上却说:“拉倒吧!你这全县唯一的鲜奶站,哪里会指望我这几十头牛的奶!”

  “兄弟,君子不记前仇。”

  “仇?我和你没仇。我和你交情好着呢!可我已经订了合同呀,这是信誉问题!”

  “你存心整治我?”

  “我敢么?就算我有孙猴子的本事,也翻不出你这如来佛的手心呀!你要整治我时,我六个张六指绑一块儿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啥话嘛!你是一点面子都不肯赏我啰?”

  “这么着吧,我今儿个和高城镇奶站商量商量,看人家先肯不肯赏我点面子,取消合同。若是人家不肯,我也没咒念。明天你电话里听我回信儿,我马上就要跟车送奶去了。”

  “那,我带来这点小意思……”

  “我就不客气了!”他受之无愧地从奶站站长手中接过了网兜,心想,你小子吞了我几百元的,今天就带来这点儿东西,我还能叫你带回去么?怕累着你呢!也该轮到你孝敬孝敬我张六指了!

  瞧着奶站站长跨上轻骑一溜烟走了,他脑袋里开始进一步思考起对策来。现实生活中的恶行劣迹,迫使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开始学着以牙还牙了!

  第二天,他照例地跟车去送奶。过门不久的小儿媳妇,领了公公的一道“圣旨”,端坐在桌子旁,一边打毛线活,一边守电话机。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我是奶站站长,我找张六指。”一听对方这么说,小儿媳妇便回答:“我爹不在家。”啪地挂上了电话。隔会儿,电话又响了,“爹”自然还是“不在家”。奶站站长一天之内打了十几次电话,“爹”始终“不在家”。

  这一天中的最后一次电话,是晚上十点以后打来的。

  “爹”可算回家了,不过却“睡下了”。

  “叫醒他接电话,就说我是奶站站长,我有要紧的事!”对方在电话里哀求。

  “我哪儿敢呀!我可不去惹我爹骂!”小儿媳妇说完,立刻放下了电话。扭头瞧了爹一眼,扑哧笑出了声。爹就坐在一旁抽烟呢!

  接连三天,奶站站长每天都往张六指家打十几次电话,得到的回答,不是“爹不在家”,便是“爹已睡下了”。

  张六指包租下的那辆大卡车,每天仍然驶过兆光县大街,往高城镇开去。不过,返回时,不再在本县奶站门口停下了,也不零卖奶了。这叫“转移斗争大方向”,让奶站站长去应付那些想订牛奶的人们吧!

  儿子媳妇们又开始围攻他。连一向不干涉“革命”的老伴,也劝他:“见好就收吧!”

  “你们懂得个什么!”他横竖不听劝。他是“革命”的发起人,是理所当然的领袖。领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在这个“超万元户”的家庭中,不说一句顶一万句,也能顶一百句。全家人谁也拿他无可奈何。第四天一清早,奶站站长的“轻骑”又停在张六指家门前。奶站站长一迈进张六指家的门槛就问:“在家么?”在是在,不过还没起来呢!奶站站长只得耐着性子在楼下的房间等着。一个乡巴佬,有钱了,住上了小二楼,家里居然也安上了电话!真叫土包子开花!日子过得比县太爷还在意!奶站站长心里产生强烈的嫉恨!可是,当他发现县长邢孝通亲书的那联条幅,镶在镜框里,正正当当地悬挂在这“超万元户”家的墙上时,不禁咧开了嘴,心里甭提有多不是滋味!

  许久,张六指一边扣衣扣,一边从楼上慢慢腾腾地踱了下来。

  “六指兄弟……”奶站站长赶紧站起来,恭而敬之地迎上。那满肚腔的嫉火恨意,自然是半点也不敢流露在脸面上的。

  “我得先洗把脸呀!”于是奶站站长只得又耐着性子坐下。刷牙,洗脸,还梳头!还照照镜子!就那副尊容,值得那么费心么!

