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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猎鹰

　　王苏辛

　　王苏辛阿鸿提议去看草原猎鹰的时候，我刚刚拍完冰岛马回来，除了疲惫不堪，还觉得脑筋迟钝，视线中充满白色和浅灰色的小点。我没有看医生，认定是在极昼地区待久了的缘故。

　　疲惫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意志和欲望，连需要人陪伴的愿望也消失了。我常常睡到半夜醒来，看见外面黑色的天，觉得十分恍惚，仿佛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高强度的户外作业常带给我这样的体验，但我也因此不再对任何阶段性或长期的陌生感到恐慌，我只是偶尔觉得厌倦，并发现这些需要远赴遥远国度的工作，居然也和曾经在杂志社的工作毫无区别，本质上仍然是烦琐事物的累积。但“草原猎鹰”四个字到底是有吸引力的，我不禁问阿鸿：“你说的是猎杀鹰吗？”

　　“怎么可能猎杀？那是违法的，何婷！”

　　当他“杠铃般的笑声”传来，我才知道自己再次犯了无知的错误。那是一群飞翔在高空、随时准备围猎小动物的“狩猎者”，既具有强大的攻击性，又拥有高度的自控力，我真觉得这是跟人十分接近的物种。

　　阿鸿是行动派，很快办好了签证，我不得不改变休假方式，跟他一道去往蒙古国。飞机在高原国度的机场降落时，我有短暂的眩晕。接着一阵长长的滑行，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条被无限抛弃的跑道。仿佛还没有进入猎鹰的领地，我就已经感觉到一阵空茫，手上提着的行李差点儿滑下去，直到阿鸿赶上来从后面帮我拖着行李，又告诉我朋友已经在出口等我们了，我的心才稍稍放下，开始期待起这次旅行—我把没有带摄影器材的旅途都称为旅行。也因为没有摄影任务的控制，我终于把大脑放空，只想着怎么用双眼记录。毕竟，我更无法接受手机摄影的变形，只能信任头脑。

　　阿鸿的朋友名字很长，但用蒙语念出来，有一个音节接近“ji”，阿鸿便叫他阿吉。阿吉是地道的蒙古人，刚刚二十五岁，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父亲。阿鸿退役前曾在蒙古国执行运输任务，阿吉是他们小分队的向导，帮助他们穿越雪山。阿鸿退役前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接待我和同事穿越一段常遭遇泥石流的山地。退役后，阿鸿把曾经极地训练的热情，投入到一些户外旅行中去，我常常看到他分享在朋友圈的攻略。加之他退役后，是在运输公司做事，也总时时需要外出，但感受不似在部队时。他常常想念以前的那种高强度密集训练，那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不像现在，尽管看起来依旧开朗，却常常受失眠困扰。

　　阿吉不懂英语，但因曾外祖母在内蒙古生活，他十八岁前来过几次中国，懂一点儿汉语，只是十分有限，多数时候要靠打手势。我和阿鸿也享受语言不通带来的沉默，很珍惜地望着车窗外，湛蓝的天空、昏黄的大地、稀疏的建筑物、彼此相隔甚远的树，以及距离带给我们的那丝整洁的印象。车子越开越快，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阿吉喊了一声：“马上到真的高原了！”

　　我没想到阿鸿不在市内休整一晚，直接就往猎鹰家族去，惊讶中睡意全无，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脉。车子越开越高，头顶的蓝天渐渐和晚霞连成一片，有几抹深蓝色藏在云层的缝隙里，从晚霞深处透出来，显出一层淡淡的蓝紫色。远处与地表连接的地方，又泛出一层淡淡的橘黄。开着车的阿吉似乎比我们还兴奋，一边唱着蒙语歌，一边轻拍方向盘打着节拍。阿鸿说，白天只要方向不错，怎么开都可以，但现在天黑下来，就不好开了。我听着阿吉的歌声渐渐落下，直至完全消失。待我和阿鸿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匆匆分食完一袋薯片，我们面前山坡的尽头已经站着几个戴着圆帽的哈萨克人。为首的一位拿着手电筒，阿吉喊他“波泰”。

