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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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tue[1]
世上比一支上等哈瓦那更好的东西是不多的。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穷极了,抽过几支雪茄都是别人给的。当时就下定决心,今后只要有了钱,我每天都要抽两支,中饭后一支,晚饭后一支。我年轻时立下的志向,只有这个做到了;后来实现的种种理想,也只有这一件没有因为伴随着幻灭而变得苦涩。我喜欢的雪茄是温和的,但又要风味饱满,尺寸既不能太小,还没品出滋味就结束了,又不能太大,惹人厌烦;雪茄要卷得恰到好处,抽起来不觉费力,而烟叶也不能松垮,否则嘴唇上一塌糊涂;而且它要保存得好,才能抽到最后依然滋味纯正。可当你抽完了最后一口,把不成形状的烟头放下,看着空气中最后一朵烟云缩减成蓝色的一缕,自然让人想起这其中要耗费多少焦心和劳苦,又需要多少思虑、烦扰和复杂的管理,才让你享受了这半小时的愉悦,若是情感细腻的人,难免会有些伤感。你会想象有人曾为此在热带的日头下挥汗如雨,而远远近近又有多少航线为它覆盖了七大海洋。这样的念头等一打牡蛎下肚(配上半瓶干白),就更叫人哀愁了,炸小羊排上来时简直难以承受:因为它们是动物,而从地球表面足以供养生命以来,千百万年过去,一代接着一代的生灵来到世间,居然终点不过是一盘碎冰或银色的烤盘。不擅浮想联翩之人或许很难体会食用牡蛎是这样的非同儿戏;而进化论也教导我们,双壳类动物多年来太过自闭,也难怪食客们对之缺乏同情——它的冷漠是对人类孜孜以求的一种挑衅,它的傲气让自视甚高的人类深觉厌恶。但在我看来,每个人看到一盘小羊排肉的时候总该有些要落泪的想法吧:这是人类横加干预的结果,而这个物种的历史也和你餐盘上这口鲜美的佳肴难舍难分。
有时候,甚至人类自身的命运也颇可玩味。看着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声不响的普通人,银行职员、清洁工、唱诗班第二排的中年女子,每个人背后都有无尽的过往,经历了前前后后多少艰险和患难,才把他们从史前的烂泥潭里带到了此刻的境遇中。需要那样翻天覆地的世事变迁才来到这里,会让人觉得他们必然承载着某些重要的意义,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生命之神——或其他类似辖管人类命运的圣灵——必定是在意的。但突然就出了什么意外。这根线索就断绝了。随着宇宙之初一起开始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且似乎找不出丝毫的意义,只像是蠢人随口编的故事。而如此重大、如此戏剧化的事件,却肇始于如此琐碎的因由,难道不奇怪吗?
一件小事本无足轻重,甚至它能发生也实属偶然,却可能引发难以估量的后果,让人不免觉得世间万事都不讲道理、没有目的。最微小的举动,可能左右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一生。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如果那天我没有横穿马路的话,很可能就不会发生。生活是非常奇妙的,没有一点非同寻常的幽默感,你很可能根本笑不出来。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我正走在邦德街上,想到午餐之后都无事可做,就决定去苏富比拍卖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摆出来。碰上堵车,我便从车阵之中穿到了马路对面,正好撞见一个我在婆罗洲认识的人从制帽匠的店铺里出来。
“你好啊,莫顿,”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一周之前吧。”
他是一个地区长官。当时我从总督那里拿到了一封介绍信,又自己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打算去他的辖区,住在公家开的客栈里。我们到岸的时候,他直接上船迎接我,要我住到他家里去。我婉拒了;我难以想象和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共度一周,也不愿把食宿开销强加给他,另外,我觉得自己住能更自由一些。但他根本不要听我的道理。
“我那儿地方很大,”他说,“而且客栈根本不能住人。我已经半年没有跟白人说过话了,再让我自娱自乐下去就要吐了。”
可当他的汽艇把我们送到了他的木屋,不用再自娱自乐之后,他除了给我倒一杯酒,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招待我。突然他就腼腆起来,本来谈吐流利、心思敏捷的人,此时却想不出来能说什么。我努力让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并不是我客气,毕竟这房子是他的——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的唱片。他放起了留声机,拉格泰姆舞曲给了他一点自信。
他的木屋就高高地建在河岸上,一个宽敞的门廊用来当做客厅。装饰看不出什么个人特色,因为政府官员根据殖民地的紧急状况可能随时需要搬家。墙上除了挂着当地的帽子作为装饰之外,还有动物的角、吹矢枪和长矛。书架上是侦探小说和旧杂志。有一台琴键都发黄的竖式小钢琴。家里远远谈不上干净,但还算舒适。
可惜我记不清他当时的模样,总之还很年轻,有少年般迷人的笑容,后来知道他当时二十八岁。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一周。爬过山,在河上来来去去很多次,有一天还跟二十英里外的种植园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每晚我们都会去俱乐部。俱乐部里只有单宁酸工厂的厂长和他的几个助手,但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不理睬,是莫顿解释他来了客人,这些人多少要给他点面子,大家才凑齐了一桌桥牌。牌桌上的气氛很勉强。结束之后我们会回家一起用餐,听一会儿唱片,然后就睡了。莫顿的公事颇为清闲,你会觉得剩下的时间很难熬,但他有活力,兴致高,而且第一次被派到殖民地来,对自己终于独立依然心有喜悦。他唯一担心的是没有把路造好就被转派到其他地方去。这条路是他快乐的源泉。首先这本就是他自己发起的工程,是他巧言说服了政府提供修路的资金;他自己勘察地形并制定了线路。在出现技术上的难关时,也是他独立找出解决的办法。每天早上去办公室之前,他会开着那辆福特老爷车,到苦力们施工的地方,考察前一天的进程。他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晚上睡觉都会梦到。据他估算,一年之内就可完工,而在那之前,他甚至不考虑放假回国。就算是一个为作品呕心沥血的画家或雕塑家,恐怕也不会比这更用心了吧。我觉得正是这种投入让我对他另眼相看。我喜欢他这种激情。我喜欢他的单纯。他为了达成某项事业,可以无视生活的寂寞,无视升职,甚至无视思乡之情,也让我印象深刻。路具体有多长我忘记了,大约十五、二十英里吧,我也忘记了它的功能是什么。在我看来,莫顿也并不在意这些。他的这种激情是艺术家的激情,他要追求的胜利是人类对自然的胜利。在这过程中,他不断在学习。遇到森林他要征服,大雨造成急流会让几个星期的劳作泡汤,地形地貌上常会出现棘手的意外;他必须自己召集劳动力,并妥善管理;资金的缺乏也要应对。但他的憧憬支撑着他。这些辛苦慢慢有了一种史诗的意味,工程中的起起伏伏像北欧的传奇一样在无数的细小章节中铺展开来。
唯一能让他抱怨的是白天太短了。办公室里的工作是逃不掉的,他是法官和收税人,是当地百姓的父母官(在二十八岁的年纪);时不时还要出差。可一旦他到不了现场,修路工人就一点活也不干。如果可以,他想二十四小时在那里督促这些不情不愿的苦力抓紧干活。我到之前,正好发生了一件小事,让莫顿欢欣鼓舞。他给某个中国人提供了一份合同,让他负责其中的一段路,但中国人开出的价格是莫顿无法接受的。没完没了地谈了好多回,但就是达不成协议,莫顿眼看着工程搁置,满心的愤懑,但也无计可施。有一天早上到了办公室,他听说前一晚在中国人的一个赌场发生斗殴,有个苦力受了重伤,被逮住的施暴者就是不接受莫顿合同的那个人。他被带进法庭,证据确凿,莫顿判了他十八个月的苦役。
“现在他就要免费替我修路了。”莫顿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两眼放光。
有天早晨,我和莫顿还见到了那个家伙。穿着纱笼囚服,无忧无虑的样子,显然对于自己的不幸很看得开。
“我已经跟他说过,一旦道路建成,我就会豁免他余下的刑期,”莫顿说,“他高兴坏了。我这回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是吧?”