  终于,张六指在奶站站长对面坐下了。

  “六指兄弟……”

  “你得让我先吃早饭呀!”

  小儿媳妇将饭菜端了上来,瞄了奶站站长一眼,直想笑,赶快扭身就走。

  嘘溜嘘溜地喝粥,喝了一碗又一碗。津津有味地嚼馒头,吃掉一个又拿起一个,三碗粥俩馒头,一顿早饭吃了半个多小时!瞧这胃口。准是没灾没病的!

  奶站站长心里这个气呀!他还没吃早饭呢!

  见张六指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奶站站长又开口说:“六指……”张六指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从墙角拿上把锨,看也不看奶站站长一眼,说了句“我还有点活得先干完”,大步往外就走。奶站站长紧跟在他身后,也走出去,走进了牛棚。张六指不理睬他,开始起牛屎。

  “我说六指兄弟,我……”

  “给!”张六指朝奶站站长递过来铁锨,“先帮我起完这堆牛屎,然后进屋细说。”奶站站长犹豫了一下,皱着眉接过了锨……两人重新在屋里坐定后,奶站站长低声下气地说:“六指兄弟,你无论如何得成全我呀!”说完,急急忙忙掏出烟盒,向张六指敬烟。

  张六指毫不客气地接过烟,静等着奶站站长给他点着火之后,吸了一口,吐出一缕,从从容容慢言慢语地说:“不是我不成全你,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往高城镇送奶稳妥。人家跟我订了合同啊!现如今,都是按合同办事的。虽然每天多花个几十元钱,但我省了心,也花得起!”

  “合同?对,对!我也带来了!”奶站站长急急慌慌地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两张合同单。

  “我也跟你订合同!只要你在这两张合同单上签了字,一年之内,你这四十头牛产的奶我都包了!”

  “一年?”张六指朝拿在奶站站长手里的合同单瞥了一眼,用不屑的口气说,“就为跟你订下这一年的合同,叫我毁了和人家订下的三年有效的合同?得得得!我没工夫哄你玩了!”站起身来就要走的意思。

  “不,不!不是一年啊!三年也行!随你意!”奶站站长拽住他袖子不放,慌忙改口。

  “我不签字盖章。我按手印。”

  “行,行!按手印也行!”亏奶站站长想得如此周到,连印台盒也带来了。这时取出,打开,双手捧在张六指面前。

  张六指伸出那只比别人多生了根指头的手,大拇指在印台盒里轻轻一滚,刚要往合同单上按下去,那只手忽然在半空停住了,瞅着奶站站长问:“那每天送奶的车……”

  “奶站派!奶站派!”

  指头终于在合同单上按了下去。奶站站长深深地吁了口气……

  那天晚上,张六指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到天亮。清晨醒来,头脑不但毫不昏沉,反而格外聪灵。躺在被窝里,扳着十一根指头仔细盘算,为这张合同,一千多元大把大把地撒出去了。不过,他认为钱没白花。花得值。三年内,有合同在手里攥着,他不必再忧虑被奶站站长捏着拿着了!

  幸亏那小子没想到去高城奶站摸摸他的底——人家哪里跟他订过什么三年有效的合同哟!

  那小子失算了!不过这一着自己走得也真够玄!棋无险局,不算高手!毕竟,他降住了对方!他好得意!好快活!

  我们的张六指,在这天晚上,不仅想到了这桩得意之事,也想到了不那么得意的一件事。

  小儿子张福祥结婚那天,他大设宴席,在自家那幢小二楼前平如碾场的水泥院地上,摆下了整整三十张圆桌,用重酬雇来了县里头等饭庄凤仙楼的三位上灶师傅掌勺。光啤酒,就预备下了三十箱。请柬是花钱在县印刷社特制的,宾客姓名是托人烦县中学的老校长用毛笔填写的。被请来的,都是公社、县一级机关的头头脑脑和各行各业说话顶数的人。有的人他认识,更多的人他不认识。不认识的人物们是委托已经认识了的人物们代请的。他们是他今后非需要认识上不可的人物。他怕自己亲自出面请,某些人物未必肯赏他的脸。没令他失望,想请到的人物差不多都被请来了。单说热闹的话,那天可真够热闹的。从下午三点到夜里十点,宾客才陆陆续续地散尽。送走了最后几位客人,一回到屋里,他就瘫坐在椅子上。他感到比干了一天重活还累!

