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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伤疤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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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Man with the Scar[1]

  我最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那条伤疤,又粗又红,像一弯新月,从耳朵挂到下颚。我在想这不知是军刀还是炸弹碎片造成的,但那次受伤必定非同小可。那是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所以伤疤更显得突兀。他的五官也不引人注意,表情都很单纯,但人倒是个粗壮有力的大个子,放在一起颇不相称。身上总是一件非常破旧的灰色西服,卡其衬衫,头戴一顶破烂的阔边帽;我没有见他穿过别的衣服。总之是个远远谈不上干净的人。以前在危地马拉城的皇宫大酒店,每天到了喝鸡尾酒的时候[2],他都会悠闲地四下走动,向客人兜售彩票。如果这是他的生计,那他一定过得很凄凉,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谁买过;不过有时倒看到别人会请他喝酒——他从来不会拒绝。他在酒桌间穿梭时,有种左右摇摆的步态,就好像这是一个经常会走远路的人;每到一桌都会停下,微笑着报出自己要卖的号码,要是没有人睬他,就保持微笑到下一桌去。我觉得他很多时候其实都有些喝晕了。

  有一天傍晚,我跟一个熟人站在吧台边喝酒(皇宫大酒店的干马提尼是一流的),一只脚搁在吧台下的横杆上,这时带伤疤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又拿出他的彩票供我选择,我到危地马拉城之后,这大概是第二十回了,我还是摇了摇头。但我的这位酒友很和气地跟他点头。

  “你好吗[3],最近如何呀?”

  “还行吧,生意就不怎么好了,但总算没有更糟吧。”

  “将军你喝点什么?”

  “来杯白兰地。”

  他一口把酒闷了,将杯子放回到吧台上。他朝我的这位朋友点了点头。

  “谢谢。再见。”

  接着他就一个转身,把彩票出示给站在我们旁边的一个人。

  “你这位朋友是谁?”我问道。“脸上那条伤疤还挺吓人的。”

  “添了条伤疤没有变更好看,是吧?他是从尼加拉瓜来的一个逃亡者。的确是个暴徒不假,是个土匪,但人也不算坏;我时不时地就给他几个比索。他之前是个领导革命的将军,要不是最后弹药不够,应该已经推翻政府,当上战争部长了,而不是在危地马拉卖彩票。当时他被抓住,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个他的所谓幕僚,被带到军事法庭审判;你也知道,那种国家像这样的事都很草率,然后他就被判了死刑,第二天一早枪决。我想他当时被抓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结局了。那天晚上他和其他几个人关在一起,一共五个,于是就打扑克打发时间,用火柴当筹码。他说他手气从来没有这么差过;他们打的是不用整副牌的‘双J开局’[4],但他从来都拿不到好牌,打了一宿,赢钱不会超过五六次。每次买了一堆筹码转眼就没了。等到士兵天亮的时候来牢房提犯人去行刑,他输掉的火柴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一辈子都用不完。

  “他们被带到监狱的天井里,让他们肩并肩靠墙站着,对面就是行刑队。当时进程停了下来,我们这位朋友问管事的人,到底还在磨蹭什么。长官说,政府军的将军想来看一看,所以他们在等。

  “‘那应该有工夫让我再抽根烟了,’我们的朋友说道。‘那人总是迟到。’

  “可烟刚点着,将军就到了——顺便说一句,就是圣伊格纳西奥,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带着他的副官进了天井。正常的过场全走了一遍,圣伊格纳西奥问那些死刑犯在行刑前还有什么愿望。五个人之中有四个人摇了摇头,但我们这位朋友说话了。

  “‘我有,我想跟我妻子道别。’

  “‘好的,’政府军将军说道,‘这个要求我不反对。她人在哪里?’

  “‘她等在监狱门口。’

  “‘这么说来,拖延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连五分钟都不用,将军先生。’我们的朋友说道。

  “‘先把他带到一边。’

  “两个士兵走上前去;他被两人夹着,走到了一个指定地点。行刑队的主管看到将军点头示意,立马发出号令,只听得一阵刺耳的枪响,四个人倒下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是同时倒下的,而是一个接着一个,动作简直怪诞,就像儿童剧场里的牵线木偶。其中一个士兵走过去,用他的左轮手枪朝一个还没死的囚犯身上又补了几发子弹。我们的朋友抽完了烟,把烟蒂随手扔掉。

  “大门口略微有些吵闹,一个女人快步冲到天井中来了,但半路把手放在胸口,停了下来。然后又喊了一声,伸出双臂跑上前去。

  “‘唉呀。’政府军的将军感叹道。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盖着头纱,脸上煞白。她不过还是个少女,一个轻盈的小东西,除了一双大眼睛,五官都端庄、小巧。而眼睛虽大,里面都是憔悴和痛苦。她一路跑过去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哀伤那么动人,旁边那些麻木的士兵看到她,都惊讶地深吸一口气。

  “这个叛乱者朝姑娘走了几步迎接她,等姑娘冲进自己的怀里,他用粗哑的嗓音动情地喊了一声:我的心,我的魂,然后吻上了她的双唇。就在这时,他从自己破烂的衬衫里抽出一把小刀——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留着这种东西的——一刀捅在姑娘的脖子上。血管被割断,鲜血喷涌出来,把他的衬衫也染红了。这时他用双臂搂住那个姑娘,再次亲吻了她。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很多人都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但还有一些人全都惊恐地呼喊起来,冲上去擒住了他。他们把他的手掰开,要不是那个副官接住,姑娘就会直接倒下。她已经没了知觉。那些人把她放在地上,站在周围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叛乱者知道自己下手的地方,血是肯定止不住的。只过了一会儿,跪在姑娘身边的副官站了起来。

  “‘她死了。’他轻声说道。

  “叛乱者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为什么这么做?’政府军的将军问他。

  “‘我爱她。’

  “挤在周围的人似乎都叹了口气,表情古怪地看着这个杀人犯。政府军的将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这是个高贵的举动,’他最终说道,‘我没法处死这个男人。开我的车,把他送到国境线吧。先生,这是一个勇士对另一个勇士起码的敬意。’

  “听到这句话的人忍不住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副官拍了拍叛军领袖的肩膀,然后又是在左右两个士兵的陪伴下,他走向了等在一边的轿车。”

  我的朋友说完了,我一时也没有做声。我得解释一句:他是个危地马拉人,以上都是用西班牙语说的。我已经尽力把他的话翻成像样的英文,不过并没有淡化他那些浮夸的语言。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个故事就该这样去讲。

  “可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我最后问道。

  “啊,那是我开饮料的时候,瓶子爆了。就一瓶干姜水。”

  “我从来都不喜欢干姜水。”我说。

  [1] 首次发表于1925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Cosmopolitans)。

  [2] 通常为下午四点到六点。

  [3] 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本篇以下仿宋体字皆同。

  [4] Jacks to open,也称Jackpot,一种牌戏,须持牌大于一对J方可开局下注。 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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