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学习愤怒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 学习愤怒

  赵瑜

  一

  刘小水最近一次和沈国福争吵,还是因为房子续租的问题。

  群英路市场要拆迁升级,他们的蛋糕房在市场的入口处。虽然租期远没有到,但他们哪里硬得过管理方,连预付的租金还没有说怎么办理退款事宜,便被贴了限期搬离通知。说是,如果时间到了仍没有搬走,将强行封门。

  沈国福的意思是,蛋糕房既然要关门,便没有在这里租住的理由了。娟娟马上要上小学了,这几年,群英路的生活成本渐次升高,沈国福觉得不如西郊他们的工厂区住着舒服。

  当初租这个两居室,是考虑到,父亲没有了,妹妹国英还没有出嫁,偶尔会到家里来住。现在妹妹嫁了人,两居室空着一间房子不说,他总觉得他们租的这套房子有问题。是的,沈国福问过多次看门的大伯,他们租的这套一楼,如果不是派出所的刘警官介绍,一个月至少要五六百元,可是现在,他们家呢,一季度一千元,太便宜了。正是这便宜让沈国福有了想法,他总觉得,无端地,这刘警官为什么对他们家这么好。想来想去,只能往刘小水身上想了。

  刘小水呢,一向最反感沈国福这样无端猜测。每一次,沈国福问她,这房子为什么这么便宜,那刘警官和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你是不是背着我和他有什么事儿?她均会沉默着对抗,或者是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她越是不应答,沈国福的火气便越大,觉得她是在装委屈。

  沈国福其实私下里去派出所观察过几天,他觉得刘警官应该不是那个和刘小水有关系的人,也许是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起码是个副所长吧。沈国福在派出所门口打转了很多天,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刘小水没有来过派出所。那个所长天天忙着挂条幅换条幅,迎接领导检查。那几年,市里大抵在申报什么“平安城市”的项目,派出所的民警们穿衣戴帽都是规矩的,酒也不喝了,一副急着为人民服务的表情。

  沈国福在派出所没有盯出什么结果,便继续审问刘小水,刘小水呢,每天奔波在蛋糕房、客户以及民政学校三条线上,回到家里已经没有力气和沈国福吵架。沈国福的话像录音机一样,“你和那个刘警官到底有事没有,你说句老实话。”暂停,播放。重复,单调。小水从一开始委屈、压抑,到后来假装没有听到,不予理会。到现在呢,刘小水会应一句,有事。是的,说话的时候,刘小水的声音是低沉而蔑视的。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你……

  沈国福呢,一下子就气恼了,将手里正数的鸡蛋停下来,两只手里各抓着两只,一用力,几只鸡蛋弄得碎了,沥拉了一地。

  刘小水生活一惯仔细,见沈国福弄破了数只鸡蛋,蹲下来试图抢救。沈国福正在气头上,便用脚踩那鸡蛋,刘小水不及躲闪,被踩到手,慌乱之中重心偏了,结果人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鼻子破了,鼻血流了一地。

  刘小水哭了一通。和往常一样,刘小水哭,从来都是默坐,抹泪。沈国福顶不喜欢她这样子装委屈,坐在一旁生气,有时无聊,会吹两声口哨,觉得这样解气。

  第二天,刘小水给市妇联的谭部长请假,说是身体不适,就不参加结业典礼了。哪知谭部长的车已经到了刘小水小区附近,说是这一次的结业典礼非常重要,市妇联的领导要参加,这关系着给刘小水评下岗再就业模范的事儿。

  刘小水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模范,不挡饥不挡渴的,她嫌麻烦。可是谭部长却急了,说,你呀,白搭上你一个美人坯子了,你打算一辈子就窝在那个小市场里做点心西施哩。你还是多想想你家娟娟吧,她都该上小学了,你们夫妻俩一间蛋糕店能挣多少钱一年?要知道,市场旁边的学校,每年有三个月假期,一放假,你不是说,都没有生意了吗?

  刘小水不好明说,照了照镜子,觉得多涂些粉,或者可以盖住鼻子上的伤,便只好应了。

  一见面便露了马脚,鼻头上的红肿一看就是外力所致。一向是做妇女权益保护的谭部长几乎在一瞬间便看清楚了刘小水是如何受伤的,她甚至看到刘小水眼泡哭得红肿的过程。

  谭部长在车上便问她,等会议结束,你要留下来吃饭啊,我有事要对你说。

  有话说。刘小水猜得到,定是要她学习愤怒。

  刘小水亲眼见过她在电话中狠狠教训别人:你啊你,活该被你男人欺负,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基本方法啊,基本的,最基本的,就是在对方打你的时候,要保持愤怒,而不是默默承受。因为你越是默不作声,他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你要告诉他,如果他再动手,你就不和他过了,好让他的理智迅速恢复。

  刘小水却并不同意谭英的做法。上次她带着娟娟到谭部长家里去给她们家做过一次蛋糕,算是教谭英做甜点。娟娟和她家的二娃木头玩得很好,孩子一好起来,家长仿佛便有了共同的话题。谭英呢,便觉得和刘小水亲近起来。

  她觉得刘小水特别好看,脸上红扑扑的,小声问她,那事儿是不是特别多,才有这么好的皮肤。

  刘小水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这谭姐也真是的,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呢。

  接着便有了这份现场教学的工作,是市妇联和劳动部门联合发起的一场公益活动,政府免费为下岗女工提供职业技能培训,刘小水因为谭部长的推荐,来做了糕点制作老师。对学员们是免费培训,然而对于老师们是有教学补助的,还算丰厚。

  刘小水的现场教学课最受欢迎,不仅仅是教得好,还有,便是她上课做完的糕点,那些学员可以直接分了,拿走。所以,她的课堂常有其他门类的学员跑来蹭课。

  结业典礼上,刘小水本来是要代表所有老师发言的,可是,谭英一看刘小水的伤残模样,便换了人代她。谭英几乎是盘问和审讯的方式,对刘小水的家庭生活进行了关心。

  刘小水最擅长沉默,家里的贫穷与琐碎,还有许多难以启齿的生活细节像刀片一样,早已经将她的内心切成了碎片,所以,她并不埋怨沈国福的暴力。

  谭英显然对她的妥协和懦弱不满,对她说,小水,你知道吗?你的外在形象是一个独立的有气质的女人,可是你的生活却一团糟。你可以改变的,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男人再动手打你,你只需要对他说一句话:离婚。你要记好了,听到没有?

  二

  离婚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说出口,说起来都是深夜的叹息声。

  这几年,刘小水苦闷、压抑,被生活挤到了一个角落里……沈国福因为陪着厂办主任去那种地方玩了一次,被抓。凑钱将沈国福从看守所救出来的过程,让刘小水的人生扩充了宽度,也对人性的黑暗有了清晰认知。然而,祸不单行,不久两个人双双下岗。

  左右想过,两个人决定在路边摆摊。刘小水的手艺多好啊,本是他们糕点厂的厂花。梅豆角、红薯糕、蜂蜜蛋糕、炸糕、老式月饼、糖麻花……然而,小本生意,受制于人还受制于天。春天的时候,一场又一场连阴雨,两夫妻做好的点心都长了毛。

  沈国福埋怨刘小水贪多,刘小水又埋怨沈国福懒惰。那时候,父亲住的那间宿舍楼还没有拆,一楼,大开间,厨房就在楼东头用棚子搭的。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一间小单元里,两道布帘隔着,沈国福的父亲住在当厅的角落里,刘小水和沈国福住在里面。还好,娟娟有时候会被刘小水的母亲接走。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夫妻俩才会小心翼翼地做爱一次。然而,瘫倒多年的公公,晚上的时候睡眠少,总能听见两个人折腾,大概是觉得两个人不知羞耻,明知他还没有睡着,竟还敢做那种事,公公这个时候会咳嗽一声。刘小水立即便会将沈国福从身上掀下来。