  一对新人倒是觉得他们的婚礼够体面够排场的,神采飞扬,围着他爹长爸短。儿子给他点烟,儿媳妇给他泡茶。他不想抽烟,也不想喝茶。他内心里感到那么悲哀、那么凄凉、那么空虚。

  儿子问:“爸,您喝多了?头昏吗?给您削个梨吃?要早点躺下休息么?我就给您铺炕去?”

  他不声不响,脸上的表情是异常烦闷的。

  儿媳妇多心了,也问:“爹,操办我们的婚事,花销太大了吧?”他,瞅了小儿媳妇一眼,吩咐:“去,把你娘从楼上请下来。”

  又瞅了小儿子一眼,吩咐:“把你哥哥嫂子也叫来。”一对新人互相瞧瞧,见他脸色老大不悦,想问什么,又不敢再多问,一个只好去请娘,一个只好去叫哥嫂。请娘的把娘请下了楼,叫哥嫂的把哥哥嫂子叫来了。他扫视着一家人,说:“你们都坐下。”全家都坐在他周围,静待这一家之主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他开口问小儿子:“今天你高兴么?”小儿子回答:“高兴啊!”他又问小儿媳妇:“你称心如意吗?”小儿媳妇乖巧地回答:“爹,您为我们这样操办,我再不称心如意,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呀!”他却说:“我心里头倒是真不高兴啊!”老伴觉得话不中听了,责备道:“你多喝了几盅酒,当着孩子们这是说的什么!老二,跟你媳妇回新房去吧,别听你爹胡言乱语!”小儿子也觉得爹分明在扫他的兴,站起来正要走。

  “站住!”他喝了一声。一对新人吓了一跳,小儿子吃惊地站住了。

  “坐下!”看样子他生气了。一对新人赶紧乖乖地重新坐下。

  “我问你们。咱村上人们的请帖,事先都送了么?”

  “送了呀!”

  “来了几位呢?”新郎瞅新娘,新娘瞅新郎,一对新人默不作声。他们没曾注意。当老子的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伸出三根指头,低声说:“咱们大水塘一百九十多户的一个大村啊!今天就只来了三个人,三个人都吸了一支烟就走了!”

  他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喟叹。今天使他联想起解放前大水塘村的财主给儿子办喜事。一家人的表情都郁郁寡欢起来。他又问大儿子:“老大,你们办喜事的时候,和今天你弟办喜事比起来怎么样?”

  老大,是在大水塘村家家户户贫穷不堪的那几年内成的亲。他记得非常清楚。娘用平日舍不得吃积攒起来的一篮子鸡蛋,想到供销社去换回一斤茶叶。可是因为积攒得太久,一篮子鸡蛋挎到供销社一个个往外捡时,才发现有小半篮鸡蛋已经坏了。结果只换回半斤劣茶。爹为这还骂了娘一顿。茶叶太少,不够往桌面上摆的,只好将水缸搬出屋,泡了一缸茶水。穷,并没有使大水塘村的人们彼此疏远。村人们,能来的都来了。来不了的,也叮嘱别人捎到了几句喜庆的话。全村哪家也没余钱买件像样的东西当礼送,但木梳、纽扣、小镜、发卡、袜子、手绢……这类小物品还是收下了不少。那才真是礼轻情意重!场面,自然是没有弟弟今天办喜事这么大。但也还是够热闹的。都是本村人,都是可敬的长辈,可亲的同辈,可爱的小辈,无拘无束。他唱了一段“凌云壮志冲霄汉”,他的新娘唱了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老大想起这些,很能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

  当父亲的又喃喃地说:“一百九十多户,只来了三个人,寒心啊!那三个要不是因为借了咱家的钱,八成也不来……”

  老大宽慰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个场面上的人物,把咱村里的人们给镇住了。咱们就再破费个一百二百的,明天补请全村的人们一次就是了!”

