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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物有灵，而平等——阿来小说中的自然观

　　何向阳

　　阿来在2018年出版的长篇《机村史诗》（六卷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每一卷都印上了自己2009年也即十年前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受奖词，在题为《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的讲演中，他重审并着意突出了这样一个观点：“我的写作不是为了渲染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这个高原上的民族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为了祛除魅惑，告诉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最最需要的，就是作为人，而不是神的臣仆去生活。”这篇讲演，无论是标题还是阐述，都旨在说明一个中心词——“人”。一个一个的个体，一个一个人的集合，一个一个人的命运，对于作为小说家的阿来而言，是他的使命，和“唯一的目的”。

　　本着这样的使命目的，他写其生身的村庄并下决心写一部它自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的编年史的最原始的出发点，是一个个人的作为个体的故事和命运。六个故事，六件新事物，还有六个旧的或新的人物，构成了全整而又个体化的视野中的乡村，这就决定了这部小说不是一幅常见的“风情画”，也不是一曲过往生活的“挽歌”。同样在六卷的每一卷的卷后，他的代后记，也都重复六次出现，似乎在回应着六次出现的受奖词，而其中的关于一位知识分子作家试图“建立起的一种超越性的国家共识”的文学书写与文化自认，同样在对以往边地书写的褊狭警觉与克服。同时，寻求着一个由全整的中国经验、中国故事组成的完整而真切的中国观的价值识见。

　　我一直以为，一个有着自己全整的世界观，而这种世界观又能为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提供精神价值的文化创见的作家，才可能写出他的时代和他个人的史诗。这种史诗，一方面是“多样化”的一种体现，但在其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之上，同时还具有“普泛化”的内涵，就是它不仅是某个民族的一种传奇，它同时还含蕴人类共通的情感和伟大的精神。

　　但是如果只从这样一个角度认识阿来，我们仍是有局限的。如果只是在这一个层面上认识阿来，我们认识的只是一个认识论意义上的阿来，我们得见不到阿来的整体。或者说，如果仅从人的意义上认识阿来，而不去从自然关系中体认阿来，那么我们只是结识了小说家阿来，而牺牲掉了诗人阿来，我们牺牲掉的这部分阿来，可能才是更重要的阿来。阿来，我一向以为，是一个用小说的形式写诗的人，从某种意义上看，阿来更像是一个专注于万物中诗意存在的人，这样的人，也可称其为诗人小说家。发现或认出“诗人小说家”的方式并不复杂，只看他小说中有关“孩子”和“女性”的呈现部分，在这些还保存着人的“原生态”的人物身上，我们会体察到一个小说家的内里是不是一个诗人。能称得上“诗人小说家”的作家，在我们的文学史中并不很多，而且还呈现出递减趋势，因为人与人的事务与关系处理起来似乎是越来越复杂了。所以我们说，关于“人”的个体的和人类的统一体的认识，是阿来作为小说家的自觉的部分，是他在写作中对自我的强有力的提醒，这种提醒，是经由他的认识而来的，是他小说书写中的理性部分。如果我们只认同于这一部分，我们认识的阿来，还只是自觉部分的阿来。而阿来的文学，其实早已越过了自觉部分，而进入人与事物本源的部分，这一部分，我们可以称为“自在”，它突破或者说漫出了“自觉”——虽然后来，这一自在部分也将通过自觉层面获得表达，但的确，“自在”，也许是我们接近阿来文学尤其是接近他作为史诗的“机村”的一把钥匙。

　　是这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扇大门，打开了——不只是一个族群与另一个或多个族群的相互理解，不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或多个人的相互对话，甚至，阿来文学所最终谋求的都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相互沟通，它致力于一种更大的接通，是人与万物的彼此尊重和深度对话，是自然中对人的肯定和同时的人与自然的应许。这可以说是阿来小说的自然观，或说是某种含蕴自然与人在内更包括人所创造的更多新事物新的人群新的自然的宇宙观。这个宇宙观，构筑了阿来对人、事、物的看法，所以在他的史诗中，人、事、物是平等的，它们取得了小说家笔下独立的言说，它们占据着同等重要的篇幅和位置。

　　如果要为这把“钥匙”命名的话，万物有灵，而平等，可能是最恰当地表达它的方式。我们谈一位作家的世界观，如果它不涵盖这个层面——人与自然关系中深度的平等的话，那么我们则不能肯定这位作家的世界观是否完整。也许，一位作家所拥有的不完整的世界观在人的角度上而言是正确的，但那正确真的只是相对而言，因为从宇宙的角度去看，它可能根本就称不上是一种“世界观”。

　　阿来是有世界观的作家。这个“世界”，不只是一种群族对应于多个群族，不只是个人对应于他人、一种文化对答于多种文化，也不只是古与今，西与东，时间或者空间，而是它们之间遥相呼应，水乳交融。这个“世界”中，当然我们习惯了“人”是创造的主体的观念，但那只是一种观念，是我们脑子里的事情，当然这个主体也仍然在自我创造之中，但是这种创造是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里进行着的，人所受的自然的恩惠与滋养，是阿来文字中看似不经意而实为更强有力的部分。而且这一部分，使阿来的“史诗”，阿来笔下的“机村”，从自觉出发，达至自在之境。这个“自在”，当为心境。