我跟莫顿告别的时候,让他如果回英国就通知我,他也承诺一上岸就给我写信。发出这样的邀请很多都是一时冲动,虽说没有任何虚伪之处,可如果对方当真,又会微微觉得有些懊丧。一个人在国内国外是截然不同的。到了那边,他们可以轻松自在,热情友好,总能说出有意思的话,展现出无尽的善意。等到对方回国时,你很急切想要回报自己曾经接受的款待;但这件事并不容易。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环境中非常有趣的人,在你的环境里可以毫无生气。他们变得害羞,束手束脚。你把他们介绍给你的朋友,但你的朋友觉得他们无聊透顶。虽然这些朋友表面上绝不会失礼,但等这些外人退场之后,他们会松一口气,而对话也能更顺畅地流淌于熟悉的轨道中了。我想这些派去远方的人很早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因为我发现在深山老林的驻地分署中很多类似邀请曾被热情地发出,也被真挚地接受,但很少会在日后兑现,或许是有过难堪或耻辱的经历也说不定。但莫顿不一样。他是个年轻人,而且单身。一般来说是这些人的配偶比较麻烦。其他女子会看到她们乏味的衣着,一眼看出她们是从小地方来的,会冷漠得让她们无所适从。但男人可以打桥牌,打网球,跳舞,而且莫顿还很有魅力。我毫不怀疑,只要给他一两天,他就能驾轻就熟了。
“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问他。
“我以为你不会希望我来打扰你。”他微笑道。
“胡说什么!”
当然,我并不习惯看着此时站在邦德街和我闲聊的莫顿。我之前只见过他穿卡其短裤和网球衫,除了我们从俱乐部回来吃晚餐的时候,他会换上一件睡衣,下身则围一条纱笼,比这更舒服的夜礼服大概人类还没有发明出来。而现在他穿着蓝色的哔叽西服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在白色衣领的比照之下,他的脸显得肤色很深。
“那条路怎么样了?”我问。
“完工了。我还担心要推迟我的回国假期,到最后出现了一两个小障碍,但我催着他们赶了赶,离开前一天我开着福特到了最远那头,再开回来,一停都没有停。”
我笑起来;他的愉悦很迷人。
“你在伦敦都给自己安排了些什么?”
“买衣服。”
“玩得还算开心吗?”
“棒极了。有点孤单,你知道,不过我倒不介意。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帕尔默夫妇我记得你在沙捞越见过的,他们本来马上也要到伦敦来的,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话剧,但帕尔默太太在苏格兰的母亲病了,他们要去探望。”
他的这些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刺痛了我。这种经历太常见了,让人心碎。这些人在假期到来之前可以盘算好几个月,终于把这漫长的几个月熬过去,下船的时候他们是如此欣喜,简直要失态。伦敦。商店、俱乐部、剧场和餐馆。伦敦。他们要前所未有地好好玩乐一番。伦敦。伦敦把他们吞没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动荡的城市,不能说有敌意,但它是冷漠的,它让这些人迷失了。他们没有朋友。新结交的人和他们毫无共通之处。对于他们,伦敦比丛林更寂寞。若是看戏时遇到了一个在东方的旧相识(可能互相觉得极为无趣,甚至讨厌),依然是种宽慰,他们可以约一个晚上谈笑风生,告诉对方自己回来之后是如何开心,聊一聊共同的朋友,最后略带扭捏地倾吐,要是现在假期就结束回去上班倒也不坏。他们会去见一见家人,当然见了面也很高兴,但终究和没出国的时候不一样了,已经融不进当地的生活,而且真要追根究底,很多人在英国的生活是如死水一般的。回一趟英国的确是一大趣事,但你已经住不下去了,有时候你会想到河岸上的那个木屋,想到你巡视的那个地区,想到偶尔跑去山打根或古晋或新加坡又是多么痛快。
因为我记得莫顿那时多么期待道路完工,可以完全把它放下回国玩乐,现在更觉酸楚,因为想象他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凄凉的俱乐部里,或者在苏荷区[2]的一个餐馆里,独自用餐,然后一个人去看戏,身边既没有人陪他一起欣赏,幕间休息也没有人共饮一杯。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想到,即使知道他在伦敦我也做不了什么;因为上周我连片刻的空闲都没有。当天晚上我已经约好了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戏;明天就要出国。
“今天晚上你准备做什么?”我问他。
“我去天篷剧院[3]。早就满座了,但是路上认识的一个家伙真厉害,帮我弄到了一张退票。你知道,两个人可能不好办,但一个人的位子经常是有办法的。”
“你何不来和我一起晚餐呢?我请了几个人一起去干草剧场[4],之后就到奇罗餐厅[5]去吃饭。”
“我很乐意。”
我们约好十一点钟在餐馆见面,然后我就和他告别,先去赴我的约会了。
我有些担心之后要和莫顿见面的那几个朋友恐怕会让他觉得无趣,因为这几个人都确凿无疑进入中年了,只是在这个时节我想不到最后一刻能请来哪位年轻人。我认识的那些姑娘若是知道要陪一个从马来亚回国的腼腆青年吃饭跳舞,没有一个会感谢我的。但我们知道毕晓普夫妇一定会尽力替他解闷,而且在一个有好乐队驻场的俱乐部吃饭,欣赏漂亮的女士跳舞,终究比十一点钟无处可去、回家睡觉有趣得多吧。我认识查理·毕晓普还是学医的时候,他当时很瘦,有浅棕色的头发和生硬的五官;一双黑眼睛很精致、有神,但戴了副眼镜;长了一张开心的红通通的圆脸。查理很喜欢姑娘;我只能推测他自有他的路数,否则既没钱又没脸蛋,他还是先后勾搭到了不少年轻女子满足他飘忽的欲望。他聪明、狂妄、爱争辩、容易发脾气、说话刻薄;回想起来,应该说他是个不好相处的年轻人,但不会让人无聊。现在五十岁生日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有些发福,头发也剩得不多,但金框眼镜后面的目光依然明亮、警觉。查理现在为人固执,还有些自负,依然好争辩,说话也依然尖刻,但心眼是好的,而且能把你逗乐。认识一个人足够久,他的怪癖已经不会再困扰你了,你就像接受自己的生理缺陷一样接受它们。查理的职业是病理学家,不时会送一本他新近出版的小册子给我。这些严肃的小书都太过专业,而且插图全是细菌的照片,看上去很阴沉。我从来不读。从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似乎在同行之中查理并不受推崇,说他在这些话题上所持的观点并不扎实,而他也从来没有掩饰对同行的鄙视,认为他们都是无用的蠢货;但这至少还是他谋生的手段,据我估计,查理的工作每年可以带来六百到八百英镑的收入,其他人怎么评价他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喜欢查理·毕晓普,只因为我和他认识了三十年,但我喜欢他的妻子玛杰丽,是因为她人好。查理说他要结婚时我极为震惊;他当时年近四十,对感情太过儿戏,我还以为他会一直单身下去。他热爱女子,但从来不动感情,追求的也是放荡的目的。在今天这样高尚的风气下,他对异性的一些观点听来会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会直接开口讨要希望得到的东西,如果千方百计依然不能得逞,他就耸耸肩、往前看了。简单地说,女性在他看来不能满足一个人对于美好的向往,她们只是交媾的机会。奇怪的是他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庸,却能找到那么多人愿意满足他的欲望。而精神方面的需求他全寄托在了单细胞的生物上。他一直是个说话不兜圈子的人,所以听说他要娶一个叫玛杰丽·霍布森的年轻女士,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他笑了。
“三个理由。一,不结婚她不肯上床。二,她能把我逗得笑起来像条鬣狗。三,她举目无亲,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界上,得有个人来照顾她。”
“第一条是你的装腔作势,第二条是胡扯。只有第三条是真的,也就意味着你已经逃不出这女人的手掌心了。”
那两块大镜片后面,查理的目光柔和地闪烁着。
“这事情还真说不定被你讲对了。”
“你不但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而且还觉得享受极了吧。”
“明天中午来吃午饭,你自己看看她吧。赏心悦目。”
查理当时加入了一个同时接受男女会员的俱乐部,我也经常去,就把午餐安排在那里。我发现玛杰丽很有魅力。她不满三十岁,是个大家闺秀。我注意到这一点颇为高兴,但也觉得意外,因为我没有忘记查理喜欢的女子无一例外都在出身这一方面有所欠缺。玛杰丽不美,但算得上标致,秀丽的黑发和双眸,气色不错,像是身体很好的人。她直率得让人舒服,那种坦诚的气质很有吸引力。她看上去诚实、简单、可靠;我一下就有了好感。和她聊天也很轻松,虽然没有说什么才情洋溢的话,但周围人在说些什么她很明白;对笑话的反应也很敏锐,而且不腼腆。你觉得这是一个能干、实际的人。她有种愉悦的宁静,暗示着性情温和、肠胃通畅。
他们两个像是对彼此满意极了。第一回见到玛杰丽的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她要嫁给这么一个臭脾气的矮个子,已经显出秃顶的趋势不说,岁数也不小了,可我很快就看出来,那是因为玛杰丽爱上他了。他们一直在互相奚落,一起欢笑,时不时地眼神相接,意味深长,像是在交换秘密消息。这画面甚至有些感人。