　　夏日的高原夜晚，虽然没有我和阿鸿想的那样冷，但比白天气温低许多。我们在波泰的带领下穿过呼呼的风声和一些分不清是狼还是犬的吠叫，钻进了蒙古包内，喝了奶茶，吃了些羊肉、干奶酪和面包。波泰解释说，我和阿鸿的蒙古包因狂风的缘故未能在白天搭好，只能先和他们一家挤在一起。阿鸿则表示不用另搭，除非波泰觉得住不下。波泰则说，我们永远不会赶客人。

　　和我想的不一样，波泰的汉语很流利。他曾在二连浩特做运输生意，往返于中国、蒙古国和哈萨克斯坦之间三年有余，直到妻子生了第三个孩子，他不得不分配更多的精力给家庭。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考虑把家人接去山下，阿鸿则摆摆手制止了我。

　　要驾驭猎鹰，有体能要求，还得会骑马。好在我和阿鸿本来就会。阿鸿退役前接受过系统的体能和抗寒训练，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地理杂志工作，多次在国内西北部和北欧各地徒步拍摄鸟群和草食类动物，虽常常需维生素保持体力，但基本身体素质也还过关。波泰对我们很满意，第二天一早，就带我们去挑选猎鹰。

　　起初，一只看起来有些暴躁的金雕飞到了我戴着厚手套的小手臂上。波泰给它戴上眼罩，它则不消十秒，就吞食完了我切好又洗净泡出血水的羊肉。只是波泰并不打算把这只猎鹰交给我。他建议我和阿鸿同时训练一只猎鹰，我们表示听从安排，只是担心猎鹰会不懂得接受两个主人。波泰笑道，主人无论几个，对猎鹰来说都是一个。假如我和阿鸿离开了他们一家和整个部落，猎鹰也未必依然认同我们是主人。我和阿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最终，一只看起来相对温驯的母金雕，成了我和阿鸿的预备朋友。除了与它尽快建立友谊，为可能的狩猎创造机会，大多数时间，我和阿鸿都在草原上骑着马观察空中飞翔的鹰。

　　即使作为人类的狩猎搭档，它们依然很自由。人类的喂食更像是对它们辛勤工作的奖赏，除此之外，它们依然有自己的生活，比如训练子女，比如和其他未被完全驯化的亲戚偶尔团聚。我和阿鸿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察觉到其中的平等和差异，激动非常。

　　从早晨到黄昏，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候也在满天星斗下躺着看像在我们眼前流动的星星。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甚至觉得一伸手就可以直达天上。阿鸿则一如往常，固定与神秘的朋友通电话。在这样的天幕下，即使说到私密的话语，我似乎也听而不闻，仿佛那些可能掺杂着欲望和绝望的言辞，只是为了配合广阔草原上奔跑和休憩的动物。

　　这样持续了几日，波泰邀请我和阿鸿围观他们的猎鹰大赛。与我想的不同，当鹰从主人的手臂上飞起，它们彼此并不产生真正的竞争，更像是沿着自己本来就有的跑道，朝着目标下手。我没有见到两只鹰因争夺猎物发生斗殴，即使有碰撞，晚一步的鹰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寻求新的目标。只是，和一些看起来缺少牵挂、显得更为独立骄傲的鹰不同，我和阿鸿的母金雕，早已经是一位母亲。波泰说，它正在训练自己的孩子。

　　阿鸿与国内客户打长途电话的清晨，曾看到母金雕率先醒来，待波泰把它的眼罩摘下，它就往另一个方向飞去，午后再准时回来。我不知道它的孩子在何处。只一次，母金雕飞回我们的蒙古包时，它身后不远处有一只小鹰似要飞向前，又似要退到其他鹰的背后。

　　我想，那就是母金雕的孩子了。它看起来已足够神气，只是没有母亲那样自信，如若不是母亲在前面站着，它还要更加胆怯，不愿意朝我们靠近。

　　“这已经是它的第二件羽毛衣了。”阿吉道，“上次来，它还是这样。”他比画着，试图告诉我们上次这只小鹰的羽毛，只能勉强把它的身体遮住。

　　“我甚至没有看清那是一只鹰。”阿吉道。

　　“它底子不算好。”波泰道，“它出生前，草原上来了坏猎人，不少鹰被电网电死了……它母亲就是那时候受了伤，之后就没好起来。”