  “只怕是,请都请不来啊!这两三年内,咱们全家人都只想着一个发字,和村里的哪一家哪一户还常来常往?村里的公益私愁,大大小小的事情,咱们家的人可曾过问一次?咱们在大水塘村孤立起来了!我今天才想明白了这一层!我只怕,咱们家如今发是发了、富是富了,但要是哪一天夜里咱们家着了火,敲盆跺脚,呼天喊地,也呼喊不来一个帮忙救火的人啊……”当父亲的更加阴郁了。小儿子讷讷地问:“依您……有个什么法子补救没有呢?”

  “请!明天,你们一对,要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请!”

  “要是……果真请不动呢?”

  “你们就说,我得重病了,有要紧话对村人们讲。这点面子,我现时还能讨到。”

  第二天傍晚时分,村人们纷纷朝张六指家门前聚来。昨天摆过宴席的桌子,没撤。村人们围桌而坐,抽烟、品茶,期待着张六指露面,对他们说“要紧话”。对本村这位“超万元户”的户主,他们是既羡慕,又佩服,当然,也不无农民的嫉妒心理。几种复杂的成分,形成他们对他刮目相看的态度。他和他们依赖于共同的穷日子连接起来的感情纽带,如今确是因为他变成了大水塘村阔绰无比的首富而失去了往日的弹性。尤其这一年来,他们觉得,张六指已分明不属于大水塘村的人了。这很难讲是他们把他从大水塘村的生活词典里抠除了,还是他自己和大水塘村绝缘了。过穷日子时的那种互相帮助,他似乎永远不再需要了。他需要的分明是另一批人,是昨天他宴请的那些人。然而他们毕竟今天还是来了。他们不能不来——因为他得了重病。他对他们有什么临终的托付也说不定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这样想。从前的穷交情总还是在他们身上发挥着点作用。大水塘村的人们是极看重这一点的。既然把他们都请来了,可见他病得严重。昨天听说还好好个人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昨天是鱼肉酒宴,今天是清茶纸烟,这种款待上的差别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吗?他们来是来了,对此却暗暗有所计较。

  张六指从家中踱出来了。那步态,那神色,全无半点病症缠身的样子。瘦而窄的刀条脸上,浮现着某种充分的自信。表情那般严肃!众人瞧着他,不免疑惑:搞什么名堂!

  张六指对众人微微一笑,开口道:“多谢大家来了!其实我根本没病,身子骨硬梆结实,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

  好大谱!既非队长,也非村里的长辈,居然把大家骗了来听你说些什么屁话!发了家就这般张狂吗?大家还不是你张六指的长工哩!有几个人站起身,就要走。

  “既是来了嘛,别慌走哇!”张六指唤住他们,又那么一笑,说,“我就几句话么,绝不多耽误大家。我知道大家忙,没工夫听我瞎白扯。待我六指头的话讲完了,愿走的,我不拦。愿意赏我点情面留下再多坐会儿的,我还有糖果点心款待!”