一周之后,他们在登记处结了婚。这个婚姻是成功的。回看这十六年,想到他们亲手经营的这些快活日子,我忍不住感同身受地笑出声来。他们是我所知最恩爱的夫妻;虽然从来不富裕,但似乎也从来不缺钱花。他们没有什么大的愿景,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场永不会结束的野餐。他们住的那套公寓在潘顿街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公寓能这么小:一个小卧室,一个小客厅,一个卫生间同时也用作厨房。但他们没有多少家的概念,只有早餐在这里吃,正餐全去餐厅。这套公寓只不过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虽然舒服,但第三个人进来喝杯威士忌苏打就已经显得拥挤了;尽管查理邋遢,但玛杰丽靠一个清洁女工帮忙,还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见不到一件带有他们个人印记的东西。他们买了辆很小的汽车,只要查理放假,就把它摆渡过海峡,想往哪开就往哪开;两人的行李就只是各自一个旅行包而已。汽车抛锚从来不是什么大困扰,坏天气反而增添情趣,车胎漏气可以编出无数个玩笑,而要是迷了路只能在野外过夜,他们简直像是遇见了天大的高兴事。
查理动辄发火、吵架的脾气没有变,但什么都扰动不了玛杰丽那种可爱的心如止水。她可以用一个字就让查理平静下来。她会用打字机把丈夫关于生僻细菌的专著打出来,一些投给科学杂志的文章她还会帮着做校对。有一次我问他们是否吵过。
“没有,”她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好吵的。查理性情温顺得像天使一样。”
“瞎扯,”我说,“他就是一个专横、好斗、乖戾的家伙。一直都是这样。”
她朝查理看了一眼,咯咯笑起来,我发现她觉得我是在故意说笑。
“让他胡言乱语去吧,”查理说,“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经常用些自己都不认识的词。”
他们在一起很甜蜜,喜欢有对方陪伴,只要能避免就尽量不分离。即使结婚多年,每日午休时查理还是会坐上车横穿市区,而玛杰丽正在一家餐馆等他。大家总笑他们,虽然带着善意,但嗓子眼里像一直有别的东西,因为只要是邀请他们夫妇去乡下过一个周末,玛杰丽总会写信给女主人,说如果有双人床他们就很愿意赴约。他们这么多年都是一起睡的,分开过夜会睡不着。这一点经常还有些麻烦。平常的夫妇不但会要求两个卧室,甚至要他们共用一个卫生间都会觉得有些不适。当今的装修设计并没有为夫妻生活多做考虑,但朋友们都明白,要想请到毕晓普家那两位,就一定要备好一个有双人床的房间。是有不少人觉得这略失检点,而且从来都要大费周章,但他们作为客人很让大家开心,忍耐一下某些小怪癖还是值得的。查理总是兴致盎然,而且说的那些刻薄话好笑极了;而玛杰丽则平静、随和。招待他们也很容易,只要随他们去就好,因为对毕晓普夫妇来说,没有什么比独自二人在乡野间漫步更高兴的事情了。
结婚之后,妻子或早或晚都会让丈夫和他自己的朋友渐渐疏远,但玛杰丽反过来让他们更亲密了。她让丈夫变成了一个更宽容的人,也就让他在朋友间更受欢迎了。有意思的是,你会觉得他们不像夫妻,而像是两个同居的单身中年人。在查理那些粗鄙、喧闹、争执不休的小聚会上,一般来说半打的参与者中只有玛杰丽一个女性,但她从来都不会妨碍这些伙伴间的融洽气氛,反而会推波助澜。我每次回英格兰都会见这对夫妻。他们一般都在我提过的那家俱乐部里吃饭,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就会和他们一起用餐。
那一晚去剧场之前,我们先见面吃些点心,我告诉他们,晚餐我还邀请了莫顿。
“恐怕你们会觉得他有些无趣,”我说,“但这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而且在婆罗洲的时候,对我周到极了。”
“你怎么没早说呢?”玛杰丽喊了起来。“否则我就带一个姑娘来了。”
“带姑娘来做什么?”查理说道。“你不是在吗?”
“让小伙子跟像我这样上了岁数的女人跳舞,我可不觉得他会有什么乐趣。”
“蠢话。这跟岁数有什么关系?”他转过来问我。“跟你跳过舞的女人之中,有比我妻子舞技更好的吗?”
其实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玛杰丽的舞的确跳得很好,脚步轻盈,有出色的节奏感。
“怎么可能?”我发自肺腑地说道。
我们到奇罗餐厅的时候,莫顿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着夜礼服看上去晒得特别黑。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些衣服叠好了跟樟脑丸在箱子里锁了四年,才觉得它们不太合身;莫顿当然还是穿着卡其裤最自在。查理·毕晓普很健谈,而且喜欢听自己说话;而莫顿则有些害羞。我给了他一杯鸡尾酒,又点了香槟。我似乎感觉到他想跳舞,但不确定他能否想到可以邀请玛杰丽。我们和他毕竟属于两代人,这一点我当时感受强烈。
“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毕晓普夫人跳起舞来动人极了。”我说。
“是吗?”他的脸微微一红。“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她起身,两人入了舞池。那一晚玛杰丽穿得并不奢华入时,但看着格外优雅,她这身简单的黑色长裙恐怕不会贵过六几尼,但就是有贵妇人的派头。那时候女士们的裙子都剪得很短,她占便宜的地方就是腿长得特别好看。我觉得她应该化了一点点妆,但和其他女人一比,显得格外自然。盖瓦式短发挺适合她,除了没有一根白头发,色泽也很亮眼。玛杰丽不能说漂亮,但她的善意,她那种健康和生机,纵然不能就此让人误以为她好看,但至少他们会认为这一点已不再重要。她跳舞回来的时候两眼放光,精神焕发。
“他跳得怎么样?”她丈夫问。
“出神入化。”
“和你跳舞很容易。”莫顿说。
查理继续自己的长谈阔论。他的幽默是善于嘲讽别人,听他说话有趣是因为他自己就觉得自己说得很有趣。但对于查理的话题莫顿一无所知,虽然彬彬有礼地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但我明白,现场太热闹了,加上这音乐和香槟,餐桌上具体说了什么他自然听不进多少。等音乐再次响起时,他试图和玛杰丽做一个眼神的交流。查理看到了,微笑了一下。
“和他跳舞去吧,玛杰丽。看着你运动对我身材也有好处。”
他们又去了,查理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妻子,眼里满是柔情。
“今天可是让玛杰丽高兴坏了。她很爱跳舞,但我跳几步就气喘吁吁的。那年轻人不错。”
我的这个小派对颇为成功,和毕晓普夫妇告别之后,我和莫顿一起朝皮卡迪利广场走,他诚挚地感谢了我,说他今晚的确很开心。我跟他道别。第二天,我就出国了。
我很遗憾不能再为莫顿多做些什么,而且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在回婆罗洲的路上了。偶尔他也会扫过我的脑海,但等到秋天我回国的时候,已经再也不会想到他。在伦敦待了大概一周之后,我有一晚正巧去俱乐部转转,查理·毕晓普也在;他和三四个我认识的人坐在一起,于是我就走了过去。回国之后这些人我都是头一回见。其中一个男的叫做比尔·马什,他的妻子珍妮特是我很好的朋友,邀请我共饮一杯。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查理问。“最近没见到你啊。”
我立刻看出他已经喝醉了,这让我很讶异。查理向来爱酒不假,但酒量极好,而且每回都适可而止。很久以前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他有时也会醉醺醺的,但那也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他想显示自己的豪爽罢了;更何况,搬出一个人年少轻狂的例子来指摘他,也不公平。不过在我记忆中,查理喝醉了之后脾气不好,好斗的个性变本加厉,嗓门太高,话也太多,很容易就和人吵起来。他现在就十分耿直,把自己粗率的意见当颁布法令,自然引来反驳,但又根本不愿去听别人在说什么。另外那些人知道他喝醉了,有些难办,一方面对查理的乖戾没办法不恼火,另一方面知道他的酒品,只能大度容让几分。他的模样本身就很可气:男人到了他的岁数,又胖又秃,还戴着眼镜,喝醉了是很让人厌恶的。而且他平时衣冠楚楚,现在却很邋遢,全身都是烟灰。查理喊来一个服务生,又点了一杯威士忌。这个服务生在这家俱乐部已经效力三十年。
“先生,您面前就有一杯。”
“别妈的对我指手画脚,”查理·毕晓普说,“给我立马端一杯双份威士忌过来,否则我就跟你们秘书长投诉你无礼。”
“好的,先生。”服务生说。
查理一口干了桌上那杯酒,但手有些抖,不少威士忌洒在身上。
“我说,查理,你这家伙,我们这就该回了吧。”比尔·马什说。又转过来告诉我:“查理这两天住在我们那里。”
这更让我吃惊了。但我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多问。
“我可以走了,”查理说,“但结束之前我再喝一杯就好。这样晚上能睡得好些。”
据我判断,这个局一时之间还散不了,于是我站了起来,告诉众人我准备慢慢踱回去。
“那个,”正要走的时候比尔说道,“你愿不愿意明天晚上来吃顿饭,就我和珍妮特,还有查理?”
