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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叫声声
院子里的苦椿树、泡桐树上爬满了知了,吱哇吱哇叫得大妞心烦。大中午的,整个院子全是它们的天下了。
娘在窑里歇晌,门一关,隔开了热气和知了,倒显得格外凉爽安静。大妞躺在娘身边,左翻腾,右翻腾,睡不着。她在等一个声音。
该来了啊。今儿晌午去别村了?车链子断了?掉水渠里了?半路被狗咬了?
不停翻腾的大妞终于把娘吵醒了,她的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身上生虱了,安生睡会儿。
挨了打的大妞一动不动,使劲地闭着眼,装睡。她知道把娘吵醒的下场,那意味着即便是等来那个声音,她也不能跑出去。
窑里重新静下来,娘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大妞从炕上溜下来,轻手轻脚开了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除了无休止的知了叫声,别的任何声音都没有。
她打开院门,上到崖头上,路上空无一人,甚至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有。远远地能看到苦楝树下的碌碡上蹲了一个人,赤脊背勾着头。大妞知道,那是有望叔在吃饭。有望叔跟那个碌碡最亲,早上的酸滚水,晌午的蒜面条,后晌的红薯黄面汤,他都巴巴地从地坑院端到崖头上,还得蹲在碌碡上吃。
大妞溜达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苦楝籽,扔进有望叔的大海碗里:有望叔,给你加点菜疙瘩。
看见是她,有望叔从碗里挑出那个苦楝籽,笑了:吃嘴娃又等卖凉粉哩?为嘴伤心,跑断脚后跟。老吃嘴将来都寻不下婆家。
听见他说寻婆家,大妞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立马沁出一层细汗。她扭身爬上老柿子树,找一个枝杈靠着,两条细瘦的长腿晃来晃去。她揪下一片油光肥厚的柿树叶,卷成喇叭筒,小头捏扁,嘟嘟嘟吹起来,比知了叫还难听。
她终于听到了那个等了一中午的声音:凉——粉——挠凉粉——
人应该还在后沟。
她麻利地爬下柿子树,回到自家院里,悄悄打开上窑门,娘还在打着呼噜。拉紧上窑门,从做饭窑里拿一个瓷碗,再到西窑里装一碗玉米,她的计划基本大功告成。接下来要做的,是一路跑上崖头,等待那个推着自行车的卖凉粉人出现。
这凉粉和别处的不同,叫“一生凉粉”。绿豆做原料,磨浆发酵,闻起来一股酸浆味。凉粉切薄片,放在大铁鏊上烙干水分,再和葱花、蒜汁、辣椒一起炒热,耳朵里满是斜了半拉角的大铁铲子在鏊子里叮叮当当。一碗炒凉粉,配上石子火烧,再来一碗醪糟汤,哎呀呀,美气哩。观头村有句俗语:不吃凉粉腾板凳。这卖凉粉的摊子都挤不下了,撵着人走。
吃炒凉粉要到集上去,娘不领着大妞,就意味着她只能不停地想,不停地流口水,肚子里不停地抓挠。好在一到夏天,卖凉粉的人会推着自行车转村叫卖。车后一个大掌盘,盘里一整块凉粉,一只大搪瓷茶缸里半缸清水,挂一个黄铜的挠子,卖凉调的挠凉粉。可以用钱买,可以拿麦子、玉米、绿豆换。挠好的一碗凉粉,回家用蒜汁、醋、香油一调,哎呀呀,照样美气哩。
拿钱买,是不可能的,实在想吃,大妞只能偷偷地拿粮食换。换回去,娘再生气,顶多骂几句,或者打一顿,横竖不能倒了喂狗,总是要让她吃的。
大妞等的就是这个声音。大多时候,娘在干活,或者醒着,她只能硬生生听着那个声音一点一点走远。
有望叔端着空碗还在碌碡上蹲着,看见大妞,喊她:吃嘴娃又偷换凉粉。
大妞白她一眼:你管。
有望叔说:卖凉粉的拐北沟那边了,今儿吃不上了。
大妞说:你骗人。
有望叔说:你听他在哪儿吆喝,走远了。
大妞好不容易把一碗玉米偷出来,卖凉粉的又走了。她快急哭了,站在大太阳底下,不知所措,顺脖子汗流。
看着她的样子,有望叔笑了:不哭,不哭。我给你喊喊。
哎,卖凉粉的——
哎,有人换凉粉。
哎——来哩。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应答,大妞红嘟嘟的小脸立马换了笑模样。
有望叔让大妞在苦楝树下等,她不,非要站在路上,生怕卖凉粉的看不她。
一杆小秤称了玉米,换算成凉粉。揭开搭在凉粉上的湿布,凉粉坨上撩点水,黄铜挠子左弯一下,右弯一下,一缕一缕筋道的凉粉放进大妞的碗里。称完,有望叔说:给娃再搭点,等你一晌午了。
卖凉粉的都是乡里乡亲,好说话,拿起挠子又挠两下:端好了。大妞赶紧抓起一缕放进嘴里,生怕吃晚了那点凉粉跑了。
一碗玉米换了大半碗凉粉,大妞的心快飞起来了。柿子树、榆树、楸树上的知了依然在吱哇吱哇地叫,大妞啥都听不见,两条细瘦的长腿已经奔进了门洞。
有望叔在后面喊:编好瞎话啊,看咋给你娘说。
大妞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在挨打和凉粉之间,当然凉粉更重要。
(原载《小说选刊》2019年第9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