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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ne[1]

  第一次见到简·福勒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也正是因为当时那一眼留下的细节如此清晰,我才勉强信得过自己的记忆,回想起来,我自己也难以确定是不是中了什么神奇的障眼法。那时我刚从中国回到伦敦,正和陶沃夫人喝下午茶。那一阵大家热衷装修,陶沃夫人也深陷其中,凭着女性的无情,抛弃了多年来坐得那么舒服的椅子,自打结婚开始就看习惯了的桌子、橱柜和装饰品,还有她面对了一辈子的照片和画作;她把自己托付给了一个装修的行家。客厅里和她过往有联系的、能寄托感情的东西一件不剩。她那天就是邀请我去欣赏一下她的生活环境变得何等时髦与华贵。只要能酸洗[2]的地方都给酸洗了,实在没办法的,就刷上涂料。没一样东西是配套的,但每一件都像是在为共同的效果出力。

  “你还记不记得,过去这里有套滑稽的客厅家具?”陶沃夫人问我。

  窗帘既华丽又朴素;沙发的面料是意大利织锦;我坐的椅子是碎点针绣的。这房间的确漂亮,奢华却不俗丽,新颖却不做作,但我总觉得像是缺了些什么。虽然我嘴上都是夸赞,可心里思考的反而是为什么我如此偏爱它过去的样子:那套被嫌弃的家具上破旧的印花布,那些我熟识多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水彩画,放在壁炉上可笑的德累斯顿细瓷器。我一时想不出这些酬金不菲的装修师费力打造的屋子里,到底缺了什么?是情感吗?不过陶沃夫人倒是左顾右盼很开心。

  “你觉得我这雪花石的台灯怎么样?”她说。“你看这光线多柔和。”

  “我个人倒是一直更中意那种能让人看见东西的光线。”我微笑道。

  “但又不要自己被人看清,真是难以两全。”陶沃夫人笑着回答。

  她的岁数我完全弄不清楚。我还年轻的时候,她就早已结婚了,比我年长不少,可现在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同龄人。她一直号称自己从来不隐瞒岁数,不就四十嘛,但马上又会补一句:女人一般都会拿掉五岁。她也从来没有试图遮掩自己染了头发(现在是好看的棕色头发,似乎还带一点红色),陶沃夫人的说法是头发变灰的时候丑陋不堪,只要变成了白色她就不染了。

  “到那时他们就会说我的脸看起来真年轻。”

  此时这张脸是化了妆的,虽然化得不很张扬;一双眼睛的神采不少要感谢人工。她是个长相俊俏、衣着精致的女子,在雪花石台灯的昏沉光芒中,自称四十岁真是半点都不为过。

  “只有在我自己的梳妆台上,我才敢承受‘三十二烛光’[3]电灯泡赤裸裸的亮度,”她微笑地说着此类玩世不恭的话,“那时候我需要它告诉我最可恶的真相,然后帮助我采取必要的行动修正它。”

  我们愉快地交换着关于共同友人的闲言碎语,陶沃夫人也给我通报了最新的丑闻。四处奔波了一段时间之后,能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里,和一位谈吐有趣、魅力十足的女士聊天,确实是一种享受,更何况壁炉里火光融融,好看的桌子上又摆满好看的茶点。她把我当成了餐风饮露归来的浪子,准备好好地让我交际一番。她的宴会向来是她骄傲的资本,不但食物精良,更让她花心思的是如何把各种各样的宾客安排在一起;很少有人不把陶沃夫人的邀请看做是对自己的犒赏。现在她定了个日子,问我想见到哪些人。

  “只有一点我必须提前告诉你。如果简·福勒还在的话,我只能把宴会推迟。”

  “简·福勒是谁?”我问。

  陶沃夫人哀怨地笑了笑。

  “简·福勒是我的心病。”

  “啊?”

  “你还记不记得我装修之前放在钢琴上的一张相片,是一个女子穿了条贴身的裙子,袖子也很瘦,胸口挂了个盒式吊坠,头发是扎起来的,额头很宽,露出了耳朵,一个大鼻子上架了副眼镜?那就是简·福勒了。”

  “你这屋子重获新生之前照片太多了。”我含混地答道。

  “想到那些照片我就直打哆嗦。我已经把它们都裹在一个棕色的大纸包里,藏在阁楼上了。”

  “所以,简·福勒是谁呢?”我笑着又问了一遍。

  “她是我的小姑,也就是我丈夫的亲妹妹,嫁给了北方的一个工厂主。寡居了多年,钱是一点都不缺的。”

  “为什么她是你的心病呢?”

  “她有高尚的情操,以及土气的衣着和粗鄙的品位。她看上去比我老了二十岁,但毫无顾忌地逢人便说我们曾经一起上学。她对家庭有无可比拟的情感,因为我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所以全心地想照顾我。每次来伦敦,除了这里她从来没想过还可以住在其他地方——因为她怕伤了我的心——然后一待就是三四个礼拜。我就坐在这儿,看着她读书、织毛线。有时候她还非要带我去凯莱奇酒店吃饭,自己却穿戴得像个打杂的老女佣,可笑极了,而且这种时候每个我特别不想碰到的人全都坐在隔壁的餐桌上。我们坐车回来的路上,她会告诉我她很想送我些小礼物,就是些她亲手做的茶壶保暖套、放在餐桌中间的装饰品,还有碗碟下面的小垫子之类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又不得不用。”

  陶沃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圆通的女人应该不会让这种事难住吧。”

  “啊,可你看不出来吗,这次我是必败的。因为她有无限的善意,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她让我厌烦之极,但我又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出来。”

  “她什么时候到?”