  矛盾也是从此开始的。

  刘小水总觉得公公在针对自己,她知道,还是因为那瓶药的事情。

  沈国福被抓进去的那些天,家里焦头烂额的。公公的药费都没有了,哪来的钱去捞沈国福啊。所以,公公不知从哪里搞了一瓶安眠药,或者他觉得他死了,便可以给儿子媳妇每天省出几十元的药费。刘小水心疼公公,将那瓶药藏起来了。

  可是,有一天,刘小水从糕点厂下班晚了,身上散发出夜总会的香水味,以及为了应酬被迫涂上的一唇口红,没有来得及擦掉,被公公看到了。公公顽固、保守,长年的瘫倒让他擅长发脾气和联想,公公觉得刘小水一定是趁着儿子被抓了,去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了。他虽然退休了,但是这几年工厂的效益不好,有不少女工在晚上的时候外出做那种事,他没少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如今想不到自己的儿媳妇也这样不要脸,老头大怒,将正在吃的一碗汤药摔了,屋子里顿时溢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那味道瞬间将老人的尿骚味、夏天蚊虫药的刺鼻味道以及刘小水身上残留的香水味覆盖。

  刘小水心里难过。晚上陪人跳舞时,那人的手不老实,老是摸自己的屁股。照理说,她应该感觉恶心,耻感十足,可是她竟然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发泄感。她甚至觉得做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厂里的肖姐因为对方的手不老实摸了她的乳房还哭了,刘小水就想,如果摸的是我的呢。她想到自己在母亲看守的公共厕所门口奶孩子时,过路男人看向她奶头的眼神,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刘小水为自己有这样的堕落感而不安。她知道,她生出这些想法,和沈国福的事有关系,本来家里就不富裕,他这一出事被抓,又要拿三千元才能放人。别说三千,现在连一千元她也拿不出。

  上次母亲谎称自己患了恶疾,骗了姐姐哥哥的钱给了她,却只够公公一个月的药费,在求派出所放沈国福和救自己的公公之间,她选择了救公公的命,毕竟,沈国福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在看守所待几天,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然而,公公却并不理解她的苦衷,总以为她隐瞒沈国福被抓的事儿不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而是想趁机快活一番。

  公公说,你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有孩子妈妈的样儿,你匪了。话虽不重,可是语气重。

  刘小水伺候完公公休息,将布帘拉上,一个人在两张床中间的“客厅”里坐了很久。她手里拿着那瓶公公准备的安眠药,心里想,若不是孩子还小,这么苦的日子,真不如吃下去算了。

  刘小水随手将这瓶安眠药就那样留在椅子上,公公起床后,一拉布帘,便发现了这瓶药。他气得浑身发抖,以为是刘小水故意又拿出来,想让自己吃掉。生气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心想,他还不能死,他还有用处,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这个儿媳妇的坏。

  后来,老沈头晚上的时候,不睡,只等着刘小水夫妻两个做那事的时候咳嗽,沈国福也觉得不对。白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就转弯抹角地问一句:爹,晚上的时候你老咳嗽,要不包点咳嗽药。

  老人家咳嗽了两声,又咳嗽两声,几乎是将声音拧到了最低,说了一句,小水有些匪了,你要看好她。

  沈国福向来不懂得如何调停,之前也因为父亲挑剔刘小水而拼命为媳妇辩护过。这次亦是如此。沈国福极不耐烦地对老头说,爹,你又听谁说闲话了吧,刘小水顶多就是听厂里领导的话,陪着她们厂里的客人跳一下舞,我还不知道她?你放心吧爹,她们厂里谁都可能会匪了,刘小水也不会。

  老头一听这傻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维护自己的媳妇,真没有出息,便又多了一分担忧。老头一生气就说出了那瓶药的事情。在老头的描述里,是老头发现了刘小水“匪了”,刘小水出于报复,才会将本来已经藏好的药给拿出来了。

  沈国福做梦也想不到还有安眠药的故事,更想不到,刘小水会狠心到想让老爹吃药自杀。尽管这瓶药是老头自己备下的,可是刘小水你既然已经收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再拿出来。这一次拿出来,当然将之前帮老头藏起来的善意都抹杀了。

  沈国福气得脸都白了,他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一向在小水面前不敢发怒,可到底是个保守家庭教育出的孝子,遇到如此晴天霹雳的大事件,他激动得恨不能立即找到刘小水质问,为什么想要害死老爹爹。

  为什么?

  傍晚时分,刘小水带了娟娟回来,哭着的。刘小水大概是嫌奶粉太贵了,而她自己呢,太忙太累,奶水也早回了,便给娟娟买了豆浆喝,小孩子喝惯了奶粉,豆浆自然口味不对,便不喝,又饿着,哭闹不止。

  刘小水带她回家,想给她熬小米粥,给公公熬中药的砂锅上次买了两个,放在煤炉子上熬小米粥最适合不过了。结果一路上被孩子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的,回到家里,便让沈国福抱着,二话没有说便出了门。

  沈国福正一肚子气没处撒,看到孩子哭,一下便扔到了床上,追上刘小水,没头没脑地问她,为什么?

  刘小水不理他,沈国福又扯了一下刘小水的胳膊,提高了声音问,为什么?

  刘小水嫌他说话没个开头,什么为什么?还不是买不起奶粉了,孩子饿得哭了,你先将给爹煮的红薯捣成泥喂她两口,我这就出去给她买奶粉。

  沈国福气得脸都红了,嘴唇发抖,他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尤其是在刘小水面前,可这一次,他确是生了气,瞪大眼睛看着刘小水说,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要害死爹……

  他的声音太大了,邻居们都听到了。幸好正是晚饭时间,邻居家的电视机里有梆子戏的唱腔传出来。

  刘小水愣住了,她一瞬间想到了那瓶安眠药,一定是那瓶药。刘小水又一瞬间想到了她那天晚上拿着那瓶药差一点自己吃了,沈国福这个混蛋,哪知道这些细碎的暗淡。她的委屈被风吹进了眼睛,泪哗的一声就溃了堤,娟娟还在床上哭,梆子戏里的女人也在哭,几只鸟在二楼的屋檐下叫着,节奏悲凉,刘小水大声哭了。

  沈国福被刘小水突然的大哭打乱了节奏,但是他此时没有耐心,他被孩子和刘小水的哭声逼到了角落里,他觉得他必须冲破刘小水在他面前编织的这张“总是示弱”的网,才能替父亲出了这口气。他发疯般地将刘小水从外面拖到了屋里,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亲听到他和刘小水吵架的内容。他的手都是凉的,眼睛里布了血丝,像动物世界里奔跑到最后却并没有追逐到猎物的豹子,绝望,疲倦。此刻,他完全将理解、恩爱、同情以及珍惜这样的生活内容屏蔽,他想的只是要让父亲知道,他是一个孝顺的男人,不会允许自己的老婆害父亲。

  沈国福饱满的情绪让他的语言消失,嘴里面,仿佛只剩下那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断地换着声调,像舞台剧演员一般表达自己的愤怒。只可惜,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刘小水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愤怒,而同样沉浸在饥饿中的娟娟也没有接收到沈国福的愤怒。刘小水一直对抗,让坐在角落里的老沈头也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

  一晚上,沈国福说了上百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刘小水一直听着孩子的哭泣声,由高到低,由粗到细,最后丝丝微弱,刘小水以为孩子饿得睡着了。趴到床前一看,孩子脸发红,呼吸微弱,一摸额头,烫得像火盆。刘小水抱起娟娟就往外跑,沈国福不明所以,跟在后面问,怎么了?