  不是恋着他的烟茶,不是被他的糖果点心引诱,纯粹是碍于情面,还坐着的人才没都站起来,站起来了的人才没转身离去。

  “别啰里啰唆的!有啥话快讲!”有人粗门大嗓地对他嚷了一句。他眯起眼睛,环视了人们一遍,说:“昨天,我给小儿子办喜事,摆了酒席,请到的都是外人。今天,我没摆酒席,烟茶款待,和昨天比,显出了薄厚,但我张六指低香敬高佛,心诚意到!因为今天请的都是咱大水塘村的人,用不着昨天那排场,那虚套!怕大家不赏我的脸,我吩咐孩子们就谎说我病了。如今反的就是生丧嫁娶大操大办这风气,我张六指昨天图啥还逆着风做?不是我张六指觉悟低,不是我张六指有了几个钱就抽显财风!当真人不说假话,我是不能不这么操办!昨天请来的那些客,我处处都得用着他们,求到他们!我要失敬了他们,怠慢了他们,他们就会像鱼刺儿似的卡在我喉咙里!我那不是给孩子们办喜事,我那是为我那四十头奶牛、每天一千六百斤牛奶拉关系套交情!我张六指不是个下作的人!同村活了半辈子,你们是知道我的!孩子们虽说对喜事操办得称心如意,可我这当老子的觉着对不起他们!我作践了他们!我难受!我一点不快活!昨天,孩子们的结婚仪式举行过了,但那不算数!咱们今天重新来过!今天的仪式才真正算数!今天孩子们才算正式结婚!”他一招手,将一对新人招至跟前,大声吩咐:“还不快给爷爷奶奶、伯伯大娘、叔叔婶子们鞠躬!”

  那一对新人,并肩而站,恭恭敬敬、虔虔诚诚地四面鞠躬,很像“重新来过”那么回事!

  张六指这番开场白,没掖着没藏着的话,毫无隐讳,令村人们听了怪入耳的。他们爱听大实话。加上新郎新娘配合得体,效果极佳。

  张六指接着说:“不错,我张六指如今是当真发起家来了!可我没忘了前些年过的那种穷日子,也没忘了村人们对我张六指一家的恩德!我流窜外地打杂工,老婆生病住院,咱大水塘的人们给我老婆输过血!要不是咱大水塘村人善良,我老婆早成地下鬼了!欠队里的一大笔款,当年队委会就勾销了!我的三间老屋失火烧塌了两间半,是咱大水塘村人这家出一根梁,那家献几条檩,相帮着盖起的!我如今住进小楼就忘了这些?我没忘!大家若是以为我忘了,要骂我,现在就开骂,我听着!谁叫我这二三年里和大家疏远了呢!”

  虽然,人们还不能相信他今天之前没忘过去,起码不能相信他一点儿都没忘,但却没有谁想站起来对他开骂。今天他能提到这些,也说明他张六指的良心没叫狗吃了,对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大水塘村人这一点,也就多少可给予些宽恕了!

  夕阳沉没到东北大平原笔直而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之下去了。火烧云在天上变化着种种奇妙的图案。夜幕渐渐垂下来了,大水塘村笼罩在寂静之中。张六指家小楼前的场地上,大水塘村的人们在谈论着。他们谈论着各自责任田里的农事,谈论着张六指的“革命”前景,谈论着他们要走向富裕的种种憧憬和打算,谈论着大水塘村的明天和后天……

  这一天临睡前,张六指对大儿子说:“老大,你明天进县城去买几十个奶瓶,从今往后,全村的老幼病残,每天每人送两瓶奶,要天天送上门去!”

  儿子毫无反对之意,连声说:“爹,就这么办。”

  他又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说:“现在,就是我闭上眼睛立时死了,我也放心了!大水塘村还没把咱们一家人开除,这是比有了七八十万块钱更要紧的!你们得牢牢记住……”

  ……

  回想起这些,张六指内心无限感慨。他那在“革命”过程中丰富和灵活了许多的头脑,此刻又有点因为感慨万千而失去了逻辑性。看来要总结出几条很有理论性的经验,毕竟超出了他的头脑的思维极限。那就让别人去替他总结罢!好在中国专会替别人总结种种经验的人实在不少哩!