  “明天。”

  但这两个字才刚出口,铃响了。门厅里一阵轻微的骚动,片刻之后男管家领了一位老夫人进来。

  “福勒夫人到了。”他宣布。

  “简,”陶沃夫人喊道,一下站起身来,“我可没想到你今天就到。”

  “你的男管家也这么说。我在信里说的绝对就是今天。”

  陶沃夫人立刻冷静了下来。

  “行,没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还好我今天晚上正好没有安排。”

  “千万不要为了我费心。晚餐只要有个水煮蛋,就够我吃了。”

  陶沃夫人优雅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一个水煮蛋!

  “哦,我这里还不至于只能给你吃水煮蛋。”

  想到两位女士是同龄人,我在心里忍不住笑。福勒夫人看上去最起码有五十五。她身材魁梧,戴了顶宽边的黑色草帽,黑色的面纱一直垂到肩头,一件斗篷风格古怪,兼具朴质与繁琐,一条长长的黑色长裙鼓得像是底下套着好几层衬裙,一双靴子也极是笨重。她明显有些近视,因为看人都要透过一副硕大的金边眼镜。

  “要喝杯茶吗?”

  “要是太麻烦就不用了。我先把披风脱了。”

  她先是把手上那副黑手套摘了下来,然后脱下了斗篷。她脖子上有一根纯金项链,悬着一个巨大的盒式金坠,我敢肯定里面是一张她故世丈夫的相片。接着她把帽子脱下,跟手套和披风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一角。陶沃夫人撅了撅嘴。这间新装修的会客厅美得如此庄重而奢华,简·福勒的装束自然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它们并不旧,面料看上去还颇为值钱。我疑惑的是这些古怪的衣服福勒夫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难以想象现在还有裁缝在做着二十五年无人问津的款式。她的灰白头发没有做出一点花样,额头和耳朵全部露了出来,头路分在中间。很显然这些头发从来没有接触过马塞尔先生的卷发钳[4]。她的目光这时落在了茶桌上,茶壶是个乔治王朝的银器,杯子是伍斯特瓷[5]。

  “上次我来的时候给你的茶壶保暖套你放哪里去了,玛丽安?”她问。“你不用吗?”

  “当然用的,每天都用,简,”陶沃夫人顺口答道,“只可惜不久前我们出了点意外,把它烧坏了。”

  “可我给你的上一个也是烧坏的。”

  “恐怕你要认为我们做事很粗心了。”

  “也不打紧,”福勒夫人笑道,“我很乐意再给你做一个。明天我去利伯蒂[6]买些绸缎。”

  陶沃夫人英勇地面不改色。

  “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你们牧师的妻子不是缺一个保暖套吗?”

  “啊,我正好刚给她做了一个。”福勒夫人容光满面。

  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一口白白的牙齿小而整齐,看上去赏心悦目。她的笑容也很甜美。

  我觉得自己不该夹在两位女士中间,于是便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陶沃夫人打电话给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心情大佳。

  “我有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消息,”她说,“简要结婚了。”

  “不可能吧。”

  “她的未婚夫今天晚上要来吃饭,介绍给我认识,我希望你也在场。”

  “哦,我在场你们会不自在吧。”

  “不会,是简自己提出来的。来吧。”

  陶沃夫人的愉快心情全从笑声里传了过来。

  “未婚夫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是个建筑师。你能想象出简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吗?”

  我本来晚上就空着,而且陶沃夫人请客,饭菜从不令人失望。

  我到的时候,陶沃夫人一个人在家,身上的那件绚丽的茶会礼服有些太年轻了。

  “简就快打扮好了。我真想让你赶快看到她的样子,全然失了方寸。她说这个男人很爱她。他叫吉尔伯特,每次提起他福勒夫人声音都变了,说话会发颤。我真的快忍不住要笑出来。”

  “我很好奇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

  “哦,我觉得我已经猜到了。很高大魁梧,秃顶,巨大的肚皮上方横了条巨大的金链子。一个脸色红润的大胖子,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声如洪钟。”

  福勒夫人进来了。一条材质僵硬的黑色丝绸长裙,裙摆很宽,还拖着裙裾。领口开了个羞涩的V型,袖口在手肘处。脖子上是一条嵌了珍珠的银项链。她手里还握着黑色的长手套,和一把用黑色鸵鸟羽毛做成的扇子。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她完成了:那就是表里如一。你看到她的时候,只会想到这是一个北方殷实的工厂主留下的可敬遗孀。

  “简,你的脖子真是好看。”陶沃夫人微笑得很和善。

  和她饱经风霜的脸相比,她的脖子的确年轻得让人震惊。不但皮肤光滑,没有皱纹,而且肤色也是雪白的。我也注意到她头部和颈部的姿态也很漂亮。

  “玛丽安把我的事跟你说了?”她转过来问我,脸上那个迷人的笑容就像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我必须要恭喜您。”我说。

  “先见见我的那位年轻人再恭喜不迟。”

  “听你谈起你的那位年轻人真是让我觉得太甜蜜了。”陶沃夫人微笑道。

  我分明看到福勒夫人的眼睛在那副荒谬的大眼镜后面闪烁了一下。

  “不要真以为是个老头。你们也不希望我嫁给一个老态龙钟、一只脚都踩在坟墓里的人吧?”

  她给我们的警告只是这样。实际上,我们也来不及再作什么讨论,男管家推开门大声报告:

  “吉尔伯特·纳皮尔先生到了。”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穿了件剪裁非常考究的西服。他有些瘦削,不高,满头的金发中似有如无地带些自然卷;脸刮得很干净,眼珠是蓝色的。他不算英俊,但一张讨喜的面孔让人看着愿意亲近。或许十年之后他就会干瘪下去,皮肤也会变得枯黄,但此刻因为实在年轻,散发着喷薄向上的利落和朝气。他一定不会超过二十四岁。我的第一反应是简·福勒的未婚夫因为痛风不能来赴宴,派了儿子过来知会大家(并没有人告诉我他也曾有家室)。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福勒夫人那里,而且脸上顿时有了神采,伸出双手朝福勒夫人走去。后者也朝他伸出双手,露出羞涩的笑容,转向她的嫂子。

