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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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泽又被抬进了寝宫。
萧琪蕊还跪在外头,晏怀明不想见她,就命那些宫女将人拉走,留着这块清静地。对方不依,和那些宫女拉扯起来,好好的发髻散了一半,晏怀明看得直摇头,无奈之下,他命人绕道,从偏门进去。谁知道,刚沾了床,晏泽就醒了。
门外头,萧琪蕊还在怨毒地诅咒着他们,晏泽还未彻底清醒,有些昏沉。
他眼神迷茫地在晏怀明身上转了一圈,低声问:“是怀明?”
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可见之前在大殿上,他是有多疯狂。
晏怀明几不可闻地叹息:“是我。”
晏泽轻轻拍了拍他的床沿,示意他的小儿子上前来,一直到人靠近些,他才哑着嗓子问道:“怀明啊,你跟你大哥最是亲近,你老实告诉爹爹,这随缘,究竟是不是你大哥亲生的?”
晏怀明一听,不由地紧攥双手:“您这是何意?”
“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晏泽见他面有愠怒,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无措,“萧,萧太师素来谨慎,不可能空穴来风——”
“他不是空穴来风!他是含血喷人!是挑拨离间!”晏怀明陡然拔高了声调,“三十多年了,您还没有看透萧家那群人吗!难道您真得不在乎大哥,不在乎缘儿吗?难道您就真得忍心,让大哥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晏怀明气得背过身去,坐在了床底下,留着后脑勺对着他,“萧家大势已去,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如今太子妃尚在,大哥遗书也是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您还想怎样?难不成现在就去挖了皇陵,来一出滴血认亲吗?龌龊!恶心!”
晏怀明从小到大,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骂完最后两句,居然还哭了起来。
晏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竟也沉默了。
晏怀明哽咽着:“我们,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一下把晏泽打醒了。
一家人,多么让人,心酸苦涩的称谓。
亲缘浅薄,半生动荡,晏泽都快忘了,他这么些年究竟在执着于什么,他想不通,他看不透,渐渐地,开始迷失在表面的平静之中。
枯木浮于汪洋大海,候鸟归途却陷于泥沼。
世事,不过如此。
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终究会被这无情的风雨粉碎。
晏泽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他迫切想要攥紧的东西,都被他一一毁灭了。
寝宫外,杨青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极目远眺。
湛蓝的穹宇之下,红墙绿瓦,有风徐来。
一只幼鸟降落在她面前的台阶上,蹒跚两步,蹦到了她及地的衣裙边上。
杨青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小家伙。
“菀儿,你在看什么?”
“看这只小麻雀。”
杨青苑没有回身,轻声笑了笑,“爹爹你看它,真可爱。”
杨怀远眉头微蹙:“我已经让宣武卫控制了大殿,现在就等陛下一道圣旨。你说,今天能成吗?”
“能成,但是得等一个人。”
杨青苑手里握着她的玉圭,给小麻雀扇扇风,杨怀远见她玩心上来,略有些着急:“谁呢?”
“静王殿下啊。”杨青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家人,总归要整整齐齐,才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怀远不解:“这,又关静王殿下何事?”
“毕竟是要做储君的人了,他能不来?”
杨青苑有些惋惜地对着小麻雀说道,“我今天手里没有米粒,不能喂你,可过了这会儿,明天又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你。”
杨怀远有些诧异,只见那只麻雀从女儿的裙角上飞起,直冲而上,很快消失在了红墙之外。
“陛下是个多疑之人,纵然他偏向我们,但随缘一事始终缺乏物证,是个难解之题。陛下虽是心力交瘁,但未必愿意放开手脚,在此事上交付他全部的信任。因而,他势必会权衡利弊,在现有的选择下,挑出最令他满意的那个。”
杨青苑顿了顿,半个身子倚在了栏杆上,“随缘做皇太孙一事早就引起朝堂议论纷纷,现下又被卷入身世的泥潭,我们固然可以压下人言,但从陛下的角度来看,已经不是最佳人选了,连带着怀明也不会成为他的选择。”
“而静王殿下,虽然也和萧家沾亲带故,可一向安生。文治武功不够出色,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萧太师虽然失势,但朝野上下多的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庸之辈,他们依附萧家,就像在一棵大树上筑巢栖息的群鸟,你说他们伤天害理,不见得,但你从树下路过,时不时砸下来一两颗鸟粪,倒也使人心烦。如今我们推倒那棵腐朽的大树,上边的群鸟,一定会再次落在静王这棵树上。”
杨青苑莞尔:“静王殿下,其实很聪明,审时度势,一点就通。”
杨怀远愣了愣,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这么打算了?”