  他用大手轻轻一拂,将算盘珠子归了档。那令他对今后的生活产生新的筹划、新的憧憬甚至可以说勃勃雄心的数字,便也同时消失了。他推开算盘,站了起来。全家人早已进入梦乡,他却毫无困意。他悄悄地下了楼,走到外面。先到牛棚看了看,四十头牛,在安适地倒嚼着。它们一头比一头壮。在这极静的夜里谛听它们的倒嚼声,张六指觉得如同是在欣赏最美妙的音乐。牛们对他是那么熟悉,它们从脚步声知道是主人走进了牛棚,一齐抬起头来,在幽暗中注视着他,停止了倒嚼。他往牛槽里添了些草料,逐个亲切地在它们粗壮的脖子上拍一下,很满意地离开了牛棚。四十头奶牛对他来说仿佛是四十万大军!他像一位统帅,倒背着双手,独自在大水塘村的村路上慢慢地信步地走着。月光将这农民瘦小的身影投在大地上。

  走到村南头的大水塘边,他站住了。水面如镜。偶尔,这里那里发出哗啦一声响,是鱼儿在跃。映在水面的星星和月亮便颤抖一阵,水面呈现出惨白的波光,经久才恢复平静。平静后的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脸,两只小手托着下巴颏,眼睛大大的,那么一副忧郁的模样!那么一种感伤的眼神儿!他耳边也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喃喃的声音在念叨:

  蜻蜓蜻蜓落落,我给你板凳坐坐。请你找到我爹爹,

  就说春花真想他,叫他赶快就回家,给我捎回个大麻花。

  ……

  他身子不禁一抖,打了个寒战。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惆怅,一种悲哀、一种苍凉。在着了魔似的“学大寨”的年月,在他背井离乡流窜外地打杂工的那些日子,听老伴讲,他们唯一的女儿春花,天天抱着一只小板凳来到大水塘边,坐在板凳上,望着蜻蜓点水,念念叨叨地唱她自己编的那几句话。为了捉到几条小泥鳅鱼煮熟充饥,女儿淹死在这大水塘里,那一年才六岁……他从外地被遣送回村里后才知道的。背着人在水塘边号啕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又悄悄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子……

  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别的人家都买鱼苗放在塘里养的时候,他不买鱼苗,而在暗中筹措着借钱买牛。他不忍心在淹死了他那么喜爱的女儿的大水塘里养鱼致富……

  他呆呆地站在大水塘边,不禁出声地唤起了女儿的名字:“春花,春花,可怜的孩子……”他忽然想到,应该在这大水塘四周修上栏杆,修上石阶。塘岸那么陡,那么滑,再也不要有谁家的孩子掉进塘里淹死……

  北京吉普从柏油公路拐上了通往大水塘村的沙土路。坐在车内的县长邢孝通一路思考着见了张六指的面第一句话该讲什么。他还没想出来,想这么句话竟怪费脑筋的。但今日此行,他心中是早有考虑的。倘若张六指当面向他提出什么请求之类,即使这种请求对支持对方的“革命”非常非常必要、非常非常正当,他都不能表示任何应诺的意思。当然,也不能拒绝得太干脆。当了多年县长,这点水平他还是有的。

  可是这见面时的第一句话究竟应该怎么说呢?

  “张六指,我顺便来看看你。”倒是不妨这么说,但接下去说什么呢?开门见山?

  “张六指,我今天特意来告诫你,你那四十头奶牛别再发展了!若再发展下去,将来连我也受牵连了呀!”

  这像话么?岂不等于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他又想到了送给张六指那联条幅,这次应该找个什么借口索要回来才是。