　　我和阿鸿感到惊讶，我们完全看不出母金雕和其他金雕的区别。母金雕的战斗力似乎并不弱于其他猎鹰。但波泰说，这就是带小鹰的鹰应做的表率。

　　这样又过了几日，阿鸿的失眠减轻了一点儿，清晨准时醒来处理工作，因此带来的好心情，似乎缓解了他和友人之间的紧张关系，阿鸿甚至有喜笑颜开的感觉。

　　白天，我和阿鸿一起在阿吉的带领下去草原上游玩，见到过断裂的河坡、蒙古包围成的农家乐和牧民子弟学校，以及没有墓碑的荒坟。

　　坟十分低矮。阿吉说，牧民每迁徙一次，坟地就矮一寸。

　　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像其他地方一样，看不出曾有墓地的痕迹。我不禁想起在冰岛溶洞时，曾和同事发现过当年的探险者留下的少量遗骸，甚至还有人说，如果那些骨头依旧长期留存在洞中，就会和洞穴长成一体。当时听到这些细节，我只觉得是一场奇观，但不为之所动。此番把它们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突然有点儿百感交集。那些我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再次集体回到我的脚下，我像悬浮在幻象之中，感到脚下泥土竟也有一丝松软。但很快，我又觉得脚下的土地比刚才更坚硬了。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阿吉突然示意我和阿鸿上马。

　　“风神要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狂风中观看空中盘旋的猎鹰。

　　它们围成了一个圈，仿佛这是它们抵挡狂风的方式。我们的马在风中时而前进时而退缩，我感觉到大腿两侧比往日更疼痛，一边希望赶紧回去，一边又好奇鹰群的举动。直到狂风到来，它们终于分散飞去，仅剩一只小鹰依然在刚才的圈圈内飞翔。

　　因为曾经近距离拍摄鸟群和草食动物，我感受到的都是相对温驯的动物教育，即便有争夺，也知道那是出于生存本能。

　　可猎鹰不同，在这种看起来荒芜的草原上，它们即便不是最强大的，也是强者之一。它们的训练更像是为了某个最艰难的时刻，而非只为生存。过往的户外工作里，我感到的残酷不是来自动物世界，更多的是气候和长期独自跋涉、观察的孤独。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我的许多同事在过去几年内纷纷转行。

　　没有新人加入，有些任务，我必须独自带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前往，甚至要独自面对极昼中跋涉的困倦带来的夜晚仿佛白天的幻象。我也不是没想过去做更轻松稳定的职业，可真的在办公室停留多日，我又会想念那个独自行走时的冷静自我。

　　我只能专注于面对行程中具体的艰难，否则就可能完不成任务。精神深处的一切纷纷扰扰在这个时间段暂时退去，没有网络，没有热腾腾的食物，还要躲避暴风雪和个别动物的攻击，我变得十分耐心。尽管每段路途的站点都有接应我的人，但许多时候，我只能依靠手表来推测他们会在何时出现，也许是下一个路口，也许是几十个路口之后。仿佛身处一场没有队友没有裁判更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我只能把维生素嚼碎，混着肉干和水吞下去，想着无论如何，帐篷一定不能划破。

　　这样一路想着，我竟跟着阿吉，默默走到了居住的蒙古包前。母金雕突然飞出来朝我们的方向落下，只是它没有落在我的手臂上，而是落在了阿吉的手臂上。阿吉没有戴手套，鹰爪直接抓到了他的右手手背，我不禁惊叫一声。

　　波泰道：“它把阿吉认作阿鸿了。”