  “这就是我的那位年轻人,玛丽安。”她说。

  他伸出手。

  “我希望您能喜欢我,陶沃夫人,”他说,“简告诉我您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陶沃夫人当时的脸是一景。我满心赞叹,好的教养和社会习俗是如何精彩地战胜了女人的天性。因为有一时半刻,她并没有掩饰住自己的震惊和忧伤,但很快这些情绪就被驱逐,她又是一副热情女主人的样子了。可很明显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吉尔伯特一下子有些局促也是难免的,而我还在费力不让自己笑出来,自然也没空去化解尴尬。只有福勒夫人静若止水。

  “你一定会喜欢他的,玛丽安,这我最清楚。没人比他更热爱美食了。”她又转过来对那个年轻人说。“玛丽安的宴会很有名的。”

  “我知道。”他神采奕奕地说。

  陶沃夫人草草地接了句话,我们便下楼了。饭桌上那场精湛的喜剧我会记得很久。陶沃夫人拿不定主意这到底是场恶作剧,还是简故意隐瞒了未婚夫的年龄,要让自己手足无措。但简从来不开玩笑,也从来不会使坏。陶沃夫人很惊讶,很生气,很迷茫。但她的仪态倒是恢复了,因为她不管怎样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完美的女主人,职责就是让来宾享受她的宴会。但是她每回满面友善地转向吉尔伯特·纳皮尔的时候,我不知道后者是否看出了那只是面具,面具后面的眼神是很严厉且不乏恶意的。她在掂量他。她在努力挖掘吉尔伯特灵魂深处的秘密。我看得出来陶沃夫人此时有些激动,因为在腮红之下,她的脸放出愠怒的红光。

  “你今天脸色特别红啊,玛丽安。”简说,透过巨大的圆镜框温柔地看着嫂子。

  “化妆有些急,大概是我抹了太多腮红。”

  “哦,是腮红啊?我还以为是你气色好。否则我就不会提起的。”她朝吉尔伯特害羞地微微一笑。“你知道吗,玛丽安和我是一起上学的。你现在看我们两个一定是看不出来的吧?不过自然也因为我的生活一向非常平静。”

  我猜不出她这几句话的用意是什么;真要是全然无心之语也太不可思议了。但不管如何,陶沃夫人听了实在难忍,再也顾不得面子。她明媚地笑了笑,说道:

  “简,我们可是再也没法回到五十岁的时候了。”

  要是这句话是为了打乱福勒先生的未亡人,那可一点没看出效果来。

  “吉尔伯特让我绝不要说自己大过四十九岁,即使只是为了他。”福勒夫人泰然自若地答道。

  陶沃夫人的手略微颤抖了一下,但她知道怎么回击了。

  “当然你们两人的年龄的确有些差距。”她微笑道。

  “二十七岁,”简说,“你觉得差太远了吗?吉尔伯特说我其实没有实际年龄那么老。我也告诉过你们我可不想嫁给某个一只脚已经踩在坟墓里的人。”

  这时候我再不笑就失礼了,吉尔伯特也笑了笑。他的笑声很单纯,有少年气息;他似乎觉得简不论说什么都很有意思。但陶沃夫人已经有些一筹莫展,我就怕再不缓和一下气氛,她就要忘了自己也是社交圈中的名人了。我尽全力出手相救。

  “我想,你最近应该在忙着置办嫁妆吧?”我说。

  “没有,我在利物浦有个裁缝是从结婚之后就一直用的,本来就想让他做一些,但吉尔伯特说不行。他很霸道的,但品位又真的很好。”

  她看着吉尔伯特含情脉脉地笑了笑,羞涩得像个十七岁的姑娘。

  陶沃夫人脸色变得煞白,妆容也掩不住了。

  “我们准备去意大利度蜜月。吉尔伯特之前还没有机会研习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当然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能亲眼去见识一下很重要。路过巴黎的时候我们会去买几件我的衣服。”

  “你们准备去很久吗?”

  “吉尔伯特跟公司安排好了六个月的假期。他可真要乐不思归了,你们说是吧?之前他还从来没有放过半个月以上的假。”

  “怎么会没有呢?”陶沃夫人的语气再如何掩饰也透出寒意。

  “他从来负担不起啊,真叫人心疼。”

  “啊!”陶沃夫人的这一声惊呼中真可谓万语千言。

  咖啡端来之后,两位女士就上楼了。吉尔伯特和我就像两个无话可说的男人惯常的那样东拉西扯;但两分钟之后,男管家就递来了一张纸条。是陶沃夫人写的,内容如下:

  马上上楼,然后尽快离开。把他也带走。我得立刻把话跟简说清楚,否则我就要昏厥了。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陶沃夫人头疼,想就寝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撤吧。”

  “当然。”他回答道。

  我们上了楼,五分钟之后就到了门口。我喊了一辆出租车,提议载他一程。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走到转角那里就有公交车。”

  陶沃夫人一听我们出了门,立时变成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样子。

  “你疯了吗,简?”她吼道。

  “要我说,应该不会比大多数不是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更疯吧。”简依然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我能不能问一声,你为什么要和这个年轻人结婚?”陶沃夫人之不失礼数的确让人赞叹。

  “多少也是因为他不许我不答应。这已经是第五回求婚了。我拒绝得也着实累了。”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急切想要娶你?”

  “他觉得我有趣。”

  陶沃夫人气得喊了一声。

  “他就是个肆无忌惮的无耻之徒。我刚刚差不多就要这样骂他了。”

  “那你就说错了,而且真要对着他这样说也不太礼貌。”

  “他身无分文,你有钱。你不至于被迷得看不出来他是为了钱才要结婚的吧?”

