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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的西安城,那些高大树木上的枯叶早已经落了,露出嶙峋的枝桠。
方若梅来找我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我急着跑出来,撞醒嫂子,还挨了她一鞋底。
“凤儿,凤儿!”若梅趴在我家墙头,脸上显然忘了擦油,冻得红底上裂开白色细纹。“我跟大舅送药材去,我可磨了好久,你来不来?快找你嫂子拿钱去。”她说到这,压低了声音,辫子上的红绳随着颤了几下。
“肯定出新话本了,咱们两个分着买,看完了你跟我换。”
所以我现在揣着几枚铜圆,跟她并排坐在药材包边上。板车颠得太厉害,那驴像疯了一样,她大舅也只顾赶。等到下车的时候,我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然而若梅飞快地恢复活力,一把拉起我,却先往福瑞坊跑。
“哎,你不是买话本吗?”
她说的话本其实是小说月刊,每月初更新,里面都是最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短文。她和我小时候都在教会学校上过,大概认全了字,后来就看完了嫂子带来的那一箱书。嫂子从来不反对我们看这些,只是有一次我借了若梅的小说看,她拿过来瞄了一眼,从前翻到后,嘴就几乎撇到耳根上。
“这写书的真会做梦。”她说。“少看点,人容易看傻。”
然而这并不阻挡我的热情。若梅看这个是痴迷,我还好,我是一边暗暗自责一边看得心花怒放。都知道是假的,大家又都喜欢看,这不矛盾。不然怎么会有人抽大烟?梦幻泡影最吸引人,大部分人都喜欢幻觉,只不过是产生幻觉的途径不同罢了。
“不行,我得先买雪花膏,脸疼。”方若梅揉了揉脸,眼睛却落到街对面成衣店去。“你看,那块料子是不是好看,比你这件红呢,可以做棉袄。”
等从福瑞坊、成衣店、果脯铺转了一圈出来,方若梅身上一文钱都没剩。我们找了个地方吃掉带来的干粮,终于走到书店。从上一次来已经过了三个月,新书是上了不少,光小说月刊就有三本。
我们挑挑拣拣,选封面鲜亮的买。最后她提着她那包东西去药铺找大舅,我抱着书上醉云楼给嫂子带卤菜。
嫂子以前就住在西安城,从小常吃这家。我跟着她回过她娘家,小洋楼里的东西看着都新鲜,所以我有时候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想不开嫁给我哥。
“来两斤卤菜,包好了带走,路上远。”我进了醉云楼,就靠在柜台上。掌柜的转头吩咐小二,那边应了一声,不知跑到哪去。
今天人多,好像哪家在办宴席,小二一定先去传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大厅里熙熙攘攘,忽然有人叫了声好。我顺着声音望过去,那边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大概围着坐了二十多人,一个个西服革履,再不济的衣装也干净整洁。桌上开了几瓶酒,但大家喝得不凶,反倒都有些斯文,所以看起来不像商人,更像读书人。
“敬轩兄说得对,想我中华民国四万万同胞,年钢产量比不上英法的零头,到现在钢铁只有一个汉阳造。实在惭愧。正是百废待兴,百废待兴。”有个人举着酒杯,向着对面说道。
“这德先生和赛先生自然是在英法,敬轩这次回来可是集材料学与冶炼学之大成,定当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以弥补国内技术之空白。”另一人接过话来,也跟着举了杯。“敬轩兄定是有备而来,是否能先为我们透露一二?”
这两个人敬的都是桌上的主位,那位置上的人穿了身灰白相间的花呢西装,头发也是侧分,面色很白,微微蓄须,看不出年龄,举止和神情看起来与旁人有些不同。
在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始终带笑,然后垂着眼睛在桌上磕了几下烟卷,从后面剪开,再在另一端点燃。我第一次见这种烟卷,通体深棕,粗细像四五根香烟合在一起,燃起的火并不红,而是像在烟草的末端镶了一层紫色的边,时明时暗。
“没什么特别,高炉、马丁炉。”他呼了口烟,拿开烟卷。“跟汉阳的不一样,第一套要进口,后面我想自己做。”
“自己做?”