  刘小水说,你去我妈那里借点钱回来,我先去儿童医院。

  沈国福说,不去儿童医院吧,上次去的时候,人多不说,什么药都比四厂的诊所贵一半。

  刘小水嫌他啰唆,说,又不花你的钱,快去借,我去儿童医院挂号。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了。

  沈国福摸了半天兜,摸出五块钱,递给刘小水,问,借多少?

  刘小水说,我妈有多少借多少。

  沈国福没有借到钱,还挨了一通骂。他和刘小水的母亲一向合不来,刘小水是知道的。怪他不会说话,他去找刘小水的母亲借钱,开门不说娟娟病了,而是直接说,小水让我来借钱。

  刘小水的母亲反问他:“为什么借钱啊,小水前一阵子为了给你爹拿药,将我一个月看厕所的钱全都拿走了。”

  人在坏情绪的支配下,耳朵是混乱的。比如,此刻的沈国福,听到的重点,不是上次小水从岳母这里借了钱给他的父亲看病,而是重点放到了岳母那句“为什么借钱啊”,这样的反问,让他觉得岳母在用语言的暴力来打压他,便来了气。

  “刘小水一向是善良的,本来不会生出要害我爹的念头,定是小水总是从岳母这里借钱给爹拿药,这是个无底洞啊,会不会是这个老太婆教唆女儿那么做的……”这是沈国福的心理活动。这判断几乎瞬间让他的内心明朗起来,想通这一点,沈国福既愤怒又快意。

  愤怒的是他竟然还要向这个要害死自己父亲的老太婆借钱,快意的是,终于将小水从自己的黑名单里解除了(仿佛在内心的意念里终于将刘小水救了出来)。

  沈国福就是如此单细胞的男人,他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事情的先后顺序。小水让他来借钱,自然借钱是重要的。可是,他开口便说,他和小水吵架了。因为一直吵架,娟娟便在边上一直哭,就生病了。

  沈国福这样回答,岳母当然要关心娟娟的病情,说发烧得厉害吗?你们两个在孩子生病的时候吵什么架啊。

  这一问,又将沈国福拉回到了他和刘小水吵架的现场,仿佛那没有发泄完的怒气就一直储存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这一下又爆发了。沈国福趁着夜色淹没了他的脸色,问岳母,妈,你是不是知道刘小水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却又不能告诉我。

  沈国福这话说得愚蠢,小水母亲一下便被点燃了。她将零钱找给一个刚从公共卫生间出来的女士,边将手里的毛票装到腰里,大声质问沈国福:“小水在你们家当牛做马的,她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背着你偷人了?还是没有给你爹按时买药啊?”

  沈国福说,她想害死我爹啊,她给我爹送了一瓶安眠药。

  岳母一下子语塞了,有这事情?怎么会?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小水是那种恨不能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给别人,一向只会考虑别人,从不会考虑自己的人。岳母愣了三五秒,立即恶语骂向了沈国福:你自己的媳妇什么样,你不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情吗?她如果想给你爹安眠药,那前两天还从我这里拿钱买药?不买药不就行了,哪怕少买一味药不就行了,你爹的病,你不知道吗?没有药就活不长,还用得着安眠药?

  沈国福说,人是会变的,妈,你偏袒小水我可以理解,之前小水也的确很孝顺,可是她最近变了,我还在她的包里发现一管口红呢。妈,口红啊,你知道吗?那都是厂里的那种女人才用的。

  小水妈妈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这混蛋说到底还是不信我家小水是不是?你干净,你干净也不会因为嫖娼被抓进去啦!

  话越说越难听,小水妈妈最后对沈国福说的是,你们家的破事儿以后别跟我说,我不爱听,小水这孩子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你现在就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这样的话,小水妈妈说过不止一次了,所以,沈国福虽然性格温和,但一直记着仇呢,这一次,岳母大人又一次说到这个字眼上,沈国福身体里仿佛暗藏着一个药捻,此刻被岳母的这句话点着了,他走路时嗞嗞嗞的声音可不就像是一个炮仗爆炸的前奏。他不再理会岳母,僵直着身体,头也昂得高高的,走了。

  所以,沈国福到了医院,两只手一摊说,你妈不借钱——你妈——你——妈——还说,“以后你们家的破棉袄烂褥子的事儿别跟我说”。就这样,沈国福成功破坏了刘小水同公公的关系,以及他自己和岳母的关系。

  娟娟的病很严重,上呼吸道感染,已转成了肺炎,发烧,需要住院治疗。刘小水的大姐和姐夫带着钱过来了。大姐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对别人好,但因为嘴上要强,又从来落不下好来。大姐大概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一些什么,一到医院就开始数落沈国福,说他没有本事,没有本事不去惹事也好,还跟着别的男人瞎混。当初刘小水没有嫁人时,大姐一直想让妹妹嫁给丈夫的一个表亲,所以,刘小水和沈国福在一起前,她从中没少使绊绳。如今看到刘小水不听自己的话,日子过得如此紧张,便恨不能将所有的往事都抖落出灰尘来,好让沈国福知道,小水是如何没有眼光。

  沈国福哪听得下去如此没有停顿的数落,便也辩解几句。哪知,刘小水也是好面子,觉得姐姐和姐夫来救娟娟的命,即使是沈国福和她刚吵了架,却也不能将怨气转移到姐姐身上,所以就和沈国福吵了起来。沈国福觉得憋屈极了,他在短时间内先后被刘小水嫌弃,被刘小水的母亲嫌弃,现在又被刘小水的姐姐嫌弃。甚至连姐夫看他的眼神也充满着不屑。

  他嘴拙,又缺少辩解能力,但那个药捻已经点爆了他身体里的火药,沈国福尚不懂得在身体里装开关,他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恶狠狠地对着刘小水的姐姐骂了几句脏话,跑了。刘小水的姐姐和姐夫不乐意了,这沈国福算什么人啊,拿着钱给你的女儿看病,却遇到这事情。

  姐夫非要追上去教训沈国福一顿,被刘小水拉住了,刘小水委屈又加上羞耻。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姐姐和姐夫描述她现在的处境了。

  “又抹眼泪,你呀你,就只会抹眼泪,你说你,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姐姐和她幼小时一直要好,常夸她眼睛多情,将来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刘小水只好对姐姐说了实情。姐姐哪听得下去妹妹的生活如此委屈,不等刘小水说完,姐姐便又发了怒:“天啊,这爷俩合起伙来欺负你啊!”姐姐又劝刘小水,“你啊,趁着还算年轻,离婚算了。这年头,工作已经没有盼头了,你这婚姻又水里火里的,他们这一家子,不拖死你,也气死你。好好的,干吗非要受他们的气活着啊。”

  刘小水也觉得生活没有盼头,离婚这两个字第一次进入她的思维世界里,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离婚了,完整的家破碎了,她该如何面对亲人和同事?然而,今天的窘迫,让她在姐姐面前变得卑贱又赤裸,远远大于离婚后的孤独所带来的恐惧。所以,刘小水被沈国福的简单粗暴逼迫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她开始设想,如果她离了婚,带着娟娟两个人过,日子也许还更容易一些。

  刘小水回家便向沈国福提出离婚,她觉得,她和沈国福的婚姻连一把钥匙都没有,已经打不开了。他们共同的抽屉锁上了,里面如果也曾有过温暖和热烈,现在也彻底被密封在时间的黑洞里。

  刘小水通牒般地说,不离婚也可以,去向姐姐道歉,还要向母亲道歉。

  沈国福也正在气头上,道歉,没门。

  刘小水便开始收拾东西说,你不道歉也好,你不道歉,我就回娘家去。

  沈国福呢,只差向着刘小水吐口水了,他粗暴地将刘小水收拾的衣物都扔出来,扔得一地都是。娟娟呢,就在床上哭,“客厅”角落的一个小鱼缸有一条金鱼,在哭声里一上一下地跳着,像是害怕。