  简依旧泰然自若,看着焦躁的嫂子好像并不关自己的事。

  “你知道吗,我觉得他不是的,”她回答道,“我觉得他很喜欢我。”

  “你是个岁数很大的女人了,简。”

  “我跟你是同岁的,玛丽安。”她微笑道。

  “但我从来没有任由自己衰老。就我这岁数来说,我算年轻的。没有人会觉得我超过四十岁。可即使这样,要嫁给一个比我年轻二十岁的人,我想也不会去想的。”

  “二十七岁。”简纠正道。

  “你难道想告诉我,你真能让自己相信,一个年轻男子会爱上一个老得能当自己母亲的女人?”

  “我在乡下住了很多年。我知道人性有很大一部分是我不了解的。他们说有个叫弗洛伊德的,是奥地利人,我想……”

  但陶沃夫人打断了她,这次再也不顾什么礼数了。

  “别闹笑话了,简。这太丢人。太不体面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女人。真的,要说谁会爱上个小孩,我猜谁也不会猜你。”

  “可我并没有爱上他呀。这我跟他也说过了。当然我挺喜欢他的,否则也不会答应嫁给他;总之我把自己的感受原原本本都描述给他了,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公平。”

  陶沃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血液全冲上了脑门,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手边没扇子,抓起晚报就一个劲地扇着。

  “要是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我守寡已经守了很久了,一直过得风平浪静。我就想改变一下。”

  “要是你纯粹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干吗不找一个和你岁数相仿的呢?”

  “和我年龄相仿的没有人向我求过五次婚呀。实际上他们一次也没求过。”

  简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陶沃夫人最后残存的理智也守不住了。

  “别笑,简。我不允许。我觉得你脑子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太可怕了。”

  她实在承受不住,猛地大哭了起来。她知道在自己这个年纪,流泪是致命的,眼睛会肿二十四个小时,一定不忍卒睹。但没有办法,她哭得停不住。简依然平静非常;她透过巨大的眼镜看着玛丽安,若有所思地将大腿上的黑色绸裙抚平。

  “你会非常不幸福的。”陶沃夫人抽泣着说,小心地擦着眼睛,只希望黑色的睫毛膏不会被抹花。

  “我会幸福的,我觉得。”简的回答依然是她那种平和、轻柔的语气,就好比每个词后面都带着微笑。“我们已经里里外外都讨论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容易相处,一定可以让吉尔伯特很幸福,很舒心的。一直都没有人好好照顾他。我们结婚经过了慎重的考虑。而且还说好了,一旦有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绝不设置障碍。”

  陶沃夫人显然已经平静了不少,足以说出这样一句尖刻的话:

  “他最后说服了你给他多少生活费啊?”

  “我本想每年给他一千的,但他坚决不要。我提议的时候他还很难过,说他挣的钱足够他自己开销了。”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陶沃夫人语气尖酸地说道。

  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嫂子,目光和善,但也丝毫没有动摇。

  “你看,亲爱的,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你不像我这样守了很多年的寡,对不对?”

  陶沃夫人看着简,脸红了一下。她甚至觉得有些不自在。当然简太单纯了,不至于影射什么。陶沃夫人又恢复了优雅的神态。

  “这事太让我烦心了,必须先去睡了,”她说,“我们明天一早再继续聊。”

  “这恐怕不太方便,亲爱的。我和吉尔伯特明天早上要去领证书。”

  陶沃夫人心烦意乱地双手一甩,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两人成婚就在登记处的办公室里。陶沃夫人和我是证婚人。吉尔伯特穿了件挺括的蓝色西服,看上去年轻得离谱,而且明显有些紧张。这样的时刻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考验。但简依然平静得让人佩服。她简直像一个时不时就会结婚的上流社会的女子。但脸颊上微微的红晕还是看得出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也难免有些激动。这样的时刻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难忘的。她穿了一条银灰色的丝绒礼服,剪裁我认得出是利物浦那一位裁缝的手笔(听说是一位品性高洁的寡妇),简找她做礼服已经很多年了;但她还是略微向这个浮夸的场面让了步,戴了顶插满蓝色鸵鸟羽毛的阔边花式女帽。再加上她那副金边眼镜,这顶帽子更显得无比诡异。仪式结束,登记员(在我看来,他有些被新婚夫妇的年龄差距吓到了)和简握了握手,严格按照场面话表示了祝福;新郎稍稍有些脸红,吻了新娘。已经接受事实但心情不能平复的陶沃夫人上前亲吻了简;然后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很显然照当时的场面,我也是应该亲她的;我照办了。走出登记处的时候,闲杂人等都在那里不怀好意地要欣赏新婚夫妇,我得承认我有些难为情,钻进陶沃夫人的汽车里才不由得松了口气。我们径直开到了维多利亚火车站,因为这对幸福的夫妻要乘两点钟的火车去巴黎,而简非要在车站的餐厅用“婚礼早餐”。她说不能提前到站台上会让她紧张。陶沃夫人出于对家人强烈的责任心才出席了喜宴,但即使她也没法将气氛活跃起来;她自己就什么都没吃(这点我不能怪她,因为食物让人作呕,而我则本就最讨厌在午餐会上喝香槟),说话的声音也很紧张。但简热火朝天地几乎要把菜单几乎都点上一遍。

  “我一直觉得旅行之前应该大吃一顿。”她说。

  把他们送走之后,我又乘车陪陶沃夫人回到了她家里。

  “你猜他们能撑多久?”她说。“六个月?”