“好,我很乐意。”我说道。
很明显是出了什么事。
马什家住在摄政公园东侧的一幢联排别墅里。开门的女仆请我先去马什先生的书房。他在里面等我。
“我想你上楼之前,应该先跟你交代几句,”他握手的时候跟我说道,“你知道玛杰丽离开查理了吗?”
“不会吧!”
“他走不出来。珍妮特觉得让他一个人住在那个可怕的小公寓里面太糟了,所以叫他来这里住几天。能为他做的我们都试过了。他只知道给自己不停灌酒。已经有半个月没合过眼了。”
“但她难道就不回来了吗?”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回来了,她现在对一个叫莫顿的家伙神魂颠倒的。”
“莫顿。这人是谁?”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就是我婆罗洲的那个朋友莫顿。
“见了鬼的,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是你干的好事。我们上楼吧。我就是觉得应该先告诉你一声。”
他把门打开,我们走了出去。我完全糊涂了。
“这不对啊……”我说。
“问珍妮特吧,前前后后她都知道。我也想不通。受不了玛杰丽这个人,难怪查理变得一团糟了。”
他比我先进了会客厅。我进去的时候,珍妮特·马什站起来迎接我。查理坐在窗前,读着晚报;我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的时候,他把报纸放下了。他现在应该没喝什么酒,说话也是往常神气活现的口气,但是看得出来身体状况很差。我们喝了一杯雪利酒,就下楼去餐厅了。珍妮特是个有活力的女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很好看;小心地不让我们的聊天冷场。留几位男士在楼下喝波尔图葡萄酒的时候,她也给了指示,要我们十分钟之内一定上楼。比尔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开始努力聊天;我因为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一晚上说话都左支右绌的,但很明显马什夫妇不想让查理掉入自己的思绪中,我也尽我所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似乎是愿意配合的,滔滔不绝的说教是他的一大爱好,当时有一起大众非常关注的谋杀案,他就从一个病理学家的角度大加分析起来。但他的话没了活力,整个人也只是个空壳。你虽然感觉到他为了不拂主人的面子,在强迫自己说话,但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楼上的地板响了一声对我们都是解脱,那是珍妮特在催我们上楼。像这样的局面,有女人在场会松弛一些。我们上了楼,打了一会儿桥牌。到了我要走的时候,查理说他要陪我走到马里波恩路[6]。
“哦,查理,太晚了,你就直接去睡吧。”珍妮特说。
“休息之前散会儿步我睡得更好。”他回答。
她担心地看了看他。一个中年病理学教授想要散个步总不能禁止他出门。珍妮特瞥见自己的丈夫,眼睛一亮。
“那大概对比尔也有好处吧。”
这句话在我看来有些唐突了。女人经常太想掌控他人。查理愠怒地看了看她。
“完全没有必要也把比尔拖出去。”他颇为坚决地说道。
“我一点没有想过要跟你们出去,”比尔微笑着说,“我累坏了,准备这就上床了。”
我猜我们走后比尔应该还要和妻子小小地争执一番。
“他们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们沿着栏杆走的时候,查理对我说道,“要是没有他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已经半个月没睡着了。”
我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但并没有询问原因,又沉默着走了一段。据我推测,他出来是想跟我聊一聊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我觉得只能是他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口。我很想告诉他,我也替他难受,但又怕说错话;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想套出他的什么秘密。我不知道如何帮他起头;甚至不觉得他在等我说话。他平时可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我想他一定在推敲具体该怎么说。我们到了拐角。
“你到教堂门口应该能拦到出租车,”他说,“我再往前走走。晚安。”
他点了点头,没精打采地走开了。我哑口无言,除了往前走直到坐上出租车已经别无他法。第二天上午,我正在泡澡,电话铃声把我从水里拖了出来,用毛巾裹着自己滴水的身子,我拿起了话筒。是珍妮特。
“说说吧,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她说。“昨天你把查理留得可够晚的。我听见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三点了。”
“他只送我到了马里波恩路,”我回答,“什么都没对我说。”
“什么都没说?”
从珍妮特的声音之中听得出来,她本来是准备和我长谈的。我怀疑这个电话就放在她床边。
“是这样,”我马上说道,“我正在洗澡。”
“哦,你卫生间里也装了电话吗?”她急切地问道,在我听来还带着几分妒忌。
“我没有,”我直截了当说道,语气强硬,“身上的水现在全滴在地毯上了。”
“啊!”我听到她这一声中的失望,带着一丝恼怒。“那好,我什么时候能见你?十二点能来一趟吗?”
这个时间并不方便,但我现在不想和她争辩。
“行,再见。”
我趁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受神眷顾的人到了天堂之后,打电话只挑要紧的说,一个多余的词也不会有。
我真心喜欢珍妮特这个朋友,但我也知道最让她兴奋的事情就是朋友的不幸。当然,她会迫不及待要伸出援手,但同时也希望见证他们最艰难的时刻。她是真正的患难朋友;多管闲事是她生活的养料。你每次出轨总发现不知怎的她成了你的倾诉对象,每次离婚闹得不可开交也总发现她正掺和其中。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个好心的女人。所以,我中午进了珍妮特的会客厅,看到她迎接我时那种压抑着的急切,就忍不住想笑。毕晓普家遭受的灾祸很让她难过,但这又是如此的激动人心,她急不可耐地要把所有内幕告诉一个新的听众。珍妮特这种对于就事论事的期待感,很像女儿第一次结婚生子,母亲咨询家庭医生时的态度。珍妮特知道这件事很严重,绝不会把它当成儿戏,但其中能榨取的每一丝乐趣,她也一定不打算错过。
“听到玛杰丽说她决定了要离开查理,真的,不可能有人比我还要震惊了。”她说道,同样的话她一定已经重复过十几回,所以才表达得如此流畅。“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享受着完美的婚姻。多么情投意合的一对啊。当然了,比尔和我也很恩爱,可时不时地总要大吵一通。有时候真的,我都想把他给杀了。”
“我对你跟比尔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关心,”我说,“说毕晓普家的事情吧。否则你干吗要打电话喊我来呢?”