  吉普车开进大水塘村,顺着村路从村西头直奔村东头张六指家那幢小二楼。邢孝通忽然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说:“先到队部去。”于是司机调转车头,朝队部开去。邢孝通在队部和几位队干部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走出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司机发现,县长的脸不像一路上那么严肃了。他没有立刻上车,在车门旁点燃了一支烟,沉思地吸着。跟出来的生产队长说:“要不要我陪您到他家去?”县长掐灭烟,说:“不必,你们忙你们的吧!”这才上了车,对司机说:“到村口,小学校。”司机也不多问,将吉普车开到村口,停在小学校的操场上。不太大的操场,被砖瓦、木料、沙石几乎完全堆占了。县长下了车,走到砖垛前,查看那些砖瓦木料。司机站在一旁,默默地瞧着县长,暗自猜测:县长准是了解到了大水塘村的什么不正之风,在查看物证哩!县长直起腰,问司机:“你看,这些建筑材料的质量怎么样?”司机公正地回答:“好砖,好瓦,好木料,好砂石,全是一级建材!”县长“嗯”了一声,又问:“从这里到公路上这一段泥土路,要是铺修成沙石路,得多少钱?”司机估计了一会儿,肯定地回答:“劳力费加上砂石方,没三四千元修不成!”县长拍拍手,说:“上车吧!”司机问:“去哪儿?”县长回答:“去拜访‘超万元户’嘛!”在车上,邢孝通想到刚才生产队长说的那句话“周挺杉买土豆,确有其事”,不禁微笑了。队干部们向他汇报,张六指要出钱为村上翻盖小学校,还要在村口铺修一条方便路。吉普车开到张六指家门前,邢孝通刚下车,就听牛棚里传出一阵哭声。他犹豫了一下,没走过去,对司机说:“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司机走进牛棚去一会儿,走出来,回到邢孝通身旁说:“没发生什么事儿,一头奶牛病了,有人要买,他女人已经接了人家买牛的钱,又有点舍不得了!”

  司机这么说着的时候,邢孝通看见有人从牛棚里走了出来,倒背双手,牛缰缠在手上,牵出一头黑白两色相杂的花奶牛。后面跟着的女人,想必便是张六指的老伴,还在左抹一把鼻涕右抹一把眼泪,哭得嘤嘤的。刚过门的媳妇搀着婆婆,也是一副神色凄婉、哀容动人的模样。这婆媳二人像是在送殡一般。

  牵牛的那个高大而虚肥的胖子,回转身,五官分散的脸聚拢出一种笑模笑样,说:“唉呀呀你们,到底是女人,别哭啦别哭啦,再哭连我的眼泪都要被你们哭出来了!”

  “你哪知道,这牛,是我们家买的第一头牛,三年多没少替我们产奶赚钱……”那当婆婆的说着,忽然甩开媳妇,扑过去抱住牛头,哭得越发声高,边哭边唠叨:“花奶牛啊花奶牛,你可别恨我把你狠心给卖了,你如今不产奶了,我总不能白养你一辈子呀!”

  当媳妇的上前扯开婆婆,说:“娘别哭了,我爹回来了!”邢孝通扭头望去,见张六指牵着两头牛,不慌不忙地从村东头朝家中走来。买牛的赶快牵着那头奶牛,朝另一个方向走掉了。当媳妇的迎上张六指,问:“爹,又买了两头牛?”

  “牲口市上买来的。”张六指将牛缰递给儿媳妇时,看出她神色不对,又见老伴在哭,问:“出什么事了?”儿媳妇朝买牛的离去的方向一指,低声说“:我娘做主,把那头生病的花奶牛卖了。”张六指朝那方向看去,突然从儿媳妇手中夺下牛缰,跺着脚吼道:“还不快给我追回牛来!”儿媳妇立刻扭身跑去追买牛的。张六指朝他女人一指:“你!你怎么狠心把病牛卖给那开牛肉铺的韩胖子!”女人分辩道:“我不知他是开牛肉铺的……”张六指迎着买牛的韩胖子大步走过去,问道:“韩胖子,你买下这头牛干什么呀?”对方脸上又作出那种买卖人惯有的笑模笑样:“六指兄弟,这还用问吗!你明知道我是开酱牛肉铺的!”

  “这头牛有病,你可知道哇?”

  “知道知道,这一点老嫂子侄媳妇倒是没瞒我。”

  “那,你把牛宰了,做成了酱牛肉,是不是也向买牛肉的人们吆喝:‘谁买酱牛肉,这是头病牛的肉’呀?”

  韩胖子嘿嘿了两声,说:“你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做买卖的!”