  “希望他们有最好的结果吧。”我微笑道。

  “别说傻话了。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个男的娶她除了钱不为别的,你看不出来吗?不可能撑太久的。我只希望她到时不会太痛苦,虽然是咎由自取。”

  我笑了起来。话虽善意,但听她的口气我毫不怀疑她想说的是什么。

  “要是真很快结束了,你至少还有一点安慰,就是可以跟她说一句:‘我早就说了。’”我说道。

  “我跟你保证这句话我绝对不说。”

  “那么你因为忍住了不说这句话,就可以志得意满地恭喜自己自制力傲人了。

  “她又老,又俗气,又无聊。”

  “你确定她很无聊吗?”我说。“她的话的确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直中要点。”

  “我这辈子还没听到她讲过一个笑话。”

  吉尔伯特和简度蜜月回来的时候,我又在远东,而且这次有两年没有回国。陶沃夫人不爱写信,虽然我偶尔会给她寄明信片,但没有收到任何她的消息。我回到伦敦后一周之内就见到了她;那天我参加一个宴会,发现自己就坐在她旁边。当日来宾众多,大概有二十四个人,就像馅饼里的乌鸫一样[7],我到得有些迟,在摩肩接踵之中分不清谁是谁。坐下之后,我在桌边看到不少和我一同用餐的宾客都是在画报上为公众熟知的大人物。我们的女主人对所谓的“名人”素来有些爱好,所以当晚可谓众星云集。陶沃夫人和我两年未见,照例寒暄了几句,我于是就问了简的情况。

  “她很好。”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她的婚姻怎么样了?”

  陶沃夫人停顿了一下,从面前的餐盘上取了几颗咸味杏仁。

  “看上去挺美满的。”

  “那就是你预判错误了?”

  “我说过他们撑不下去的,现在我还是这个判断。这违背人性。”

  “她开心吗?”

  “他们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猜你现在很少看见他们了。”

  “一开始还是经常见到的。可现在……”陶沃夫人撅了撅嘴。“简现在派头可不小。”

  “这是什么意思?”我笑着问。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她今天也在这里。”

  “这里?”

  我大吃一惊,又在桌边的客人中看了一圈。今天邀请我们的是一位很可爱也很有趣的夫人,但我依然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宴会上,她会邀请某个不知名建筑师的又老又俗气的妻子。陶沃夫人看到我困惑的表情,也足够敏锐地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淡淡一笑。

  “看一下主人左边的那一位。”

  我看了。说来也蹊跷,我当时被领进会客厅的时候,在人群之中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装扮离奇的女子。她的眼神中一闪,似乎是认出了我,但我竭力回忆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这位女士并不年轻,因为头发是铁灰色的;剪得很短,密密的鬈发厚实地堆在她好看的头形上。她完全没有掩饰年纪,因为在那些客人里,她出挑就出挑在脸上没有口红、腮红和粉底。那张脸孔算不上标致,而且因为饱经风霜又红又沧桑;但正因为不施粉黛,她的外表有种让人喜欢的天然之态。而她雪白的肩膀又是一种反差,那真是动人极了;一个三十岁的女子也会想要炫耀这样的肩膀。她的裙子却非常奇特。我很少见到比这身裙子更大胆的装束了。黑黄相间,胸口开得很低,下摆也随着当时的风潮剪得很短;这本像是化装舞会上的装扮,随便换个人穿都会显得荒唐,但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合适,就因为它无一例外地让人联想到某种自然和天真。她古怪却不做作、夸张却不卖弄的形象最后还有一个饰物,就是用黑色的宽丝带挂着一个单片眼镜。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小姑吧?”我惊呼了一声。

  “那就是简·纳皮尔。”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时候简正在说些什么。女主人转向她的时候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笑容。坐在简左边的是一个白发的秃顶男子,长了一张机敏、聪明的脸,也急忙探出身子去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本来在交谈,也停下来,竖起了耳朵。简把话说完,所有这些听众突然全都向后仰去,靠在椅子后背上开怀大笑。桌子另一头一位男士正要跟陶沃夫人说话,我认出他是个很有名的政治家。

  “你的小姑又讲了个笑话啊,陶沃夫人。”他说。

  陶沃夫人微笑了一下。

  “她真是风趣极了,不是吗?”

  “让我好好喝几口香槟,你无论如何得仔细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好了,我所听到的故事是这样。蜜月之初,吉尔伯特带简去见了巴黎很多裁缝,也没有反对简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了一些端庄的长裙;不过他还是说服简做了一两条他设计的裙子,款式更轻松一些。似乎吉尔伯特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他又雇了一位时髦的法国女仆。简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衣服她一般都自己缝补,需要“打扮一番”的时候才会摇铃召唤负责洒扫的女用人。吉尔伯特设计的裙子和她之前穿的都很不相同,不过他也很当心,没有操之过急。因为丈夫喜欢,所以简虽然疑虑,也说服自己换上那些新式的衣服,而少穿自己选的那些。当然,如此一来,她习惯的那些肥大的衬裙就没有用了;尽管不舍得,简还是把这些衬裙扔掉了。

  “所以,你也可以说,”陶沃夫人几乎是嗤之以鼻地说道,“她身上只有一条丝绸的贴身裙子。我实在惊叹她这个岁数怎么没有着凉死掉。”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仆教她该怎么穿衣服,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学得很快。法国女仆见到了女主人的肩膀和手臂,赞叹不已,说不把这些展示出来简直是罪过。

  “别着急,阿尔芳欣,”吉尔伯特说,“我给夫人设计的下一套衣服会淋漓尽致地把她展现出来。”

  那副眼镜当然是糟糕透了。谁戴了金边的眼镜都不会好看。吉尔伯特试了一些玳瑁镜框的式样,还是摇头。

  “小姑娘戴这些还行,”他说,“简,你的岁数已经不能戴眼镜了。”突然他来了灵感。“天呐,我知道了。你得戴一个单片眼镜。”

  “噢,吉尔伯特,不行的。”

  她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那是一种艺术家的激动之情,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对自己太贴心了,简希望可以尽己所能让他高兴。

  “我试试吧。”她说。

  他们去了一家眼镜店,找到了合适的尺寸;当简把眼镜得意地戴上,吉尔伯特鼓起掌来。震惊的店员还没反应过来,吉尔伯特已经亲了妻子的两侧脸颊。

  “你美极了。”他喊道。

  然后他们就去了意大利,花了几个月时间甜蜜地研习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简不但对自己的新形象渐渐习惯起来,而且发现自己还很喜欢现在的样子。一开始,走进酒店的餐厅时,大家会转过头盯着她看,简还从来没有被人正眼打量过,自然有些害羞;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的体验并不难受。女士们会走过来问她这些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你觉得好吗?”她羞涩地答道。“是我丈夫为我设计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照着做两件。”

  简虽然多年来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但是女性的直觉她可一点也不缺。答案她早就预备好了。

  “很抱歉,只是我丈夫很在意这件事,他不允许任何人复制我的裙子。他希望我是独一无二的。”

  她总以为自己要是这样说,对面的人会笑话她。但她们没有,只是回答说:

  “哦,当然当然,我很能理解。你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但简还是发现这些人在心里记下了她的款式,不知为何这还让她略觉心烦。她自忖,活到这个岁数,终于不再穿那些别人穿的衣服了,她们为什么都想着要穿她的款式呢?