“我就觉得一定得见你一回,不管怎样,你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人。”
“我的天,别老是说出这种话来。昨天晚上比尔告诉我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是我的主意。因为我突然想到你可能还没听说这件事,怕你会大大地失言。”
“你不妨就从头说起吧。”我说。
“说起来,你就是‘头’啊,这一切麻烦都是你引起的。你介绍了那个年轻人给她。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着急要见你。你对他那么了解;而我还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的事我就知道玛杰丽告诉我的那些。”
“你午餐是几点钟?”我问。
“一点半。”
“我也是,快讲事情吧。”
但我的这句话让珍妮特又有了主意。
“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能不去赴约的话,你能不能也留下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吃些点心,我确定厨房里还有几片冷肉,这样就不用着急了。我约了去见发型师要到三点之后。”
“不用,不用,不用,”我说道,“想到就觉得麻烦。我最晚一点二十分就得离开这儿。”
“那我只能草草地讲了。你觉得盖里怎么样?”
“谁是盖里?”
“盖里·莫顿。他本名叫杰拉尔德[7]。”
“我怎么知道?”
“你跟他一起住过。他家里没有寄来的信吗?”
“那总是有的吧,但我正好没有读。”我的回答带着些许刻薄。
“哦,别这么蠢行吗,我指的是信封。他这个人什么样?”
“好吧,大致就是吉卜林那样的,你知道吗,工作非常投入,热情,有活力,帝国的建设者之类的。”
“我指的不是这个,”珍妮特喊道,似乎有些不耐烦,“我问的是,他长什么样?”
“就跟其他人都差不多,我觉得。当然要是再见到我能认得出来,但只凭记忆,他的样子是很模糊的。人很干净吧。”
“我的老天啊,”珍妮特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小说家?他眼睛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怎么可能跟一个人住了一个礼拜,却不知道他眼睛是蓝的还是棕色的?他是金发还是黑发?”
“都不是。”
“他个子高不高?”
“一般吧,要我说。”
“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没有。他就是很普通罢了。他身上没有一点是引人注意的。既不丑,也不好看,挺正派的样子;他像个绅士。”
“玛杰丽说他的笑容很有魅力,身材很好。”
“大概吧。”
“他爱玛杰丽也爱得神魂颠倒的。”
“你怎么知道?”我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我读了他的信。”
“你是说玛杰丽把那些信给你看了?”
“当然,这还用说。”
一个女人在私事上暴露出的含蓄不足常常让男人难以忍受。她们不知羞耻为何物,可以互相告知最亲密的事情而不觉尴尬。端庄其实是一种男性的美德。而这个情况虽然理论上男人们都是知道的,但每每面对女人的开诚布公他还是会感到震惊。我在想莫顿知不知道自己的情书不只是玛杰丽在读,还有珍妮特·马什,更有甚者,他知不知道自己坠入情网的过程玛杰丽每天都会向珍妮特报告;要是知道了,他会作何想。照珍妮特的说法,他对玛杰丽是一见钟情。我在奇罗餐厅办小聚会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给玛杰丽,约在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喝下午茶。珍妮特讲的这些事,我当然明白都是玛杰丽的一面之词,所以也只是姑且听之。珍妮特是站在玛杰丽那一边的,这让我很感兴趣。玛杰丽离开丈夫的时候,的确是珍妮特想到让查理来家里住两三个礼拜,而不是留在那个凄惨的被抛弃的小公寓里,而且她也的确对查理极其友善。因为查理之前已经习惯了中午跟玛杰丽一起吃饭,她就每天中午陪他一起用午餐;她会带查理去摄政公园散步,还让比尔星期天陪他去打高尔夫。查理倾吐自己的伤心时,她的耐心让人赞叹,而且会想方设法去安慰他。她真心替查理感到委屈。但尽管如此,她绝对是站在玛杰丽那一边的,当我对后者略有微词时,她像泰山压顶一般驳斥了我。这段恋情太让她激动了。从头至尾,她都是支持的。最早是满面笑容的玛杰丽觉得受宠若惊但心里犹疑,过来告诉她自己认识了一个青年男子,直到最后一幕,她的这位好朋友怒气冲冲、心慌意乱,向她宣布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已经收拾好行李搬出公寓了。
“当然了,一开始我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知道查理和玛杰丽在一起是什么样的,他们简直就活在对方的口袋里。那种恩爱的程度,谁都忍不住想笑话他们。我一直不觉得查理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实话实说,人长得也毫无魅力可言,但你会不自觉地喜欢他,因为他对玛杰丽真是太好了。我有时候都有点羡慕玛杰丽。他们没有钱,生活也乱糟糟的,但他们特别幸福。当然,我以为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玛杰丽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我自然不会当真的,’她告诉我,‘可到了我这岁数,还能找到一个年轻人是挺有趣的。我有很多年没有收到过花了。我只能叫他不要再送,因为查理会觉得这太滑稽。他在伦敦一个人都不认识,又那么热爱跳舞,他说我跳起舞来如梦似幻。他经常会一个人去剧院,看着太凄惨了,我们一起去看过两三次日场的演出。每次我说愿意跟他出去的时候,他那种感激真是让人心疼。’‘我必须说,’我这样告诉玛杰丽,‘听起来他可真是招人怜惜。’‘真的是这样,’她说,‘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你不会怪我吧,对不对?’‘当然不怪你,亲爱的,’我说,‘以你对我的了解,怎么会那样想呢?换了我也会跟你一样的。’”
玛杰丽和莫顿见面都是公开的,她的丈夫还会善意地取笑她,说她有了个追求者。但查理认为莫顿是个有教养、说话得体的年轻人,挺高兴自己工作的时候有人能让妻子散散心,从来没想过要吃醋。他们三个人一起吃过好几次饭,然后又一起去看演出。但没过多久盖里·莫顿就开始求玛杰丽找一个晚上独自出门,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但莫顿很有说服力,而且不达目的就不罢休;最后她只能去找珍妮特,让后者打电话给查理,请他去吃晚饭,而且让他成为凑齐一桌桥牌的第四个人。妻子不去,查理本来是哪儿都不会去的,但马什夫妇是老朋友了,而且珍妮特很坚持,而且造了一个荒诞无稽的理由,让查理似乎只得应允。第二天玛杰丽和珍妮特碰面。前一天晚上美妙极了。他们在梅登黑德用晚餐,然后又在那里跳舞,之后一起坐车回家,穿过伦敦的夏夜。
“他说他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玛杰丽说。
“他吻你了吗?”珍妮特问。
“当然,”玛杰丽哧地笑了,“别小孩子气了,珍妮特。他贴心极了,而且,怎么说呢,他的内心是如此的温暖。当然他跟我说的话一半都不能信。”
“亲爱的,你可不能爱上他呀。”
“我已经爱上了。”玛杰丽说。
“亲爱的,这样不会很麻烦吗?”
“嗨,这不会长久的。不管怎样他秋天就要回婆罗洲了。”
“好吧,没人可以否认你这下年轻了好几岁。”
“我知道,我自己就感觉年轻了好几岁。”
很快他们就每天都见面了。早上他们会约好去公园一起散步,或是去画廊。中午两人分开,让玛杰丽可以去跟丈夫用午餐,午餐之后他们又会碰面,开车去乡下或是河畔的某个地方。玛杰丽没有告诉她的丈夫,顺理成章地认为查理不会理解。
“你怎么会从来没有见过莫顿?”我问珍妮特。
“哦,她不想让我见。你想啊,我们属于同一代人,玛杰丽和我。我很能体谅她的用意。”
“我明白。”
“当然我什么忙都帮了。每次她跟盖里出去,总是号称跟我在一起。”
我是那种写“t”要补横线,写“i”要加圆点的人。[8]
“他们出轨了吗?”我问。
“哦,没有。玛杰丽不是那样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否则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我想也是。”
“当然我是问过的,但她断然否认,我确信她没有骗我。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那样的事。”
“这我倒是觉得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玛杰丽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耸了耸肩。
“她对查理是绝对忠诚的,无论如何都不想欺骗他;想到自己有事瞒着丈夫,她就受不了。她一发现自己爱上盖里,就立马想告诉查理。当然我求她不要说。除了让查理痛苦之外,什么用都没有。而且说到底,这小伙子再过两个月就走了,为一件毫无可能延续下去的事情小题大做,似乎也没有好处。”
但正是盖里近在眼前的离别,才让整个局面崩塌了。毕晓普夫妇跟往年一样安排好了出国旅行,准备开车穿过比利时、荷兰,以及德国北部。查理忙着翻阅地图和旅行指南,从朋友那里打听酒店和道路的讯息,一想到这个假期就激动难耐得像个还在上学的孩子。玛杰丽听他头头是道说着,心情越发沉重。他们会离开四周,而盖里九月份就会乘船远走了。剩下的日子所剩无几,她怎么能丢掉四个星期的时间呢?想到这次驾车旅行,她就满心的烦躁。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她一天比一天紧张。终于她认定,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查理,这次旅行我不想去了,”她打断查理道,后者正在介绍他刚听说的一家餐馆,“我希望你能找别的人跟你一起去。”
他茫然地看着妻子。这几句话让玛杰丽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事,我就是不想去了,我想自己待一段时间。”
“你生病了?”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突然有了恐惧,那种关切让她再也承受不住。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健康过。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爱上了谁?”