　　阿吉倒是笑嘻嘻的，甚至还重新给母金雕戴上了眼罩。

　　“幸好没伤到骨头。”波泰给阿吉拿来药，阿吉则拒绝了他，自己清理起伤口。我这才看见，阿吉和波泰的掌心和小手臂上都有好几条疤。

　　“被鹰爪划伤，是驭鹰猎人的勋章。”波泰重复着他童年时祖母的话，“我小时候不爱学这个。但当时我阿爸去世了，家里的手艺必须有人继承。我是独生子。额吉说，要想活得好，除了放牛羊，还必须会一样。我那时只想下山念书，可我家是最穷的。我就想下山打工，或者去乌兰巴托……只是也不可能。额吉说我必须会阿爸的手艺。但我那时候没能跟阿爸学会，只好让部落里其他的长辈来教我。他们对我比阿爸更严厉，被鹰爪穿过了手臂，也只隔了三天就继续训练。我给稻草人扎上野狐的皮毛……风里，它被马拖着在草原上奔跑……

　　那时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鹰，只有阿爸曾经的那只跟着我，还有部落里其他的鹰。他们说，只要有一只鹰把猎物交到我面前，我就算它的主人了……可我在风里等了很久，马背都松弛了下来……还是没有鹰那么做……”

　　我看着波泰红通通的脸上也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不禁对我和阿鸿的那只新朋友有了新的敬畏。

　　“这是好事。”波泰道，“它居然想要主动迎接主人了……

　　自从它开始训练孩子，就似乎不再对任何新东西感兴趣，跟所有忧心忡忡的母亲一样。除了必要的部分……我想，你们很快就可以一起打猎了。”

　　我和阿鸿觉得看到了希望，第二天，我们一起喂食了母金雕，它显得比前一日更加温驯。只是它的孩子来看它时，它并不理睬。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母金雕戴着眼罩，看不见孩子。但很快我发现，它对孩子靠近它的警觉性很高，有一次，甚至扑腾起翅膀，充满攻击性地把孩子撞飞，鹰爪在我小臂外侧划了七八厘米长。只是速度太快，我只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热浪从手臂袭来。在更剧烈的疼痛来临前，阿鸿已为我倒上了创伤药粉。

　　我受了伤，那几日只能看着阿鸿爬上附近一段布满石头的山路，从高处召唤猎鹰。他手里拿着肉条，和波泰一道喊着我们的金雕的名字，在阳光下朝着它挥舞。可它只是摆了摆头，并没有朝阿鸿飞来。我本以为它会朝我飞来，孰料也没有。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和阿鸿都有些失望。直到波泰又丢给阿鸿一条羊肉，并独自朝金雕喊了几声，它才迟疑地站在了阿鸿的手背上。

　　那之后，阿鸿常常骑着马带着母金雕，一会儿给它喂食，一会儿给它戴眼罩。更多的时候，母金雕在前面飞，阿鸿在后面骑着马追。在波泰的指挥下，母金雕抓了一只野兔，但很快我们发现野兔已经怀孕。波泰将奄奄一息的野兔医好，放归草原。而我也在伤势大好后完成了第一次猎鹰召唤，但不得不承认我对它还是有些畏惧，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站在高高的山头呼喊它的名字，等着它向我飞来。我的手臂伸得长长的，肉条凑过去，母金雕循着血腥味朝我飞来。我觉得，自己未必有机会完成一次成功的狩猎。

　　猎鹰家族每年要换五六个地方居住，狩猎只是他们的一个传统项目。真正的生活所需，依然要靠饲养羊和马来满足。

　　草原上没有蔬菜，为了我和阿鸿，阿吉联络山下的蔬菜车，特地往我们的蒙古包送来了一筐新鲜蔬菜。当晚，波泰烤了羊肉和面包，我和阿鸿则用菜包着肉，就着酒，和猎鹰家族一起围着火炉起舞。宴饮完毕，波泰宣布，第二天要带我和阿鸿一道去打猎。

　　因前一日的狂风，待我们醒来，空气比往日更显清新。

　　早餐我们吃了肉与热茶，面包被波泰裹着羊肉干拧成一团放在布袋里，当作中午的干粮。我们骑行了一段青草茂盛的路，一直走到一片寸草不生的山顶，周围都是昏黄的大地，只视线的尽头有一处雪山。因为视野清晰，我总觉得雪山距离我们很近，但波泰说，骑马要走上大半天。