“图纸和制造工艺都有,只要培养几个焊工,锻轧和卷板的机器备上,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轻巧,那些人一个个凝神屏息,如同听天方夜谭一般。
“你从学校带了图纸?”起先那人问道。
“只有几张影印件,有些不能给,不过东西都在脑子里,带不带一样。”
“噢,厉害厉害。”那人作恍然大悟状,连呼了几声,招呼周围人来敬酒。
“敬轩兄学有所成,举重若轻,果然不同凡响。”
“不同凡响!”
“日后铁厂建成,敬轩兄一定要请我等参观参观,一开眼界。”
那些人附和恭维,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我没见过汉阳铁厂,但对外面也不是一无所知。洋火、洋油、洋钉前面都有个洋字,就是因为国内造不出,所以从西洋进口。他不管带了什么,以一人之力,难道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人却对这些很是受用,迎着众人喝干了酒,把烟放在桌上,也不去碾灭。
“我听说南方有个富商,家有一百株花椒树,年产颇丰。”有人打趣道。“于是那富商就娶了一百个小老婆,每个老婆打理一株花椒,收取盈利做生活费用。敬轩兄来日做了炼钢炉,便可效仿此法,一个老婆收一座炉子的钱,你看如何?”
“人都说法国人罗曼蒂克,但法国人出轨也算丑闻。这样看倒是国人更加罗曼蒂克,不拘形式。”敬轩笑道,看样子有些飘飘然,拿起烟又呼了一口。“但民国法案里写得也是一夫一妻,怎么解释?”
“哎,这话不对。”对方答道。“大家都是一夫一妻,小老婆怎么能算妻?娶妾并非婚姻,自无所谓重婚。”
这句话说出口,整个席上大笑哗然。旁边人借着酒劲,拍了拍他肩膀,对着一圈人抬高了声音。
“敬轩又没娶过妻,何来此担忧?我们几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西安城哪家有好看的姑娘,谁不知道?我们便挑几个介绍,等你去提亲,成了事我们分喜钱,敬轩说说,可使得?”
“使得使得。”一席人都笑得厉害,敬轩也不例外,就好像铁厂和马丁炉已经在眼前,顺便带着一个炉子配的一个小老婆。
我有些听不下去,收回视线,双手撑在柜台上,低着头看小说月刊的封面。那边的笑声又爆发了一次,然后渐渐收敛。我没在意,只是余光里看到一个人从席位后面出来,似乎要去后院透气,但却停了一会,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几乎蹭到柜台,又退了一退,站在我身后。
“您要什么?”掌柜的道。
那人摆了摆手,我闻到浓烈的烟气和酒味,于是转过头,往旁边挪了挪,却看到那身灰白花呢。是席里那个敬轩,他到这干什么?我脸上涨了一下,站直身子。
“小说月刊?”他的目光从我抱的那摞书上滑下去,眼神有点意味不明。我能理解,我嫂子看过一次之后,见我再买就是这种表情。现在我抱的一连三本都是月刊,下面几本也没好到哪去,封面色彩极为暧昧。
我只恨自己防范意识不强,没把书名扣过去,于是急忙遮了一下。
“干什么?!”
“看你一直在这听,过来看看。”他说。
“谁,谁听了。是你们声音太大,我等我的东西,”我喊道,随即朝小二望了一眼,“卤菜好了没有?!”
小二连连应声,跑进后厨。
“认识认识?”他始终看着我,看得我不自在,于是抱紧书,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后厨。
“你叫什么,家在哪?”小二包了卤菜来,我掏出几个铜板,他还没放弃。
“问我家干什么?”
“问个门头,好提亲。”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