杨青苑笑得更是欢欣:“还是爹爹最了解我。”
她眉眼舒展,笑意浅浅:“我思虑良久,觉得怀明,还是就这样留在我身边最好。他这个人,心肠太软,坐不稳那个皇位,要是哪天他被朝臣说服,去纳妾,让我屈居人下,我一定打断他三条腿。说得再难听一点,就算日后,他不再爱我,他这个人,我也要锁在屋里。是我的,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杨怀远闻言不语。
杨青苑轻声问道:“爹爹,你在想些什么?”
杨怀远微微摇头:“你考虑好,便好。爹爹相信你。”
穹宇之下,万籁有声,昏睡了许多个隆冬的皇城,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苏醒。
杨青苑再次问道:“爹爹,你说,姑姑会赞成我这样的决定吗?陆昭仪、死去的状元郎和郑太医一家,愿意见到如今的结局吗?”
杨怀远有些出神:“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姐姐,我最是了解她,如果她见到现在的晏泽,应当会心软吧。”
“所以,有些人活着,就已经是一种惩罚了,对吗?”
杨青苑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到迎面而来的风。
杨怀远静默片刻,慨叹:“事已至此,就尊崇本心。”
他深邃的眉眼间,风华皆已故去,只留鬓边一抹浅白,无言地诉说着岁月。
“爹爹,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晏怀明从寝宫出来,就见到杨青苑对自己张开了双臂。
“抱我。”
那人嘴角上扬,煞是得意。
晏怀明笑着,两手穿过她的腰侧,搂住她的蝴蝶骨,俯首帖耳,下巴抵在她颈窝处,严丝合缝地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陛下说,要见五哥,已经派人立刻去传了。”
“嗯,我知道。”
杨青苑拍拍他的背:“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成。”
晏怀明不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杨青苑颈侧,她忽然问道:“晏怀明,你刚刚在大殿上,怎么朝我行礼了?”
晏怀明莞尔:“这是个秘密。”
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好。”
杨青苑也不问。
她想她应该是明白的。
晏怀熙被几个宫人从府上挖出来,连推带搡地塞进马车,等他踏进寝宫大门,已经是满肚子的火气,想发又不敢发。
“五哥。”
晏怀明候在门口,给他使了个眼色,晏怀熙拧着眉毛,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不顺利吗?怎么把我也拖进来了?”
“没有,很顺利。”
晏怀明搡了搡他,催促道,“快进去吧,别功亏一篑。”
晏怀熙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进去了。
晏怀明这才溜到寝宫后边,和杨青苑碰了个头:“五哥进去了,你说,他会答应吗?”
“也由不得他了。”
杨青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也有些拿不准。因为,她并不了解晏怀熙,并不知道这个富贵闲人究竟是真得慵懒,还是在等待机会。
如果他真是在等待这种机会,就好了。
杨青苑有些紧张。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晏怀熙从寝宫出来,面色不善地走到晏怀明面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什么叫要我入主东宫?你费了这么大劲,就给我整这一出?临阵退缩非真君子!”
晏怀明愣了愣,讨好地笑了笑:“我这,我这不是觉得我不太合适吗?五哥哥人中龙凤,世间翘楚,这储君之位,当仁不让!”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晏怀熙拎着他,“跟我进去说清楚。”
“慢着。”
杨青苑原本不想露面,一直藏在柱子后头,但是她听了两句,就知道晏怀明肯定拗不过这人,就背着手,慢悠悠走了出来。
她生得好,此刻华服加身,更添几分气势。
晏怀熙怔了怔,像是怂了,怏怏地松开手,背过身去。
“静王殿下有礼。”
杨青苑给晏怀明理了理衣襟,瞧了那人一眼。
“有礼。”
晏怀熙跟小孩子赌气似的,没有肯转过来。
杨青苑便将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他,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方听了大半,幽幽说道:“您真是好算计。”
“我不是故意要算计您的。”
杨青苑放低了姿态,晏怀明跟着附和:“五哥哥,就算为了端妃娘娘,为了大姐姐,为了相爷,为了嫂嫂,你就答应了吧。”
晏怀熙猛地转过来,瞪了他一眼:“合着你没有这么多牵挂,就能为所欲为了是吧?”
晏怀明一愣,杨青苑不乐意了:“静王殿下这是何意?当我不存在?做储君有什么不好?别人争得头破血流,你白捡个便宜还要凶我夫君?”
晏怀熙咬牙,神情古怪:“随你们。”
言罢,拂袖而去。
“呵,摆什么谱啊?”
杨青苑心生不满,他凭什么说晏怀明没有牵挂?脑子被门夹了?
晏怀明哄道:“你别气,五哥他向来怕麻烦,今天没有通知他,就扰了他清静,他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是气这个。”
杨青苑抱住他,“算了,现在也没关系了。”
“那现在怎么办?”