　　波泰叫来了自己的表哥萨依卢协助我们一同训练母金雕。

　　萨依卢在山脚下拖着一串假动物尾巴，我站在山顶，在波泰的指导下放飞猎鹰。和上次不同，这次我端着身子，背挺得很直，我的马也因为我的严肃认真，突然紧张起来。我紧紧握着鹰爪，又怕过于用力惹到它，只得神色紧张地观察着。它很快发现了萨依卢拖着的毛茸茸的长尾巴，但又警觉地四下张望，似乎早已知道这只是试验。母金雕是被驯化过的猎鹰，所有新的小鹰经过的训练，它都经历过。甚至，连它对孩子的训练，都似有若无地沾染上了人类的痕迹。阿鸿说，他在某个清晨看见母金雕把孩子推下我们附近的山坡，然后衔着肉在孩子不远处的半空飞舞。

　　“它在用人的方式‘引诱’它。”阿鸿道，“这有些可怕。”

　　此刻，看着警觉的它，我突然想到，在层层羽毛下，它的伤痕未必比波泰或者阿吉少，甚至可能更多。它是不是也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经历了自己母亲和人类的双重训练？我不敢细想，只是看着它似要飞起，又似乎只是焦灼地等在原地。鹰爪在我的手上动来动去，某种微痛之中，我有一种上瘾的快感，既希望它马上飞起去捕捉“猎物”，又希望它不要离开。

　　波泰显然也发现了金雕的迟疑，决定收起这次测试。萨依卢在他的示意下，抱出了一只野兔，并把它放在山脚一片布满乱石的地上。很快，我注意到金雕的双眼亮了一下，头则随着视线左右晃动。接着，像再次确认着什么，鹰爪拧住了我手上的一块肉，我忍着疼痛等待着，并试图舒缓脸上的表情。又过了三秒，金雕终于腾地一下飞起，朝着野兔的位置凌厉地飞去。等我放松下来，波泰已经拎着那只仍活着的野兔来到我的面前。虽然不算完全的狩猎，但野兔已经是第一件猎物了，这让我有些激动。可激动很快被波泰严肃的表情浇灭，他看着我，不客气地道：“它没有想把野兔给你，它甚至没有飞回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母金雕没有觉得猎物该是我的，或阿鸿的，它更多是在狩猎氛围的驱使下，把野兔交给波泰处理。

　　“你得学着让它既知道你是自己人，还知道你是它最重要的主人。”波泰道，“它很严格，比你们想象的更严格。”

　　我朝波泰背后望去，我的（严格说此刻还不是我的）猎鹰正站在一块深灰色的大石头上，已经戴上了眼罩，但脑袋四下扭动，像一枚松动的螺丝，不安分，又显出警觉的敌意。

　　我似乎明白了波泰真正的意思，我依然让母金雕觉得不够安全，即使我和阿鸿都比波泰一家人看着矮小，更比阿吉看着瘦弱太多。最终，母金雕再次飞回波泰的左手臂。现在，波泰双手擎着两只鹰，两侧肩膀在马背上时而往左侧倾斜，时而又向右侧抖动。萨依卢忍不住道：“波泰就像一只猎鹰。”

　　我和阿鸿交换了眼色。波泰似乎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观察，但他并不介意，只是望着两边的猎鹰，试图确认下一步放飞的该是哪只。我们的那只母金雕似乎只是借助波泰的手臂躲避与我和阿鸿接触。阿鸿一边失望，一边试图朝它喊话。我注意到那是好几个不同的蒙古语名字，阿鸿说，某个深夜，波泰跟他列举过给母金雕取名的历任主人。他谈起波泰复述一切时的眼神，说那完全是在回忆自己的往事。母金雕陪伴过波泰的父亲、他的亲哥哥，还有第一任妻子。他们曾经一起带着母金雕从乌兰巴托骑马行进至阿尔泰山脉西端。

　　“一只好的猎鹰，属于整个家族。”波泰说得语重心长，“我会把你们当成我的孩子一样训练。”

　　阿鸿一边复述，一边紧跟着波泰的马朝前走。而我突然觉得，也许波泰早已把人间所有的训练，都灌注在了猎鹰训练上。他选择回到家人身边，定然有更复杂的原因，但猎鹰也一定是他的牵挂之一。