  老沈头坐轮椅回来了,尽管两级台阶已经铺了一块木板,下面用水泥封上了,然而,老沈头上不来。他听着刘小水和沈国福吵架,太阳晒得他头有些晕,他听见刘小水恶狠狠地说沈国福没有用,又说娟娟从生下来没有花他们家一分钱,又说,离婚后就带娟娟走,又说,这间屋子里除了尿骚气,没有她留恋的东西了。

  老沈头一生气,心脏便怦怦响,他感觉不大好,大声叫了一声“儿子——”

  可是,沈国福正和刘小水争东西,哪听得见外面的父亲哑着嗓子的声音呢。直到邻居在楼上看到老沈头不大对劲,头歪在一旁,像是断了气,便大声地喊沈国福的名字,沈国福才出门应声……

  救护车还没有赶到,人已经僵了。邻居说,打电话给医院,别让他们往这里奔了,巷子深,不好进,麻烦。

  沈国福人都懵了,是刘小水往医院挂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

  爹死了,沈国福悲伤了一阵子,情绪总也不对。刘小水要照顾娟娟,还要向厂里追着报销公公临死前最后一批医疗费用。原来,厂里财务科人员一见到刘小水或者沈国福,都是躲着走。这一次,很爽快地便将钱给报销了。不仅如此,还额外多了一个红包,是厂长封的。厂长是老沈头一手带大的徒弟。然而,厂子不景气,员工的工资都停发了数月,不可能报销离岗退休员工的医疗费。只是厂子里的人都听说老沈是因为儿子和媳妇没有药费吵架才气死的,厂里面这样一传,厂长坐不住了。给财务科打了电话,说是无论如何也要给老沈挤出一笔钱来,这才有了老沈头身后的一笔钱。

  穷人家的矛盾多是琐碎的分歧,如果有了钱,这些矛盾便基本不存在了。就像是沈国福和刘小水,那天晚上和刘小水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数着报销的钱,整整四千七百多块,里面有五百元是厂长个人的慰问金。

  两个人将那十元十元的钱打开又捆上,捆上了又打开,像两个孩子。两个人将钱装进枕头里,枕在钱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便存了起来,说是要将旁边的厨房拆掉,重新盖一间房子,盖大一点儿,这样,做好了饭就不用端到这间卧室里来吃饭了。

  一想到日子有可能改善,刘小水仿佛在深水区抓到了一根稻草,就那样又在生活的琐碎中飘浮了起来。入夜时,沈国福趴在她身上折腾了半个晚上,说,给娟娟再生个弟弟,这样也算是帮助老爹实现了愿望。是的,公公对刘小水生了个丫头一直不满意。

  三

  离婚的念头仍是刘小水先有的。

  原来工厂的同事李月琴来找她,说是一起学习舞蹈的小葵出事了。李月琴当着沈国福的面,不想说具体的细节,只是希望小水能跟她去一趟派出所。晚上的时候,沈国福便知道了故事的大概。

  李月琴下岗后开了一家理发店,按摩,洗发。小葵在她的店里帮忙。一个男的,看上了小葵,老是找她,就把她拉下了水。那男人万种柔情千般誓言将小葵占有了以后,便消失了,再也不见。小葵呢,本来有家有室的,出轨一次,身体打开了,心便也野了。不久,小葵便开始在店里做那种事。

  李月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不知是邻居还是对手的小店铺举报,还是偶然排查,那天派出所突然袭击,将正在店里苟且的小葵和客人抓了个正着。

  李月琴第一时间想到了刘小水,她压低声音说,刘警官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找他说说好话,将小葵放出来。

  刘小水生了气,说,月琴姐,你不好这样子乱讲的呀,刘警官我又不熟悉,再说,小葵也是活该,她早晚会出事。

  李月琴是谁啊,最擅长琢磨人的心思。她知道刘小水正经,但哪个女人不喜欢有人对自己有幻想啊。所以,她接着说,刘警官喜欢你,是单方面的,那刘警官是派出所作风最正派的警察了。所以,他又不是下流的喜欢,你着什么急划清界限啊。再说,要不是刘警官帮忙,你家国福能这么容易就出得来?

  李月琴不等刘小水插话,又接着说小葵的事情,小水,你知道小葵为什么这么反常吗?是因为她家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那下面不行,还老爱用其他东西折磨她,折磨,谁知道是如何折磨的呢,反正小葵有一阵子总是有轻生的念头。她这是在报复。我想让你知道,小葵也是挺可怜的,你就看在我们三个一起在冯老师那里吃了半个月盒饭的份上,去和刘警官说一句。说完后,救不救得出她来,我们两个也算尽力了。

  刘小水对男人欺负女人正敏感,李月琴这样一说,她仿佛立即接收到了那份同情。她不再那么坚持,犹豫了一下,问李月琴,我对刘警官说,有用吗?

  李月琴说,看你怎么说。

  刘小水愣了一下,怎么说?

  李月琴眉毛一挑,当然是说个瞎话了,你就说,小葵和男人离婚了,但她男人却不离开家,她新找了一个男人,没有地方去,偶尔会在店里亲热一下。你就说李月琴都觉得害羞,不好意思在店里待着,所以他们一来,李月琴就撤。李月琴多聪明啊,刘小水这样的说词,不但将小葵的事摘清楚了,她李月琴也有了不在场的证明。

  那好吧。

  刘小水便去了一趟派出所,照着李月琴的话说了,刘警官进去了半个小时,将小葵和那个男人都放了出来。不但放了,还给小葵道了歉,说是上面布置的任务,每一次都会有出错的,希望小葵不要多想。

  刘警官的道歉让刘小水有了一种解脱感。可是,小水转瞬便知道,刘警官办了那么多案子,他还看不出小葵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吗?一定看得出。他之所以不揭穿,可能就是想让她刘小水安心。

  刘小水是安心了,可是沈国福却抓住这件事情不放。他甚至打听到了,当初他关在看守所的时候,也是这个刘警官帮忙,他才得以出来。

  晚上的时候,沈国福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翻过来覆过去。他这样不说话,又不睡觉,只左右翻腾,对刘小水便是一种折磨,不但是折磨,比任何一种暴力都折磨。

  刘小水坐起来,对着沈国福说,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沈国福也坐起来,揉着眼睛,不应她的话。

  刘小水说,我想找一处小门面房开一个糕点店。

  沈国福依旧不应答。

  刘小水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需要动我们存的那笔钱。

  沈国福不应声,他还停在刘小水的“匪事”上面,无处发泄。再说,生活上的事情,家里一直是小水说了算的。

  刘小水又说,我想把小葵请过来帮忙,她在月琴姐那里也不是正经差事,小葵做奶油蛋糕是一把好手,她不做蛋糕可惜了。所以,我下午的时候和她打了招呼,她应下了。

  沈国福愣了半天,才听出来,原来刘小水在这里等着他呢。开蛋糕房就开吧,你现在竟然还要再加上那个破鞋,别说我爹了,我第一个就不同意。

  沈国福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就这么说出来了。

  刘小水和小葵关系好,沈国福也是知道的,两个人一起下班一起看电影,沈国福第一次见刘小水的时候,就是小葵陪着她见的。

  可是,沈国福总觉得,那小葵是西红柿,而小水是鸡蛋。这两个人炒在一起,鸡蛋自然会被西红柿传染,身上都是西红柿的味道。他可不想过几天再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小葵出了那事以后,在家里闲了很多天。是刘小水去找的她,说是小葵做什么事情周全,让她帮着物色一个适合做蛋糕房的小门面。果然,小葵帮刘小水选了蛋糕房的地址,就在小葵居住的水花园旁边,聂庄市场的门口。这间房子原来因为是一个油坊租着现场榨油,很是肮脏,所以转手没有人看得上。小葵听说刘小水做蛋糕房,立即想到了这里,说是这个市场旁边有三十三中和铁路小学,小孩子们哪有不喜欢吃蛋糕的呢,合适。