“盖里。”
他看着妻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杰丽读错了丈夫的表情。
“你怪我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是不由自主的。他还有几周就要走了,我不会浪费剩下的这一点点时间。”
查理一阵狂笑。
“玛杰丽,你怎么会这么丢人呢?你的岁数都可以当人家的妈了。”
她脸红了一下。
“他对我的爱也一样深。”
“这是他说的?”
“一千一万遍。”
“那只能说明他就是他妈的一个骗子。”
他又咯咯咯笑起来,肚子上的肥肉也欢快地晃动着。要我说,查理的应对方式是值得商榷的。珍妮特似乎认为他应该更温柔和体贴。他应该理解她。我知道在她脑海中,查理听到了之后该是怎样——绷紧上唇[9],默默承受,最后放手。女人最善于体察自我牺牲的美,只要这自我牺牲是别人的。要是查理勃然大怒,砸坏一两件家具(到时还得是他自己去换新的),再朝玛杰丽的下巴挥上一拳,这种反应珍妮特也能同情。但嘲笑玛杰丽是不可原谅的。我没有指出,对于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五岁病理学教授来说,要他突然出手打女人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荷兰一行只能作罢,毕晓普夫妇整个八月都留在了伦敦。他们并不怎么开心。中饭、晚饭还是一起吃,因为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而剩余的时间玛杰丽都会跟盖里待在一起。和盖里在一起的时光弥补了她承受的一切,而她所承受的,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尽。查理有种粗俗、刻薄的幽默感,嘲笑起妻子和盖里时可以非常好笑。他始终认为这件事只是儿戏。玛杰丽会这样糊涂让他烦躁,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做出越轨的事情来。这一点我也跟珍妮特提了。
“他甚至一点疑心都没有,”她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几周匆匆过去,盖里走了。他是从蒂尔伯里港[10]起航的,玛杰丽去替他送行。回来之后她连哭了四十八小时。查理看着她越发恼火,渐渐要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我跟你说,玛杰丽,”他终于说道,“我对你一直非常容忍,但你不能任由自己胡闹下去,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好笑了。”
“你就不能别来管我吗?”她吼道。“我生命里所有可爱的部分都离我而去了。”
“能不能别这么荒唐?”他说。
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可能执意把自己对盖里的看法告诉了玛杰丽,据说用词还颇为恶毒,这无疑是愚笨的。于是就发生了这对夫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暴力场面。之前她能忍受查理的嘲弄,是因为明白下一个小时或者第二天就能见到盖里,可现在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便再也承受不住。几周以来她都克制着自己——此时一下把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对查理说了些什么;而查理本就是个暴躁的人,终于打了她。查理动手之后,两人都吓住了。他抓起一顶帽子就冲了出去。在过去这段痛苦的日子里,两人还是睡在一起的,但那天半夜查理回到家,发现玛杰丽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张临时床。
“你不能睡在这里,”他说,“别犯傻了。到床上来吧。”
“我不会来的,不要烦我了。”
他们一直吵到天亮,但查理拗不过妻子,之后她每晚都睡在沙发上。但公寓太小了,两人哪里避得开对方,不光避不开视线,连声音都没法不听到。他们亲密生活太多年了,凑在一起是本能。他试图跟妻子讲道理,说她蠢得不可思议,无休无止地辩论,就为了让她明白她有多糊涂。玛杰丽被他搅得没有片刻安宁。她没法睡觉,因为查理会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以为自己能用讲道理打消玛杰丽的爱。也可能连着两三天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终于有一天查理回家,发现妻子哭得很伤心;那种落泪的画面让他心乱如麻,他告诉妻子自己有多爱她,描述着过去快乐的时光,试图打动她。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保证再也不会提起盖里。他们能不能把这段噩梦忘记呢?但与丈夫和好意味着很多事,每一件都让她作呕。她说自己头疼欲裂,让查理把安眠药拿过来。第二天早上查理出门的时候她假装没有醒,但门一关上她就打包好东西离开了。玛杰丽继承的几件小首饰卖了一点钱,在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馆租了个房间,没有把地址告诉查理。
查理是在发现妻子不告而别时垮掉的。玛杰丽这一逃摧毁了他。他告诉珍妮特他受不了这种寂寞。他写信给玛杰丽,求她回来,让珍妮特代为说情;他什么都肯答应,一味自轻自贱。但玛杰丽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她不会。”
这时候已经快要一点半了,我还要赶到伦敦的另一头,只能告辞。
两三天之后,玛杰丽打电话给我留了言,问我是否能见见她。她提议到我住的地方来找我,我于是就邀请她来喝下午茶。我努力想对她和善一些,毕竟她的恋情并不关我的事,但我又觉得这女人实在糊涂,恐怕态度是有些冷漠的。玛杰丽从来就不俊俏,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好看,脸上光洁得让人吃惊。她穿得很简单,辨不清有没有化妆,可能是手艺真的高超。她依然有魅力,因为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丝毫不带矫饰,有种亲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愿意的话,想请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什么忙?”
“查理今天就要从马什家搬回去了。我担心他回到公寓的最初几天会很难受,要是你可以邀请他去吃个饭什么的就太好了。”
“我会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
“他们说他最近喝酒喝得厉害,这真叫人痛心,你也帮着劝劝吧。”
“据我所知,他最近是家庭生活有不顺心的地方。”我这句话说得可能有些尖刻。
玛杰丽脸红了,表情痛苦,还闪了一闪,就像我打了她。
“当然你认识他比认识我早很多,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亲爱的玛杰丽,说实话,跟他能做这么多年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我从来都不太喜欢查理,但一直觉得你特别好。”
她朝我微笑,笑得甜美;他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觉得我过去是个好妻子吗?”
“无可挑剔。”
“他以前老把别人惹毛,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他不好相处。”
“他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曾经我们开心极了。那十六年的时间我们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朝地板上看。“我只能离开他,真的过不下去了,每天争吵不休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从来没想通过,不愿意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勉强。”
“你看,我们当时真是糟糕透了。之前我们的生活方式太亲密了,根本避不开彼此,到后来我看到他的样子都觉得厌恶。”
“或许当时的局面对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爱上别人不是我的错。你要知道,那种爱跟对查理是截然不同的。对查理总有种母亲的感觉,想保护他。因为我比他理智得多。查理的性子太倔了,但我总管得住他。但盖里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柔和,面容也不一样了,有种别样的光彩。“他替我找回了青春。我在他面前又成了个女孩,可以依靠他,知道他永远会保护我。”
“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慢慢说道,“他应该会很有前途吧。当初我遇到他时,在那个岗位上他算是特别年轻了。现在也才二十九,是不是?”