  “吉尔伯特,”她说,这回少了几分以往的平和,“下回你再替我设计裙子,我希望你能设计一些别人抄袭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是设计一些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可以吗?”

  “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剪掉你的头发。”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畏缩了。她的头发又长又浓密,还年轻的时候她一直引以为傲;要剪掉实在有些破釜沉舟,太激进了。对于简来说,最难的倒不是第一步,而是这最后一步;但她还是跨了出去(“我知道玛丽安会骂我蠢,而且我也永远回不了利物浦了。”她这样说),回国的时候经过巴黎,吉尔伯特领着她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发型师(简的心跳很快,觉得头都晕了)。走出他的美发店时,简顶着一头的灰白鬈发,活泼、别致、放肆。皮格马利翁终于神奇地完成了他的杰作,伽拉忒亚活过来了。[8]

  “我知道了,”我说,“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简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她周围可都是公爵夫人、内阁成员之类的人物;更不能说明为什么她会坐在女主人的身边,而另一侧坐的是海军元帅。”

  “简现在是个幽默家,”陶沃夫人说道,“你没看到她一说话就把大家全逗笑了吗?”

  陶沃夫人心里的愤恨此时已是确凿无疑了。

  “简当时写信告诉我,他们蜜月结束,已经回来了;我就觉得没有理由不请他们夫妻来吃饭。虽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但总是躲不过的。我知道宴会的气氛一定死气沉沉,我不会让那些真正要紧的朋友牺牲在其中,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让简觉得我连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你知道我请客从来不会超过八个人,但这一回我觉得请十二个人会好一些。宴会之前我都太忙了,来不及和简碰面。她那天迟到了一会儿——那是吉尔伯特的心机——最后招摇着就进场了。你当时用根羽毛就能把我拍倒。她让其余所有的女宾都显得那么过时,那么俗气。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化了浓妆的老娼妓。”

  陶沃夫人喝了一口香槟。

  “要是我能把她身上那条裙子描述给你听就好了。任何人穿着都会很离谱,但在她身上就完美极了。还有那个单片眼镜!我认识她三十五年,这是第一回见到她脱下眼镜的样子。”

  “但你知道她身材不错。”

  “我怎么知道?我见到她都是穿着你第一回碰到她时的那身衣服。你那时看出她的身材来了吗?她似乎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并非毫无感觉,但已经习以为常了。想到宴会我倒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人是闷了些,但既然有了这样的形象,谈吐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听到笑声不绝于耳,就觉得挺高兴其他宾客也在哄着她;但宴会结束之后,足足有三个男人找到我,说我的这位小姑真是有趣极了,问我简会不会介意他们去拜访,我真是惊得天旋地转。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今天这位女主人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听闻我的小姑到了伦敦,风趣幽默,问我是否能邀请简去她的午餐会,介绍两人认识。这女人的直觉百无一失,一个月之内所有人都在谈论简。我今天能接到这个邀请,并不是因为我和女主人认识了二十年,而且请她去过我的宴会上百次,而是因为我是简的嫂子。”

  可怜的陶沃夫人;她的处境着实让人愤懑。而且这局面的翻转太过惨烈,虽然我觉得滑稽,但还是认为陶沃夫人值得同情。

  “大家从来都拒绝不了那些能惹他们发笑的人。”我试着宽慰她。

  “她可从来没让我笑过。”

  桌子的主位又传来一阵大笑,估计简又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你是想说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她不好笑?”我微笑着问道。

  “难不成你想到过她会成为一个幽默家?”

  “我必须承认我也没有。”

  “她说的话跟过去三十五年根本没有什么两样。我笑是因为其他人都笑了,我不像被当成傻子,但我不觉得有趣。”

  “跟维多利亚女王一样。[9]”我说。

  这句玩笑开得并不高明,陶沃夫人也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我换了个路子。

  “吉尔伯特来了吗?”我一边问着,一边沿着桌子搜寻。

  “她也邀请了吉尔伯特是因为没有丈夫,简是不肯出门的。但今天晚上吉尔伯特去了他们协会的一个晚宴,是叫建筑师学会还是别的什么。”

  “我真是等不及要和简叙叙旧了。”

  “宴会之后找她说说话吧。她会请你去她的周二聚会的。”

  “‘周二聚会’?”