  刘小水也拉着沈国福去看过,沈国福主要是觉得房租便宜,他听了小水的分析,两边有两所学校,觉得有道理,现在的孩子,哪个放学后不买个零嘴吃呢。

  刘小水那天晚上专门给沈国福做了几个下酒菜,讨他的好,又说这地点是小葵帮忙选的,所以,我想还是请她来帮着做蛋糕。

  最重要的是她住得近,有时候,我们起得晚了,不用赶时间,让小葵去打开门看着店就行了。

  沈国福表面同意了,蛋糕房还在收拾,没有开业,小葵的老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小葵在李月琴发廊做下的恶心事儿,当着刘小水的面将小葵打了一顿。

  不用猜,是沈国福干的好事儿。刘小水找到沈国福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厂里老年办打扑克牌,他赢了钱,吃着瓜子抽着烟说他最近的成绩。刘小水就喊他,他在工友们面前装着有面子,说,小水给我送零钱,说好了的。

  沈国福你给我出来。小水大声喊了一句,旁边便开始起哄了。

  沈国福将桌子上的钱全都收了,吹着口哨出来,对着小水说,今天我发了一笔横财啊。

  小水不接他的话,问他,是你说的小葵的事儿吧。

  沈国福说,给,这钱就是报酬。我们打赌,只要对小葵老公说了小葵的事儿,他准去打小葵一顿。他们不信,就赌了一把,结果钱全都是我的了。

  小水气不打一处来,骂他,你简直猪狗不如。

  沈国福不理她,在前面吹着口哨走。

  小水说,沈国福你到底还打算和我过下去吗?

  沈国福吹口哨。

  小水又说,沈国福你去向小葵道歉去。

  沈国福说,道什么歉?再说,谁看到我去说了,我告诉你刘小水,你不要心存侥幸替小葵打掩护,小葵的事情她老公早晚会知道的。

  两个人一路上这样吵来吵去,回到家里,关上门,小水越想越气,觉得沈国福做人太阴暗。实在是不同意小葵来帮忙,明白着拒绝,想尽办法说服她不让小葵来做,都是光明正大的。可是现在,这样在背后捅人一刀,算怎么一回事儿?

  沈国福呢,觉得自己并没有错,甚至他觉得刘小水现在的是非观和道德观有问题,小葵是你的朋友,可是,她都做了妓女,你还非要和她在一起做买卖,难不成,过一阵子,你想在蛋糕房里给她建一个房子让她接客啊。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刘小水简直要疯掉了。

  沈国福拒绝道歉,他觉得小葵就是一个妓女,哪怕她以后从良了,那也是当过妓女的。怎么了,做过的错事,别人说都不能说了,那,以后难道要夸这些人,说她们做得好。你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道理我们都懂,小葵她老公不行,治病啊,她老公折磨她,找自己娘家人揍他一顿啊,难道非要做妓女……你也是的,找一个妓女当服务员,知道的是你同情她,不知道的还指不定怎么想你们两个呢,是不是想借着蛋糕房还做那生意啊……

  刘小水觉得沈国福越来越陌生了,陌生到他说的每一句话,刘小水都觉得刺耳、蛮横,甚至是恶毒。刘小水突然想起,上次姐姐临走的时候说的那句:“你呀,醒醒吧。”仿佛,此刻她真的醒了。

  刘小水故意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离婚吧。

  又说,除了娟娟,我什么都不要,我们离婚吧。

  沈国福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发怒地吼叫着说,你说真的?刘小水!

  刘小水直直地盯着他说,是,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了。

  沈国福说,你想了很久了,那,这么说,咱爹也没有冤枉你呀,你就是早就匪了,是不是?

  刘小水不想和他再理论,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顺着沈国福的话说,是。

  沈国福说,好啊你,臭婆娘,是刘警官?是不是……你这个臭婊子,不要脸的东西,还真和那个刘警官,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刘警官问,看看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儿……

  刘小水也惊讶于沈国福如此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她站在大门口说,我和刘警官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好问,你如果敢跑到派出所问刘警官这子虚乌有的事,那才是可笑。如果你真的要去问,我今天就死给你看。说着,她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

  沈国福的火被刘小水手里的那柄菜刀点燃了,他恶狠狠地说,你这样不正是想说,你们真的有事吗?若没有事,为什么怕我去问?

  沈国福的逻辑像一池被污染了的水,有异味,甚至已经将池中的鱼和水草都毒死了,然而他自己却并不知道。刘小水也被沈国福气疯了,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她近乎绝望地用刀直接砍向了自己的胳膊,血流出来的那一瞬间,刘小水才知道,疼痛是咸的,她晕血,直接倒在了地上。

  四

  刘小水这一刀像是砍断了她自己性格中的某段犹豫不决。整整五天,在医院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越不说话,那沈国福就越害怕。怎么说呢,沈国福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但是,他被刘小水的激烈吓到了。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错,可是,他可以为了家庭而委曲求全。

  沈国福到岳母那里哭了一场,道歉,将之前数十年的委屈都一把倒给了岳母,他有什么委屈呢,不过是贫穷带给他的自卑,和同学比起来,他对不起小水,没有能力给小水应有的幸福。再有,就是他的失败,他把所有的失败老是归咎于运气。是的,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失败与他的性格和认识有关呢。他是永远不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这个男人示弱的能力还是有的,他知道这次伤了刘小水的心,直面刘小水已经比较困难,但他可以绑架刘小水的母亲。

  小水妈妈多年来一直在人民公园里看守公共厕所,这样一个职业让她有了一种不自觉的自卑感。偶尔哪个上厕所的人对她好一点,便开始不知所措。现在,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来道歉的女婿,小水妈妈心软了,虽然这个沈国福各种配不上小水,可是他现在哭得怪可怜的,唉,都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了,还能硬拆散他们不成,怎么说也得让他们再磨合一段时间,以观后效。

  沈国福还专门到了刘小水的大姐那里,求她帮助安慰刘小水,沈国福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是有表演天赋的,男人一落泪,本来强势的大姐一下子心软了。

  大姐带着沈国福到了刘小水的病床前说,国福这回真的是知道错了。他以前多疼你,我们都知道啊,再说你也得为孩子想想。还有啊,咱妈也说了,不想有个离婚的女儿,说出去多难听啊。即使你说是你提出来的离婚,可是谁信啊。

  就这样,刘小水又一次被大姐和母亲绑架回了家庭里。但是,小水知道,她和沈国福的感情裂了。这个裂缝宽阔到从春到秋的距离,用身体的交流也无法缝补。所以,此后刘小水不再和沈国福交流。不论沈国福说什么、问她什么,一概不应。

  虽然不理会沈国福,该忙碌还是要忙碌。完了以后,依旧不理沈国福。

  有时候沈国福也会生气,一周两周不理刘小水。刘小水觉得正好。也有的时候,沈国福会故意找一些麻烦。但是,刘小水不听不看不答,让沈国福的拳头直接打到了棉花上。刘小水全身心地投入经营蛋糕房,没有精力照顾娟娟,给了沈国福和娟娟亲昵的机会。除了上午的时候,沈国福需要去购买一些蛋糕房的配料之外,其他时间,基本上是由沈国福来带孩子。沈国福很喜欢娟娟甜甜地叫他爸爸。又或者说,他和小水没有办法交流的事情,有时候也会借着娟娟的口来相互传话。然而,他们所有的矛盾,也都和娟娟有关。