晏怀明还有点担心,杨青苑轻笑:“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相爷会教他怎么做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晏怀熙如今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等着被撒上香料,隆重地抬进东宫去了。
当日下午,晏怀明就和杨青苑一道离了宫,晏怀熙则是被留在了皇城内,宋知华照样坐在议事殿,杨怀远和崔戍野换了岗,去守宁王府。
次日,宁王府内传出消息,说是那个侧室没了,宁王身上起了道道血痕,又痒又疼,流脓水,怎么都好不了。有人传言,是被恶鬼缠身,得请天师驱邪才是。但谁敢去呢?没人敢去。
人神鬼怪,都不愿意踏进这扇门。
当天,杨显就看见郑念哀换了个香炉,供上两座牌位,虔诚地拜了拜。
做完这些,她才打算出门:“阿显哥哥,你能陪我出趟门吗?”
“好。”
杨显放下手里的活,陪她走了一趟。
他们在一栋破旧的民宅里边逗留了一会儿,郑念哀挖了一抔土,装进麻袋,然后去长堤上,折了新鲜的杨柳。
“栽在院子里,好吗?”
她问。
“好。”
杨显应下来,郑念哀的眼睛就像长堤下的一江春水,波光粼粼,她问:“姐姐会喜欢吧?会不会太晦气了?”
“她会喜欢的。”
杨显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发顶,安慰安慰她,忽然又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就又放了下来。
郑念哀眨了下眼,喃喃着:“嗯。”
他们回了长安花尽,杨彩衣和王毓坐在小板凳上,一个在摘菜,一个在削土豆,王毓那个缺心眼儿还在土豆上画了个小人,追着杨彩衣问她像不像李倦秋,被从厨房出来的杜威踹了一脚:“削土豆就削土豆,你哪那么多废话?”
王毓嘴一撇,就瞧见了回来的杨显,大声嚷嚷着:“小师父!有人打我!”
“他来了都没用!赶紧给我干活!锅里还等着呢!”
杜威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飘絮抄着勺子打了一下:“你还知道锅里等着呢?让你买的盐和醋呢?”
杜威的气势一下就蔫了,杨显大笑,走了过去:“来,小师父跟你一起削土豆。”
“杜大哥。”
郑念哀向他打了个招呼,“老板没回来?”
“我刚到,还没去见她呢。”杜威指了指厨房里的沈飘絮,“有喜事?沈掌柜的都亲自下厨了!”
“兴许吧。”
她抿着嘴,浅浅一笑。
杨青苑这两天都住在晏怀明那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应付宫里那些琐碎的事情。
晏泽下旨,剥了萧琪蕊的贵妃头衔,迁居惠喜寺,但细看,这其中理由也是可笑。那圣旨所说,萧琪蕊品行不端,无故打伤族妹,这才触怒圣颜,被夺了份位。
紧接着,萧家就被弹劾,一是污蔑前督运使曹襄贪污,二是指使吴家乳母谋害太子,更有人扒出了当年郑太医案和韩状元案,趁此风声,晏泽便将萧太师以及牵出的大小官员,一并押入大理寺,命大理寺卿彻查这些陈年旧案。而那个仿佛昙花一现的太子妃,则是被他驱逐,命她此生都不得再踏入京都。
杨青苑面对的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这太子妃。
原因无他,就是吴氏想要见一见随缘。
“不管怎样,我都是缘儿生母,见他一面不算过分吧?”吴氏攥紧了手里的锦帕,泪眼朦胧,“我就远远地看他一眼,他若是好,我这辈子就安心了。”
“他很好,不需要你挂心。”
杨青苑不肯松口,吴氏就给她跪了下来:“王妃娘娘,如今我已是庶人,绝不会对您不敬,您就让我见见他,求求您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
“你还知道你是做人母亲的?”
杨青苑险些没压住她的脾气,但念在晏怀明在场,只是攥了下手,低声道,“随缘现在过得很好,我想你也不愿意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没死,还联合外人害死了他的父亲吧?你如今嫁与他人,有了三个孩子,随缘一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只要安静离京,就是对他最好的照顾。”
那吴氏不死心,又去求晏怀明,对方摇摇头:“我大哥已是仁至义尽,我不可能放你去见随缘,坏了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听见了吗?听清楚了吗?”
杨青苑招招手,“来人,请叶老板进来,将他的夫人带走。”
那吴氏潸然泪下,但也没有哭闹,而是在自己的夫君进来时,靠在他身上流泪。那姓叶的男人深沉地看了一眼杨青苑,微微颔首,将吴氏扶了出去。
这天下午,就有人来报,说是那对夫妇已经从城门口离开了。
“盯紧,要是他们中途反悔,尽早来告诉我。”
“是。”
杨青苑喝着茶,思量着:“应该快了。”
“什么快了?”
晏怀明还在给她剥核桃,杨青苑笑笑:“我爹的事。”
是走是留,也就在这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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