  “她每周二晚上都在家。只要你听过名字的人也都会在那里出现。这是伦敦最好的派对了。我花了二十年没做成的事情,她用了一年就完成了。”

  “你告诉我的这些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陶沃夫人耸了耸她好看却又嫌丰腴的肩膀。

  “要是你能告诉我,我也很想知道。”她说。

  用过餐之后,简坐在沙发上,我走过去的时候被人截住了。过了一会儿之后,女主人走过来,说:

  “我一定得向你介绍我这场派对的主角。你认不认识简·纳皮尔?她真是太有趣了。比你那些喜剧好笑多了。”

  她带我走到沙发边上。之前吃饭的时候坐在简身边的元帅依然坐在她旁边,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简跟我握了握手,向元帅介绍了我。

  “你有没有见过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我们开始聊天。这和我之前认识的简没有什么两样,绝对的单纯、朴实、不加矫饰,但她奇异的装扮无疑给她的言谈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味。忽然我发现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了。她的议论根本谈不上风趣,只是符合情理、切中要害罢了,但她说话的方式,那种隔着眼镜看我时候的空洞表情,让人不得不为之倾倒。我只觉得愉悦和放松起来。我要走的时候,她跟我说:

  “要是你没有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星期二来看看我们吧。吉尔伯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等他在伦敦住上一个月,就知道星期二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的。”元帅说。

  于是,星期二我去了简的府邸,虽然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必须说,在场的宾客出乎我的预料。作家、画家、政客、演员、贵妇、名媛,阵容非同小可:陶沃夫人没有说错,这个聚会派头真是可观。斯塔福德庄园[10]易主之后,我在伦敦就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了。没有安排什么特别的节目;茶点虽不缺,也谈不上豪奢。简虽然温和一如往常,但似乎也乐在其中;对于客人,她并不特别殷勤,但大家似乎就喜欢待在那里,派对始终欢快、有生气,直到两点才散。之后我就经常见到她了;不仅是我经常造访她的住处,而且出去吃中饭、晚餐,遇不到她的时候也很少。我自己也算粗通幽默之道,一直想弄清她这份天才背后的路数。要把简的幽默复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的有趣很像某些红酒,只能在出产之地品尝。她造不出警句、隽语;从来没有机智的应答;她的评论不含恶意,反驳别人也不会语中带刺。不少人觉得风趣的灵魂并非简洁,而是不雅;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会让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们脸红的话。我觉得她的幽默不是刻意为之的,她事先一定没有谋划过自己要说什么。那些言辞就像花间的蝴蝶,飞来飞去只遵从自己一时的兴致,既没有意图,也没有模式。它的好笑和简说话的语气、表情休戚相关,其中的精微之处也因为吉尔伯特替她打造的这一副张扬、奢华的派头,更耐寻味。当然,现在她红极一时,只要开口大家就会笑。他们再不会困惑为什么吉尔伯特娶了比自己老很多的女子了。在他们眼里,对于简这样的女人来说,年龄是无关紧要的,觉得吉尔伯特这个年轻人真是撞了大运。海军元帅还引莎士比亚给我听:“岁月不能让她枯萎,她万千的变化也不因俗事减去半分灵动。”[11]对于妻子的大受欢迎,吉尔伯特很是高兴,和他来往之后,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他。很显然他既不是个无赖,也不是用结婚来致富的那种男人。他不仅为妻子感到无比自豪,也发自内心地呵护着她;那种温情让人感动。这是一个很不自私,又性情温和的年轻人。

  “说说看,你觉得现在的简怎么样?”他有次这样问我,像孩子般得意。

  “我说不上你们两人谁更了不起,”我说,“你还是她。”

  “哦,我可不值一提。”

  “瞎说,你以为我有多笨,还不看出是你——而且也只有你——才让简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我唯一的功劳,大概是有些本来就在那儿的东西,大家没戴眼镜看不到,正好被我发现了。”

  “你能发现她可以被塑造成这个精彩的形象,我尚能理解,但天晓得你是怎么让她变成一个幽默家的?”

  “可我一直觉得她的话滑稽透顶。她从来都是个幽默家。”

  “当时也只有你是这样想的。”

  陶沃夫人不无大度地承认,她看错了吉尔伯特;也对他很有好感。可不管看上去怎样,这段婚姻撑不了多久这个意见,她从未动摇。我只好笑话她:

  “什么话,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相爱的夫妻。”

  “吉尔伯特今年二十七;正是有漂亮姑娘会出现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简的派对上你有没有注意雷吉纳尔德爵士可爱的小侄女?似乎简也很留意她和自己的丈夫,我就长了个心眼。”

  “我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让简忌惮的姑娘。”

  “你等着瞧。”陶沃夫人说。

  “你之前说撑不过六个月的。”

  “好,现在我改成‘撑不过三年’。”

  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我们总希望那些固执己见的人是错的。陶沃夫人实在是太过自负了。可惜我没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她一向认为两人不般配,而她一向信心满满认定必然会发生的结局,最后的确成真了。不过,命运即使满足我们的愿望,也很少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陶沃夫人当然可以自得于她的预测应验了,但我想她宁可自己是错的。因为事情的过程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有一天我收到了她一封很急切的信,正好有空,就立马去见了她。刚进房间,陶沃夫人就从椅子上站起朝我走过来,像一只追捕猎物的豹子般迅捷却又不易察觉。我看得出她有些激动。

  “简和吉尔伯特分开了。”她说。

  “不会吧?不管怎样,你的判断还是对的。”

  陶沃夫人当时看我的表情难以揣测是何用意。

  “可怜的简。”我低声道。

  “可怜的简!”她重复了一遍,但语气里那股嘲讽的意味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要向我一五一十描述具体的过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吉尔伯特刚走,她就急忙拨了电话喊我过来。

  之前吉尔伯特进屋的时候一脸苍白和憔悴,她立刻明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开口,陶沃夫人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玛丽安,简离开我了。”

  她微笑了一下,握住了吉尔伯特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得像个绅士。要是大家认为是你离开了她,对简就很不好了。”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宽慰我的。”

  “啊,我自然不怪你,吉尔伯特,”陶沃夫人很和善地说,“迟早会发生的。”

  他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要永远占有她是种奢望。她太美好了,而我太平常。”

  陶沃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态度的确让人赞赏。

  “接下来会怎样?”

  “她会跟我离婚。”

  “简一直说如果你想另娶的话,她不会成为阻碍的。”

  “你不会以为做了简的丈夫之后,我还会娶其他人吧?”他回问道。

  陶沃夫人听不懂了。

  “想必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简吧?”

  “我?这是我最不会做出的事情了。”

  “那为什么她要跟你离婚?”