  娟娟两岁时,一个照相馆的老板买蛋糕时送了一张优惠券,小水早想着给娟娟去拍一次艺术照片,她分不出身来,便让沈国福去,就是这一次拍照片,又有了事故。那个照相馆的老板是个少妇,说话幽默,又喜欢开一些不伤和气的玩笑。

  拍照片时,沈国福不怎么会笑。女老板便示范说,你呀,要露出三分之一的牙齿,对,还有嘴啊,不能张太大,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神要温和,毕竟是和自己的女儿合影。

  沈国福做得不好,娟娟倒是很会摆姿势。女老板在旁边调试灯光的时候,有嘴无心地说了那么一句:这小丫头倒是聪明伶俐的,和爸爸长得也不像,看来是随了妈妈。

  “长得不像”这句话大概是沈国福藏在身体里的一个燃烧点,只一下,沈国福便被照相馆女老板点燃了。只见他眼睛泛着白光,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懵懵的,他喝道,什么叫长得不像,什么随了妈妈,我家丫头的嘴口多像我,多少人都说过的呀,你会说人话吗你?

  说完拉着娟娟离开了照相馆,可是,娟娟还穿着人家照相馆的衣服呢。

  沈国福还没有回到家里,刘小水在蛋糕房里便接到了照相馆老板的电话,那人道歉,说是自己说错了话,没有想到大哥这么介意。

  刘小水在电话里听完了过程,知道了沈国福又一次犯了病,也向那女老板致歉,说是她平时在蛋糕店里忙活,孩子和父亲关系最好,你突然说娟娟不像爸爸,可能他听得一时气愤。孩子爸爸平时溺爱孩子,也有点小孩子脾气,给您添麻烦了。又说,下午便带着娟娟再去重拍。

  下午的时候,刘小水带着娟娟到了照相馆,要排队,原来是别人预约好了。

  小水和娟娟在试衣间照镜子玩,旁边的一个男孩子很会照顾娟娟,给她戴帽子,给她选了一条项链。刘小水便将自己包里装的几小块蛋糕送给那个男孩吃,那孩子一吃,直叫妈妈,说太好吃了。就这样,刘小水认识了谭英。

  谭英正和店老板聊天,一看到儿子吃的蛋糕就知道小孩子又交了新朋友。一听老板介绍说是上午没有拍成的那个,笑了,说,噢,你就是那个生气的——话没有说完,便捂着嘴花枝颤动。可能刚才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就是沈国福和娟娟拍照的事情。

  刘小水和陌生人从不亲昵,甚至会羞涩,所以她拘谨地笑了笑,看着谭英。

  谭英有一种能力,和人说几句话以后,便像熟悉的人一样。一开始,刘小水还没有意识到,后来熟悉了,才知道谭英的这种性情,是后天训练出来的,她接触过太多的人,而且在妇联工作,前来投诉的女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那些人的经历让谭英有了归纳与总结的能力,同时也有了判断别人的能力。

  两个孩子穿好了衣服,甭提多般配了。女老板说,给他们两个拍一张合影当我们的招牌照片吧。那老板大概是为了讨好谭英。

  谭英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让木头的照片挂在照相馆里,总是一种积极而正面的暗示,就应下了。

  小水有些犹豫,谭英就过来做她的工作,说,你呀,对孩子就要鼓励、张扬,这样孩子将来性格才会外向,才会开朗啊。你和你老公估计都不是那种外向型的人吧,所以你看看你家丫头,多喜欢和我儿子玩,为什么啊,因为我儿子话多。

  又说,你呀,你家丫头的照片挂在这里,是多好的事情啊,应该高兴,你犹豫什么啊。这样说吧,你邻居家的孩子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很羡慕你女儿啊。你要知道,这就是家长给孩子带来的美好回忆,什么东西最珍贵啊,其实就是别人家没有的,我们家有了。

  刘小水被这句话打动了,是啊,孩子长这么大,几乎没有满足过她什么愿望,因为家里一直经济紧张。现在有一次免费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就答应了。

  两个孩子的照片偶尔会吸引一些童装品牌的注意,偶尔刘小水会接到谭英的电话,说是周末的时候,让娟娟和她们家的木头一起去穿某个品牌的衣服拍个照片,不但送衣服,还可以挣一笔广告费呢。

  这倒是出乎刘小水的意外,然而她并不与沈国福分享这些内容,因为她知道,一告诉沈国福,谭英姐是在照相馆认识的,那么沈国福必然又会陷入某种难以解释的愤怒里。

  沈国福到底是发现了那家照相馆挂着娟娟大幅照片的事,他觉得受了污辱。明明并没有拍啊,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他来不及细想,直接上来骂人。他的意思是,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天天被别人看。

  女老板看沈国福一进来便骂人,就猜到了,一定是小水回到家里没有告诉他,只好给刘小水打了电话。

  沈国福无论如何吵闹,刘小水的策略只有一个,不理他。

  架还没有吵完,谭英又打来电话,说是六一节的时候,电视台有一个少儿合唱的节目,想找两个特别小的孩子在舞台上跑,不需要跳舞啊唱歌啊,就是在台上跑,所以她想自荐她们家木头,又想到了娟娟,所以问一下刘小水。

  刘小水看了一眼坐在蛋糕房里生气的沈国福,犹豫着,推辞了。

  事后,谭英总觉得不大对劲儿,又电话过来,一问才知道,是那照相馆的事情败露了。

  只是,谭英也觉得小水做得欠妥当。拍完照片,小水应该告诉沈国福,他沈国福接受不接受是一回事儿,现在被他自己发现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谭英又反过来劝刘小水,说,妹妹,我觉得你呀,就是太柔弱了。家人相处,要真实自然,有时候,你要学会愤怒。你知道吗?交流最大的障碍是你从不愤怒。你若学会了愤怒,那男人最起码会知道,你对哪些事情是在意的,哪些事情是不在意的。学会了愤怒,不是为了让你们的关系变得糟糕,而是会让你们交流起来更加有效。

  愤怒的机会来得相当迅速。照相馆事件过去没两天,厂子整体卖给了一家地产公司,当初沈国福的父亲去世时,他的私人物品,沈国福看也没有看直接烧掉了。现在,无论如何找不到当初购买这间宿舍的证据。

  刘小水让沈国福去找老沈头当年的徒弟,也就是现在厂子的厂长说说情况,哪怕是让厂里开个证明,说明这个房子是老沈头买下来的也好。哪知,沈国福不去求人,说什么,当年老沈头退休他去顶替职务的时候,那个厂长徒弟对沈国福的印象不好,安排的岗位也不好,沈国福记了仇,发誓一辈子也不理这个人。

  刘小水气得笑出了声,是的,沈国福的话像刚从冰箱里取出,冷,而且可笑。你发誓一辈子不理厂长,真是奇葩。你还不如发誓一辈子不赚钱呢,哪有你这样的人。

  沈国福说,怎么了,我这是有骨气,我这样的人如果多了,这个社会才会好。

  五

  刘小水决定就在蛋糕房附近的居民区里租一套房子,白天不忙的时候,她骑着单车,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问,问保安或者看门的大爷大妈们。也巧,在铁路小区问房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刘警官。他和同事进行入户调查,一个大案,说是抢了银行,很多很多钱,打死了一个保安,却成功逃走了。现在正在做入户的指纹登记工作。

  刘警官见到小水,脸都开了花,大声叫,姐,你现在搬到这附近住了吗?