　　波泰安顿好猎鹰，下马和我们并排站着，谈起自己在二连浩特做运输生意时，有一次差点儿就撞车了，在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鹰的眼，但他不确定自己想到的是家里的猎鹰，还是草原上野生的鹰。他只是想到那么一瞥目光，明明长在鹰的身上，却带着人眼的复杂神态。

　　我想问他，是不是脑中的这一幕让他在那一刻保持了镇定，可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出来。我只是和波泰一样面对着雪山的方向，想着大地上的一切和草原、天空一样辽阔，似乎也有一双遥远的鹰眼从高处望着我。但很快，我知道那不是鹰，那是混合了很多人目光的一个人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的眼睛。我在这样目光的照耀下，再次看向母金雕。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它要适应的不仅是训练本身的严酷，还有不同主人的性情。它要懂得每个人不同的口吻和臂膊的力度，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人与鹰之间的灰色地带，并在这块灰色地带中和人竞争。

　　我想到第一次独自在异国森林行走的那个雨天，厚实的雨衣常常被大树上垂下来的小动物阻挡去路，在与这些陌生小动物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并不比面对大型动物少。它们的量级是完全一样的，要想祛除慌张，就只能对整个动物世界增进了解。也是想通了这一点，在其后数次任务中，我终于从容许多。除了得知道如何躲避有危险的动物，还要懂得躲避这些需要保护的小动物，我把帐篷扎得严严实实，不让它们钻进来，于无意间破坏我的睡眠、伤害我的身体，也避免我本能的反应对它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这样想着，阿鸿已经把母金雕架在了自己手臂上。他看起来神色比我淡定很多，仿佛母金雕是他训练时扛过的机枪。

　　母金雕跟着阿鸿，身上那丝即将退役的疲惫色彩，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气质。它骄傲地跟随阿鸿行进在其他猎鹰前面，目光盖过高高的山顶，俯瞰广袤的草原，也许它还看到了峡谷的缝隙，看到了穿行其中的豹和狐狸。可能是波泰驯化的结果，我和阿鸿很快发现母金雕对稍微大一些的动物并不感兴趣，它更愿意猎捕野兔这样的小动物，但我们明白它的实力显然不止如此。我想起蒙古包内挂着的几张狐狸皮毛，波泰说那还是多年前猎捕的，那之后他就很少在草原上看见这样毛色上乘的狐狸了。仿佛随着越来越多牧民下山，山上的动物也因此少了许多。大地变得空旷，天上的鹰也显得安静了。

　　“还有些时候，猎鹰也成了我的肩……手臂……”波泰比画着，“它带着我飞，给我指路。草原上的路，走远了我就会走神……因为太远了，又没有什么变化，就开始乱走……

　　有时候……我甚至在它们飞得太远的时候，觉得自己胳膊疼。

　　好像我跟我的猎鹰，是一个身体……”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重大心事要说，却又似知道，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准确领会他的意思。想到这些，我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之后，我和阿鸿在波泰的建议下，与母金雕一道训练小鹰。确切地说，是跟着母金雕，看它训练小鹰。据说这样会让母金雕更快地觉得我们是自己人。

　　每一次去之前，阿吉和萨依卢都会备好干粮，干粮不光是我们吃的，还有母金雕和几匹马的。母鹰训练小鹰的地方环境都比较恶劣，远离水源，植被稀疏，草长得低矮，甚至接近和沙漠接壤的地带。我们需赶大半天的路，才能亲眼看到母金雕怎么把小鹰往山下丢。有时阿吉还要站在很远的地方看顾小鹰的安全。对于我们的干涉，母金雕一开始甚是不满，但久而久之，就像接受人对它的训练一般，渐渐视若无睹。

　　只是暴躁的时候，它会选择更艰难的训练场地，也像在故意考验人的耐心。

　　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走到一片接近沙漠的荒地，我因为走了太多路瘫在地上，母金雕却还不知疲倦地把小鹰从高空往下抛。每一次下抛，我的心都跟着抖动一番，不得不拉着阿鸿试图引导母金雕，让它把下抛的位置放在能够让小鹰安全降落的地方。一开始，母金雕并不理睬我们，但也许是我们的忧心感染了它，它开始放慢速度，在我们周围抛下小鹰。而小鹰也像在证明什么似的，从来没有被真的抛下，而是换着姿势在半空中挣扎着。

