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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折回去,悻悻地走到内院,才发现西屋的窗开着。这几天我都是吃完饭就一头往外走,从来没回头看过,所以未曾注意。
我们这冬天从来没人开窗,窗纸都是糊了一层又一层,有时候要连着窗缝糊上,唯恐漏风。然而现在白敬轩就坐在窗边,穿着他那件花呢大衣,在炕桌上铺了张很大的图,比报纸展开还要大。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他神情专注,在图上摆了几个东西,又用笔勾画,与那天在酒楼里的样子很不相同。
我从半开的窗子里看了几眼,匆匆走过去。白敬轩似乎听到我的声音,隔着门叫了我一声。
“凤儿。”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语调里没有旁人的乡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凤儿?”
他见我没回答,抬高了声音。
我站到门口,清了清嗓子,白敬轩回过头,脸和指节在寒风里有些发白。
“怎么不进来?”
“你这屋太冷了。”我说。
“外面不是一样?”
“不一样,外面有太阳呢。”
白敬轩笑了一下,抬手关上了窗。“我的习惯,早上必须通风。”
我不知道他叫我做什么,在门口磨了一会才进去,离着他老远坐到炕边。
“来,给你个东西。”他的手伸进大衣兜,摸出个皮匣子来。那匣子并不大,在他手里更显得秀气,上面有一串烫金的洋文,我不认识。
白敬轩看着我,然后捧着那匣子,另一只手从上面打开,神情有些像逗小孩。那里面是一块表,趁着黑色的丝绒底布,表盘上的玻璃亮晶晶的,没有一点划痕。
“我不戴表。”我说。
“戴不戴你决定,放着也没关系,我只是赔礼道歉。”
“道歉?”
“为我的唐突道歉。”
我想到那天的事,愣了一下,接过表来,合上皮匣。
“收了?”他说。
“收。”为什么不收,逢年过节我其他堂哥还给我塞红包,他刚回来,就算给我见面礼又怎么了?
“去玩吧。”
他大概以为我照例要去找若梅,但我刚被我哥赶回来,能去哪玩?我略一迟疑,白敬轩看着我,忽然偏了偏头,把笔放在桌上。
“你画的什么?”我说。
“厂房布置图,前几天去实地看了,回来画画。”
“实地?你要在哪里做?”
白敬轩向窗外一指,不知指到多远的地方。
“南边有片荒地,那合适。”
南边?那原来是有人弄了个土法炼铁的炉子,据说附近有铁矿。我小时候跟我哥赶羊去那,还捡到过带磁性的铁砂,拿回来玩。只是那炉子早不烧了,因为炼出来的铁不行,只能做锄头,还容易锈。
“那是什么?”我指了指地图边缘处的一截线,那条线被他涂成了黑白相间的窄格子,小蛇一般。
“铁轨,”他说,“需要建一段铁轨运煤。”
“你还真挺有钱的。”我自语道。
白敬轩没搭话,我捧着匣子坐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事,便把皮匣放回屋里去,接着去后院找花花。
嫂子早早就拿着纳鞋底的东西去了隔壁,花花就缠着张婶。她见我来,便要我去找图画书。我去拿了书,给她一边讲一边认字。
“丫头,你那堂哥是真要盖厂子?”张婶得了闲,把屋里的被子抱出来,晒到石碾上。
“嗯啊。”
“能炼铁做军火?”
“军火,谁说的?”
“你不知道,东家那天说,你三叔在欧洲那几年,就是做军火上的材料起的家。”
“有那么厉害,我看他能造出洋钉就不错。”我说。
我一连几天没去找若梅,白敬轩要么不在家,要么就在西屋里不出来,见到我话也少,倒是相安无事。
大概过了快十天,方若梅突然找过来。我以为她又要借我话本,但她没提这事,倒是拉着我跑到外面,去秸秆堆后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大舅给我介绍了个亲事。”她四下看了看,脸上一红。“西安城里的教员,家里不错。上次去药铺的时候,那老板看到我,然后给牵的线。”
这村里十八岁没结婚的只有我和她,这回她嫁出去,岂不是就快到我?
我张大了嘴,表达惊讶。方若梅在我头上点了一下,压低声音。
“要先去相一下,双方满意再说,又没有定。现在要自由恋爱,不要包办婚姻。所以我们说了算的。”
“什么时候去相?”
“这不是来找你了,明天你跟我去,约的镇上的茶馆,比上次近,不用去西安。”
我给嫂子说了这事,嫂子说你打扮好点,虽然比不上若梅,人家男方万一有朋友,也可以给你牵个线。
这话有道理,就是不好听。我一直觉得方若梅长得跟我差不多,但她这几天可能注意擦雪花膏,脸上的皴裂也好了,看起来是比我明艳些。
我穿了件新棉袄,把头发梳整齐,辫子甩到脑后,然后去村口等若梅和大舅的驴车。方若梅今天打扮得好,并没穿棉袄,而是不知从哪弄了件毛呢的大衣,以前从没见她穿过。再加上发卡和围巾,整体看上去就像画报里的时髦女郎。
“你从哪弄的,不像你的衣服啊。”我说。
“大舅托人带的,说姑娘大了得弄身衣服。”方若梅仰着头,气质都有些不一样。
等到了镇上,大舅找了个借口去吃油泼面。方若梅领着我找到茶楼底下,问了问小二。小二听说是周先生的包房,便引我们上了二楼。
这茶楼极幽静,二层隔成包房,用风干的竹子贴在墙上作为装饰,有几分江南意境。
“周先生在里面。”小二敲了两下,拉开包厢门。
里面并排的两个人一齐站起来,一个高瘦,带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想必是那教书的周先生。另一个身材略圆,有些市侩气,两个看起来年龄都不大,最多二十四五。
“周文斌,小学教员。”戴眼镜的那个微微欠身,向旁边让了让。“这位是我朋友,泰和兄,董家的公子。”
“方若梅。”若梅抿了抿嘴,手指绞在身前。“这是我朋友,仙凤。”
我跟着若梅坐下,接了周文斌倒的茶,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天在西安醉云楼,和白敬轩一桌的好像有他,但也不一定,或许文人教员的气质打扮都差不多,所以容易错认。
“老掌柜的说,你读过书?”周文斌温声细语,方若梅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茶碗上。我从侧面看他眼神,总觉得两人有戏。
“读过一些,现在主要看小说,最近的月刊我很喜欢。”
“月刊?”董公子忽然提起精神,看了周文斌一眼,仿佛有什么秘事,心照不宣。
“我们教员之间也常传阅月刊。”周文斌清了下嗓子,双肘撑在桌上。“不知方小姐在其中可有心仪的文章?”
“都心仪啊,我一期不落的。”
“那有位叫做墨麟的,方小姐知不知道?”董公子抢过话来,方若梅愣了一下,也顾不得害羞,几乎要站起来。
“当然知道!他那篇云间记很好看,你也喜欢他?”
董公子一笑,放下茶杯,拍了拍周文斌的肩膀。
“他就是墨麟。”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