　　我看重这种穿越了“自觉”的“自在”，这种跨过了“脑力”的“心境”。从“觉”到“在”，从“脑”到“心”，这曾是多少作家穷其一生也不能跨越的门槛。这当然得益于两种文化或者还包括勇猛“拿来”的多种文化的交响，这种交响使阿来轻易地跨过了单一，消融了人设的边界，而进入一种貌似混沌实则清晰无比的境域，这个“心”的境域，宽广，温柔，它不是使阿来的小说更成熟了，恰恰相反，它使阿来找到了重归本真的纯粹之路。这种“自在”，与其说是“万物有灵，且平等”的“世界观”的映射，不如说是万物有灵从而平等的“世界”的反映。这种“自在”，不是理论，甚至不是思想，它是一种将心比心而来的心心相印。

　　由之，我们在《随风飘散》中，眼见“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眼见“风信子”、“野百合”、“蒲公英”、“小杜鹃”和“花瓣美如丝绸的绿绒蒿”，和“苹果树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当然与此同时，我们眼见那“比五六只鹰还要大些的飞机，翅膀平伸着一动不动，……嗡嗡叫着慢慢横过头上的天空”句子写下来时，也会掩卷沉思，发出会心一笑。这人的造物，也在自然之中获得了可爱的生机。

　　由之，我们在《达瑟与达戈》中看到李树、樱桃树，它们开满了洁白繁盛的花朵。我们看到油菜花、土豆苗、豌豆花，看到勺兰、鹅掌楸，看到不下50种平常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而看到达瑟在风中摁住被风吹起的《百科全书》书页，大声说，“我们就在书里的这种树上”时，也会兴致昂扬，按图索骥。

　　由之，我们在《荒芜》中看到“林子里寂然无声。阴暗干燥的空间里流溢着松脂的香味。那香味如此浓烈，让人以为整个林间的空气就是一大块透明的松香”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到那从文字中散发出的树木的芳洌纯香。

　　…………

　　由之，我们与机村中的一粒粒种子相遇、相知，由之，我们找到了阿来的，也是我们的乡村的根子。与此同时，我们也似乎变成了一粒粒种子，还原于一个不只是纸上构筑的世界之中。

　　布谷、画眉、噪鹃、血雉，覆盆子、蓝莓、沙棘果、蔓菁，还有苦菜、鹿耳韭、牛蒡，我们的文学中有多久没有这些鲜活的景象了？！

　　法海说：“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炯：“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待在柳树阴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我们的书写中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这样的对话了？

　　阿来不独一部史诗，甚至不独长篇写作，其近作《蘑菇圈》《三只虫草》《河上柏影》，都有这种宇宙意识；阿来也不独是小说一种文体，包括他的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都呈现出“万物有灵，而平等”的思想，当这把钥匙经由他的文字送到我们手上时，我们看到了与小说家笔下的人物一样的守卫者，阿来与他记录或创造的守卫者斯炯站在一起，“她”是他的化身，而他是“她”的存在。

　　这种情景，让我不由想起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古老诗句：

　　土地产生了人类曾需求的所有东西，

　　无需锄头和犁铧的惊扰、掠夺。

　　那些幸福的人们从山坡上采集浆果，

　　还有樱桃或黑木莓，加上可食的橡子。

　　春天是永远的，伴随着西风轻拂，

　　温柔地穿过无人种植的鲜花。

　　未经耕种的土地，也能产生丰厚的谷物，

　　没有休闲的田野，翻滚着一片白色麦浪。

　　还有牛奶和蜂蜜淌成了河，

　　金色的花蜜从墨绿色的栎树上滴落。

　　等等，还有一首诗，也正从记忆中走出来了：

　　心回到坚实的土地

　　眼睛从流水上升起

　　宽广盛大的夏季啊

　　所有生命蓬勃而狂放

　　…………

　　若尔盖草原哪，你由

　　墨曲与嘎曲，白天与黑夜所环绕

　　摇曳的鲜花听命于快乐的鸣禽

　　奔驰的马群听命于风

　　午寐的羊群听命于安详的云团

　　人们劳作，梦想

　　畜群饮水，吃草

　　若尔盖草原

　　歌声的溪流在你的土地

　　牛奶的溪流在你的天堂

　　第一首诗引自公元7年奥维德的《变形记》。

　　第二首诗引自阿来《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

　　两首诗相隔有两千年吧。两千年中有多少东西发生了变化，但是在变化中又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土地、草原、羊群、春天，比如牛奶、蜜，还有季节的变换。这变中的不变，而不变中的变，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它不断变迁，也不断还原，宇宙在此幻化中得以永续。

　　而阿来，和我们，只是这永续的宇宙之中的一粒粒会歌唱的种子。我们这些种子的责任除了自己的生命蓬勃成长之外，还同时要把种子真正地种到人心里去。

　　两千零一十一年之后，我们读到了阿来关于一个村庄的诗篇。阿来，与奥维德，只是宇宙间叫了不同称号和名字的人。这跨越两千多年的邂逅，其间又有多少自然的文字守卫者在行走，我想，他们的“万物”，落地生根，如那“机村”所寓言的种子一般，在一代代人的心中，成为一棵棵开花的树，或者一片片葱郁的森林。

　　阿来，就坐在家乡的荫庇着他儿时记忆的高大云杉的阴凉中，他说，“如今，我也不用担心，这些树会有朝一日在刀斧声中倒下”，是它们，给了他一个写作者的最基本的情感，如今，他用文字再把掠过树冠上的轻风和松脂浓烈的清香传递给了我们。

　　这就是阿来。心甘情愿做一粒种子的阿来。在机村。他深爱的故乡里。

　　（选自《文学报》2019年1月17日）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