　　有意思的是，每当小鹰意识到可以自己飞到半空，它的飞翔就变得不安分起来，一时紧跟着母金雕，一时忽然斜刺里飞出去，一时却又急剧地往下坠。母金雕开始还迅速地跟着小鹰忽左忽右，很快它便发现了小鹰的本领，便不再急速地变向，只是不近不远地跟着。我们从远处看去，只觉得老鹰跟小鹰像在嬉戏，气氛越来越祥和。风神再来的那一次，我和阿鸿一边拉着马，一边看着小鹰在狂风里即将坠落，老鹰急速收起翅膀，如石头般垂直落下。直到快落地的一刻，小鹰竟突然又飞到半空，老鹰立刻展开翅膀，从容升到高空。

　　也是如此近距离观察了小鹰后，阿吉高呼道：“毛长齐了！”

　　我们不禁哈哈大笑。只是等我们回到蒙古包的第二日，母金雕就安静地待在我们周围，没有要飞出去的意思。我意识到，训练结束了，急忙拉着阿鸿带上我们的猎鹰尝试新的狩猎。

　　波泰却告诉我们，母金雕不太开心，今天不宜出门。我备感困惑。阿鸿道：“它的孩子离开了它，它也需要时间的。”我突然再次想起户外摄影时，也拍到过海鸥对子女的训练，但因为它们的训练方式看起来没有鹰这么严苛，我也就默认了它们之间的亲情羁绊，不觉得突兀。此番看到我们猎鹰的沉默，一边大为震惊，一边又意识到，尽管自认为和动物接触了很多，我对它们的观察，其实依然只是旁观者的角度。所以我会觉得自己的那些工作不完全属于我的日常，我依然把那些穿越冰天雪地的极昼之旅当成另一种人生看待。所以我的疲惫，都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怀着一种旁观心理。远离城市，观察飞鸟和阔叶林里的大型草食动物，穿越地球上最寒冷的地带，体验那种冰封感……而我的厌倦，也只是因为把那些曾经觉得独特的生活过得渐渐像日常了而已。此刻，我在草原上的热情，如同又一次回到了我对户外摄影最感兴趣的那段时间，我渴望另一种人生进入我的生命。可现在我也知道了，不管在哪里，我依然只是在过着一个统一的人生。想到这里，我的肩膀竟也有些酸痛。我又想到这些时日来我们跟随母金雕走的路，仿佛比我前面数年工作时走过的路还长，但因为找到了曾经的热情，我居然没有觉得疲惫，而此刻的酸痛也是在提醒我，我依然疲惫。

　　我忍不住问波泰：“人对鹰的训练，真的不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背后还有对动物自然本性的摧残吗？它们自己群体的竞争虽然残酷，但毕竟是一次性的，不像现在，是重复甚至升级的……”

　　“我说不好。那一年，我训练的第一只猎鹰老得要死了，我特别伤心，它甚至救过我的命。我一直看着它的眼睛，混浊、疲惫，力量在一点点消失，死神慢慢笼罩上来。忽然，就在最后的时刻，它的眼睛回返到了清澈、饱满，充满力量，我觉得我几乎在里面看到了神明……”

　　“你确定那不是幻觉？”阿鸿道。

　　我想到数日来自己感觉到的一些东西，也是处在这样似乎幻觉又仿佛真实的地带，不敢确信，却也不敢认为真的是幻觉。

　　“我后来观察过很多鹰的死，有猎鹰，也有普通的鹰。

　　我记得，总共有三次，我在猎鹰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澈透明的光，而在别的鹰那里我从来没见到过。”

　　“猎鹰也不是都有这种光？”我问道。

　　“我觉得不全有，只有那些经过训练并且把训练内容变成了本能的猎鹰才有。我觉得它们好像从人那里获得了某种东西，那些残酷的训练让它们明白了点儿什么。”