  张六指紧接着问了一问:“你不预先声明,吃了牛肉的人,如果生了病,死了,把你韩胖子在法院告下了,你是不是也要从实招来:‘这头牛是张六指卖给我的’呀?”韩胖子支吾了。张六指冷笑道:“我说韩胖子,你只图赚钱,差一点就把我张六指的名声败坏在你手中!”他从对方手中一把夺过牛缰,“这头牛我不卖你!我当初买得起,如今就养得起!它为我立过功,我要担负它的公费医疗!我要养这头牛的老!我张六指不是当初向你磕头作揖借钱,一元钱七分的利也宁肯被你敲竹杠的时候了!”命令媳妇道,“给我把它牵回牛棚去!”

  韩胖子狼狈极了,无地自容:“这是说到哪去了呢,这是说到哪去了呢……”他嘟哝着灰溜溜败兴地走掉了。

  邢孝通和司机站在不远处,将这段“卖牛”折子戏从始看到终。

  司机望着悻悻而去的韩胖子,不禁脱口为张六指叫好:“行!有点‘超万元户’的气魄!”

  张六指这才发现了邢孝通,先是一怔,随即惊喜地叫了声:“邢县长!”扑奔过来。

  ……

  天快黑了,县长邢孝通也迈出农民张六指的家门。没用主人多费口舌,他便留下在“超万元户”家吃了晚饭。被怎样怎样地待为上宾自不必说,晚饭多么多么丰富也自不必说。邢孝通多喝了两盅,略显醉意,脸红扑扑的,情绪特好。他的“既定方针”早已忘在脑后,饭桌上就答应了张六指的一件请求——给他出张介绍信,他要到某个某个乳品厂去参观参观。

  张六指送给县长一个上了弦会自动跑的玩具小狗,说是给县长那外孙女买的。

  邢孝通笑道:“亏你心里还想着她!”

  张六指说:“我要忘也忘不掉她呀!三年前,孩子一瞅见我,就哇地大哭,我当时心里好悲伤哇!‘孩子见了哭,活不过五十五。’老辈人们的这话,我当时还信服呢!我心想:怎么我张六指刚要开始来它一场‘革命’,就显出短命的兆头了!看来这迷信的话是不能去当真的!我这身子骨准能活到八十岁!顶多再过十年,也许用不着十年,就五六年吧,我要养到一百头奶牛!到那时,我要办个张六指乳品加工厂!咱大水塘村要有农有工,还有商。我要为咱大水塘村的变化出把力,让户户都住上像我家这样的小二楼!过上富日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不图别的,只图后人们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刻,常常提起说:‘咱大水塘村曾出过一个人物叫张六指!’……县长啊,我可是巴望您那外孙女玩这小狗时会笑一笑,我是属狗的!”

  听了张六指的这番话,邢孝通用条手绢很认真地将玩具小狗包好,揣进兜里。

  吉普车开出大水塘村后,司机说:“县长,张六指家那联条幅,是您写的吧?”县长没吱声。县长邢孝通这会儿忽然联想起当年参加土改运动时,听惯了农民们唱的一首歌:

  家有二亩地呀,种上大地瓜呀,一家人吃饭全都靠着它。

  到了秋后,地瓜熟了,

  大骨碌车呀,骨碌骨碌转呀,

  骨碌骨碌骨碌骨碌往家运地瓜。

  ……

  他感慨地想:三十多年毕竟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农民怎么会不变呢?怎么会呢?还用“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种眼光去看待他们、领导他们,是多么荒唐啊!难怪我们这些领导农民的人,被三中全会后农民们改变自己命运的速度和气魄吓住了!是因为低估了他们!何况他们在改变自己命运的过程中,同时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改造着他们的素质,改造着他们的精神面貌,自觉或不自觉地互相改造着……

  他认为自己今天完全有理由回到家后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对了,睡前别忘了给地委书记打个电话,告诉对方,在兆光县地盘内,并没发生什么可惊、可怕、可忧虑的事,不过是有一个农民养了四十头奶牛,如此而已。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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