  “离婚判决下来之后,她就要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陶沃夫人实打实地尖叫了一声;取来了嗅盐才不至于晕倒。

  “她就这样报答你?”

  “我没为她做什么。”

  “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放任自己被利用吗?”

  “我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任何一方想要自由,另一方绝不阻拦。”

  “但那是为了你而设的,因为你比她年轻二十七岁。”

  “总之,现在受益的人是她了。”吉尔伯特苦涩地回道。

  陶沃夫人规劝、争辩,讲了各种道理,但吉尔伯特始终认为哪条规则都无法强加在简的身上,他必须照着她的意思去办。他走的时候,陶沃夫人心力交瘁。不过跟我复述了一遍两人会谈的前前后后,倒让她纾解了不少。看到我和她一样讶异,她颇为高兴;至于我对简不像她那么生气,她归咎于男人普遍道德沦丧。男管家开门的时候,她依然激动非常,这时进来的人正是她的小姑。简身上穿的是黑白相间的衣服,无疑在配合她此时略显微妙的状态,但这身裙子太独特和别致,那顶帽子又如此夸张,着实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简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和镇静。她走上前想亲吻陶沃夫人,但后者不失仪态但又十分冷漠地退开了。

  “吉尔伯特来过了。”她说。

  “我知道,”简微笑着回道,“是我让他来见你的。今晚我就去巴黎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他和善一些吧。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会挺寂寞的,要是你能对他多加留心,我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陶沃夫人的双手攥在了一起。

  “吉尔伯特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怎么想还是难以相信。他说你要跟他离婚,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

  “你还记得吗,我要嫁给吉尔伯特的时候,你建议我找一个年龄相仿的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可是,简,你的一切都是拜吉尔伯特所赐,”陶沃夫人义愤填膺地说,“没有他,就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他设计的衣服,你什么都不是。”

  “哦,他答应以后还是会继续给我设计衣服。”简平平淡淡地回答道。

  “谁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丈夫了。他对你,简直就是温柔的化身。”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好。”

  “那你怎么能如此凉薄呢?”

  “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吉尔伯特,”简说,“我从来都是这么跟他说的。我现在身边开始需要一个相同年纪的男人了。大概,我是觉得嫁给吉尔伯特够久了吧。年轻人不会聊天。”她停顿了一下,冲我和陶沃夫人笑了笑,她的微笑很好看。“当然我也不会丢下吉尔伯特不管的。我已经跟元帅安排好了;他有一个侄女正好适合吉尔伯特。等我们完婚了之后,我就邀请他们两个人都到马耳他来住——你们知道元帅马上就要统领地中海的海军了——这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陶沃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跟元帅商议,要是任何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不能阻拦?”

  “我提了一句,”简不慌不忙地答道,“元帅说他是个识货的人,不会再想娶别的女子了,而如果还有别人要娶我——他的旗舰上有八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射程之内跟那个人好好商量的。”她透过单片眼镜看我们的眼神实在让我忍不住大笑,即使引来陶沃夫人的震怒也顾不得了。“我觉得元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陶沃夫人生气地朝我皱了皱眉头。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笑,简,”她说,“我也从来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笑。”

  “我自己也从来不觉得我好笑,玛丽安。”简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明亮、整齐的牙齿。“还好大家意识到这件事之前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我多希望你能把你大受欢迎的秘诀告诉我。”我说道。

  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那副平淡、朴质的表情我已经很熟悉了。

  “你知道吗,我嫁给吉尔伯特,住到伦敦来之后,大家就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对此最为惊讶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三十年来我就是说着同样的话,之前从来没有人笑过。我以为一定是我的衣服、我的鬈发,或是我眼镜的关系。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说了真话。说真话太不寻常了,所以大家觉得我很幽默。总有一天,别人也会发现这个秘密,而大家都习惯于真话之后,自然就没什么好笑的了。”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觉得不好笑呢?”陶沃夫人问道。

  简犹豫了一下,就好像她真的在搜寻一个满意的解答。

  “或许是真话在你听来也不像是真的吧,我亲爱的玛丽安。”简的话依然带着她那份平和与好意。

  这样的论断自然是无从反驳的。我觉得简从来都是无从反驳的。她真的是“风趣极了”。

  [1] 首次发表于1923年,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 Pickling,十六世纪欧洲人开始用苛性石灰防止木材虫蛀,会在木材表面产生一种漂白的效果。

  [3] 此处“烛光”为发光强度的旧单位。

  [4] 指马塞尔·格拉泰(Marcel Grateau)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发明的卷发技术。

  [5] 1751年约翰·沃尔在英格兰创立伍斯特瓷器厂,产品享誉至今,为皇室御用瓷。

  [6] 1875年在西伦敦由亚瑟·利伯蒂(Arthur Liberty)创立的百货商场。

  [7] 英国民谣《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大约起源于十八世纪或更早)中,唱到国王面前的馅饼打开之后有二十四只乌鸫飞出,开始歌唱。

  [8] 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阿佛洛狄忒的一座雕像。女神因怜悯他而使雕像复活,他们结为夫妻。另一种说法是:皮格马利翁是一个雕刻家,因为厌恶世俗女人的缺点而雕刻了一座女神像,后来雕像被赋予生命,取名伽拉忒亚(Galatea)。

  [9]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曾听一位掌马官讲述了一则并不得体的趣事,评论道:“我并不觉得有趣。”

  [10] Stafford House,受弗雷德里克王子(Prince Frederick)委托,始建于1825年,后被斯塔福德侯爵(Marquess of Stafford)购买,在整个十九世纪都是伦敦社交界的重要场所。1912年转售给了肥皂商威廉·莱夫(Sir William Lever),更名为兰卡斯特庄园,并捐赠为国有。

  [11] 莎士比亚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中安东尼的友人赞颂克氏魅力,认为除了美貌,也借助性情和智慧。 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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