　　“这不是我们人类的借口吗？”阿鸿道。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借口，我只能说，我这样看到了，也这样相信，确定无疑地相信。那些经过艰苦训练并能把这些内容保持到生命结束的鹰，分享了人才有的某种特殊秘密。

　　可是，我无法用我的相信说服别人的不信，对我来说，我从那三只鹰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生活……枯燥、乏味、重复，但又每天不同。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可以应对大部分难过的时刻，不失去信心，不去抱怨，不丢弃责任……”波泰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熟睡的孩子和忙着做饭的老母亲。我这才发现，这些时日，我们都没有看到他的妻子，我为我的迟钝愧疚，只得抱了抱自己的肩。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快速从这种略显沉重的氛围中走出来，我提议在临别的最后几日，由我和阿鸿独自完成一场狩猎。

　　我们选择了峡谷地带。

　　波泰说，这里曾经是河坡，只是被破坏过。后来，这附近住了很多失去羊和马的牧民，大家没有粮食，很多人也死在了这里。尸骨被风化，直到现在，偶尔也有草顶着白骨长出来。我一边听着，一边再次觉得脚下的土地时而松软时而坚硬。我们在一个印着“运粮道”的蒙语前停住脚步，波泰说，这是这一带最适合放飞猎鹰的地方。我和阿鸿担心周围没有外面开阔，猎鹰会看不到猎物。波泰则说，看不到，反而能激发猎鹰的斗志。

　　“它会自己找到猎物的。”波泰道。

　　我和阿鸿跨上同一匹马，阿鸿轻抱着我的胳膊，我们一道朝着峡谷深处骑行，一边还轻轻晃动两个人右手臂上的猎鹰。许是可活动地带变宽了，猎鹰一会儿在我的手臂上，一会儿转到阿鸿的手臂上。每当它站在阿鸿手臂上时，我的心里就突然咯噔一下，激动感混合着失落感，让我有一种巨大的紧张。我们的马迈动着四条腿，我们的猎鹰双脚也越来越不安分。波泰和阿吉安静地站在远处，在我的紧张抵达无以复加的一刻，猎鹰突然腾空跃起。等我反应过来，我们的马已经冲出峡谷，往高原最高点奔去。阿鸿不住高呼：“落下了，落下了！”

　　它确实落下了，那是一只棕灰色的狐狸，这方草原上已经很难见到。我们的猎鹰把它抓起，接着放下，接着又抓起，直到把它缓缓递到我们面前。

　　我没有看到残酷的一幕，内心颇有些惊讶。但很快，我发现波泰紧张的神色渐渐舒缓。我突然意识到，对狐狸等相对需要保护的动物的慈悲，也可能是波泰这样的猎人对猎鹰的训练。我看着这只狐狸在我们的视线中渐渐重新站起来，阿鸿则学着波泰的样子给它上了药。待它一瘸一拐地再次跑入峡谷，我内心的紧张才终于舒缓。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些一个猎鹰人走长路的日子，我仅有的同伴就是那些动物，我多次被迫从旁观者调整到面对朋友的状态，才能让自己坚持走完那些路。而此刻，当母金雕重新站回我和阿鸿的手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草原上的热情，以及那些对草原深处和猎鹰家族深处细节的关心，也已经随着这场原本看起来让我觉得和自己无关的训练，渐渐全都落到母金雕身上。我眼前的草原从一开始的无限辽阔到现在的无限细密，似要冲破一层什么东西，又像要保护什么。我轻声对阿鸿道：“走，我们去骑马。”

　　随着波泰和阿吉，还有其他陪伴我们驯鹰的人渐渐在身后变成一些灰色小点，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母金雕则渐渐从我们手臂上飞起。这次它飞得很慢，又或者，只是我和阿鸿的马跑得太快。我和阿鸿重新穿越了那条古代的“运粮道”，还有一片曾经寸草不生、现在已经渐渐发出新芽的草原。我觉得我们甚至还要朝着雪山的方向去，还要往高原更高处去—

　　如果还有更高处。我们的猎鹰也越飞越高，我们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要穿过接下来的白天，还有接下来的黄昏和深夜……太阳巨大而缓慢地落下，一颗星星在暮色里渐渐升起。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11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