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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的话·小引 陶亢德

　　周作人先生曾有《哑巴礼赞》之作，盖以哑巴既于吃饭接吻绝不妨事，就于人生之大欲无亏，而不能说话，则无祸从口出之危，即是寿必终于正寝的担保。然而，诚如作人先生在礼赞末段所慨叹，“世道衰微，人心不古，现今哑巴也居然装手势说起话来了”；例如我。

　　识字者称不识字者为文盲，那么不能写文章的人该被文豪称为文哑了罢。我就是文哑之一。身为文哑虽不足荣，但若欲免夫枪终路寝，则文哑始有资格，盖笔头上谈国事人事，其获罪于天和口头上的相同，此所以有笔祸也者。明哲保身，先民遗训，虽系文哑而幸非文盲的我，对此遗训，处今之世，当然能诵能背，凛凛奉行。然而，只怪世道衰微，人心不古，我这个文哑也居然要装手势说起话来了。余岂好装手势说话哉，余不得已也。

　　我家曾出过一个“哑婆”。不曰哑巴而曰哑婆，一因乡音巴婆相同，二因该哑巴者正是女性，且恰恰长我两辈。她年逾耳顺，而血气似乎方刚，每见同族中年轻妯娌，指手对骂，必装手势，咿咿呀呀的，说起话来，看其表情，可窥知其胸中必有无限气恼，至若强横小孩，欺侮弱小，则索性拐其金莲，趋前打抱不平。总之我哑婆一瞧见不顺眼的暴行怪状，总必气愤填膺，怒火中烧。我当时丫角双垂，每见哑婆装手势咿咿呀呀作仗义行动或表示愤世神情，只会好笑，及今追维，倒深愤老天爷既给她造成哑巴，为什么不索性给她瞎了眼使她二难并了。夫哑巴虽据说必系聋子，因老天爷怕她能听不能说，要苦闷得一头撞在墙壁上寻死，但虽不能听不能说了，还能视，苦闷之根就不绝。而且世上丑恶之事，有许多原是虽非聋子也不大能够听见，除非你是同志之一，参与密议。看却总能够看透几分，比如街路上一位先生钉在一个女士屁后，嘴巴动动动，聋子固然听不出在说点什么，而只要不盲，一瞧他贼忒嘻嘻的尊容，也就能看透几分他的居心了。看透了几分就免不了生几分气，一生气就免不了祸从天上来。所以哑巴固值赞礼，而哑巴兼盲目者尤应呼万岁。现世完人，其惟哑而盲者欤。

　　我不幸，和我的哑婆陷于同样的命运—哑而不盲。于是处此世道衰微，人心不古之世，虽哑而不能不装手势说起话来了。

　　但因为我是文哑，说起话来只能装装手势咿咿呀呀就算用尽我的心力；又因为处茶馆贴“莫谈国事”的标语之世，我又懂得标语的示意，所以代表说话的手势和咿呀之声，更不能不指东示西，含含糊糊，这是得预先声明的。

　　（原载1933年11月1日《论语》第28期）

　　陶亢德(1908—1983)，字哲庵，浙江绍兴人。早年在苏州当学徒，后到沈阳工作。九一八事变后到上海，先后任《生活》《论语》杂志编辑。1934年与人合编《人间世》半月刊，1935年，与友人创办并编辑《宇宙风》半月刊，在上海创立人间书屋。1938年去香港，与简又文等编辑《大风》周刊。日军侵占香港后赴日本。1942年，在上海古今社编辑《东西》月刊。1943年，任上海太平书局总经理。1949年后，先后在新知识出版社、教育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市编辑所任编辑。著有《徒然小说集》《欧美风雨》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