她温柔地笑了笑,很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我的年龄。他说这无关紧要。”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玛杰丽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在年龄上撒谎的,在向莫顿说真话的时候,她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愉悦。
“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写信给盖里,告诉他我已经离开了查理。只要收到回信我就会去那里陪他。”
我惊呆了。
“你知道吗,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很原始的小殖民地。我怕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他之前让我保证,只要我觉得他走了之后过不下去,就要去找他。”
“你觉得这样明智吗,听信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
那个美好非常的欣喜表情又浮现在她脸上。
“如果那个年轻人正好是盖里,那就是明智的。”
我的心沉下去了,缄默了片刻。然后我把盖里·莫顿修路的事情告诉她,加了些戏剧效果,我想这个故事我讲得还是很打动人的。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事?”结束之后她问道。
“我觉得这些事很有意思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是想让我明白,他还很年轻,很有热情,工作起来太投入了,没有空浪费在其他心思上。但我不会干扰他的工作的。你没有我了解他。他真是个浪漫种子。盖里把自己看做一个开拓者,觉得自己正在为开辟一个新的国家出力,我也被他的激动之情感染了。这个想法的确是美妙的,不是吗?让这里的生活相较之下显得如此乏味和平庸。当然了,生活在那里有时会非常孤单,有人陪伴总是好,即使是一个中年女子或许也聊胜于无吧。”
“你会提出要跟他结婚吗?”我问。
“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不愿意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做。”
她的话是如此纯粹,那种臣服之中有些如此感人的东西,让我在她出门时已经不再讨厌她了。当然我还是觉得她很笨,可谁要是总为了人类会犯傻而生气,那他岂非长年怒火中烧?我觉得事情都会回到正轨的。她说盖里是个浪漫的人。的确,他很浪漫;可是在这个营营役役的世界里,有些胡扯的浪漫派之所以得逞,是因为他们心底对现实看得一清二楚——把他们如云似雾般的浮夸辞藻信以为真,那就是傻子了。英国人是浪漫的,这也是为什么其他国家的人说他们虚伪;他们不虚伪——英国人发自内心地朝着天国进发,但道路艰难曲折,路边有只赚不赔的投资机会,那加以利用也是有道理的。英国人的灵魂,和威灵顿的军队一样,只有吃饱了才能打仗。[11]我想盖里收到信之后的那一刻钟会有些烦恼吧。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的立场,只是好奇他会如何让自己脱身。我想玛杰丽会伤心失望的;要那样的话,对她也没有什么坏处,然后她会回到丈夫身边,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两人受了这番磨砺,接下来会平和、安静、幸福地度过余生。
后来的事情并非如此。我一连好几天实在没有空档可以安排给查理·毕晓普,不过写了封信给他,请他下周的某晚一起吃饭。我提出吃完再去看场戏,虽然心里有些疑虑;因为我知道查理最近酒瘾很大,而喝醉了之后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碰面,七点吃饭,因为要看的戏八点一刻开始。我到了。等着。查理没有来。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但无人接听,以为他在来的路上。我讨厌看戏错过开头,所以就烦躁地候在门厅里,想等查理一来就直接去楼上餐厅。为了节省时间我还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七点半,然后是八点缺一刻;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要继续等他,就上楼一个人吃了饭。他没有出现。我让餐厅打了个电话给马什家,很快一个服务生告诉我已经接通了比尔·马什。
“问一声,你有查理·毕晓普的消息吗?”我说。“我们今天约好了一起吃饭和看戏的,但他没有出现。”
“他今天下午死了。”
“什么?”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两三个听到这声惊呼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餐厅里已经坐满了,服务生穿梭忙碌。电话是在收款台上,一个负责酒水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给了收款员一张账单,托盘上有一瓶豪客海沫白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胖胖的引路员领着两个人去他们的餐桌,挤了我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比尔问。
他应该是听到了我周围的喧闹声。我回答了之后,他问我是否可以用完餐去一趟他们家,珍妮特有话要跟我说。
“我现在就来。”我说。
去的时候珍妮特和比尔都在会客厅里。比尔在读报纸,珍妮特在玩接龙。侍女领我进去的时候,她飞快地迎上来,脚步轻捷、无声,微微弓着背,像是一个跟踪猎物的豹子。我一眼就看出这是珍妮特发挥的时候。她朝我伸出手,把脸转向一边,不让我看到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她的声音低沉,满是悲情。
“我把玛杰丽接到这里来了,让她上床休息,医生还给了她镇静药。她已经什么气力都没有了。太可怕了是吧?”她发出了一种介于惊呼和抽泣之间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总发生在我身上。”
毕晓普家从来没有招过仆人,但有个清洁女工每天早上会来,收拾早餐桌,打扫屋子。她配了一把钥匙,那天早上也和往常一样自己进屋,清扫完了客厅。自从妻子走了之后,查理的作息就很不规律,所以现在还在睡觉清洁女工并不奇怪。但她知道查理总是要去上班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去卧室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但好像听得见查理的呻吟。她轻轻把门打开,看到查理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没有醒。清洁女工喊了他几声。查理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她去了同一楼层上的另一个公寓,那里住着一个记者。清洁女工按响门铃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穿着睡衣开了门。
“抱歉,先生,”她说,“你能不能过来瞧一眼我那位先生。我觉得他不对劲。”
那个记者走过楼梯平台,进了查理的公寓。床边有个佛罗拿[12]的瓶子空了。
“我觉得你最好找个警察来。”他说。
一个警察来了之后,打电话到警局叫了一辆救护车。他们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医院。他再没有醒过来。最后时刻玛杰丽陪伴着他。
“当然他们会调查死因,”珍妮特说,“但怎么回事很明显了。他过去三四周一直失眠严重,应该就在用佛罗拿助眠。昨天一定是不小心服用过量了。”
“玛杰丽也这么想吗?”我问。
“她太难过了,什么也想不了,可我跟她说了,查理一定不是自杀。我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啊,对不对,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
“他有没有留什么信?”
“没有,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今天早上玛杰丽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怎么说呢,也不能算是一封信,就一句话而已。‘没有你我太寂寞了,亲爱的。’就这样。可那自然说明不了什么,而且她也答应了警方来调查的时候不提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又何必让别人瞎想呢?所有人都明白佛罗拿这东西不好说的,我自己就绝不会碰这玩意儿,而且那很明显是个意外,对吧,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
我看得出来,珍妮特是一门心思要相信查理·毕晓普不是自杀的,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到底能信几分,我对女性心理学研究不足,还不好判断。当然有可能她是对的。一个中年科学家就因为自己的中年妻子离开而轻生,说不过去;而他因为失眠而恼火,外加很可能喝醉了酒,自己也没意识到服用了多少安眠药,这道理很说得通。至少验尸官也持这个观点。他听到的说法是最近查尔斯·毕晓普脾气愈发暴躁,逼得妻子离开了他,很明显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绝不会想到的事情。验尸官向死者的遗孀表示同情,非常严肃地评述了安眠药的危险性。
我讨厌葬礼,但珍妮特反复求我一定要去。几个查理在医院的同事透露过想要参加,但尊重玛杰丽的意愿,他们没有来;所以葬礼上只有珍妮特、比尔、玛杰丽和我四人。我们要从太平间送灵车去墓地,他们提议可以半路带上我。我一直留意着外面,看到车来就下楼了,可比尔从车里出来,没等我走出门就进来了。
“先等一下,”他说,“就几句话先问问你。结束之后珍妮特想请你来喝茶。她说让玛杰丽一人自哀自伤总不好,用完下午茶我们再打几局桥牌。你能来吗?”
“穿成这样?”我问。
我身上是燕尾服、黑领带和夜礼服的裤子。
“啊,没事的,帮玛杰丽散散心。”
“那行吧。”
可桥牌最后并没有打成。一头金发的珍妮特穿着一身全黑的丧服十分雅致,好友丧夫这场戏她演得驾轻就熟。她微微哭了几下,拭泪的手那么轻柔,睫毛油一点也没受影响;当玛杰丽悲痛地抽泣时,她温柔地挽住了朋友的手臂。珍妮特真是一个在朋友有难时冲在最前面的人。我们回到了马什家。玛杰丽收到一份电报,就拿着上楼了。我猜想应该是查理的某个朋友,刚听说这个消息,发一封信来表示慰问。比尔去换衣服,珍妮特和我上楼到了会客厅里,把桥牌桌搬了出来。她摘下帽子,放到了钢琴上。
“我们也不用故作姿态,”她说,“当然玛杰丽伤心透了,但她一定得振作起来。打一盘桥牌能帮她尽量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我自然也很为可怜的查理难过,但据我判断,玛杰丽离开对他的打击,他是走不出来的;谁也不能否认,这样一来,玛杰丽就不用那么为难了。她早上已经给盖里发了一封电报。”
“说什么呢?”