  刘小水说,我们准备搬,不是要拆吗?厂子那里。

  刘小水心里一肚子苦水,但眼前的人并不适合倾诉。

  获知刘小水在租房子,刘警官对后面的一男一女比划了一下楼栋的范围,然后将笔和本子以及印泥盒子和档案袋一一递给了那两个年轻的警察。对刘小水说,姐,你跟我走一趟,看看铁路小学后面的那栋楼如何,那个小区只有一栋楼,叫群英一号院,就在群英路上,只是在一楼,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呢,特别适合种点菜。

  一楼,暗是暗了些,价格确实便宜。给房东打完电话以后,刘小水又给沈国福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来看房。犹豫了一下,刘小水想起了谭英上次告诉她的,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沈国福。可是,不知怎么的,刘小水还是不想告诉沈国福。她知道,沈国福这种人,不会愿意接受刘警官的帮助。

  沈国福倒是一眼看上这套房子,因为一楼,前面的院子如果加个顶的话,可以当仓库,当然,那意味着要长租。

  价格也很合适,房东主动说,因为他们住在外地,所以如果长租,租金还可以再优惠。那两年房租正蹭蹭地往上涨,这房东为了找合适的租客,竟然主动往下降。虽然只有两室,但是次卧室连着阳台,阳台外面是小院,次卧室的阳台很大,直接放一张床过去,那就是一间小书房。

  住进来以后,沈国福和看门的老头聊天,故意问了一些房东的情况,才知道,房东是别人家的小三儿,因为什么事情啊,和正房打架,报警,后来一个警察过来处理他们的事情,再后来,这个房子就委托给警察向外面租了。

  沈国福懂了,那就是了,警察,那就是刘警官了。他妈的,这个女人要给我戴绿帽子到什么时候啊。沈国福抱着娟娟到了蛋糕店,正是放学的时候,店里挤满了贪嘴的小朋友。沈国福想,妈的,刘小水你个小婊子,我要报复一下。

  沈国福的报复真是可笑,当天晚上,他去了洗脚城。去便去嘛,他还专门跑到离蛋糕房不远的那个都市村庄里,离市场只有一条街。去这么近的地方干那种事,骨子里,沈国福是故意想让别人看到,然后传到刘小水的耳朵里才好。

  和洗脚妹子讨论好了价格以后,他又觉得舍不得,后悔了。他越是在那里犹豫不决,那洗脚妹子越是来气,她脱光衣服之后,直接上来把他也脱光了。两个人刚滚到床上,便传来了敲门声。说是警察查房。警察进了屋之后,用警棍往卫生间里一指,对光着身子的沈国福说,到卫生间里去尿个尿,要验尿,是不是吸毒了。然后呢,将他的衣服、钱包甚至电动自行车的钥匙全拿走了。钱包里有刘小水刚给他的六百六十块,钱也就算了,电动车也被这一帮人开走了。

  沈国福当然不敢报警,可身上也没有钱买衣服啊,只好裹了一件浴巾跑回了家。偏巧刘小水回家取存折,见到沈国福这个样子,还以为被人抢劫了呢,便问他。那沈国福从未有过说谎的经验,三句话便说出了事实真相。

  沈国福不知,有时候说实话也是一种伤害,刘小水感觉自己像个被太阳暴晒过的游泳圈,泄了气。

  刘小水知道,这一切都起源于沈国福被关到里面的时候,那个刘警官帮助了她一次。

  刘警官是说过一些话对她,但是顶多就是说她长得像他的姐姐,而刘警官的姐姐已经死了,他只是看着刘小水觉得亲切而已,顶多是这样。再有,就是租房和小葵的事情,刘警官帮了个忙。

  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真的没有了吗?刘小水在深夜的时候,无数次地想过她和那刘警官的关系,真的像自己否认的那样,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也不尽然,比如她去找刘警官说小葵的事情的时候,刘警官看着她,叫她姐,她就应着说,哎。

  说哎有什么呢,可是,她知道,对刘警官说哎的时候,她的声音不一样,柔顺甜美,甚至有些羞涩。她从内心里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娟娟,也许她会大着胆子和刘警官好一次。

  总要拿点什么还人家一个人情吧。可是,说到底,刘小水也不是一个风流的人物,只是在暗夜里想一下,脸便烧得慌。

  只是和刘警官在对话的时候,眼神那么碰撞了一下,她便觉得自己越过了什么“边界”。所以,她才刻意地不想对沈国福解释,解释什么呢,她根本说不清楚。

  现在,刘小水看着光着身子的沈国福,看着这个睁大了眼睛,说自己只是想去报复一下丈夫,她觉得既难过又好笑。

  晚上的时候,刘小水给谭英打了一个电话,谭英一听,啪啪地拍着桌子说,我的建议是,立即离婚。

  六

  刘小水还是决定和谭英见上一面。前几天,谭英兴奋地电话她说,培训班受欢迎程度远超妇联和民政部门的预期,市里领导微服来这里听过几次课,正好听过一次刘小水的课,夸她的课上得生动,做的糕点也好吃。关键是人长得也端庄大方。“端庄大方”,你听到没有,这词语,都可以和故宫里的宝贝媲美了。谭英自然不忘记打趣小水。说完闲话,谭英端庄起来,说领导这次很大方,有意让财政拨款,让这样一种培训班可以长期化、制度化。

  谭英当然想推动这件事情正轨化,如果能长期办下去,也可以长期外聘一些技术教师,那么刘小水便可以关掉小蛋糕房来这里帮她干活了。

  见面后,谭英便拉住了刘小水的手,左看右看,发现没有伤,便问,你不是说动手了吗?刘小水点头。

  我可正式地告诉你啊,一个男人,如果动手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谭英又举了好几个例子,无非都是女人越隐忍男人就越过分。见刘小水一直情绪低落,不语,谭英说,好吧,这种事情,外人有时候也只能给你建议,具体怎么办,还是你自己面对。说完后,丢了一叠女工培训的宣传单给刘小水说,你看看,身边有没有人需要,就将这张单子散出去。

  刘小水应了,说是明天放在蛋糕房的门口给别人看。

  沈国福这几天一直后悔被别人宰了客,就蹲在那家洗脚房附近瞭望,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再次上当。他心里想,即使是要不回来钱,也不能让他们继续装警察骗人。

  他甚至动过自己买一身警服去查这些小店的念头,动了念头以后,他真的到了一家专卖保安制服的店铺里去问过价格,说是有一款很像警察服装的保安制服卖,不便宜。

  咬了咬牙,他决定买一身。他想好了,要么遇到那群装警察的人,逼他们将诈骗的钱都交出来,要么干脆也去敲诈一次,只要将自己被诈的钱要回来就够了。

  想好以后,沈国福便去冒险了。他专门挑选了一个周末,傍晚时分。他在市场臭哄哄的厕所里换了衣服,压低了帽檐。直接走进了那家洗脚城,可是,他刚进门,便被领班截住了,问他,大哥你来找人?沈国福不抬头,哑着嗓子说,找什么人,来检查。

  那女士一边拿出手机拨电话一边问,大哥你是铁路三所新来的吗?

  沈国福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点点头。

  那女士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贵姓。

  沈国福说,姓沈。说完他恨不能打自己一耳光,为什么说实话。

  那女士说,大哥你接电话,三所邱所长的电话。

  沈国福说好,接了电话。

  那边一声喝醉酒后的腔调,问他,兄弟是哪里的,市局督查处的吗?

