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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拍马” 顾颉刚
好夸大者谓之“吹牛皮”,善逢迎者谓之“拍马屁”,此谚遍行于全国;唯皆人云亦云而不详其本义为何。予涉足甘、青者一载,无意中竟解得此谜,知此实西北方言,有其地域之背景存焉。
彼地大川不少,然水急滩险,不可行船。以畜牧业之发达,牛、羊皮不可胜用,喜其轻而固,浮而不沉,因制之成袋子,又连结而为筏子,为济川之利器。筏之最小者五羊皮,四端四袋,中间一袋,以细木条联系之。其大者则骈接数筏至数十筏为一,牛皮袋以十、百数,载重数千至数万斤,凡西北货物循黄河运至包头以登东行火车者莫不赖是。
将下水时,舟人就各个羊皮袋子之孔口尽力吹之,气既饱满,紧缚其口使不泄,遂得纵横洪涛,过滩不阻,虽随波上下,衣物水浸浪拍,初登者神惊心荡,而终不至遭灭顶之凶。昔有外籍人士游于皋兰,乘筏东行,黄流汹涌,惧将倾覆,遽跳上河中一石;而筏去如矢,更难相迓。渠立石上久,既不能凌波达岸,欲乘别筏,频频招手,而凡经其旁者皆不得在急流中暂停,无术救援,竟死于是。至今舟人犹纪念其地,名之曰“洋人招手”。乘筏而不知筏之为用,此所以丧其生也。
至牛皮袋则所需气量甚宏,非口所能吹。吹之之术,取山羊皮袋一,一端系以铁筒,塞筒入牛皮袋之口,而张其另一端,两手扇动之,气既积满,便力压入牛皮袋;如是继续为之至十余度,则大袋鼓起矣。此山羊皮袋俗称“火皮袋”,本在旅途做食时用以代风箱者。
唯筏之为物,但可顺流而下,不可逆流而上。故谚云:“下水,人乘筏;上水,筏乘人。”谓筏载客或货至下游卸去后,舟子乃泄去其袋中之气,负之于背而陆行以归也。
予于1938年8月再至西宁,适逢淫雨,向日大道裂为断崖,不但汽车不可行,即骡车亦不得走,竟乘皮筏还皋兰,由湟水转入黄河,凡经一日余,行二百数十里。所乘之筏系羊皮袋子二十三枚,盖联八小筏而成。(八小筏应有袋四十,所以只二十三者,凡两筏毗连处皆去其重,五袋为一列,三列则十五;每四袋间,中置一袋,则八;十五加八为二十三。)人坐行李上,不便转侧,波澜旁冲,裳、履尽湿。平均每小时可行二十里,较骡车约速一倍。
皋兰城北黄河两岸经营此种生计者至多,弥望皆牛、羊皮筏也。故彼地人不耐人夸口时,便曰:“请你到黄河边上去罢!”谓吹牛皮也。尚有一旁衍之义,指人气性之大,故厌人发怒不止时,亦辄云“到河沿上去罢”!谓其愤气有如皮袋之吹而愈胀也。
清湘潭张九钺《陶园诗集·洛中集》有《羊报行》,其序云:羊报者,黄河报汛水卒也。河在皋兰城西,有铁索船桥横亘,两岸立铁柱,刻痕尺寸以测水:河水高铁痕一寸,则中州水高一丈。例用羊报,先传警汛。其法以大羊空其腹,密缝之,浸以苘油,令水不透,选卒勇壮者缚羊背,食“不饥丸”,腰系水签数十,至河南境,缘溜掷之,顺流如飞,瞬息千里。汛警时,河卒操急舟于大溜俟之,拾签知水尺寸,得预备抢护。至河南,营弁以舟飞邀报卒登岸,解其缚,人尚无恙,赏白金五十两,酒食无算,令乘舟从容归,三月始达。按,此即元世祖革囊遗法。
是知在未通电报时,羊筏通报实为最迅速之方术。其谓之“元世祖革囊遗法”者,《元史·世祖本纪》云:“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摩挲蛮主迎降。”西南山谷中交通工具与西北无异,忽必烈征大理,利用当地之囊与筏以渡江,非创为之也。按《水经注·叶榆水篇》云:
不韦县,故九隆哀牢之国也。……汉建武二十三年,王遣兵乘革(《后汉书》作“萆”,李注:“缚竹木为箪以当船也”)船南下水,攻汉鹿萝民。
不韦县,今云南保山县地;所谓“革船”,即革囊也。《北史·附国传》云:“附国有水阔百余丈,并南流,用皮为舟而济。”附国在今四川、青海间。《旧唐书·东女国传》云:“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东女国在今昌都地区,所谓“牛皮船”亦即革囊也。凡此皆可见皮筏之制通行西南,先于元世祖者甚久,非特汉、唐而已。张九钺谓黄河报汛者以羊筏,惜言之不详,不知其自皋兰经河套、龙门而至中州,需历若干日耳。苘者,麻之一种,以其油浸羊皮,可以无透水之虑。
水行为筏,陆行为骑。西北地高气薄,跋涉崇山,步行辄作喘,山道仄狭,又不利行车,以是多单骑;中产之家皆畜马,视为第二生命。蒙古有“人不出名马出名”之谚,以得骏马为无上荣耀。平日牵马与人相遇,恒互拍其马股曰:“好马!好马!”盖马肥则两股必隆起,拍其股所以表其欣赏赞叹之意,本无谄媚之嫌。迨相沿既久,在阶级社会中,有的人顺风承意,趋炎附势,则有不择其马之良否而姑拍其股者,曰:“大人的好马!”遂流于奉承趋附之途矣。此“拍马屁”一词所由来也。
凡兹事实,胥可见文化交流之迹象。我国西部山区交通不便,昔日为东南人士所鲜至,其地域背景又与东南绝异,为一般东南人所不能了解,然而口语流衍仍不缘此而阻隔。语云,“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文化传播之周遍深彻殆有似乎此。
(选自《人间山河:顾颉刚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
顾颉刚(1893—1980),江苏苏州人。1913年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转入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1918年入新潮社。192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24年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助教,编辑《国学季刊》《歌谣》周刊。1926年后先后在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兰州大学等校任教。1934年与友人组织成立禹贡学会,创办《禹贡》半月刊。1940年创办《责善》半月刊,并被聘为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委员。1945年任交通书局总编辑。1947年任大中国图书局总编辑,创办《民众》周刊。1948年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后,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1952年任复旦大学教授。1954年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研究员。1959年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1979年后历任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学术委员、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等职。著有《古史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中国边疆沿革史》《汉代学术史略》《史林杂识》《西北考察日记》《上游集》《浪口村随笔》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