“告诉他可怜的查理的事啊。”
这时候女佣进来了。
“夫人,您可否去毕晓普夫人那里一趟?她想见您。”
“好的,当然了。”
她快步走出了会客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没过一会儿,比尔进来了,我们喝了杯酒。终于珍妮特走了进来。
她递给我一份电报。上面写着:
求你务必先等我的信。盖里。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我说。
“笨蛋!当然我已经跟玛杰丽说了,这不代表什么,但她很担心。这肯定是在他收到查理死讯那份电报之前发出的。我觉得她现在一定不怎么想打桥牌了。我是说,丈夫下葬的同一天打牌似乎有些不好。”
“是不太好。”我说。
“当然他收到电报应该会立马回复吧。他无论如何是要回的,你们说呢?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好好坐着等他的信了。”
我看不出继续议论下去有什么意义,就告退了。两天之后,珍妮特打来电话,告诉我玛杰丽收到了莫顿吊唁的电报。她读了一遍给我听:
听到这个噩耗极为难过。对你的悲痛致以深切哀悼。爱你的。盖里。
“你怎么看?”她问我。
“我认为写得很得体。”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高兴坏了,对吧?”
“那样就有些失礼了。”
“而且他写了‘爱你的’。”
在我的想象中,她们一定从各个角度解读了这两份电报,仔细查看每一个字词,压榨出每一层含义。我甚至能听到她们无休无止的讨论。
“要是他现在辜负玛杰丽的话,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珍妮特继续说道,“接下去就看他是不是个绅士了。”
“胡说八道。”我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接下去几天我又在马什家吃过几次饭。玛杰丽看上去很疲惫。我想她一定是满心焦虑地等待着还在路上的那封信。哀痛和惧怕让她憔悴不堪,她现在似乎非常脆弱,有了一种我之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气质,就像是她已经把俗世看得很淡了。她非常温柔,感激每一点对她的好意,而且在她那种犹疑、略显怯懦的微笑中,有无限的哀婉。这种无助是非常动人的。只可惜莫顿还在几千英里之外。然后,一天早上珍妮特的电话来了。
“那封信到了。玛杰丽说你可以看。你要过来吗?”
她紧张的语气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到了之后,珍妮特把信给了我。我读了一遍。里面的措辞都很小心,我想莫顿一定写了很多稿。信的意思很和善,显然为了不说什么伤害玛杰丽的话,花了很多心思,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是他的恐惧。很明显这个年轻人已经吓得直发抖了。似乎他认为处理这个局面最好的策略是故作轻松,所以就一直在取笑殖民地里那些白人。要是玛杰丽突然出现他们会说什么?他自己一定转眼间就会被踹走。大家都以为东方是自由而随便的;根本不是,那里比克拉彭[13]还古板。他太爱玛杰丽了,完全不能想象那些糟糕的女人对她百般嫌弃会多么可怕。另外,他又被派到一个新的岗位,不论去哪里都要十天以上;玛杰丽也不能真的住到他的木屋里去,不用说周围是没有旅店的,更何况他因为工作可能一连几天都会在森林里。不管怎样,那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待的地方。他说玛杰丽对他太重要了,但请玛杰丽不要再为他烦恼;他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回到丈夫身边才是玛杰丽更好的选择。如果说是他妨碍了两人重归于好,他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唔,我敢肯定这封信写起来的确很不容易。
“当然了,他写信的时候不知道查理已经死了。我跟玛杰丽说,这样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认同你的看法吗?”
“我觉得她现在很不讲道理。你怎么看这封信?”
“这个嘛,很明显他不想要她了。”
“两个月之前他还想要得很啊。”
“呼吸的空气和眼前的场景一换,人的变化很大。他一定觉得离开伦敦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他重新被过去的朋友和兴趣包围了。亲爱的,玛杰丽再自欺欺人也没有用,莫顿已经回归了过去的生活,他觉得那里没有玛杰丽的位置。”
“我给她的建议是不要管这封信,直接去找他。”
“希望她没有荒唐到要让自己去承受一次异常可怕的冷遇。”
“可接下去她要怎么办呢?这真是太残忍了。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她的好是发自内心的。”
“细想的话也很有意思,正是她的好才惹出了这么多麻烦。她到底为什么不跟莫顿来一段婚外情呢?查理不会知道,也不会受半点损失。她和莫顿会有一段快活逍遥的日子,两人分别的时候,心里会想着这段愉快的插曲优雅地收尾了。它会成为开心的回忆,然后她又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到查理身边,经过这番休整,又可以继续做她那个人人艳羡的妻子了。”
珍妮特紧闭双唇,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有一样东西叫贞洁,你知道吗?”
“去他的贞洁。要是贞洁只会造成破坏和痛苦,它就什么都不是。你可以把它叫做贞洁,我把它叫做怯懦。”
“想到和查理住在一起的时候对他不忠,这个想法让她恶心。你知道,有些女人是这样的。”
“老天爷呀,她可以在肉体上不忠于丈夫,但不妨碍精神上忠于婚姻啊。这种小把戏女人施展起来一点都不费力的。”
“你真是个让人憎恶的犬儒主义者。”
“如果说正视现实,以及在生活中使用常识算是犬儒的话,那你完全可以说我是犬儒的、令人憎恶的。现实是什么,那就是玛杰丽是个中年女子,查理五十五岁了,他们结婚已经十六年。一个年轻人对她百般殷勤,她会犯浑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不要说这是爱情。这是生理学常识。她笨就笨在把那小伙子说的话当真。那不是莫顿在说话,是他渴望性爱的身体;已经有四年了,对他来说是性的饥荒——只考虑白种女人的话;如果非要他兑现那时做的那些不假思索的承诺,从而毁了他的生活,那就太不公平了。玛杰丽让他动了情只是碰巧遇到的是她罢了;他想要她,因为得不到,就更加渴望。我敢说他也以为那是爱情;但相信我,那只是肉欲罢了。要是他们上了床,查理今天还活着。就是她的狗屁贞洁惹了这一堆麻烦。”
“你真是太蠢了,看不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吗?她就正好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要我说,女人宁可随便,也不要自私,宁可淫荡,也不要愚蠢。”
“啊,闭嘴吧。我让你到这儿来,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禽兽的话。”
“你让我来是干什么的?”
“盖里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他跟玛杰丽认识的。她现在这么痛苦,是他造成的,而你是根源;你有责任写信告诉他,对于玛杰丽,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要是我会写那真是见了鬼了。”我说。
“那你可以走了。”
我正要朝门口走。
“不管怎样,查理保了人寿险真是运气好。”珍妮特说。
这时我转过来看着她。
“你居然还有胆子说我犬儒。”
我摔门出去的时候还扔给了她一个难听的词,这里就不重复了。但尽管如此,珍妮特依然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常常想到,要是跟她结婚应该会过得很有趣吧。
[1] 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 Soho,伦敦一地区。
[3] Pavillion,应指位于皮卡迪利广场东北侧的歌舞剧场,始建于1859年。
[4] Haymarket,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干草市场街,历史可追溯到1720年。
[5] Ciro’s,可能是欧洲第一家高档的连锁餐厅,在蒙特卡洛、伦敦、巴黎等地都有分店。它是由一位叫奇罗的埃及人于1897年在蒙特卡洛创立的。
[6] Marylebone road,威斯敏斯特紧邻摄政公园的一条大街。
[7] Gerald,盖里(Gerry)可以是一种亲昵称法。
[8] 英文习语,指连写体中一笔写完整个单词之后不忘补上t的横线和i的圆点,形容一个人做事仔细,务求彻底。
[9] 在危急关头嘴唇不颤抖,也不发声,暗示坚定、隐忍,被认为是英国男人最重要的品格之一。
[10] Tilbury,英国东南部埃塞克斯郡的港市。
[11] 原话一般认为是拿破仑所说(“军队只有肚子是满的才能前行”)。威灵顿指的是在滑铁卢大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公爵。
[12] Veronal,一种长效催眠剂和镇静剂。
[13] Clapham,伦敦西南部地区。 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