  沈国福哑着嗓子说,是。

  那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声音也多了一些正经,说,那这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汇报工作。

  沈国福说,好。

  沈国福挂了电话,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跳很快,尿都快要憋出来了,对那领班说了一句,我还有事,改天再来,便匆忙跑了出来。

  还好,这次没有出事儿。沈国福到厕所便将那身警服扔了。回到蛋糕房里,两只腿还一直抖着,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到了圆凳上。

  过了一会儿,沈国福又鬼鬼祟祟地将头伸到外面,刘小水看着他像老鼠一样怯懦着,问他出什么事了。正说着,门口突然来了几个警察,那沈国福伸着头正向右边看,没有防备从左边进来的警察,一转身看到警察的服装,以为是铁路三所的所长来找他呢,连忙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了,哭着说,我什么也没有做啊,什么也没有做……

  刘小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愣在那里。

  还好,那警察将手里的一张通知书放在了蛋糕架上,对着刘小水说,你们的房东通知你了没有,这个市场要拆迁啊,两个月以内要搬走。这个月是最后一个月营业。又转过身来,对着地上趴着的沈国福说,你怎么一回事啊,喝多了?

  刘小水连忙上前拿了那通知,岔开话题说,房东从来没有说过啊,我们的合同可是新签了三年的啊,为什么突然就让我们搬走。

  又说,这店铺门上的招牌都是街道办刚收了钱重新做的啊,为什么收钱的时候不提前告诉我们要搬了啊。

  刘小水说的倒也是实情,可是那些警察哪里有时间给她解释这些,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自己好好看通知吧,有什么不清楚还可以和你们的房东说。

  刘小水拿着那通知,看了一眼沈国福说,你咋了?

  沈国福仿佛刚从一个结冰的湖水里获救,缺氧,眼睛眯着,像是刚从水底钻出还不适应强光,他仔细回忆自己从那洗脚城跑回店里的过程,仿佛,每一步都是拼了命地奔跑,只要少跑一步,他便有可能再一次被那邱所长抓住,如果这一次再被抓到派出所里,恐怕,刘小水又要求助于她的刘警官了。这样一想,沈国福悲痛欲绝,泪流不止。

  刘小水哪里见过男人这样软弱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心也一下子软了下来。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你还好吧。

  沈国福的耳朵懵懵的,但他还是捉住了刘小水问他的那句软绵绵的话,他觉得那句话很远、很远,像是他睡着的时候一句梦话。重要的不是刘小水问了他什么,而是那语气柔软,让他觉得安全。他在一瞬间仿佛长大了一截,他决定不向刘小水说出事情的真相。自然这并非什么“真相”,而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沈国福在家里大睡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收拾东西,到黄河路去批发蛋糕盒子,还拐到了奶站那里批了一些牛奶。

  回到蛋糕房便看到了房东。刘小水正在和房东理论。

  房东硬着语气说,都搬了,你们不搬,不是打我的脸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后面给你们撑腰呢,所以你们必须提前搬。

  沈国福一听房东的话便上了火。他接过小水的话,就对房东说,搬,可以,但是,我们交的押金要退,还有,我们上个月刚交的八百多元钱统一做的门头装饰,根本就带不走的,如果你提前告诉我们这个市场要拆,我们就不用花这八百元了,你要退我们……还有一笔钱呢,当初也是说好了的,就是我们接手房子的时候,有一个空调,你说是新买的,至少可以用五年,收了我们一千多元,我们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就签了五年,结果可好,一年不到就坏了。现在我们才在这里经营两年半,合同还有将近三年呢,既然要让我们提前走,那这个空调的钱也得退我们一半。

  那房东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都市村庄里长年耍无赖的人,一听沈国福算旧账,立即说,小沈你不要激动,拆迁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拆迁是政府的重大决策,这就是突发的事故,所以哪来的抱怨。你说那个空调,明明是新的,你也是验了货的,你一年用坏了,不能怪空调,只能怪你们用的方法不对。你要是不信,就跟我回家看一下,同一个牌子,同时买的,我们家现在用得好好的啊。是吧?话不能你一个人都说了,还有门牌广告的事情,钱是我收了吗?是街道办事处收的,谁收你的钱,你找谁要去。

  还有押金,对,押金我一定会退给你的。但是,也要等你们搬家走了,然后拆迁办的人来这里确认说没有遗留问题了,我才能退你,不然,我现在退给你,你不听话,天天在这里持个牌子不搬,怎么办啊?!

  沈国福本来就压着一股子火,哪知道这老头突然说话难听,他身体里一直藏着一个混蛋的自己,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对着房东说,我们就不搬,反正我们签的合同是合法的,钱也都交了,政府拆迁只给你们补偿,却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损失,这就是不合理的。我们一定要和政府斗一斗。

  你,你们……还要和政府斗。小沈,我告诉你,你要不要先把你穿着假警服冒充警察的事情好好说一下吧。

  沈国福几乎是一瞬间惊醒,他打断房东的话,说什么呢你,我都听不懂。

  房东说,我本来不想为难你,也不想当着你老婆的面说这件丢人的事儿,可是你抢白我,不像话,就别怪我不仁义了。昨天派出所两名民警在我们村子里挨家问,有没有人冒充警察在村子里走动。因为,所长被一个电话敲诈。那所长到底被诈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很快有人从后街的公共厕所里找到了那一身假警服。打扫卫生的老钱头前天晚上看到了你。他和你打招呼呢,你没有听到他说话。他到了厕所便看到了那身衣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刘小水便明白了一切。天啊,小水对派出所已经有了阴影,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去看守所给沈国福送衣物了。

  小水上前拉住了房东的手说,大叔,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今天就搬家,今天晚上就全部打扫完卫生。还有蛋糕你看到了吗?今天的蛋糕,我们不卖了,你都拿去,给孩子们分了吧。这件事情,咱们从此不再提了,好吗?

  沈国福不服气,眼红着说,看到我从厕所里出来,也不能证明那是我放的衣服啊,你这是想栽赃给我——

  房东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这小子还真争气,难道让派出所的所长过来听一下你的声音?来辨认……说着,他竟然拨了电话。

  沈国福一时间紧张极了,他心里极为矛盾、痛苦。之前还没有吞咽下去的耻辱、担忧,如今又重新来了一次。他的理智瞬间崩溃,感觉又一次在房东拨电话的声音中跌入了一个冰窖……神经已经错乱的沈国福从卫生间里操起一把和煤用的铁锹说,你竟敢如此诬蔑我,大不了,一命抵一命,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说着冲向房东砍去。

  铁锹在铲到人的那一瞬间,刘小水扑了过去,刘小水的胳膊当场被割破……

  那房东从地上爬起来,电话已经通了,是他的儿子。老人并不是给所长打电话。房东看了一眼小水,知道小水的胳膊伤口很深,连忙给他儿子说,快点开车过来,这儿有人受伤,要送医院。

  老头将刘小水扶起来,对着一脸茫然的沈国福说,你个混蛋,还不快些找一块干净布,帮小水扎一下。顿了一下又说,钱的事情我会考虑退你们的,怕了你了。还有,这次的医药费我也出。怎么遇到你们这样不要命的,这可怎么办啊……

  谭英到底是听说了刘小水的事情,打电话要过来探望,刘小水挣扎着坐起来说,这两天在医院里躺着,想明白了你说的一些话。

  什么话?

  你有一次说,如果两个人不能相互理解,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另外一个人总是误解,那么最好快些分开,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谭英说,想明白了就不晚。

  要挂电话时,小水突然想到谭英有次对她的建议:你呀,要学会愤怒。她半是幽默地说,谭姐,现在伤口缝了线,医生特地交代我心情要好,有一句话就不能听你的了——我不能学习愤怒了。

  谭英在电话那端咯咯笑出了声,说,你这个死丫头,愤怒没有学会,倒是学会拿我开心了。

  刘小水挂了电话,觉得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的,真凉啊,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这些药水填满,被生活里点点滴滴的人与事填满,她总觉得自己活得太满了,自己的心里生活里装的全是别人,全是粗糙的卑劣的人生态度。或者,她真的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9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